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翔
摘 要:古希臘的英雄觀念包括對優(yōu)秀的要求、對武力的提倡、對榮耀的追求、對人性的肯定、對個人主義的贊美,與對命運的抗爭。然而這些觀念,歸根結底都是古希臘人對崇高感的熱愛、欣賞與需求。
關鍵詞:古希臘文學 英雄觀 悲劇 崇高
朗基努斯在《論崇高》中提出,“崇高是偉大心靈的回聲”。擁有著偉大心靈的古希臘英雄們是崇高的。古希臘人的英雄觀可以概括為一種崇高精神。這種崇高精神主要體現(xiàn)在對優(yōu)秀的要求、對武力的提倡、對榮耀的追求、對人性的肯定、對個人主義的肯定,與對命運的抗爭等方面。
古希臘英雄要求優(yōu)秀、提倡武力、追求榮耀。古希臘英雄沿襲著古希臘人的生活原則“永遠做最優(yōu)秀的人,超越其他將士”,“要永遠成為世上最勇敢最杰出的人,不可辱沒祖先的種族”。而古希臘對英雄美德的要求竟不及對英雄勇力的渴求。英雄的尚武精神甚至可以不計得失,因為“沒有一個正直的人不重視在戰(zhàn)斗中立下的功勞”。英雄們尚武好斗,追求卓越的根源是名聲和榮耀。在這些英雄所必備的品格的要求下,古希臘的英雄們,為了先祖的榮耀,尚武好斗,證明自身是世上最優(yōu)秀的人。但是,這些品質(zhì)最好的證明地點卻是戰(zhàn)場。戰(zhàn)爭為人提供比拼武力、一決高下的機會,也為人提供軍功章的生產(chǎn)基地。
古希臘英雄的最偉大之處主要都是在戰(zhàn)斗過程中表現(xiàn)出來的。阿喀琉斯自身被創(chuàng)造出來就是為了用他的力量殺人,他的長矛——是用佩利翁山的桉樹制成的——是克戎很早以前就給了他父親佩琉斯“去鏟滅英雄”的。可是戰(zhàn)斗意味著殺戮與被殺,意味著生命的終結,意味著死亡。死亡則是令人恐懼不已的概念,是人類最大最根本的痛苦與危險觀念?!胺彩悄軌蛞阅撤N方式激發(fā)我們的痛苦和危險觀念的東西,也就是說,那些以某種表現(xiàn)令人恐懼的,或者那些與恐怖的事物相關的,又或者以類似恐怖的方式發(fā)揮作用的事物,都是崇高的來源。換言之,崇高來源于心靈所能感知到的最強烈情感。”{1}可以說,這種要求優(yōu)秀、提倡武力、追求榮耀的英雄觀最終帶來的是一種崇高感。
盡管擁有超出普通人的種種品質(zhì),古希臘英雄仍然擁有天真的特質(zhì),擁有真誠的人性。以阿喀琉斯為例,他是特洛伊戰(zhàn)爭的英雄,然而在女俘被奪走后也會像普通人一樣謾罵,在好友被殺死后也會像普通人一樣悲傷,在面對敵人時變得殘忍,在做錯事情后也會萬分懊悔。然而,阿喀琉斯充滿英雄特性的憤怒與征伐,是個人主義的驅使,是因為他的自我尊嚴和自身利益受到了挑戰(zhàn)。古希臘的英雄觀是一種承認“英雄并非圣潔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抽象的象征符號,而是血肉豐滿、有著正常人所有的一切情與欲的世俗個體”的個人主義英雄觀。布洛在《作為藝術的一個要素與美學原理的“心理距離”》中寫道:“一切藝術都要求一種距離極限和一種心理距離,只有在極限之處和距離之內(nèi)審美欣賞才有可能?!眥2}古希臘文學中的英雄對于古希臘人來說正處于距離極限與心理距離之間。古希臘的英雄不是臉譜化的英雄。除去擁有種種超出常人的品質(zhì)這一點,英雄和古希臘人有著極大的相似。由于這種相似性,古希臘人在欣賞他們的英雄之時會很輕易地產(chǎn)生一種代入感。這種代入感,使得他們與他們的英雄之間的命運牢牢聯(lián)結起來,從而以“命運共同體”的姿態(tài)進行審美活動。在這種審美活動中,當英雄人物諸如阿喀琉斯、赫克托爾明知自己的命運或者自身的實力不足,卻仍要為了榮譽奮起反抗而走向死亡時,古希臘人會因處于命運共同體中,而為英雄感到恐懼,這種命運共同體的受損產(chǎn)生的自我保全的沖動就是崇高。古希臘英雄中人性的弱點與個人主義的高漲,也豐富了崇高感的體驗。
“在一種事物身上,它既體現(xiàn)了大自然的崇高,又體現(xiàn)了人的崇高:這樣的結合就叫作悲劇?!眥3}在古希臘文學中,大自然的崇高主要體現(xiàn)為命運的悲劇。命運觀念是在古希臘文學中的核心概念。命運概念在古希臘的英雄觀里表現(xiàn)為命運悲劇,即無論英雄們的出身有多么的高貴,擁有多么優(yōu)秀的品格,做出過多么杰出的貢獻,都和普通人一樣,難逃已被規(guī)定好的注定的命運。而這種命運大都以死亡和毀滅的形式呈現(xiàn)。在古希臘人的英雄觀里,人生的整個過程本身就是一部命運悲劇,人生起點的生與終點的死都是被規(guī)定好了的,人一出生就朝著死亡一步步走近,死亡的不可避免就像俄底浦斯殺父娶母的命運一樣不可避免。俄底浦斯的自由意志允許他奮而反抗自己的命運,而這種反抗也賦予了他生命的全部意義。同樣,我們每一個凡人雖也不可逆轉地走向死亡,但我們和俄底浦斯一樣擁有自由意志,我們可以選擇以什么樣的方式走過這一生,這也就是人生的意義,而命運也正是有著“被自由所遮蔽著的不可逃遁性”?!耙虼讼ED人對待悲劇就不是以一種悲悲切切的慘楚之情,而是以一顆輕松泰然的平常之心?!眥4}希臘英雄觀中的死亡意識與命運意識,促使著古希臘人對自由的強調(diào)、對生命本身的歌頌,從而促使著古希臘英雄運用自由意志,與命運進行著抗爭,盡管這個抗爭注定以失敗告終。但在這種“人類為認識神■,尋求生存意義和正義的性質(zhì)而進行的半儀式化的絕望的行為”{5}中,古希臘英雄觀中的崇高感再次得以彰顯。
最后,古希臘的英雄不是以個體為單位存在的,而是一個龐大的英雄群體。相對于“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的“三突出”式描寫英雄的方法,古希臘文學呈現(xiàn)出多英雄的形態(tài)。以《伊利亞特》為例,即使是交戰(zhàn)雙方,在英雄的定性上,也并不存在過多的情感偏向問題。較多地體現(xiàn)“詩人中立立場的最著名例子是在《伊利亞特》的第四卷結尾處,阿波羅鼓勵特洛伊人,同時雅典娜則鞭策希臘人,在客觀的觀察者的介紹中,這個場面美妙地結束了”{6}。特洛伊戰(zhàn)爭的交戰(zhàn)雙方都是英雄。希臘聯(lián)軍是英雄,特洛伊人也是英雄,就連阿波羅都稱呼埃涅阿斯為英雄。英雄與英雄之間的斗爭是最令人神往也是最令人心碎的。英雄在與小人之間的爭斗中失利,會使人的崇高感受挫;英雄在與英雄的斗爭中失利,會使人的崇高感提升。欣賞到《伊利亞特》的結尾,赫克托爾被殺死并最終下葬,審美者會先經(jīng)歷一種生命力逐漸受到阻滯的感受(赫克托爾臨死前懇求阿喀琉斯將自己尸體交還給特洛伊城未果,死后又被虐尸),然后立刻又繼之以生命力的更強烈的迸發(fā)(赫克托爾的妻子安德洛瑪在丈夫葬禮上哀悼痛哭),從而感受到一種間接性的悲愴的審美愉悅,即崇高感。受眾在強烈的受挫感中領略作品中“自我保全的沖動”所激發(fā)的崇高感。整個史詩的英雄觀,融合悲劇色彩與崇高感,而得以升華。
{1} 埃德蒙·伯克:《關于我們崇高與美觀念之根源的哲學探討》,郭飛譯,大象出版社2010年版,第36頁。
② 布洛:《作為藝術的一個要素與美學原理的“心理距離”》,見《繆靈珠美學譯文集》(第三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88頁。
{3} 車爾尼雪夫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論文學》(中卷),辛未艾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57頁。
{4} 趙林:《論希臘悲劇中的命運意象》,《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2期。
{5} 雅斯貝爾斯:《悲劇的超越》,亦春譯,工人出版社1964年版,第9頁。
{6} 雅各布·布克哈特:《希臘人和希臘文明》,王大慶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06頁。
參考文獻:
[1] 荷馬.荷馬史詩[M].羅念生,王煥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
[2] 范明生.西方美學通史(第一卷):古希臘羅馬美學[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
[3] 雅各布·布克哈特.希臘人和希臘文明[M].王大慶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4] 默雷.古希臘文學史[M].孫席珍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5] 王立新.外國文學作品選讀[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
[6] 埃德蒙·伯克.關于我們崇高與美觀念之根源的哲學探討[M].郭飛譯.鄭州:大象出版社,2010.
[7] 繆靈珠.繆靈珠美學譯文集[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
[8] 朱光潛.西方美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9] 亞里士多德.詩學[M].陳中梅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
[10] 車爾尼雪夫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論文學(中卷)[M].辛未艾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
[11] 弗里德里?!つ岵?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M].周國平譯.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4.
[12] 弗里德里希·尼采.悲劇的誕生[M].周國平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4.
[13]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jié)合譯.熊偉校.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
[14] 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M].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
[15] 朱立元.西方美學范疇史(第一卷)[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6.
[16] 雅斯貝爾斯.悲劇的超越[M].亦春譯.北京:工人出版社,1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