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離婚是吧?”
20歲的林佳月望著鏡子里的自己,這硝酸銀做的玩意兒里,她唇紅齒白,面色緋紅,除了那雙蹙眉,像極了紫霞仙子。至尊寶拔出紫青寶劍,林佳月“呵”了一聲:這只猴子,像狗似的。
林佳月也有把紫青寶劍,就是“快似風(fēng)走潤如油”的張小泉剪刀。另一只手里,是一副精繡精工、溫軟彈綿的紅色乳罩。戴它的胸脯,少說也有四兩吧?鏡子中的林佳月,頸下七寸也有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溝?!昂恰?,林佳月把剪刀插在毛巾上,不想立牌坊的婊子不是好小三。
林佳月在家族中排行老三。她有大表哥,二表姐,偏偏她是“小三”。小時候人單純,小三小三,沒覺得有什么不對,還倍感親切。還是到了這些年,母后王蓉,先是躲在臥室里哭哭啼啼,后來整天麻將牌局,頭埋進賭桌,唐三藏也奈何不得。有天她流著鼻涕泡跑到陽臺上去,往天上扔著二條、東風(fēng)、九筒,口水噴濺,身體抖成了篩子。不好了,天要下雨娘要罵人,婊子要來搶林耀威。
林佳月猛地把張小泉剪刀拔出來,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主臥室,“啪”的一聲,紅色乳罩被扔到原處。
“呵”,林佳月對著至尊寶白了一眼,將剪刀穩(wěn)、準(zhǔn)、狠地插入乳罩海綿里。
王蓉不是黃蓉。她是林耀威的結(jié)發(fā)妻子。一路從科員女朋友成長為主任妻子,副局長愛人,局長夫人,乃至現(xiàn)在的副市長太太,她有一肚子話要說。要做好女人,首先要做好老婆。要做好老婆,鼻梁要高顴骨不能高,八字要正作風(fēng)也要正,年輕時是白順乖,年長了做一個有福相的官太太。于是,光陰飛去,胸塌了肚子大了,脖子沒了屁股圓了,只能在林佳月的身上,找到一點舊時春光美。王蓉心里苦,沒法說,不過也沒什么,只要把鈔票往麻將桌上一拍,什么小老婆大老婆,個個都是親姐妹。
親姐妹的良心好吃嗎?和牛魔王一樣,林佳月也不知道。林大姐搶走了林老頭的遺產(chǎn),林二姐生了個太妹,把林佳月涮成了小白菜。林老頭在世時,吃個團圓飯,林大姐分分鐘套出林老頭的銀行卡密碼,而那個小太妹,壓歲錢一千,林佳月都不敢拿五百。后來,林耀威混了個副市長,不得了了,林大姐送點米送點大麥燒,回頭問王蓉,蘇果卡有沒有剩的啊?小太妹屁股扭扭,“表妹”、“表妹”地叫,手一抹,就順走了林佳月幾條裙子。忍忍也算了,這些婆娘,還人前人后說,弟弟有出息,偏找只不下種蛋的雞,陪著個小賤妃在林家作威作福,就差騎到她們頭上了。
那些話傳來傳去,傳到了林佳月耳朵里。這個“小賤妃”憋了一口氣,愣是沒告訴王蓉。怎奈紙火不相容,王蓉多少也知道了些,她一口氣打了8個電話,把那些麻將姐妹挨個叫過來,來個連環(huán)戰(zhàn),一戰(zhàn)一下午,還倒賠一黃昏。
林佳月聽不得麻將聲。故事有斷章,人生有無解。窗外天悠悠,一只鳥掠過,嘣地留下一撮屎,滴在林佳月貧瘠多災(zāi)的心田。逛街去。林佳月拿走林耀威的某張銀行卡,走上滿是鳥屎的街。剩下臥室里的剪刀,歪歪扭扭地斜到一邊。
和所有少女一樣,林佳月也有愛憎,也有臧否。比如她喜歡香膏,不喜歡香水;比如她喜歡鹿晗,不喜歡吳亦凡。
萬事若只有偏好、嫌惡,那世界上就干凈多了。世界上也就沒有那個叫趙玲玲的女人。
林佳月和趙玲玲有過一面之緣。之前的林佳月,是一輪雪月,冰冷,易化,散著星沉花折、生人勿近的光芒。直到趙玲玲橫空飛來,撞進林耀威的懷里。那天,林佳月站在咖啡店不遠處,冷冷地看著她的老子,林耀威面前冷了半截的咖啡,林耀威手里雪白的、溫?zé)岬拿佬亍T聸]參橫,玉走金飛,沒有夜是永恒的,月亮也不過是離地球38.4萬公里的自然天體而已。那個所謂的月光寶盒,存在嗎?大喊“波羅波羅蜜”,林耀威,就不會遇到趙玲玲了?
“曾經(jīng)有一份真摯的……”大賣場廣播里傳來這么一句,林佳月“呵”了一聲。日子要過,人要看電影,電影要騙傻子,傻子要放屁。有什么稀奇的?就算月球撞過來,她林佳月怕什么?大家一起完蛋。
林佳月把兩袋Mind Bridge,一袋Only、兩盒萊爾斯丹搬回家,林耀威正掛在陽臺欄桿上抽煙。臥室里的胸罩不見了,剪刀乖乖地躺在廚房間。
林佳月沒說什么,彼此心照不宣。林佳月把Only西裝塞進衣柜,林耀威抖抖煙灰,招招手:“月月,過來。”
牛魔王。林佳月如此形容林耀威。命運將官位賜予了他,也沒少賞給他肥肉和皺紋。一張香腸嘴,兩只肥豬耳,三角眼橫生,四肢粗而壯,五官皆不正。天知道他怎么把林佳月生得這樣的標(biāo)致。不過據(jù)王蓉說,林耀威年輕時,模樣倒是挺清俊。常年的灌酒吃肉,至尊寶也會變成二師兄。林佳月望著他,心中詞語萬萬千,卻只蹦出一句:“你要離婚?”
林耀威空咽了一口口水說:“哪里的話?”
牛魔王是怎樣對待紫霞的?林佳月問自己。紫霞啊紫霞,你的名字叫脆弱。林佳月話一轉(zhuǎn):“爸,你讓我和媽陪你釣魚?”
林耀威結(jié)結(jié)巴巴、躲躲閃閃憋出來的一段話,就被林佳月一句話概括了。她可一直沒忘,林耀威是副市長,堂堂正正的清水市副市長。省里的侯書記要來了,上頭指定他去接待,還表明,侯書記一家都來,要家常一點,最好紅泥小爐,清水白湯。林耀威轉(zhuǎn)念一想,這不就是讓他全家上陣嗎?可惜家外彩旗飄飄,家內(nèi)紅旗不展,怎么個說法?還是自家閨女拎得清,直截了當(dāng),清爽干脆。
林佳月和王蓉20多年的交情,換得王蓉自摸一條龍,外加三聲響亮的,“好!”“好!”“好!”
林佳月看著這個頭上冒油、手筋賁張、天靈蓋鼓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呐?,心想,林耀威娶了這婆娘,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許是林耀威心里作愧,這些天,他老是蹲在家里。王蓉還是在麻將桌上呼來喝去。這位林副市長,在自己家里倒覺得不好意思了,打開電視,坐在沙發(fā)上,磨蹭著牛仔褲腿,偶爾對著空氣冒幾句,都是些“本市廉政建設(shè)……”、“……法治教育仍需加強”。林佳月心生惻隱,跑到廚房洗兩個蘋果,他一個,自己一個。空氣里蘋果脆響,靜默橫行,電視機忽暗忽亮。
西天取經(jīng)也會到頭,水滿了也就潽了。這潽出來的水,養(yǎng)育了清水市的呆頭魚。這些魚在林佳月面前游啊游,全都缺心眼。不為別的,就為那個旅游局副主任趙玲玲。林佳月瞥一眼趙玲玲,步飛飛,笑盈盈,胸前兩尾大魚,肥而美。
王蓉坐在釣凳上,如不動佛。林佳月用身體擋住趙玲玲,和王蓉談著酸菜魚,魚火鍋,剁椒魚頭,和王蓉最愛的水煮魚片。而酸甜咸辣過口,只有苦味心中留。林佳月望著地上的影子,有王蓉的,有林耀威的,有趙玲玲的,也有那些路人甲的。唯獨自己的影子,收縮,膨脹,最后化為一縷煙,裊裊娉娉。
林佳月還沉浸在幻想里,林耀威已經(jīng)把王蓉叫起來了。那邊,侯書記端著杯子,侯夫人握拳而立,他們的公子,顧盼自得,眼神里有一股高揚。林耀威往紙杯里添茶,王蓉背對著林佳月,風(fēng)吹得她發(fā)絲慌亂。林佳月一動不動,林耀威喊她,她不應(yīng),胸口生疼,嘴巴微張,再往上,她的目光,正與不遠處的、千媚百嬌的趙玲玲長久而安靜地對視。
一系列客套、寒暄之后,眾人又投入到釣魚的樂趣中。不出半小時,侯書記一家釣了6條魚,其中4條大的。林耀威說,好哇好哇,六六順,事事貴,彩頭好了萬事美。這個猴瘦猴瘦的侯書記,也不禁樂得猴毛亂抖。林佳月握著釣竿,桶內(nèi)干凈,但她不氣餒,七彩祥云會來的,芭蕉扇也會是她的。
趙玲玲捧著一堆熱毛巾來了:“侯書記,您擦擦手。”快到林耀威這邊時,林佳月起身,走上前:“我來?!眱蓚€字,響亮的兩耳光。趙玲玲垂下手,眼睛彎成了月牙,胸前的兩朵春百合,甜而膩人。林佳月“呵”一聲要走,趙玲玲的手落在了她的肩頭,沒等她反應(yīng),一根長長的、雪白的線頭被扯了下來。林佳月張口要叫,卻落入了趙玲玲的兩汪秋水。戚戚彼何人,明眸利于月。古往今來,世事如此,于彼何哀。
時間如同一局牌九,老人們懂,新人們嫌,上帝大手一推,骨牌一一倒下,剩下的是難以言說的真相。林佳月將熱毛巾分發(fā)完畢,看著肥魚戲餌,漸漸入了神。明天回老家。
林大姐在燒菜,急火生風(fēng),熱氣沖天。大表哥剛從外地回來,一臉無辜。林佳月不喜人叫她小三,唯大表哥特例。他呆滯,沉默,像口鼻哼哧的二師兄。于是她往他身邊湊了些。小太妹一屁股擠進去:“表妹,你知不知道,香奈兒口紅,多了兩個色號?哎呀人家多喜歡Prada的新款??!”說得眉飛色舞,沫星四濺。林佳月兩手一攤,閉嘴啞然。王蓉瞟了一眼小太妹,眼睛尖尖都是笑。林二姐看在眼里,可勁兒地夸大表哥,男孩子就是好,能干。像那些不下種蛋的雞,咯咯噠,咯咯噠,叫得歡實,肚子里呢,全是屎。
林佳月氣不過,摽一句,也不看看自己貨色。
林二姐一愣,眼里戳出了冰棱子。良久,她陰陰陽陽地說,不下蛋不下蛋,自有人替你下種蛋。有了。多半帶把的。
這頓菜實在不是滋味。有的咸有的甜,還有的酸得刻薄。林佳月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抹抹嘴走了。這地方晦氣。她在樓下跺腳時,看見墻角下有行字。湊近去:“誠招女生初夜,一萬起價?!边€附著聯(lián)系方式。林佳月覺得滿眼的不干不凈,正欲離去,又折返,用手機拍了照。道是也有趣。
春起百花香??闪旨言侣劜坏冒俸?。見了趙玲玲第二面,落下如此病根,林佳月不禁想手刃花容,辣手摧香??墒且幌肫鹚难鄄ǎ缏度A流盼,如幽蘭襲人,林佳月想恨,心頭卻想起了至尊寶的三顆痣。東西南北,差一只朱雀。
林耀威每天照舊,早早地走,遲遲地回。也罷,他回來時,王蓉腳翹在凳子上,雙手乘勢一推,嗓門隨著腦袋咣當(dāng)響:“糊了!”林耀威稍有慍色,那些親姐妹咬咬耳朵,王蓉就飛一個眼白,空氣中的不快瞬間清零。地球照樣運轉(zhuǎn),麻將火一樣地持續(xù),他林耀威,再多幾個小老婆,回到家,不也一個人睡?
小老婆可以有無數(shù)個,親閨女只有一個。王蓉滿堂彩的那天,林耀威回來得早了一些。林佳月還沒睡,開著窗,讓春天的暖意來了又走,讓人間的煙火氣走了又來。林耀威站在那里,神色平靜,千古興亡多少事,似乎到了他面前,只道是尋常。
林佳月望著他,目光利于刃。春風(fēng)吹來,乍暖還寒。
時鐘運行,星辰杳滅,500年前,開辟鴻蒙,孫大圣來也,500年后,天地芻狗,有了林佳月。她想起小時候,林耀威給過她一耳光,熱辣辣,甜蜜蜜。
王蓉在門外大笑,偶爾閃過幾句國罵。電視劇演到這兒,該攤牌了。林佳月閉眼,窗外月光皎潔,照亮林佳月的半個臉龐,。林耀威張口,卻是顫巍巍的一句,月月,長這么大,你孤單嗎?
波羅波羅蜜。月亮啼鳴,河水倒流,聰明如林佳月,三分也猜到了七錢。
“我睡了?!绷旨言聸]有睜眼,倒在被窩中。
佛說,人生苦短。主說,是時候了??茖W(xué)家說,人一生只能睡3萬天。每一天早起,對著鏡子的林佳月,都會回想夢境。究竟現(xiàn)實是夢,還是夢是現(xiàn)實?如果移形換影,我成了趙玲玲,那我到底叫什么?林佳月不僅早上想,上課也想。不過她答應(yīng)王蓉,明年去芝加哥大學(xué),給那些小老婆、林家人、小崽子好好瞧瞧。
某天,手機一聲嚎叫,如三萬大軍沖將過來,擄走了林佳月。是趙玲玲打過來的,不該是趙玲玲打過來的。
回到家,林佳月感覺整個屋子都短了幾寸。紅木桌上,零散著幾個二條、東風(fēng),水槽里,殘留著碗盤,還有一支斷掉的Dior口紅,珊瑚色的,編號053。臥室的門虛掩著,順著門縫看過去,王蓉正坐在窗前梳頭。梳子撥來涌去,發(fā)絲簌簌地落。床上放著一盤香蔥炒蛋,香蔥焦了,炒蛋老了,筷子南北各一根。目光往回收,散落在地的,是無數(shù)青白交替的麻將牌。林佳月每向前邁一步,麻將牌就少一個,等它們都化作無窮,林佳月到達這個女人身邊。時光倒退,歲月輪轉(zhuǎn),王蓉回頭,好一個面色紅潤、眼大膚白、身形窈窕的少婦!林佳月捧著自己的心,直到春水東流,落花向陽,她那面若朱花的母親,變成襁褓里呢喃的嬰兒。
風(fēng)吹過,林佳月抬頭。近處的樹枝,暖出了春綠,遠處的、想象中的、從未見過的棉花田,一晌白了頭。林佳月想笑,笑王蓉,笑趙玲玲,笑她們兩人共享的男人,功成名就,鋃鐺入獄。
林耀威再怎么落魄,依然還是好漢林耀威。林佳月坐在旁聽席下,看著電影里的牛魔王。他的胡須老了,他的眼皮倦了,他身上一塊塊下垂的肥肉,看起來是那么悲傷。可他的眼神依然利索,一下子就捕捉到了林佳月。父女目光相對,火花有,淚光有,還有窗外的樹影婆娑。林佳月想起了那個晚上。現(xiàn)在她想回答那個問題。長這么大,爸爸,你、我、她,從來都是一人行。
法官的錘子落下,夕陽也萎了。林佳月走出法庭,天空空空蕩蕩,她停步,想哭,風(fēng)過來,她搖曳過來,風(fēng)過去,她搖曳過去。林佳月回望身后,依稀是那個女人,胸前的酒波,溫柔而平靜。警察打開鐵欄桿,帶著林耀威下去,王蓉沖上去,卻被攔下來。林佳月扭過頭,突然想問,究竟是哪一個女人,陪林耀威走到人生車轍盡處?
屋子空了,王蓉的脖子空了,眼睛也空了。檢察官說,以后還有問話,跑了也是被抓。林佳月整理好自己的書櫥、衣柜,看著外面,陽光躍動,春天腆著臉來了。她推開臥室門。里面還有一股香蔥味,淡淡的,像春雪。再望去,白色的床。床上生出無數(shù)褶皺,褶皺里生出無數(shù)螨蟲。在這些螨蟲里,林耀威勃起過,王蓉呻吟過,最后生出了林佳月這個高等生物。王蓉坐在窗前,手里是那把張小泉。一聲脆弱,脆斷煩惱千千尺。
像是百日咳似的,白天,王蓉在家里空坐,風(fēng)吹起地上的碎發(fā),又落下。陽光照著房間,又暗去。是夜,王蓉會在臥室里跳繩,一下兩下,三下四下。林佳月想念二條,東風(fēng),九筒??上切┯H姐妹都不見了,她們還在地球的另一個角落,吵吵鬧鬧,嘰嘰喳喳。
春意漸濃,王蓉消瘦。夏燥升騰,高堂無朋。不上學(xué)時,林佳月就坐在林耀威的座位上,想想西邊,坐過某局長,想想對面,坐過某主席,想想不過兩個月前,那位品位獨特、精瘦干練的侯書記,還在這兒待過,而不久后,他成為扳倒林耀威的局中人。
世事如此。林佳月安慰自己。學(xué)費要交了,王蓉愁天愁地。半晌,她起身,扭一扭腰肢,說,她小學(xué)同學(xué)有錢,她初中同學(xué)當(dāng)老板了,她……林佳月定神,頓頓地說,媽,我們房子要抵押了?林佳月不看王蓉。王蓉卻看著她,神情平靜,眼睛里,有一個西西伯利亞。
林佳月聽得見,王蓉背著她打電話。那頭的林家人,要么不接,要么囫圇幾句,掛了。偶爾,林佳月遇見小太妹,太妹一個張口一個呸,活像人家春三十娘。月球撞過來,我們都是肉餅。而這個小崽子,準(zhǔn)是個沒心肝的臭肉餅。
也怪,林佳月的銀行卡里,每個月都會多一筆錢。人窮志短,林佳月用它付了學(xué)費。無業(yè)游民王蓉,腳踩著恨天高,腰環(huán)著束身繩,一瓣屁股一瓣屁股地出去了。樓下的姓孫還是陳?林佳月不想。那天,天氣微熱,林佳月入定了很久。直到月光照耀,滿屋子的碎銀,想必也飛往遙遠的芝加哥了吧。林佳月林佳月,美人如月,亦有圓缺。
王蓉又偷偷用起斷掉的Dior口紅,林佳月說,孫老板喜歡珊瑚色啊?說完去洗澡了。不是在家里洗,而是去澡堂,熱氣騰騰的澡堂。環(huán)繞在一群裸體女人中,仿佛回到了子宮,回到了軟滂滂的羊水里。林佳月抖抖衣服,抖抖身子,想抖去一身的霉。白氣蓋山河,填溝壑,涌進林佳月胸懷,似煙似霧,云卷云舒。
熱水澆頂,世界明明白白。林佳月站著,讓水猥褻自己,進入自己,宛如從小到大,那聲侮辱又親切的,小三。熱水溫柔,熱水綿延,林佳月卻痛得想哭。她想林耀威,她想林耀威的女人們,她想那把張小泉,穩(wěn),準(zhǔn),狠。
林佳月睜開眼睛。她何嘗不知道,旁邊的旁邊,就是那個女人。她用百合味的洗發(fā)精,百合味的沐浴露。沐浴露蓋上,她邁著碎步來了。這個叫趙玲玲的女人啊,多么饑不擇食,又多么泰然自若。
林佳月關(guān)閉龍頭,一滴冷水落下,微苦。她看見了雪白的胸,還有一個隆起的腹部?!笆菃??”林佳月指著趙玲玲的肚子,聲音顫抖。趙玲玲按下她的手指,垂下眼簾,“你爸是個好人?!背聊?。林佳月伸出右手,落在趙玲玲的胸上。白得刺骨,軟得驚心。而林佳月的另一只手,落在了自己的胸上。白得刺骨,軟得驚心。她摸到了心跳。兩個。
趙玲玲幫林佳月擦背,動作輕柔有力。大大小小的污垢顯現(xiàn),像陽光出現(xiàn),萬物生影。林佳月有好多話對趙玲玲說。比如她2歲斷奶,3歲走路,比如林耀威5歲吃了個螞蚱,9歲尿了褲子。兩個人笑,兩個人沉默。她不會告訴趙玲玲,她查過銀行卡,錢來自趙女士。她更不會說,今天她穿的,就是趙玲玲的紅色乳罩。林佳月望著污垢,一層層,一片片,伏在皮膚上,像水蛭子。有那么一瞬間,趙玲玲的肚子要貼上來,林佳月沒有躲。軟軟的,搏動著,像林耀威見不到的春天。
芝加哥來了電話。錢。林佳月望著屋子,空蕩蕩的,下個月就不姓林了。窗外風(fēng)盛,窗內(nèi)暗沉沉。林佳月抹了點霜,大義凜然地出門了。走入風(fēng),便是塵。走入太陽,便是耀眼的無。
林佳月打開手機,找出那張照片。什么世間真理?她來了。面前是個黑屋子。黑屋子里,是個滿臉橫肉的大叔。他說,你這小紫霞,起價兩萬,表現(xiàn)好有賞金。林佳月不說話。大叔盯著她的胸說,放心,給你個手機,打里面電話,約個地點車就來了。無聲無息,包你滿意。林佳月顫抖著聲音問,會出問題嗎?大叔嘴一歪,侯家公子知道不?省里的人。罩得住。林佳月想起了池魚,大,肥,滿腸肉膘,卻做了下酒菜。
離家前,林佳月做了一桌的菜。王蓉在臥室里燙發(fā),林佳月喊她,她說有人約了。林佳月默默吃掉了一碗飯,把剩下的菜倒進了垃圾桶??諝饫镉刑谴紫?,消弭了盤桓多時的香蔥炒蛋味。林佳月打開門,又關(guān)上,將剛才碰過的碗筷,全都摔在地上。在王蓉的斥責(zé)中,她飛了出去。
微風(fēng)炎炎,林佳月在太陽下暴走了一下午。一切都必將發(fā)生,就如這日光漸緩。林佳月站在夕陽下,站在自己的人生里。暗下來了。就在這兒。樹葉搖搖,像小時候的撥浪鼓。那時,林耀威抱著他女兒,說長大了,帶他去美國玩玩。林家人笑笑,背地里說,一個女娃,能成什么事。爸爸,我來了,就像你會走。我走了,就像一切會來。林佳月鼻子泛酸。天往下黑。過了好日子,就有苦日子。金銀見多了,饃饃才能救命。林佳月對自己說。天仍往下黑。至尊寶到了西邊了嗎?他還記得紫霞嗎?那愛你一萬年,究竟差了多少年?林佳月閉上眼。天邊的人影啊,水邊的船棹啊,哪有什么彼岸。她摟緊了自己,風(fēng)晚天寒。不遠處華燈亮起。紅的黃的綠的。林佳月薄薄的衣服里,透著趙玲玲般的紅。春水啊。夏風(fēng)啊。
世界很吵,比如衣柜里的錢,王蓉的珠寶,林耀威的手銬,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在林佳月腦海響著。錢掉下來,怎樣才能立正?珠寶買哪個級別,才有收藏價值?一份手銬有幾把鑰匙?林佳月問自己,問自己。不知過了多久。天黑透了,一束光照過來。隨即一聲尖銳而不容分說的車鳴——林佳月望向前方。
編輯札記
小說《步入風(fēng)塵》,出自“90后”作家龐羽之手。就小說的題材而言,可能并無太多的新鮮之處,只是年輕一代作家觀察生活的角度和截取素材的尺度,已經(jīng)大大有別于前輩作家了。在這篇小說里,官場風(fēng)波(傾軋與反腐?。⑸鐣渑旨胰说聂[騰)和男女糾葛(父母親外遇)等,都被“扁平化”處理,壓縮在20歲女孩林佳月的眼睛里了。小說的寫作手法,即使在我們慣??吹降男乱淮贻p作者的作品之中,也有著明顯的與眾不同。
(一)這是一篇情節(jié)跟著情緒走的小說。貫穿全篇始終的,是主人公林佳月的情緒:開篇,她還是位用張小泉剪刀刺穿紅色乳罩,跟當(dāng)官的爸爸、打麻將的媽媽鬧氣、斗氣、耍性子的女孩子,結(jié)尾就成了一個穿著“紅色乳罩”毅然決然“步入風(fēng)塵”,或者甚至有可能迎接死亡的一位悲劇女子了。
林佳月只有20歲,生命的長度很短暫,但還算有些寬度,甚至厚度。父親出軌、下獄;母親麻木、出軌;本來與父親的“小三”應(yīng)該勢不兩立的,后來幾乎成了“閨蜜”。一個女孩子在情緒變化中一步一步走向成熟,走向溫室之外的人生,或者說墮入風(fēng)塵。
情緒描寫代替了情節(jié)的按時序推進,增加了閱讀的順暢感。
(二)這是一篇場景片段取代故事片段的小說。也就是全篇是用一個個場景連綴起來的,而不是順著時態(tài)敘述故事。場景再現(xiàn)取代了細節(jié)敘述,豐富了閱讀的層次感。小說人物活動的場所,主要集中在林佳月的家中,這里有人物對話設(shè)計,有人物動作安排,更多的是“道具”的精心設(shè)置。這些場景隨著人物情緒的變化而對應(yīng)轉(zhuǎn)換,成為故事展開的符號或者“路標(biāo)”。比如開頭出現(xiàn)的那個海綿乳罩,林佳月在用張小泉剪刀狠狠地“插”它,而在結(jié)尾,她卻自己穿上它決然走進風(fēng)塵了。在“釣魚”和“沐浴”兩個片段中,人物動作幾乎取代了敘述也取代了對話。林佳月與父親、林佳月與趙玲玲、林佳月與母親之間的關(guān)系,大部分是在特定場景下由雙方互動的動作體現(xiàn)的,不再是使用小說創(chuàng)作的傳統(tǒng)“工藝”如敘述、描寫或者對話等填充人物性格。
場景片段取代故事片段,使得作為語言藝術(shù)的小說,在今天這個“讀圖時代”,表現(xiàn)空間得到進一步拓展,表現(xiàn)能力得到進一步豐富,直接訴諸于“視覺閱讀”,而不是經(jīng)由聯(lián)想才能實現(xiàn)轉(zhuǎn)換。
(三)這是一篇探索“語言實驗”的小說。這篇小說更具“嘗試”價值的,可能是她的語言。作者對語言的把控、拿捏,有著與同齡作家并不相稱的“老成”或者“豐厚”。這也許是時代賜予龐羽一代作家最為重要的營養(yǎng)。他們在語言上打通了“網(wǎng)上網(wǎng)下”,也在試圖“鏈接”“傳統(tǒng)”和“當(dāng)下”。一是使用短句、詞組乃至單字,節(jié)奏快,有跳躍感,符合大多以互聯(lián)網(wǎng)閱讀為主要閱讀方式的年輕一代的思維習(xí)慣;也為“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小說寫作提供了一種實驗。二是融入了比較多的古典詩詞語匯、意向,提升了小說的語言質(zhì)量。
但問題也正在這里。如何將古典詩詞的生氣勃勃融匯到當(dāng)下日漸零碎、異常單薄的語言環(huán)境里,還需要更多更用心更艱苦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