張海芹
一
粥就熬在鍋里。
小小的紫砂鍋,透著不急不緩悠然的精致,只是這精致卻是費時費力的,需要人來伺候,這樣細細地熬下去多半都得兩三個小時。
之前姚木蘭還在一旁或拖地或疊衣物,邊做事邊等,生怕濮了鍋。后來熬出了規(guī)律,知道這細細熬煮都是慢火文功,不必寸步不離地守著,也就時不時去附近的菜市場買個小菜,或者去找小辛借個鞋樣子。小辛就在樓下小陳會計家里做,最近迷上了十字繡,窄小的鞋墊被她密密麻麻地繡了個眼花繚亂。姚木蘭說不上著迷,不過借此找個人說說話,消磨一下時間。當然,離開久了也不行,廚房里到底煮了這么一鍋東西,心里不踏實。
蘇老師大概得晚點兒回來,說是有朋友聚會,走時摘了衣帽架上的寬檐禮帽,他倒是講究,做了大半輩子的老師,哪怕退下來也不含糊自己的儀表。臨出門時,蘇老師低了頭,不看姚木蘭,低低地說了一句什么。聲音低,姚木蘭卻聽得真切,她當了蘇老師的面舀出小半碗米來,嘩啦一聲倒進一個小瓷盆里接水泡上,那細小的米粒便淹洇在了盆底,一片碎玉般凌亂而晃眼的白。
那邊,門的鎖扣一響,蘇老師已經出門了。
姚木蘭愣怔地看著盆底顆顆的細碎,想,這又是何必,什么朋友聚會,明說她又能怎樣。再說,他出去吃上一頓飯,哪還有胃口喝她的一口粥。她知道他是過意不去,撫慰性質地那么一說,說到底也不過就是做個樣子。自然,當了他的面,她也要做出個樣子,她做樣子不過就是告訴他,她不會當真。她若不當真,他心里大概要輕松不少。
姚木蘭來蘇老師這里也有一年多的時間,自認為是了解他的,哪知道有些事真的只是自認為。
先前,姚木蘭就在樓下的小陳會計家里做,照顧剛生產不久的小陳會計的愛人。畢竟快四十歲的人了,難熬得夜,夜里照顧了小毛頭,白天里做事就顯出顧頭難顧尾的不靈光。姚木蘭開始不覺得,慢慢地也從小陳會計愛人的眼里讀出些什么。小毛頭白天用老棉布撕扯出來的布片子,晚上才用紙尿褲,說是怕老用紙尿褲燒屁股,這些是小陳會計愛人一再強調的規(guī)矩。但是白夜混倒下來,姚木蘭也有大意的時候。有一次,把小毛頭抱過來喂奶,小陳會計愛人一托小毛頭的屁股,臉色就變了。平心而論,姚木蘭自己也生養(yǎng)過,況且小毛頭白嫩討喜,雖不是自家的孩子,但也萬萬生不出虐孩子的心。姚木蘭看著小陳會計愛人臉上的慍色,自此倍加小心,但總是顧此失彼。如此兩次三番,小陳會計就有了換人的心。但到底姚木蘭先前在小陳會計家做過大半年鐘點工,也算是相熟了,若是硬辭掉怕傷了彼此微薄的面子。小陳會計只是說丈母娘想外孫且心疼女兒,打算來照顧這一大一小,動身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小陳會計說得委婉,姚木蘭哪會聽不懂。
姚木蘭在心里嘆了口氣,其實隱隱地早有預料,只是哪想就來得這樣快。還未及想下一步該怎么辦,卻難得小陳會計講仁講義,替姚木蘭找了條退路。
小陳會計給找的下家是蘇老師,一個剛退休的教師,前些年蘇師娘病故,他也就一直這樣單過下來,倒是有一個在新西蘭定居的女兒,卻是幾年也難得回來一次。小陳會計頓了頓,說,他也一直想找個合適的人照顧他,你要是愿意,倒是比這里省不少心。
關于這個蘇老師,姚木蘭心里有些印象。在電梯里見過好些次,有一次她提了大大小小幾塑料袋的菜蔬,勅得手指發(fā)脹發(fā)酸,進電梯時就都丟放在腳下空出手來歇息。那時,電梯里就有那個蘇老師,暗灰的襯衣,筆挺的褲縫,幾次見,幾次都透著這樣的利落整潔。彼時都沒有說話,只是盯著電梯的樓層鍵,數著數字,看著電梯一點點升上去。到六樓時電梯嘩啦敞開門,姚木蘭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腳下的塑料袋,不想蘇老師卻伸了手幫著拎起了幾個大袋,四只手到底強過兩只手,姚木蘭連聲說謝謝。蘇老師也回了兩聲,客氣,客氣。
姚木蘭不待人催,自己知趣地收拾好行李,就這樣從小陳會計家換到蘇老師家。
二
小辛不在,小陳會計愛人說小辛回老家了,老家來了信,怕是有急事催她回去。小陳會計愛人說,走得急,我這兩天原本是要出差的,她這一走,孩子都脫不開身了。小陳會計愛人有些不悅,當了姚木蘭的面也不遮掩。姚木蘭不言聲,想著這兩年小陳會計愛人卻是一點沒變,高興不高興都映在臉上,全不顧及別人的感受。
姚木蘭從小陳會計家走后沒一個星期,小辛就接了姚木蘭的手進了小陳會計家里做。到底是小陳會計的丈母娘照顧一大一小累不過,還是小陳會計原本就想再另請人,姚木蘭都不去深想,確實沒必要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不管怎樣說,小陳會計都做得周全,沒讓她難堪。退一萬步講,人家直接請你走人,你又能怎樣。
從樓門里出來,姚木蘭決定去看兒子小舟。小舟學校離得不遠,這一去一回,即使鍋里熬著粥也不打緊。
去之前姚木蘭本想給小舟打個電話,掏出手機想想還是算了,去了再說,到時到了學校門口,怕是兒子也不好拒絕她。把手機放進兜里,那手機沉甸甸地一沉便滑進兜底。這手機還是蘇老師給的,他說是以前用過的,給時也隨意,像是突然想起抽屜里還有這樣一個舊物。但是姚木蘭卻知道那是一個新手機,邊邊角角都透著新亮,心下明白,也不說破。手機話費也充足,仿佛月月都用不完似的,這倒更讓姚木蘭小心收斂。
小舟現在讀的職業(yè)技術學院就是姚木蘭托了蘇老師找人進去的,不然以小舟的那點分數要不就去打工要不就復讀。復讀不要想了,大貴說兒子一高考完就把書全燒了,這哪是肯復讀的樣子。當然,對于打工,小舟倒是滿懷好奇和蠢蠢欲動的心思。姚木蘭堅決反對,她給別人打了這么些年的工,怎么會不知道打工的艱難,以兒子的脾性,這一打工怕就這樣心野了人毀了。姚木蘭向曾經的幾個小姐妹打聽,可是她們個個都是窮得見底的光景,自家的孩子都沒個著落,哪有能力幫她。
晚上熬了小米粥,端上幾盤可口的小菜,看著蘇老師半勺半勺慢慢舀了吃,姚木蘭心下忽然覺得一片闊朗,眼前這個人不就可以,先前真是騎驢找驢地瞎忙。
姚木蘭隱忍著不提,她要等時機,她知道他的心思。
等他喝完粥,坐進沙發(fā)里看電視。她在廚房細細致致切火龍果,他血糖有些偏高,火龍果倒是適合他。初來時,她哪知道這是火龍果,把它當了蘿卜來削皮。他翻了一本有關水果的書,攤在砧板上,對了圖案文字教她。她新洗了頭發(fā),半干著,有洗發(fā)水的香氣幽淡地飄出,他就站在她身邊,她聽到他鼻翼的抽動聲,很輕微的兩聲,但是她還是聽到了。他順著刀背摸到她的手背,在那里停留了一下,他的手有一些清冷的濕,剛剛切過火龍果,手上還沾了些濕涼的汁液。她愣了一下,卻沒有躲,這讓他有了底氣,他大了膽子又向她的胳膊滑去。她半個身子顫了一下,有一些酥麻的感覺,但是,她又有一些清醒,她不想看輕自己,更不想被他小看了去。這個念頭一起,她的胳膊一緊,手一松,那刀就頓在了砧板上。他一愣,手也隨之一落,人就有些訕訕的,轉了身到水池邊洗手。她聽到背后嘩嘩的流水聲,綿長的,不肯斷絕的。
現在,她端出一盤火龍果,用牙簽叉住一小塊遞給他,他手接了喂進嘴里。再叉第二塊遞過去,他像是不經意,接牙簽時半捏住她的手,她低了頭不看他。他猶豫了一下,然而她的手卻并未見逃脫,這倒讓他有了一些惑然難定,卻又一橫心,大著膽子再次向前試探,他的胳膊一彎一滑纏住了她的腰。她掙扎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她說,不在這里。這倒不是矯情做樣,只是,這里是沙發(fā),肥胖卻矮短,這樣躺下去,怕是要吊著兩條腿,不舒服,而且到底不像個樣子。但是,他卻壓了過來,喘著沉粗的氣,說,試試,試試。
事情是晚上熄了燈后姚木蘭才開的口。真是臨到事了,姚木蘭反倒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合適的時機。他們已經從沙發(fā)上坐起,彼此歸整了衣服,雙雙坐在沙發(fā)里有一搭沒一搭地看電視。趁著溫乎勁,姚木蘭幾次張口,卻又生生咽了下去,這哪是時機,分明是買與賣,還未開口,自己就先掉了價,白白讓他小看了下去,怕是之前的堅持在他那里都會變成她的待價而沽。暗夜里應該會好一些,漆黑之中,假如他真心幫不了或者虛以推脫,總是有夜色遮掩,他不尷尬,她也不難堪,日后,他還會需要她,她也還能做下去。
夜深了,姚木蘭聽著隔壁他輕聲按滅了臺燈,那是他的房間,他不提讓她睡在那里。當然,她也懂分寸,除了打掃衛(wèi)生,她從不主動去他的房間。他房間床頭那面墻上掛著他們一家三口的照片,照片有些年頭了,他的女人不算是美人,但是端莊大方,對著她微笑。他的女兒眉眼倒更多幾分像他,也笑,只是看著遙遠的前方。當然,他也在笑,安靜而安逸。多么美滿的一家人,哪怕三口三地,可是畢竟同框,如此緊密地相親相依,然后被他體面而珍貴地掛起。當然,不管是不是掛給姚木蘭看,姚木蘭也知道自己是進不去的,她不做這種奢想。
姚木蘭起身,她在暗夜里等了很久,眼睛早適應了這黑暗,適應后才發(fā)覺黑夜原來是可以看清的,哪是沙發(fā),哪是電視,哪是餐桌,哪是飲水機,這些都是她熟悉的,暗夜里哪怕這些只顯出一個昏暗的輪廓,她也知道它們是什么,它們立在那里,不言不語卻給了她足夠的膽量和勇氣。
她倒了一杯水端進他的房間,進去前她本想敲一下門,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抬了手卻又放下,徑直走了進去。他大概聽到了動靜,卻躺著沒有動。她端著杯子,彎了腰站在床邊,說,晚上忘喝藥了。他的血糖高,一日三頓降血糖的藥不可少。他聽了半直起身靠在床頭,有些恍然,說,可不就是。他的手在暗夜里晃了一下,卻也穩(wěn)當地接過了杯子,又說了一句,難得你次次記得。她聽了不言聲,候著他喝完。接過杯子時,他溫熱的手觸到她的手,她知道她的手有一些冰涼,他感覺到了,她想他會不會握住她的手,如果握住,她便順勢把小舟的事說了。但是,他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半個身子就想往被窩里滑。這倒讓她沒了退路,她不待他滑進被窩,一屁股沉沉地坐在床邊,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知道他是有些吃驚的,對于她的舉動。她顧不了這么多了,為了小舟,她的兒子。她摸到他的手,一把握住,趁著心底那點未消的底氣,她堅著聲,說,跟你說個事。
三
趕到學校給小舟打手機,遲遲未接。再打,卻關機。姚木蘭心下有些上火,但也沒奈何,對于這個兒子,她常年在外打工,哪就管過他,現在管他,他哪就肯聽。
姚木蘭折進學校旁邊的一個小超市里,挑了一些水果,這些兒子都是不要的,他大概覺得給他錢最直接最實惠。
在超市里,姚木蘭恍惚又想起當初和大貴一起來送小舟上學,也是在這里買了臉盆牙膏毛巾之類,別人有的,她盡量都給兒子配齊,生怕兒子被人看低。兒子甩著手,一堆的物件都被大貴小心地捧在懷里。當時,已近中午時分,他們一家三口草草地在超市邊上一家小館子吃飯,兩菜一湯,只嘗得出菜的咸淡,哪能強求什么刀功、色澤和口感。她扒了兩口就頓下筷子,小舟卻早早不耐煩了,煩燥地一遍遍點戳著手機??纱筚F卻舍不得,胃口極好,三口兩筷子把飯菜吃了個精光,末了還捧起了湯盆。姚木蘭見不得,寡著臉站起身去柜臺結賬,小舟也緊跟著起了身。姚木蘭娘倆兒在門口站定,那邊大貴也抹著嘴小跑了過來。
安置好小舟,大貴吭吭哧哧還未開口,姚木蘭卻高挽了一下挎包,說,那邊晚上要在家里請客,我得趕回去。她知道他想說什么,半年沒見了,但是,她用她的話堵住他的話。他低了頭,胳膊像斷掉骨頭似的無力地垂著,她有了一些不忍,可是立刻心又一堅,她說,你也早點回吧。她跳上公共汽車,透過人縫看見他還站在原地,抬了頭在尋她,她卻一縮身轉到了車的另一邊。
兒子宿舍的門緊閉著,姚木蘭敲了幾聲,不見有人開。怕是真不在宿舍,今天周末,他是不會在教室學習的,去逛街或者去哪玩倒是有可能。原以為撲了個空,姚木蘭轉身想走,卻聽見身后開門聲。姚木蘭回身再看,卻是小舟探出來半個身子,那半身光著,猛一見姚木蘭,小舟立即想縮回身關門。姚木蘭知道不對勁,手腳并用抵住門,那門縫里明晃晃地閃過一道白,再仔細一看,卻是一個女孩子細瘦的身體,正慌慌張張找衣服。姚木蘭心里一緊,手腳上的力度也大了起來,小舟抵不住,那門失守咣地撞在后墻上。
宿舍里的情景讓姚木蘭氣結,她知道兒子不是讀書的料,可越是這樣,她越想把兒子往這條道上引,不讀書終究要低人一等,若要等兒子到她這個年紀才明白豈不是什么都晚了。她也知道兒子不成器,但也料不到荒唐到這個地步,這才上學幾天,就這樣出息了,把人勾到床上來了。
那個女孩大概剛提上褲子,但是來不及穿胸罩,那暗紫的胸罩被她攥在手里,只是還知道羞怯,用胳膊擋在胸前。而兒子則穿著一條短褲靠在墻邊,拿眼斜睨著姚木蘭。他倒是不怕,他倒是想看看姚木蘭想干什么,自小她沒管過他,現在他十八歲了,她卻冒出來做好做歹要束縛他。
姚木蘭看著兒子的眼神,卻不自覺地躲閃過,心底原本那個鼓脹的氣球像是被那眼神扎了一下,一點一點漏著氣,一點一點癟了下去。說不得,姚木蘭知道沒有用,而且,說了兒子也不會聽,真要是說狠了,怕是那話會變成充足的氣袋,把兒子彈出更遠,她再難抓住,再難靠近。
姚木蘭止不住,任由心里的氣一點點癟下去,可是那漏盡氣的皮囊哪肯消失,軟塌塌堵在心里。她垂下胳膊把那一大袋水果放在桌上,那桌上赫然放著一個寬大的手機,后來才知道,那不是手機,那是平板。沒來由得,她突然心里驚跳了一下,她怕兒子亂造,所以數著天數給他錢,可是這個大手機哪來的。她看著兒子,兒子完全可以撒謊,可以說是找同學借的,或者也可以說是這個女孩子的,現成的人在身邊,姚木蘭不會懷疑。可是兒子偏不,兒子頂著細嫩的胸脯,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說,從他要錢買的。
他是誰,姚木蘭開始是迷蒙的,但是很快就反應過來。她突然感覺被兒子狠狠抽了一巴掌,虛空的,可是臉上卻實實在在火燒一般。
兒子和蘇老師只見過一次面。那天蘇老師去參加學校退休教師合唱團,這樣的合唱團多半都管中餐。姚木蘭憑了經驗,知道可以打一個時間差,她心疼兒子,想趁此叫兒子過來吃一頓可口的飯菜。那天兒子也聽話,沒有拒絕她,可是這樣一個好的開頭,卻續(xù)了一個有些難堪的結尾。她正往兒子碗里盛雞湯,卻聽到門鎖轉動的聲音,她愣怔了一下,蘇老師就進了門。她趕緊站起身,伸手去接他的衣服,他的帽子,她陪著一些小心,她知道自己什么身份,這是他的家。他大概早看到了小舟,卻低了頭換鞋不說話。她開始有些慌亂,她一邊問他吃過沒,一邊讓小舟叫他,但是她只是一味地說,小舟,你怎么不叫人呢,快叫人啊。他在門廳換好鞋,又站了一會兒,小舟卻始終沒開口。他到底好修養(yǎng),只是抽動了一下鼻翼,說吃過了,你們吃你們的。他折身進了書房。她只感覺手心蓄滿了細密的汗,慌張的神經有些松垮下來,她扶了一下椅背,一轉頭,卻發(fā)現兒子正看著她,她心里一虛,卻一轉頭,躲開了。
不過就是這樣尷尬的一面。
兒子小小的年紀,眼卻毒,尋著一點的蛛絲馬跡,然后伸手從他要錢,不成器也罷,還這樣不爭氣,當她是什么?而他,并沒有聽他說起過,他大概是不屑的,對她,還有她的兒子,或者他根本就把她當成一個無底洞,但他并不驚慌,他破財免災,說到底,在他心里,她是可以用錢打發(fā)的。
姚木蘭突然悲從心底起,卻透著疼痛和無力。就好像心里原本存著一堆堵心的木頭,被根根抽出欲點把火燃燒掉,可偏就遇上了寒濕的天,那火跳竄著,掙扎著,最終噗地一下滅了,只剩下一點的火灰冒著嗆眼的濕煙。她對著那個寬大的手機神經質地點了一下頭,又點了一下頭,然后抬起沉重的雙腿,從女孩眼前走過,從兒子眼前走過,穿過長長的暗沉的走廊,一路走下去。她聽到身后傳來急沉的關門聲,她就這樣被關在了門外。但是,她知道沒有完,她和兒子,也完不了。
四
蘇老師在電話里說,晚上,有一個朋友,過來吃個飯,你準備幾個菜,像樣點的。那話緩而頓,字句都像是謹慎斟酌過。
姚木蘭心下嘆了口氣,到底是定下來了,不然也不會這樣隆重地請回家吃飯。而現在是下午五點,這個時間,說是回家吃飯怕也是臨時起意,想必是那個女人的意思,他倒不好拒絕,這不拒絕卻又有幾分寵護在里頭,若不是對她中意,怕他也難有這份心。
當然,這里面難保沒有做給姚木蘭看的成分。他要讓她知道,卻又和她無關。
他事事做得得體。以前,他沒有虧待過她,工錢一月一月加上去。現在,他選了一個體面而合心的女人回來,那個女人此番多半也有考察他的心思,要是最終也中意了他,意味著她在這呆不長久。有些話,他不說,她也懂。
姚木蘭在廚房細細碎碎切蔬菜,先拌一個蔬菜沙拉,紫甘藍、西蘭花、生菜、小黃瓜、青檸檬,逐一洗凈后切成小小的塊或者片,她平時做時,都挑一些不含糖或者含糖分少的菜蔬,色澤養(yǎng)眼,味道養(yǎng)舌,他倒是夸她有長進。
再清煮一盤基圍蝦,蝦是現買的,接到他的電話后,她就折身進超市一個一個細細挑選,個個都透青鮮活,這一盤煮下去,那蝦卻像是換了打扮,熱乎地赤著白透著紅。
還要做一個珍珠牛肉丸子,用上好的牛肉,先用水一遍遍漂洗,不厭煩地,將紅肉洗成白肉,然后一遍遍揉捏,揉捏成珍珠般大小,粒粒安靜地睡在碗底。
最后又細細致致地切西芹,碗里還泡著百合,西芹百合,翡翠白玉一般,清淡溫婉。
這四樣菜自然是不差的,姚木蘭心里有這個底。他這般慎重而隆重,她不能掉他的面子。
然而,她精心熬的粥,還有四樣可口的菜肴,那個女人一動沒動,當然蘇老師也一動沒動,他們在外面吃過了。那一桌她的用心和付出,就這樣隆重而冷寂地擺在桌上,掙扎著絲縷的熱氣。
那個女人在蘇老師的書房里坐著,蘇老師也陪著坐著,桌上翻開著一本書,女人間或會掩了嘴笑,大概是蘇老師講了什么可笑的話。中間姚木蘭進去送過一次茶水,他不看她,依舊和女人說笑,倒是女人很客氣,說謝謝。
姚木蘭注意到,女人依稀還拖著年輕的尾巴,臉有些圓有些胖,撐得臉上的皮膚飽滿而滋潤。那胳膊也是渾圓的,左手有一個玉鐲,不時碰在桌面上,發(fā)出一聲沉脆的響。女人接過茶水時,還打量了一眼姚木蘭,有些不經意的,大概在姚木蘭走出書房后,女人還向蘇老師問起。屋里細細碎碎的說話聲,聽不清蘇老師怎樣向女人說起她,她也不想聽,她就是這個身份,怎么說也說不出個花樣和體面來,不聽也罷。
捱到晚上九點多,女人像想起什么似的,說要走了。蘇老師猶豫著是該挽留還是該起身相送。最終女人堅持,蘇老師反倒拿定了主意,堅定要送女人回家。女人推拖了片刻,像是妥協,噘了嘴說,那就送到我家樓下。蘇老師點頭,滿眼的笑意。
姚木蘭立在廚房里,聽著他們開門關門,沒人過來跟她打招呼,他們眼里只有彼此,哪還能存下她,她原本就是多余的。
這一送卻不知熬捱掉多少的時光,蘇老師回來時已近深夜。姚木蘭把飯菜細細地用保鮮盒裝好放進冰箱里,最底一層放著有些蔫黃的芹菜,那是做西芹百合挑剩的,冰箱里冒出的寒氣撲粘在她的臉上,那燈光照著她的臉,她知道,怕是此刻自己的臉就如這芹菜一樣老黃得煞人眼。
姚木蘭睜著眼看著黑暗中的天花板,耳卻聽著他的腳步聲。他的腳在她的房門前頓了一下,她的心忽地一緊,她不知道他會做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心里七上八下難有個???,那腳步卻嗒嗒嗒地從她門前走過,她的心陡然一落,卻又一空。
沒過兩天,蘇老師開始細細致致地收拾他的衣物,姚木蘭過來幫忙,又見他拖出一個拉桿箱來,齊齊整整往箱子里裝。這倒讓她袖了手,呆立著看他。他的手是利落的,不需要她幫忙,他一邊收拾,一邊又像是對了她說,但更像是自言自語,我明天的飛機,去新西蘭,看我女兒,可能很快回來,也可能一兩個月,看情況。他的語調是上揚的,透著歡快,他很快就整理好了一箱行李。他合上箱子,朗脆地說,好了。
她知道他的一切都好了,他說看情況,好像一切他都做不了主,他這一程,自然有那個女人替他做主,他放手,甘心把自己交給那個女人。他就這樣,不露聲色,抽絲剝繭般一點一點將她從他的生活中剝離出去,這樣的方式,與他合情,與她合理,她挑不出他什么來。
他的一切都好了。
五
過了今晚,蘇老師就要走了。
姚木蘭怔然地盯著暗夜里的天花板,那天花板上懸著一顆月牙形的吸頂燈,卻又仿佛沒吸牢,隨時都會掉下來。
早上,在樓道口,遇見小陳會計,他推著嬰兒車,那個孩子含著手指坐在車里瞪著眼看她。先前找小辛時也常見這個孩子,姚木蘭并沒覺得異樣。只是今天,姚木蘭偏就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好像是昨天的事,她兌了水沖著牛奶,小毛頭就躺在床上仰了頭看她,那時他還翻不了身,就那樣乖巧地躺著。誰知,一眨眼,昨天的小毛頭就這樣長大了,坐在車里盯著她看,眼里透著好奇,然而興趣又很快從她身上轉移,他看著電梯按鈕變換的數字,拍了手,笑一下,又笑一下。
小陳會計沖她點了點頭,電梯還沒來,那門緊閉著。她尋了話說,小辛還沒回來?小陳會計說,不回來了,聽說家里給她找了對象,村主任的兒子,這就要結婚了。
姚木蘭突然有些無話,小辛說走就走,并不和她打半聲招呼,她們之間本身也沒有多少情誼,但是也不是就沒有半點情誼,就這樣說走就走了。但到底,小辛有了一個好歸宿,她們這樣的人,在外打工,不就是為掙一個好歸宿。
姚木蘭呆愣著,卻又聽小陳會計說,蘇老師這些天托我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買家,想盡快出手他的房子。姚木蘭心里一驚,但臉上還是極力淡著一點笑。小陳會計看了姚木蘭一眼,頓了片刻,你要愿意,可以幫我們照看一下小毛頭,他如今大了,好帶了,不費事。
電梯“叮”的一聲,門開了,小陳會計推了嬰兒車進去,姚木蘭怔了一下,也跟了進去。
姚木蘭不是沒有惴測過,小陳會計這樣說,到底是他確實缺人手,又體諒她沒個去處,還是受了蘇老師之托,想給她一個去處。然而不待這想法完全蹦彈出,姚木蘭又覺出自己的可笑,怎么可能,他說可能很快回來,也可能一兩個月,不過都是說給她聽的。他不僅要遠走,而且還要賣掉房子,徹底斷了和這里的一切。事到如今,她居然還會存有這樣的念頭,也真是該笑。
姚木蘭只感覺雙眼有一些酸麻。那月牙就高高地懸在天花板上,黑暗中,看不真切,她等著,等著。然而耗盡大半夜的心力,到底抵不過,迷迷糊糊竟有了些困意。可是,不待合眼,卻聽到“啪”的一聲刺耳的碎響。她猛然一驚,困意如潮水般消退,但是還有星點的水跡濺在沙灘上,她懷疑自己做夢了,她還在夢里。她按亮燈,坐起身,惛然抬頭,那月牙依舊懸著。她想起白天,嬰兒車上的小毛頭,小陳會計一頓一頓地說話,還有電梯“?!钡囊宦曧憽0迭S的燈光拍打著她半個肩膀,還有松塌的胳膊,昏沉的,無力的,像是真實的,卻又像是真的還沒有醒。
可是,很快,姚木蘭意識到什么,她跳下床。衛(wèi)生間里的燈光透過毛玻璃映照出來,整個房子就有了一點的光亮,她迎了光走過去,心里卻莫名地怦怦亂跳。她推開門,看到蘇老師,整個人歪倒在馬桶旁邊,頭沉沉地扎下去,扎下去,頭發(fā)扎眼地凌亂,透著一些的稀疏,先前并不曾發(fā)覺。地上攤著片片玻璃的碎屑,那是他的洗漱杯,碎亂的,透明的,反透著頭頂吊燈慘白的光。
她扶住門框,心提到天上去,身體沒了重量,發(fā)輕發(fā)飄。她懵然地朝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她聽到一聲猙獰般的咔嚓響,她一驚,一低頭,發(fā)現自己正站在那堆碎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