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夏天
彼時,楊花飄搖的季節(jié)。我像這半空中的楊花般無依,獨自一人。走進這座城,江南的煙雨,洗盡紛亂紅塵。
小巷凄清,兩邊是青瓦石屋,屋檐邊上掛著紅色的紙燈籠,在風中輕輕晃動。循著流云的足跡,在碧空之下緩緩前行。這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我的童年在這里。
歸來的時候,就已不是那個懵懂的孩子了。當初賭氣出走,人情冷暖雖不能說看遍嘗盡,但也初涉世事。有人曾說,心安處即是家,可我竟找不到一處讓我心安的地方。家,又在何方?我不知道。這里,還是我的家嗎?
穿過小巷,于薄涼的霧中駐足,看見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那是你嗎?歲月,讓我心上蒙塵,而你,可安好?
次日,天微亮。我牽著風的手,走上這座古橋。你還在這里。我在橋頭,你在橋尾。我們之間,卻仿佛隔著光年的距離。你坐在竹椅上,豎起那個修鎖的招牌。我藏在楊花樹后,楊花如雪,你沒有發(fā)現(xiàn)我。一整天,陪你看這人來人往。多想就這樣,地老天荒,共赴一生。
城里,只有你一個老鎖匠。修鎖的生意不景氣,只有你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里??蜅5钠牌耪f,你原是幸福的,可是十幾年前,妻子重病,你沒有湊夠錢,妻子被迫中止治療,不久離開了人世。你的女兒恨你,覺得是你無能,上了大學,遠走高飛,十幾年不曾有過音訊。我站在窗前,遠遠地望著你,淚無聲地劃過面頰。我們之間,無法單純地成為陌路人。
小舟在河塘中漂蕩,終究,在某處擱淺。
我默默地捧著書坐在楊花樹下,望著你鬢角的白發(fā)出神。你單薄的粗布短褂在春寒中瑟瑟發(fā)抖。路人在你的身邊放下硬幣,你平靜地把硬幣還給那個人,說了些什么。那人笑笑,沒有接過硬幣,走了。一人坐到你身旁,是同樣花白著頭發(fā)的老人。是街角的五叔,你的舊友。你們談笑風生,五叔笑得很開心,你也微微挑起了嘴角。這樣正常不過的畫面卻讓我愣神。
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清冷的月光透過窗子灑進屋內(nèi),灑在青石地磚上,留下斑斑駁駁的細碎光影。推開窗,濃重的夜色緊緊包裹著我的心房。對面左數(shù)第三間房,破舊的藍印花布門簾,虛掩著的門內(nèi)透出鎢絲燈泡橙色的光。我久久地注視著溫暖的燈光,漂泊了這么久的心找到了歸宿。倚在窗邊,發(fā)現(xiàn)自己在微笑。
這一夜睡得特別安穩(wěn),醒來時已日上三竿。向橋邊走去,遠遠地就看見了你的身影。你沒有端坐著,整個人歪在橋邊的石柱上。我心里一驚,匆匆跑向你。而后發(fā)現(xiàn)你像個偷懶的孩子在打盹,我的腳步聲也沒驚擾到你。
松了一口氣,在你的身邊坐下,細細地端詳著你。你老了,眼角的皺紋都寫滿了故事,面頰上長了黃斑。吹下落在你前額上的楊花,你似是察覺到了什么,睜開了眼。你的眼渾濁了,但還是在里面看見了我自己的影子。你愣在那里,眉眼之間,那樣的堅毅與溫柔。你不言,我不語,最后,還是你低下了頭。你的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倔強地別過頭去,不想讓我看見。
妮子……回來就好。
我扶你起來,抱著那塊修鎖的牌子,牽著你的手,一直走,影子在夕陽下拉得很長,很長。
風起,楊花散盡,滿地。半空中的楊花,終究找到了歸宿。
惟愿衣襟楊花滿盈,歲月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