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傅建海
我有一位?!案绺纭?/p>
文/傅建海
我的這位“哥哥”和我都生于1949年,不同的是他生在5月份,是解放前,我生在11月,屬解放后。我的這位“哥哥”不是人,是頭牛,是我們家的大犍牛。
我家在1926年前曾有過一頭牛。那時北洋軍閥劉鎮(zhèn)華的部隊有一個班在我們家住了半年,臨撤退時,他們不但沒給房租錢,連我們家的牛也給拉走了。對一個農(nóng)家來說,一頭牛就是半個家當,人們要靠它拉犁耕地,拉碌碡碾場,拉磨子磨面,所以我們對劉鎮(zhèn)華部隊的痛恨是很深的。沒牛的日子父親過了20多年,快解放的時候,他下決心要買一頭牛。大牛買不起,聽說七八里外的村子有一家的老牛剛下了個牛娃,就跑去買,人家說剛下了兩天,買回去也養(yǎng)不活。父親說:“放心吧,過兩年你來看,一定是一頭大犍?!?。
牛犢到家后,全家人像抱養(yǎng)了個男娃一樣高興。我奶每天燒一鍋小米粥,把牛抱在懷里,一勺子一勺子地喂,我父親則陪牛睡了好幾個月。半年過去,牛娃長大了,我也出生了。那一年農(nóng)歷是牛年,我屬牛,它是牛,全家人都說一年添了兩頭牛,我小應該把牛叫哥。
在全家人的精心呵護下,小牛兩年后就和成年大牛沒有什么區(qū)別。按當時的習慣,牛兩歲時人就開始教它干活,但愛牛如子的父親卻說:“牛和人一樣,太小了干活掙著了就長不大了,我都二十幾年沒使過牲口了,也不在乎這一年半載”。所以到3歲時父親才教牛上套。那時我也3歲了,經(jīng)常和牛一起玩。牛很聽話,真像我的大哥哥,懂得大讓小,攥耳朵拉尾巴打屁股,怎么惹它它也不惱,還經(jīng)常舔我的頭和胳膊。我常拉著它轉(zhuǎn)圈子,轉(zhuǎn)累了就騎在它的背上無休無止地和它說著話。我奶說:“這倆真是親兄弟”。
那時我的?!案绺纭笔俏覀兇鍞?shù)一數(shù)二的大犍牛,一對拳頭般的大眼睛透著靈氣,兩個高高翹起的半尺長的犄角向世界宣示著它的存在和威嚴,深紅色的毛發(fā)整整齊齊,在太陽下熠熠生輝。它的屁股就像個大磨盤,脊背平得可以當床睡。和別的牛一起耕地,它跑的快,耕的深,并且第一個到達地頭。拉磨磨面,同樣多的糧食,別的牛兩小時磨完,它一個小時就行了。村里沒牛的人家總愛借我這位“哥哥”干活,送回來時都夸它力氣大,聽使喚。我父親特別惜牛,耕地時總是自己扛犁,牽著牛走到地里才上套。我四五歲后,凡是到地里干活,都是我牽牛。牛耕地時,我就在地頭拔草,一個來回回來,我就手捧著新鮮的野草給牛吃。收工時,父親扛著犁唱著咣咣亂彈走在前面,我牽著牛也學著父親的樣唱著自己也不知啥意思的戲走在后面。有時父親還讓我坐在牛背上,夕陽勻勻地灑在人和牛的身上,真是一首絕妙的田園詩。
后來,農(nóng)業(yè)合作化開始了,不但土地要入社,牲口也要入社,我父親是副社長,自然要帶頭。我們都舍不得牛走,特別是我奶奶,真像誰把她親孫子搶走一樣,嚎啕大哭,弄得我父親沒辦法,答應先拉去做個樣子,然后再拉回來住一個禮拜。給別人解釋說家里草料沒吃完,吃完了就過來。一個禮拜后真要走的時候,全家人都流淚了,我奶哭得不敢出屋子。牛也知道這一走再也回不來了,一步三回頭,哞哞地叫著到了農(nóng)業(yè)社的飼養(yǎng)室。
牛雖然歸了公,但我們始終認為它還是我們家里的一個重要成員,過幾天便要去看看膘掉了沒有、毛亂了沒有。我奶是小腳,過一段時間還要我們扶著她顫顫巍巍地去看牛。牛見了我奶哞的一聲長叫,驚得正在專心吃草的其它牛抬起頭都往這邊瞧。我奶抓一把麩皮放在牛的嘴邊,牛遲遲不動,一眼不眨地看著我奶,用嘴舔著我奶的手,那個親密樣誰看了都要流眼淚。奶奶給飼養(yǎng)員大伯說:“娃呀,你要把大犍牛喂好啊,這牛乖,不要叫別的牛欺負?。 憋曫B(yǎng)員連聲答應:“姨,你放心,我一定把你的心肝寶貝喂好”。
人想牛,牛也想人。我們隊的地就在我家門前,牛要干活必須從我家經(jīng)過,它拉著犁走到我家門口時總要叫幾聲,好像給我們打招呼:“我干活去了”。收工回來時,只要我們家門開著,牛都拉著犁往里跑,人是拽不住的,只能跟著到我家。我們不管誰在家,都會給牛和上一盆麩子水,沒有麩子了,有啥和啥,甚至麥面都給和過。牛喝過麩子水后,還不忘和我們親熱一番,拱得我們?nèi)矶际躯熎?。雖然弄臟了衣服,但我們寧愿洗衣服也沒掃過它的興。有一次,牛很長時間沒見我家的人,拉套回來又見門關(guān)著,就長時間站著不動,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家的門,好像在思考著什么,打都打不走,還流下了眼淚。好幾個扶犁的社員很感動,只好等牛自己愿意走時才跟著回到飼養(yǎng)室。我們聽說此事后心里都很難受,分別到飼養(yǎng)室把牛看了一回。
到了1959年的上半年,“三年自然災害”的兆頭已經(jīng)出現(xiàn):糧食不夠吃了,食堂也解散了,牲口料也少了,牛開始掉膘了;到了下半年一些老弱病殘的牲口開始死亡。1960年一開春,青壯年牛就連續(xù)死了好幾頭。我奶不放心大犍牛,叫我去看了幾回,還好,牛雖然掉了膘,氣勢還在,到底還是身體素質(zhì)好。我們都默默地為它祈福,希望它和我們一起渡過難關(guān)。然而,到了下半年,40多頭牲口只剩下了20多頭,能干活的也就七八頭了。牛越少,活越重,又吃不上料,大犍牛終于支持不住了,瘦得皮包骨頭,走路搖搖晃晃,就這還堅持出工。我奶叫給隊長說一下,別給牛派活了??烧l去說呢?說了頂事嗎?
有一天放學,我看見一群人在剝牛皮,到跟前一看是大犍牛,趕快跑回家告訴了母親。母親早已知道了,她讓我小聲點,別讓我奶聽見。我放下書包就去看殺牛,等著分肉。大家都知道我們?nèi)胰藢Υ箨5母星?,一致同意給我們家多分一斤肉,并把牛頭和四個蹄子送給我們作紀念。有人還說,老婆(指我奶)見了非哭不可。果然,一見牛頭我奶就大聲哭了起來,引得我們都掉了眼淚。按理說我們不能吃大犍牛的肉,我們也真的不忍心吃,但在那個年代,吃了上頓沒下頓,不吃怎么辦?頭和蹄子上還有肉,我們不忍心再剝,埋到了后院的椿樹根下。我先堆了個墳墓樣,父親叫鏟平了,說看了難受。我當兵后每年探親回來,都要在椿樹底下待一會。直到今天,我仍然無法忘懷那位英年早逝的?!案绺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