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悅
《鄉(xiāng)情的符號》
我來自大遼河北岸
渾黃的淡水,喂養(yǎng)出我的淡定
過往的魚蝦,水鳥,漁船
教會我在川流不息中扎根河底
像灘涂上大片的蘆葦蕩
經(jīng)過疾風(fēng)勁雨的教化,以熱愛的方式
叩拜故鄉(xiāng)的方向。低垂的頭
像一群鄉(xiāng)情的大寫符號
我的故鄉(xiāng)沒有城池,沒有君主
沒有盡善盡美的上帝
不用人工播種、犁鋤、灌溉
仍然開出蘆花般大片棉白的
幸福之花??諢o的軀體
游弋土腥味兒,淡水味兒
照樣生成——
托付一卷終身的完美圖畫
我把一件家紡的粗布衣
披在水湄搖曳的葦桿之上——
慢慢轉(zhuǎn)身。從此
為一支蘆笛,失魂落魄
《光滑,是另一種阻隔》
沒經(jīng)過《詩經(jīng)》,你直接走到遼河岸
一半古樸,一半新生
如同思念導(dǎo)致的癡迷與清醒
借助冰面上骨感的北風(fēng)
你把日光搖曳成身世浮萍
越是冰雪天地,思念得越干脆
瘦削干枯的蘆葦,恕我深冬來看你
青綠時,你向過往的水流示愛
我在水之湄,苦苦流連
尋不到通向你的拱橋,和游船
待冬季聯(lián)手北方
凝固無法逾越的遼河水域
你被冰雪凝固冰島中央
光滑,成了阻隔你我的另一種方式
冰的高地是野島——
土黃色的空靈,沙沙作響
那些曾經(jīng)依戀過你的水鳥
移情江南水鄉(xiāng),再也沒回來
冰島遠離村莊,眾多孤獨的你
在島上隨遇而安。我踩著冰面
冒著冽風(fēng),和被滑倒的風(fēng)險
捕捉大把大把葦花
《思想的蘆葦》
與橡樹比耐力,你更勝一籌
疾風(fēng)過后,你憑借體內(nèi)的彈力
身體挺立起來。頭,仍向下低著
對粗狂的風(fēng)禮讓三分
橡樹被攔腰刮斷,露出白花花的骨刺
年輪里的水分,被風(fēng)吸干
與人類比團結(jié),你更勝一籌
成群而生,聚眾而長是你的習(xí)慣
不管岸邊的風(fēng),迂回怎樣的動蕩
整齊的意志,統(tǒng)一的思想
都經(jīng)由你的群體反映出來
阻擋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與佛陀比悟性,你更勝一籌
即便低下頭,即便空洞、干枯
葦花的純色,勝過蓮花白
你的經(jīng)卷,是天空和大河?xùn)|流
“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蘆葦”
我撿起半支被風(fēng)折斷的葦稈
當(dāng)作一炷高香,舉過頭頂
向整條遼河,一揖到地
《貪戀遼河的淡水味兒》
就站在這兒——
面朝大東北,面向渾濁的遼河
不挪動,不搖晃,不猶豫
漂泊的心,瞬即安穩(wěn)下來
沙灘細軟像水流,親吻疲憊的鄉(xiāng)情
暖意,從洗干凈的沙礫向上漫延
岸邊——
母親洗衣時,被棒槌打印在
板石上的影子還在
父親曬過漁網(wǎng)的枯樹還在
樹皮綻裂的口子,已在胸口愈合
兒時玩伴捕捉蛤蜊的貝殼還在
碎在細沙里閃著光亮,照亮彼岸
漲潮,澇洼地,青澀的稻谷還在
當(dāng)年被淹沒的玉米正在瘋長
我更貪戀河流的淡水味兒
像母親的乳汁,溫和的手臂
我站在原地,不想回頭
怕一轉(zhuǎn)身,與水流的方向相悖
目光與波光重疊
河水停滯,河岸在流動
胸膛鋪成河床,血液流成玄黃
四肢樹成叢林,等一群鴻雁
排成人字,歸來
《一個種族的尊嚴(yán)》
沉默——
是你從春到冬養(yǎng)成的習(xí)慣
野鴨,拽倒幾根幼稚的葦莖
墊在身下生蛋,你一言不發(fā)
鵪鶉摘下幾把青葉子
絮成窩巢孵化,你一聲不吭
喜鵲拆下幾束絨白的蘆花
撫養(yǎng)兒女,你欲言又止
河水,抽出你白發(fā)般的根須
你依舊低頭不語。你的沉默
讓美妙的歌聲,響徹遼河上下
惟獨一陣飆風(fēng)襲來
千萬個你揭竿而起,像林海松濤
捍衛(wèi)一個偌大種族的尊嚴(yán)
也護佑一群野生的靈魂
《遼河兩岸,風(fēng)生水起》
是被大河放逐到北方
還是鄉(xiāng)土民風(fēng)把你吹到這里
都不是我想尋找的淵源
對于遼河——我只想知道
一床淡而渾濁的大河之水
怎樣教會你,在荒灘上起死回生?
河水吟唱四面楚歌
你隨風(fēng)而動,從容炫舞
敞開的胸懷化成一塊仁慈的灘涂
收容流浪的野鴨,私奔的天鵝
受傷的河床,魚蟲的尸體
以及喪失兩棲生活能力的水鳥
也安放一只擱走失后淺的古船
雨季生育,順風(fēng)招呼,飄雪潔身
這些本質(zhì),德才,善舉
已不是一支蘆葦要投奔的方向了
遼河兩岸,正風(fēng)生水起
《垂下末端》
走進蘆葦叢中,你低下的頭
碰到了我的頭頂,我這才意識到
垂下,是我永遠修不完的經(jīng)文
一棵平凡的草本植物
軀干空虛,無花,無果
那些柔軟的葦穗,算它是花吧
像極了因成熟而散開的蒲公英
帶著自己的種子起飛,風(fēng)越大
飄得越遠。路有多遠
夢就有多漫長
你知道自己致命的弱點
在沒有長出種子之前
努力把接近上空的部分往下垂
垂下的——
不只是末端的輕浮,還有
看破的日出,日落
《蘆葦花里有一匹白馬》
我愛葦花,是從青春開始的
一枝一浪的絨白
像風(fēng)駕馭一匹白馬,馳騁白云之間
恍如琢磨不透的少女心
在騷動的時光里,飄來蕩去
那云朵捏成的騎士
像極了夢中的白馬王子
馬踏蘆花,踩著風(fēng),駕著云
風(fēng)雨兼程,是否赴一場白雪之約?
我在布滿雪花的冰面站立很久
很久。大雪下了又下——
只有雪花唱歌,葦花跳舞
一枝蘆花,即成彼岸
我心不再蕩漾。原來
騎白馬的,并不一定是王子
是風(fēng),無緣無故許下了飄散的未來
《北方水鳥》
很多水鳥,我叫不出名字
在遼河的葦蕩里筑巢,生活
捕捉魚蝦,生養(yǎng)后代
看不出它們歸時,帶來
怎樣一小塊一小塊的南方
我只想知道北方的水鳥,能鳴叫
能上天,能入水,就足夠了
水鳥的本領(lǐng)
比我的本領(lǐng)繪聲繪色得多
呼朋引伴的叫聲,被贊為——
天籟。飛行的姿勢
與我夢逐的形態(tài),毫無差別
至于入水時濺起的水花
更像生命長河里
打磨時光飛起的碎沫
不想判定我的蛻化
和鳥的進化,哪個能跟上時潮
只想像它們一樣
水、陸、空三地棲息
讓別人,也叫不出我的名字
《大河之舞》
來吧!遼河兩岸的父老鄉(xiāng)親
跳一曲奔騰的大河之舞
岸邊的葦花大聲對我說
不必區(qū)分種族,類別,虛實
舞動起來就好——
舞步空靈,是否等同葦稈的修為
陽光和月色自有公論
你不刻意討音樂歡心
也不為魚蟲、水鳥、漁船而舞
觀眾的掌聲,形形色色
他們根本不知道——
你低下頭,是對土地的謙恭禮拜
昂起頭,是對天空的敬仰祝福
轉(zhuǎn)過身,是讓黑夜與白晝的長度等同
你沙沙作響,踢踏洶涌
你繼承了黃河的雄魂,長江的筋骨
任風(fēng)侵,雨襲,霜劫,雪葬
像極了遼河左岸風(fēng)干了仍然狂歡的
蘆葦蕩,順風(fēng)舞頭,逆風(fēng)舞肩
疾風(fēng)舞干,無風(fēng)舞心
一長串悠久的民族風(fēng)——
合奏起堅不可摧的陣線聯(lián)盟
舞在空中,是龍的圖騰
舞在大地,是根連著根的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