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紫云

一

故鄉(xiāng)，陰歷逢二逢七的那天被定為趕集日，家鄉(xiāng)話為“圩天”。印象中一個早晨，我被奶奶硬生生地從被窩里拉起來，告訴我，今天是圩天，她要去買一個漏缽。

記憶中，熱鬧是從老幺的豆腐店開始的。方圓幾十里，就屬老幺的豆腐最有名，來買豆腐的人絡(luò)繹不絕。我沒有在他的店門口看見他的那位白皙婆娘，倒是賣菜人、商販一字排開。一筐筐蔬菜，紅艷艷的西紅柿、綠油油的青菜、白生生的大蘿卜、細(xì)長的黃瓜、嬌嫩的空心菜、可愛小巧的豆芽、笨頭笨腦的花菜、拳頭大的青椒、耳朵樣的黑木耳，種類繁多，顏色鮮艷，我和奶奶眼花繚亂，不知從哪兒下手。

吆喝聲、各種方言討價還價聲、談笑聲，以及家犬的叫聲，嘈雜卻散發(fā)出熱鬧的氣息。我跟著奶奶這里瞧瞧那里看看，最終把目光停留在籠子里的小黑狗、小白兔身上。我想伸手摸摸它們，被奶奶制止了。最吸引我的莫過于美食。一籮筐金燦燦的麻藤包和紅彤彤的柿子呈現(xiàn)在我眼前，我想象著那味道可口的果肉，饞得直流口水。奶奶看出了我的心思，但不吭聲，反而越走越快，我在心里嘟囔奶奶小氣的同時，想著漏缽到底是何方神圣？

叮叮當(dāng)當(dāng)，映入眼前的是一地攤的刀碗盆勺。在一堆刀具中，我可以分辨出哪些是鋤刀哪些是鐮刀哪些又是鐵耙，還有炸燈盞糕用到的獨(dú)勺?？上Ь褪菦]有奶奶要的漏缽，只有擂缽。

當(dāng)時還分不清何謂擂缽何謂漏缽。長大后才知道擂缽是專門用來搗碎蔥蒜之物的，長汀話叫“zhong qiu zǐ”。我們吃白斬河田雞的時候，必然要有“鹽湯”，所謂鹽湯，就是蔥蒜姜薄荷用擂缽搗碎而成的汁水，加上鹽、油。而做薯餅用到的漏缽臉盆大小，底部是空的，大小如同拳頭，周邊則是參差密布的齒牙，大薯在漏缽上轉(zhuǎn)一圈，雪白如花的薯漿便順從缽壁緩緩流下。

走了好幾家，奶奶終于盼來了她尋覓許久的漏缽。她端起漏缽里里外外瞧了一遍，開始和商販討價還價。那是持久戰(zhàn)。事實(shí)表明，商販不是嘴皮子一流的奶奶的對手，幾分鐘不到，就敗下了陣，以最低價把漏缽賣給了奶奶。奶奶提著她的戰(zhàn)利品，來到花婆婆的草藥攤。花婆婆家的草藥種類齊全，價格便宜，每次買草藥，奶奶必定來她這里買。花婆婆的年紀(jì)比奶奶大，駝背，頭發(fā)花白，精神卻抖擻。好幾次，我望著那些說不出的草藥，聽著花婆婆介紹道：這個是夏枯草，那個是車前草，這個是魚腥草，那個是含羞草……我默默地點(diǎn)頭，轉(zhuǎn)過身的那刻卻全都忘記了。唯有“圩天”里，那條街道的熱鬧一直躺在我的記憶之河里，伴隨著我慢慢長大。

二

那是一條冗長的街道，分上、中、下三街道，上街道是斯文的農(nóng)夫，中街道是講究學(xué)識的青年，下街道是鼓足腰包的商人：賣菜人、補(bǔ)碗人、算命瞎子、箍桶匠、貨郎……每逢集市，下街人山人海，場面無比壯觀。叫賣聲、吆喝聲、辱罵聲及各種方言交集齊發(fā)，眾妙畢備。夜幕降臨后，剩下手拿蒲扇望著街道發(fā)呆的店家，以及坐在屋檐下喝茶唱曲的老人。

清晨的第一抹陽光灑在青石鋪成的街道上，一切生機(jī)重新歸來。雞鳴狗吠，老幺的豆腐店開業(yè)了，他那個白皙婆娘做的豆腐特別好吃，軟嫩鮮滑，如剛出浴少女的肌膚，彈指可破。不用兩個時辰，他家的豆腐就能被搶得精光。

下街有個裁縫女，喚作郭師傅，每日踩著縫紉機(jī)忙不停歇。郭師傅心靈手巧，每件衣服都是自己設(shè)計的，她店里衣服的銷量額快趕上縣城的服裝店了，出入她店里的人絡(luò)繹不絕。

奶奶喜歡她縫的衣服，一來二去，成為店里的熟客。每天下午我都跟著奶奶到澡堂泡澡，下街是通往澡堂的必經(jīng)之地。每次從澡堂出來，我都會到郭師傅的店里坐坐，她看我的目光是那么溫柔，明亮的眼珠閃著光芒。我喜歡她微笑的模樣，露出兩個俊俏的酒窩。

終于有一天，嗩吶炮竹聲響，郭師傅坐上了花轎。她去的是一個叫鳳凰竹的村子，那里有許多和她一樣如花似玉的女子。

五歲那年，我被爸媽接回了城。下街的那幅情景，一次又一次地在我夢中綻放。貌美如花的郭師傅，在我的夢中似一株永開不謝的芍藥花。

下街道，也在慢慢地老去，如紅顏逝去，流水經(jīng)過，只留一些斑駁的印跡，讓人感嘆時間的無情。不斷冒出的新街取代了它的那份喧囂，更把之前淳樸厚實(shí)的風(fēng)貌激蕩的粉碎。好比那斷墻一隅的老宅，留下的只有院中的殘枝敗葉。盡管，它歷經(jīng)風(fēng)霜，卻因肩膀上無法繼續(xù)承載重?fù)?dān)，也就和世間的塵音、佛家的梵曲絕緣。

青石鋪就的路，隙縫處泛起的苔色，那無人問津的“響板門”，安靜地擠在石坎的凹槽里，門板上那早已模糊難辨的編號，一同沉浸在時間的長廊里。我走走停停，感受著那份粉墻黛瓦在滄桑的歲月中留下來的斑駁和灰暗底色。眼睛澀痛，我明白，該和夢中的人、物、地，說一聲再見了！

三

多少次的黃昏，夕陽西下，家鄉(xiāng)的那條老街就會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還有那條深邃冗長的巷子，就像是一塊磁鐵，深深地把我吸引。

每次走進(jìn)它，都像是在走迷宮，充滿著神秘，又帶有幾分趣味。在午后踏入，看著自己的影子在懶散的陽光下拉長又放大，暫且忘卻了時間的存在，沉浸于靜謐之中。

虛掩著的青銅色大門與厚重的磚塊砌成的圍墻，散發(fā)著歲月的沉醉氣息，院墻里伸出來枝椏，細(xì)細(xì)的葉子帶絲清涼。石板的縫隙里隱隱約約的青苔讓我一見傾心，如同探望愛人深情的目光注視著。

一只黛色的蝶，輕盈地仿佛沒有重量。陽光一瀉而下，恍惚間，我看見了一個絕美又孤獨(dú)的女子，斜襟旗袍，褚色繁華的暗花，斜開著下擺，從巷子深處走來。她是驕傲的，她的世界演繹著太多悲歡離合。我相信世間的每個女子心中都住著這么一個人，傾注一生，即便最后遍體鱗傷，也終生無憾。

踩著腳下的青石板，傾聽一段歲月的故事。從敞開的銅門望進(jìn)去，是干凈幽涼的庭院，竹椅上老奶奶閉目假寐，歲月在她的道道皺紋上拉開。身旁蜷縮著只黃白相間的貓。每個深夜，它的叫聲將那份不可言說的孤獨(dú)感沉淀于此。

深巷與世隔絕的歡樂里，埋藏著自己的秘密，當(dāng)匣子被打開，記憶噴涌而出，巷子里的靜穆早已同我的身心連成了一體。

在邁出巷子的前一秒，又一次轉(zhuǎn)身回望，那有著少女般羞澀情懷的深巷，已經(jīng)蒙上了面紗，唯有那水靈靈的眼眸，向你訴說著她的心事……

四

過去，外婆總叮囑我，初一十五少出門，特別是七月節(jié)這天，更應(yīng)該待在家里。那時候我還小，只知道這天是鬼節(jié)，是孤魂野鬼出沒的一天，相傳停留于荒郊野外，會看到百鬼夜行的奇觀。

后來才明白，七月節(jié)既是民間的鬼節(jié)，又是道家的中元節(jié)，佛教的盂蘭盆節(jié)。所謂僧道俗三流合一，除了祭祀先人、鬼神，更是用來傳播道德倫理。

在汀州，七月節(jié)從農(nóng)歷十三開始，一直到十五，三個晚上都要擺圓桌，設(shè)素菜，接太公太婆。十三十四為葷節(jié)，每家每戶蒸發(fā)糕、芋子糕，或是打糍粑，做黃米稞、灰水糈等分贈親友鄰居，謂之“結(jié)緣”。十四日接太公太婆“回家”領(lǐng)祭品“冥衣冥銀”，事先買好金銀紙，折疊成金銀錠，做好紙袋，寫上祖宗名字，中午放在門前或自家天井焚燒，這就是所謂“燒包”。還燒給佛祖或土地公公，用紅紙做包。十五這天過素節(jié)，行“普度”，祀孤魂。晚上在門前或街頭巷尾燒金銀紙錢，在房屋四周插香，謂之“燒夜香”。昔日還舉行醮會，叫“度孤”“放焰口”“打太平醮”。

七月節(jié)祭祀儀式有兩種，一種是對祖先（上至三代）的遙祭；另一種較為隆重，是對前一年或當(dāng)年去世的家人的墳前祭拜。

遙祭儀式較簡單，但也有講究。趕早宰殺鴨子，事先寫好包皮（即包裹冥衣信錢的，有固定寫法的草紙）、把鴨血沾于先人的名字上（讓鴨子帶路，游過奈河，把冥衣信錢送到先人面前）。切忌把鴨血沾在陽人的名字上，否則有血光之災(zāi)。把芭蕉米馃包好、蒸熟，撕去的芭蕉葉可以讓先人在陰間有更多的衣服穿。七月節(jié)祭祖最講究的就是包皮的寫法，都是請村上有學(xué)問、懂風(fēng)俗的老人代寫。

今年七月節(jié)，外公去世的第二個年頭，我們準(zhǔn)備好冥衣信錢、香燭鞭炮、牲酒茶飯、糍粑灰水糈等，黃昏來到外公墓地。外公的墳前長了不少雜草，我望著石碑久久發(fā)呆，恍惚那一刻外公就站在眼前，同我的靈魂對話。外公離世那年，身體機(jī)能已完全衰弱了，只能躺和坐。每次回老家看他，進(jìn)門的第一眼，他消瘦得僅剩皮包骨，坐在那張專屬的藤椅上。外公那時說話少了，大多沉默不語。然而，他那雙深邃的眼睛與我對視時，泛起溫柔的漣漪，盡在不言中。

焚燒金銀紙錢的火勢逐漸變大，灰燼漫天飛舞，我內(nèi)心強(qiáng)忍已久的思念全都化為淚水。外公是第一個離我而去的親人。外公是臘月初九離去的，再過半個來月，就是春節(jié)了，他的撒手塵世讓家人措手不及。我終究沒有見到老人最后一面。

從外公的墓地回來，簡單地吃了團(tuán)圓飯。不知誰說地上有只草蜢。大姨激動地喊：是爸爸，他回家了！

草蜢，汀州人認(rèn)為最神秘的昆蟲，草綠色，形似蟋蟀。大姨顯然覺得外公附身于草蜢了。這是一種民間信仰，是對神靈、動物，乃至大自然的敬畏，也是心靈的寄托與慰藉，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闖入道教之門。

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世界上許多宗教都是神人合一的，使得宗教傳播者被高度神化。對智慧高的人，明示《道德經(jīng)》的道理；對智慧不夠或者沒有時間去反省的人，就編寫故事去說明道理?！霸⒔逃谟螛贰保褪莵碓从谥袊澜痰膫鹘谭绞?。

歸根一句話，七月十五，鬼門關(guān)大開之日，不管燒紙錢送祝福，還是捧雛菊寄哀思，或者放河燈，活著的人一起思念先人，是人靈性的自發(fā)，是感情的延伸，是最基本的信仰。同時告誡活著的人要好好珍惜當(dāng)下，不愧對離去的親人。因為，總有一天，我們要和他們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