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犁
一首好詩能刺激你的神經(jīng),甚至一瞬間卷走你全部的注意力。孫甲仁的組詩《醉藍》就有這樣的魔力,甚至讓你的心里咯噔一下。閱讀之初的漫不經(jīng)心蕩然無存,且情不自禁地念出聲來:“臺風一來 海就躁動/美酒一來 我就激蕩”,“我就是我自己的 一杯酒/也是你的 且深不可測/一飲再飲 從口舌走向腸胃/從諸子走向百家/從唐詩走向宋詞/能否走向元曲 是另外的事/反正一定會走向醉/走向深醉 大醉 狂醉/然后是——暈 飄 飛 ……一滴酒 絕對勝過一部書千行淚/一滴酒 足可以對各路扭捏作態(tài)一劍封喉”。讀到這,我有一種“蕩滌”的感覺:一股臺風從詩里刮出,摧枯拉朽,削山填壑。這是酒神的力量,讓人抖擻精神,心胸被拓寬,詩境變得廣袤而遼闊。此詩還有個副題,叫“與酒色無關(guān)的酒色人生”,我理解就是真名士自風流,而詩中高揚的醉,不是沉淪,而是詩意在蕩漾,是沉睡的自主意識在覺醒,還有剛健的人格和詩魂在恢復、重建、確立和崛起。
曾經(jīng)有朋友問我,說你們詩人的格局太小,而且軟塌塌,還自以為是,能不能寫點豪放的雄性的詩歌?我想孫甲仁的這組詩歌就是對這個朋友的回答。它一掃萎靡猥瑣,讓詩歌和詩人從自戀和文字的煉金術(shù)中走出來,聲音從細嫩變成粗吼和雄壯。雖然在文字上還需要精細和洗練,但它開啟的直接自由坦蕩的雄健之風,顯然是對當下詩歌寫作的一種補強,也是對優(yōu)秀的詩歌傳統(tǒng),譬如直抒胸臆“吟詠情性”的傳承和光大。所以,從審美品格上來說,孫甲仁的詩歌屬于雄渾和勁健。這是《二十四詩品》中的第一和第八格。雄渾是說詩人要蓄積正氣,讓詩歌具有包羅萬物和橫貫太空的氣勢,而勁健也是說詩人心神坦蕩如同廣闊的天空,氣勢充盈好像橫貫的長虹。雄渾與勁健都在強調(diào)氣勢的力度和廣度,但落實到具體寫作上,前者為整體,是虛;后者為具體的節(jié)奏,是實。能做到這些,來源于詩人的元氣正氣和浩然之氣,顯然原格強調(diào)的是詩人的內(nèi)功。正因為內(nèi)心的自信強大和光明,孫甲仁才敢于在酒中放排,酒中擊劍,讓詩歌醉出真和自由,醉出寧靜和溫馨,醉出無邊的蔚藍和忘我的境界。
這里的兩個關(guān)鍵詞蔚藍與火焰,包含兩層意思,一是清理內(nèi)心,讓心靈變得干凈寧靜;二是化解塊壘,讓它變成了閃電和鋒刃,鞭打那些丑的惡的,人性中不光明的東西。于是詩歌就有了超驗性和現(xiàn)實性。先說現(xiàn)實性,現(xiàn)實就是批判,但批判也需要力的驅(qū)動,因此酒就成了瀉藥,寫詩就成了泄洪。酒與詩合力,讓淤積在內(nèi)心的臺風海嘯沖出來,掃蕩和清除那些與人和社會都有害的毒素:“權(quán)貴們小資們就像某些生硬擠出屁來的詩人/在圈里圈外或競相人頭馬面或競相雞鳴狗盜?!痹娪袖h芒,一箭穿心。他所指向的絕非僅僅詩人小資和權(quán)貴們,詩的劍尖直指文明的潰瘍處,以及一切雞鳴狗盜的靈魂。在壞人喧嚷好人沉默的時代,發(fā)聲就是戰(zhàn)斗,就是拯救。從這個角度來說,詩人就是時代的肝膽。與現(xiàn)實拯救相比,超驗就是解脫,就是自救。當內(nèi)心的淤泥和風暴傾注出去,剩下的就是凈與靜,單純、溫暖和愛。這是自我救贖,是社會人向自然人復原。這又涉及到詩歌反復提到的“醒”與“醉”。醒代表現(xiàn)實、此在、沉重和掙扎,醉象征著超逸、彼岸、詩意和自由。從醒到醉,就是把靈魂從泥潭里往外拔的過程。這讓我想起尼采著名的人生三段論,即駱駝、獅子和嬰兒。尼采的意思是,人在艱難與沉重的現(xiàn)實里掙扎,猶如駱駝在沙漠里跋涉,強調(diào)的是忍耐力;而獅子象征著尼采宣揚的強力意志,人要像獅子那樣勇猛堅強地與現(xiàn)實抗爭,這是第二階段,也是過程;最后重獲或曰回歸到原初的真、純、自由的嬰兒時期。在孫甲仁的詩歌里,尼采的“嬰兒”狀態(tài)就是“醉”態(tài),它們都代表著自然自由、真而純的美。
道,顯然是老子說的自然自由的萬物之“大道”,器則是后天人工所為,匯集了違背自然法則和各種不情愿的種種現(xiàn)實性,那么打個比喻來解釋就是,最外層是世俗的現(xiàn)實,它的下面是本該自由暢通現(xiàn)在卻奄奄一息的自然大道,第三層是“我”,因堅守自然大道即本我,只能蜷縮在最里面。那此段詩的后兩句就是寫詩人的抗爭,酒和女人不是逃避,而是反抗現(xiàn)實的工具和方式,就像獅子要怒吼和奮爭,最終是為了進入“風生水起波瀾壯闊”的超我之境。那么超我之境是什么呢?看他的詩:“空 空 空 空正以空之無限/超越一切山川大地海洋 乃至/一切目光和想象等格局之上/談什么紅袖添香 春風駿馬是酒和醉 見證了/那眼中的風景心中的意和手中的詞/由剛烈而柔軟 由實而虛 由有而無/從此后塊壘不再 也無需問呼出的酒氣/是爐火純青 還是云飛煙滅。”詩,顯然還帶有酒意和醉態(tài),但核心思想已經(jīng)凸顯了,那就是“空”和“無限”。這是哲學的根本,也是宗教的目的。只有徹底的放下和絕塵才能空,所以空也代表了絕對的凈和靜,它不是空洞,而是充盈著滿滿的光芒。而無限就是空的量化,光芒的無邊無際,代表著絕對和永恒。這是孫甲仁“醉”的含義,是他關(guān)于人與存在的哲學闡釋。
如果大家覺得抽象和空茫,再看這句“我的傾訴和嘔吐 都是我最好的詩/然后做一個石頭一樣安靜的人”。像石頭一樣安靜,這就是傾訴和嘔吐的臺風吹過之后自然呈現(xiàn)的狀態(tài)。我把它理解成是詩人進入“空”和“無限”的第一步,是把龐大的超然的虛無的哲思與禪思變成了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進而讓“星月舞之于夜空”,“詩歌的篝火孤獨而熱烈,無私而溫暖”,“我與詩歌相擁而眠”。這就是醉的具體內(nèi)容,是詩化了的人生,也可以理解成詩歌拯救,或者說,詩歌拯救的具體方式就是詩化人生,“詩化”就是把物質(zhì)的冷漠的僵硬的混亂的虛假的不情愿的種種現(xiàn)實,通過詩歌、藝術(shù)或者類似詩歌品質(zhì)的行為改造和溶解,使之變成詩意的人性的浪漫的理想的美的世界。正如當代著名哲學家E·貝克說的:“在人身上那種要把世界詩化的動機,是我們有限生命的最大渴求,我們的一生都在追求著將自己那種茫然失措和無能為力的情感,沉浸到一種真實可靠有力的自我超越之源中去?!?/p>
詩意化對于整個世界來說,也許屬于幻想,但對于個人并非烏托邦,尤其落實到詩人頭上更是一種可能。起碼在詩人寫詩的一瞬是超越現(xiàn)實的,而他完成的作品也能給予讀者一種超然的意境和感覺。所以詩意化的世界,最重要的是個人的詩意化,尤其是詩人的詩意化。詩人詩意化的根本方式就是拒絕物化、異化,堅守本我。當然我們不可能回到嬰兒時期,但要努力地保持人最初的品質(zhì),當鮮活的真性情變成冒著氣息的詩行,詩歌就有了性靈,這就是醉之境的詩歌,詩人希望長“醉”不醒的詩歌。
醉,是終點,也是起點。醉讓詩人上天入地,抻長了詩人的想象力,也加速了詩人的創(chuàng)造力,讓詩人化腐朽為神奇,并“以氣吞山河之勢/將自己、酒和美人一道/灌得風姿飄逸波浪滔滔”。這里醉是內(nèi)容,也是形式,這又回到詩歌本體上來了。因為不論思想多么深刻,境界多么高遠,優(yōu)秀的詩歌考驗的依舊是詩人手藝,誰能在無中創(chuàng)造出有,在醉中點中讀者驚叫的穴位,那就是詩歌有了出人意料的精妙。因此,孫甲仁用他的寫作實踐告訴我們,醉不僅是人生的最美,也是詩歌寫作的最佳姿態(tài)。那就讓我們“打開封閉已久的酒和身心 /讓酒香異性之吻一樣/彌漫饑渴的目光、口舌與胸膛 /彌漫那些碎、虛妄和蒼茫/這樣的夜 風聲和足音的遠近/已無關(guān)緊要 只要醉意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