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木
他們都說,我死去之后的那個冬天是十年來最冷的。整座城市銀裝素裹,被綿延不絕的暴雪覆蓋。從十一月中旬斷斷續(xù)續(xù)開始下的雪在十二月初變得鋪天蓋地,氣象臺三番兩次地提醒民眾,多年不遇的暴風雪即將來臨,請做好御寒準備。于是爸爸在一個下班后的傍晚經(jīng)過商店時,進去買了個小暖爐,以防止暴風雪導致停電,家里沒了供暖。但當他付完錢從超市出來的時候,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此時買的暖爐同樣需要通電才能使用。他沮喪地坐進車里,把小火爐丟在后面的座位上。
下了半個星期的雪在早上終于停了,路上結(jié)冰難行,廣播里提示各位司機哪條路上因出車禍而暫時無法通行。爸爸整個早晨都感覺腦袋昏昏沉沉的,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很多時候,我都對此一無所知。當我后來回想在我們十幾年的一起生活中,他是否有曾向我們透露過自己的所思所想時,我想破腦袋也未曾獲得一個回答。哥哥對此應(yīng)該依舊是覺得無所謂的,他在家里就以“無所謂”出名,從想吃的東西到父母和他商量的任何一件事情,他都時常以“無所謂”回答。有時我在想,在他的生活里或是這個世界上是否有什么事對他而言是“有所謂”的?直到我死去之前,我也沒弄清楚那會是什么。對他們的私下探索所帶給我的除了失敗就是無奈,后來我便嘗試著放棄。媽媽時常會愿意和我聊一些話題,但漸漸地我便發(fā)現(xiàn),我們最終的談話都在各自的世界里沉沒著,而完全把對方遺忘了。
媽媽總是這樣,她能待在自己的世界里許久,而不會被外界的煩心事打擾,或許也正是因為她擁有這樣的能力,才讓她能夠依舊安然地待在這個家里,待在這棟房子里。我在其中生活了十多年,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對此的厭惡和渴望改變它時所感到的無能為力。
我曾猜想過爸媽發(fā)現(xiàn)我時的反應(yīng)——如果可能——我希望是絕望和撕心裂肺的哭泣。爸爸坐在我床沿上流著眼淚,媽媽抱著我哭得死去活來,在那一刻我后悔自己之前做出的決定,但事已至此,覆水難收,我只能看著自己了無生氣地被媽媽緊緊地抱著,又因她身體的顫抖而上下晃動。哥哥第二天知道這件事,他既沒流眼淚,也沒有多大的情緒波動。我甚至從一開始就猜到了他的這些反應(yīng),但現(xiàn)在看到這些,還是讓我有些生氣,畢竟我們是親兄妹,而且也曾有過一段愉快的共處時光。
哥哥回到自己臥室,沒開燈,里面黑乎乎的一片,他和衣躺下,閉著眼睛睡著,并很快就在疲憊和不安中進入夢鄉(xiāng)。
他們每個人的生活都依舊。爸爸早出晚歸,在一家保險公司上班;媽媽從早上七八點起床之后,便開始打掃衛(wèi)生,把發(fā)霉的衣服和被褥拿出來曬,幫著收拾哥哥的房間,到十一點的時候給自己準備午飯,爸爸和哥哥都不回來吃中飯。到下午的時候,她時常會在房子里徘徊,看還剩哪些地方需要自己再整理或收拾一下;有時她會給一兩個朋友打電話,如果對方?jīng)]事,就能講上一個小時,然后看電視,把早上曬的衣服和被褥收回家,在五點去菜場買菜,六點這樣準備晚飯,爸爸六點半下班,在路上半小時,七點初到家;而哥哥有時回來吃晚飯,其他時候則大概都在晚上十一二點回來,媽媽會把剩飯剩菜放在冰箱里,告訴他回來后自己熱一下,但哥哥每次回來都直接回臥室,倒頭就睡。
我的生活如今不在其中了,所以每日的午飯就只剩媽媽一人吃,而她往往都只是馬虎地打發(fā)過去,有時甚至只吃些餅干就算了。媽媽時常在回避午飯,當她再次坐到那張我們平日里吃飯的桌子邊時,她就會不由地想到我。時間已經(jīng)過去幾周了,一切都已經(jīng)塵埃落定,但在媽媽心中,她依舊會覺得這只是一場稍微長些的夢,總會有醒來的時候。她的這些想法未曾向任何人透露,晚上睡覺之前,她會重新回憶自己在中午時對我的思念,然后在爸爸講述公司的無聊瑣事中睡著。從我去世之后,媽媽每個晚上都會夢到我,許許多多破碎的場景混亂地出現(xiàn)在一起,一些來自我遙遠的童年,一些來自小學時期,一些則來自我十幾歲之后的場景。有幾次,媽媽在夢中哭泣,醒來的時候枕頭濕了一大片,她悄悄地下了床,走到客廳的餐桌邊,在清冷的秋月中發(fā)呆。爸爸并不知道這些事,而一次晚歸的哥哥在開門后看到坐在餐桌旁的媽媽。
“回來了?”媽媽問。
哥哥嗯了聲,坐在玄關(guān)的臺階上脫鞋子。
“有吃飯嗎?”
“吃了點?!?/p>
他身上一股濃烈的酒味。
“你還沒睡嗎?”哥哥問。
“睡了,現(xiàn)在有些睡不著?!?/p>
他們彼此沉默了一會兒,哥哥說:“那我先去睡了。”
媽媽回過神問他:“都還好嗎?”
“還好?!?/p>
媽媽點點頭,“去吧?!?/p>
那時候,晚秋將盡,夜晚雨露很重,寒意四起。媽媽在第二天發(fā)現(xiàn)自己鼻塞喉嚨痛,想到昨晚坐在客廳,但那也就只剩一些殘存的感覺了,現(xiàn)在想來甚至會覺得是夢,而不是什么真正發(fā)生過的事。爸爸在周六加班,哥哥還在臥室睡覺,媽媽從抽屜里找到感冒藥吃完后就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閉著眼睛。她又想到我,十分難過,干澀的眼睛里似乎冒出了淚水。從我死去的那個日子到如今,她每天都悄悄地在猜想我自殺的原因,就像爸爸和哥哥那樣,他們都艱難地得出自己的最終答案,但很快又被他們自己推翻。這是一件隱秘而私人的事情,所以他們彼此都未曾談?wù)?,即使在一些晚上當他們?nèi)齻€人難得聚在一起吃飯時。
在飯桌上,爸爸一以貫之地批評自己老板的鼠目寸光,對大局的缺乏了解和對手下員工的打壓。爸爸在公司快九年了,如今是一個部門的負責人,但因為依舊需要聽從他人的命令而讓他心里很不平衡。在這些抱怨宣泄完之后,他陷入沉默,因為由此他想到了那個如今依舊纏著自己的女人在昨天又找自己。這個曾因一時糊涂而產(chǎn)生的出軌在之后給他帶來的麻煩是他在一開始絕對不會想到的,他曾多次咒罵當初那個色迷心竅的自己,為什么沒能拉緊褲襠,而造成之后這綿延三年的糾纏不清。
我曾見過那個女人一次,爸爸并不知道,無論是當時還是后來他始終都對此一無所知。我是通過那個女人手上戴的手鏈認出她的,爸爸告訴我那是他買給媽媽的禮物,我曾不小心把上面的一顆白色珠子弄丟,所以對那個手鏈有著深刻的印象。那個女人比媽媽漂亮,身材裊娜而善于裝扮,她比媽媽小兩歲,但看上去卻要小十多歲。媽媽因整日待在家里而疏于打扮,即使出門買菜也只是簡單地把頭發(fā)圈起來,穿著拖鞋就出去了。媽媽面色慘淡,皮膚松弛而皺紋深刻,但那個女人的臉卻好似光潔的月亮般令人艷羨。她對我十分殷勤,在我們分別的時候,她還偷偷地送了我一只我十分喜歡的玫瑰色口紅。我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身份,但對我而言十分奇怪的是,我對她并不厭惡反感,我甚至在心底十分羨慕和喜歡她。
這一隱秘的情緒誰都不知道。有一次我和哥哥聊天,不知不覺說到出軌的事情,哥哥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就好像我知道什么秘密一般。他似乎總是能輕易地看穿我,我想他的這一能力完全來自于我曾經(jīng)會把所有知道的秘密都告訴他。但隨著我們彼此長大,有了自己的朋友和生活圈之后,我們便很少再像曾經(jīng)那樣整日膩在一起,有時候我甚至幾天都見不到他。我去學校時他還在睡覺,我放學回來,他已經(jīng)出門。我想哥哥或許也知道爸爸的出軌,但我始終無法確定,并且我也不想把自己知道的那些告訴他,所以我們就這樣暗地里對峙著,直到他接了一個電話而開始和其他人聊天才結(jié)束,我灰溜溜地逃出他的臥室,為自己替爸爸堅守著秘密而松了口氣。
所以在爸爸和媽媽之間我選擇了替前者掩飾。每當家里只剩下我和媽媽,我就常常待在自己的臥室里不愿出去。媽媽打掃衛(wèi)生的聲音是那樣單調(diào)和令人厭倦,就像她自己這個人一樣,了無生趣。我完全能理解爸爸的出軌,他每天晚上回來面對的妻子是一個多么無趣的人啊!吃完飯媽媽會問我最近在學校如何,我敷衍地回答她。但有時當我看到她站在洗碗池邊不厭其煩的把一只又一只碗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時候,我對她不由地就產(chǎn)生憐憫,產(chǎn)生一種溫柔的愛意,并且隨之產(chǎn)生強烈的愧疚感,因為我又想到她始終是爸爸出軌的受害者。這些時候,我就會在客廳的沙發(fā)里坐著,陪她說話,聽她講自己在這些日子碰上的事情。那些事情無非雞毛蒜皮,常常都發(fā)生在買菜的市場或是在路上遇見鄰居的閑聊中,有時她會把從朋友那里聽來的其他人事情據(jù)為己有,或是通過對其的改造而讓那些故事成為她曾參與的事件。那些時候,我愿意忍著性子聽她說這些。
“早上你外婆打電話來希望你們下個周末能去她那里玩。她說有些日子沒見你們兄妹了?!眿寢尠涯切┫春玫耐胝R地放進櫥柜里。
“下周我們班級組織去野餐?!?/p>
我不想去外婆家,尤其哥哥總是找借口逃掉而讓我一個人待在那里。
“外婆在你們很小的時候就幫著照顧你們,在這幾家的孩子里也最喜歡你和你哥哥,現(xiàn)在你們長大了也就忘了外婆了!”媽媽語氣不快。
我沒再和她爭論,便回了臥室。不一會兒,我聽到媽媽在客廳里發(fā)脾氣,咕咕噥噥地說著什么,好似一陣突如其來的暴雨,令人摸不到頭腦。她這樣突然爆發(fā)的怒火在之后我多次見到,一次是因為哥哥說的什么話讓她不高興;一次是因為爸爸加班很晚,電話又不接所導致的矛盾;還有一次她的怒火針對我們所有人,在餐桌上好似地火般出人意料地躥出地面,令人不安和迷惘。媽媽的這些怒火里往往都充滿了憤懣和絕望,有些時候甚至十分惡毒。
在哥哥冒犯她的那一次,她哭得稀里嘩啦,頭發(fā)亂得好似雞窩般堆在頭上。她站在餐廳里模糊不清地指責哥哥的忘恩負義,對她這么多年來的勞心勞神一點都不知感激,反而幫別人來傷害她。有一段時間,她或許是因為太過憤怒而導致聲音尖銳而撕裂,我躲在臥室里聽著不覺毛骨悚然。她的怒火里帶著許多怨恨,對我們做子女的不知感激的怨恨,對爸爸的怨恨,甚至是對這個家的怨恨。而也就是從她這些怒火里的怨恨,我頓悟般地發(fā)現(xiàn)媽媽早已經(jīng)知道了爸爸的出軌和對她的背叛。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那一次她對爸爸的咄咄逼人和對其的大肆羞辱,爸爸則始終吭聲不語,而這讓媽媽更為生氣。
在那摧毀一切的暴怒之后,媽媽依舊像往常那樣圍著圍裙在廚房里給我們準備早餐。她問我要不要多加一個雞蛋。她面容依舊,昨晚的一切就好似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我們都小心翼翼地在這擔心一碰就碎的氣氛中吃完早飯,匆匆忙忙地離開家。在我們都離開、房子里只剩媽媽一人的時候,她沒再像往常那樣把池子里的碗洗掉,而是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發(fā)呆。她就這樣坐了一天,時而流淚,時而看著窗外,時而唉聲嘆氣,之后她在沙發(fā)上躺了一會兒,醒來后剛過五點,于是她又開始像往常那樣出門買菜,然后回來給丈夫和子女準備晚飯。
廣播里播放著一首吵吵嚷嚷的歌,爸爸把它調(diào)到天氣預(yù)報,未來的一周依舊有雪。爸爸在心里罵了句娘,發(fā)現(xiàn)前面的路因為車禍而被封閉,他不得不扭頭繞一大圈才能回去。他看了眼手表,七點半,還不是太遲。
那個女人這幾日又多次聯(lián)系他,而他也在前些天的那場大雪中去見她。他告訴媽媽一個員工因出車禍而需要他幫忙完成案子,所以在周六的下午便開車出門了。他們見面的地方依舊在那家不引人注目的賓館,做完愛,那個女人告訴爸爸自己已經(jīng)為他離婚了,并問他什么時候和妻子離婚?爸爸一時難以回答,就東扯西扯地想轉(zhuǎn)移這個話題。那個女人很不高興。晚上回去的時候,已過了九點,媽媽依舊在客廳看電視,晚飯放在微波爐里,稍微熱一下就行。爸爸說自己已經(jīng)在外面吃過了,便走進臥室洗澡。我覺得那個時候媽媽已經(jīng)對此有預(yù)感,但就像之前一樣,她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就好像一切都如常般,不動聲色地繼續(xù)看電視,然后洗澡睡覺。
對此我從來沒能理解她,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不扯破爸爸的那些加班謊言和他的出軌呢?她為什么不因此對父親發(fā)脾氣或是指責他?我不理解媽媽的這些所作所為,我也從未想過要去問她。有時候我在想是不是因為我還小,不懂成年人處理事情的方法,還是媽媽這樣做是因為我們?因為在那次媽媽生哥哥氣的時候,她就指責我和哥哥不知道她對我們的付出,也不知道她為此所付出的代價和所吃的苦頭?,F(xiàn)在回想她當時生氣時所說的那些話,我意識到它們并不是沒由來的出現(xiàn),而是始終沉淀隱藏在她內(nèi)心多年的真實情感。
可憐的媽媽!現(xiàn)在想到這些,離開她,讓我內(nèi)疚不已和心碎。我最終給她帶去的痛苦是那樣巨大,這讓我始終無比愧疚。
當廣播里開始播放另一首老歌的時候,爸爸才想起來忘了做一件事,他原本應(yīng)該在下班后去見宋杰律師的。他又看了眼手表,已經(jīng)快八點,宋律師應(yīng)該也已經(jīng)下班了。他只能明天再嘗試著去找他,如果他周末上班的話。早上出門時媽媽曾反復(fù)囑咐他不要忘了這事,但最終還是忘了。
他們最終還是得知了哥哥在外面闖的禍,并依舊需要他們給他收拾殘局。哥哥的事我曾有所耳聞,一些高年級學生的風言風語最終通過其他人而傳到我的耳朵里。當時整個學校都有流言在傳播這些事,很快學校領(lǐng)導便開始私下調(diào)查這一流言中的事件,哥哥便是其中的幾個主要嫌疑人之一。哥哥在學校的名聲并不好,雖然我們相差幾級,但我依舊對他所做的一些事情有所耳聞。我曾在家里勸過他,但他怎么會聽我的呢?于是在我死后的第三個星期,他就惹了禍。
爸媽并不知道哥哥在學校的名聲,我也從未告訴過他們。因為爸爸每日朝九晚五,時常也很難看到他,哥哥在外面玩得很瘋的事情他根本一無所知。在惹出這件事之前,哥哥就曾因和他那群狐朋狗友的打架而在學校里被點名批評警告。放學后他特地告訴我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爸媽。而在學校里,我則始終和他保持距離,沒幾個人知道我們是兄妹?;蛟S也是因為這一原因?qū)е挛覀兊臐u行漸遠,而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卻已經(jīng)忘了。
爸爸通過公司同事的介紹找到了宋律師,希望聽聽他的專業(yè)意見。因為哥哥的事,他最近四下奔波,找人托關(guān)系希望能私下解決,但被侵犯的女孩家里因為有強硬的關(guān)系而決定把哥哥和其他幾個男生一起送進監(jiān)獄。爸媽是分別從哥哥的年級主任和哥哥那里聽說這件事的,并且兩個版本有著天壤之別。在哥哥年級主任的版本中,哥哥同樣是把女孩灌醉并對其強暴侵犯的男生之一;而哥哥告訴爸媽,他只是站在一旁,從未參與。媽媽捂著臉在沙發(fā)里哭,爸爸撿起手邊的煙灰缸砸在哥哥耳邊的墻上。我那時已經(jīng)不在,而我猜想如果當時自己依舊在那里,我能做些什么?是相信哥哥?但我知道他在這些事情之前所做的那些事;支持爸媽?但我又不希望哥哥真的被當做強奸犯關(guān)進監(jiān)獄。我替爸媽擔心,也替哥哥擔心,但這一切如今對我而言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就像哥哥的口頭禪所說的那樣,都“無所謂”。
媽媽指責爸爸對兒女教育的失敗,指責他對兒女的不管不顧……而在那個時候,她輕易地就想到了我——三個星期前剛自殺死去的女兒。這接連而來的不幸讓她徹底崩潰而不知所措,指責爸爸的話也說得顛三倒四,糊涂不清。最終她沮喪得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一味地哭。
哥哥想走,被爸爸呵斥住。
進入冬天不久就下雪了,往年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況。在我死后,媽媽躺在床上一個星期,不吃不喝。爸爸向公司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待在家里照顧她,哥哥依舊很晚才回來。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因我的離去而傷心,我想他應(yīng)該會傷心,但我都忘了他表達自己傷心的方式是什么,我真是太久沒和他聊天了。我們兩人的臥室不過咫尺,但卻遙遠似天涯。我曾會有那么一兩個時刻想去他的臥室,但這些想法往往轉(zhuǎn)瞬即逝。在我重新開始考慮時,便會輕易地就打消這些念頭,即使在我十分悲傷的時候也如此。我曾想過把自己偷偷喜歡一個男生的事情告訴他,但回頭我又想到告訴他又有什么意義呢?說不定他還會嘲笑我。
在只有爸爸和哥哥的飯桌上,氣氛凝重得就好似窗外緩緩到來的冬日一樣。一個晚上,在哥哥回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天一下子變冷了。他裹著薄薄的外套穿過寂寥的馬路,打開家門,里面黑乎乎的一片。那時,爸爸會寒暄似的問些哥哥在學校的情況(就像媽媽問我的那些問題),在哥哥寥寥兩句回答(就像我對媽媽說的那些)之后,他們又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爸爸想著我的自殺,想著自己需要堅強撐著這個家繼續(xù)走下去;他想到躺在床上無聲無息的媽媽,想到這幾日接連不斷給他打電話的那個女人;他在想這一切是從哪里開始出錯?是從他出軌的時候嗎?還是在這更早之前?他努力地回憶過往,含著那些酸楚和痛苦無奈地不知該如何是好。這個家會壓垮他,他知道。在那個女人身邊,他時常會感到自己又重新活了起來,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好似一臺機器般機械地做著這一切事情。女兒的死讓他開始重新思考著一切。而在那個剛進入冬天就十分冷的傍晚,爸爸想和媽媽離婚。
在爸爸一個星期請假結(jié)束后,外婆在爸爸的請求下暫時過來幫著照顧媽媽和哥哥。外婆時常坐在媽媽床頭,嘮叨著她應(yīng)該如何如何,我不知道媽媽是否把那些話都聽進去,但我知道即使再大的悲傷也總會有愈合的一天。有一天在爸爸像往常那樣下班回來的時候,他看到媽媽圍著圍裙在廚房里準備晚飯。她說自己已經(jīng)覺得好多了。外婆已經(jīng)回去,哥哥晚歸,就他們兩人坐在桌子旁吃七八盤豐盛的菜。他們都無言,聽著窗外稀稀拉拉的雨悄無聲息地變成秋毫之雪。
晚上睡覺關(guān)燈之后,爸爸在黑暗中再次想到自己前幾天傍晚的那些想法,如今那些想法就好似陽光下的雪般漸漸地融化了。他依舊還是這個家的支柱,現(xiàn)在離開妻子和兒子,他做不到。而在不久之后,爸爸將從那個女人那里聽到她再次懷孕的消息,并且這一次那個女人不再愿意像上一次那樣聽從父親的意見去做流產(chǎn),她希望留下這個孩子,而到時候這將是爸爸所面對的又一個問題。
爸爸把車停在長滿雜草的停車位上,關(guān)上車門走了一段路后又想起小火爐還在后座上,于是又轉(zhuǎn)身回去拿。小區(qū)十分安靜,四層的陳舊樓房像一個個死氣沉沉的水泥盒子般孤零零地坐落在飄雪的寒夜中。在雙手被凍得生疼的時候,爸爸才想起去年買的那雙手套丟在那個女人那里。想到這些,他心里又亂了起來,在呼嘯的風聲中走進漆黑的樓道。
這個小區(qū)和周邊的一大片小區(qū)都是多年前的拆遷安置房,建造得馬虎而隨意。有時候,在我們的飯桌上,媽媽會滔滔不絕地講她在菜場買菜時聽到其他幾人講的關(guān)于另一人的壞話,我們對此都不感興趣,但即使如此,爸爸依舊時不時會接兩句,然后又會再次沉入自己的思緒中。
樓道里的燈已經(jīng)壞了許多年,樓里的住戶曾商量對其修繕,但最終因為涉及錢而不了了之,所以之后就再沒人提起這件事。爸爸會笑著對媽媽說,反正我們家又沒有老人。他從口袋里掏鑰匙的時候,被凍得僵硬的皮膚碰倒硬邦邦的皮夾克,頓時鉆心的疼。他打開門,黑暗從樓道跑進房間。
他打開燈,看到媽媽的鞋子還在鞋架上,知道她此時在臥室里躺著。他把小暖爐放在鞋柜旁,走進臥室。臥室里沒開空調(diào),陰冷而讓他感到不舒服,好似里面的空氣早已經(jīng)耗光一般,他把身后的門開著,讓客廳的燈光緩緩流進來。
“有吃飯嗎?”爸爸問。
“吃了?!碧稍诖采系膵寢屨f,“飯在微波爐里,你自己熱一下?!?/p>
爸爸站在門邊,想著接下來還有什么需要說,想了半天,他退了出去,關(guān)上門。
發(fā)現(xiàn)哥哥不在家,讓他心里冒火,但他依舊把剩下的飯菜熱了下,一個人坐在桌子上吃。嘴里的飯菜就好似白蠟般沒有任何味道,但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味覺出了問題,還是飯菜本身的問題。他看著偌大的餐桌,壓抑著自己內(nèi)心深處在此刻升起的悲哀。這還是家嗎?他努力地回憶著過去一家四口圍著桌子吃飯的場景,說說笑笑,十分開心。
但這些并不是真實的,爸爸不知道他自己在潛意識地把曾經(jīng)那些無論悲歡的記憶進行更改和美化,使得它在此刻被重新回憶起時讓他獲得安慰?;貞浛偸浅錆M昏黃暖人的光芒,即使是那些苦澀的記憶也如此。他想起最初和媽媽結(jié)婚時的困難,他沒日沒夜地在外跑業(yè)務(wù),媽媽在家里也沒日沒夜地等著他。哥哥在他們結(jié)婚第三年降臨,爸爸身上的擔子一下子變得更重,但當他在一天結(jié)束后,回到家中看到媽媽和在搖籃里咿咿呀呀的哥哥時,在外所遭遇的白眼和閉門都一下子變得值得,變得無足輕重。
那時候還是快樂的,雖然很辛苦。爸爸通過回憶曾經(jīng)的那些記憶,最終得出這個美好的結(jié)論。但于此同時他的身體也在阻攔和消滅另一片記憶,他每日回來后因疲憊和在外所受的氣不斷地累積而導致他十分暴躁,對媽媽無緣無故地發(fā)脾氣。很多時候他們都會爭吵不休,哥哥在另一個房間哭得撕心裂肺。我出生時,哥哥四歲;在我五六歲開始形成自己的意識時,爸媽的爭吵聲便頑固地留在其中。
但這一切如今都已不重要,畢竟往事如煙。爸爸嘗試著安慰自己,以驅(qū)趕那些在不知不覺中升起的悲傷和厭倦。他想起我,回憶我幼時的模樣,童年的可愛和調(diào)皮,上學第一天的害怕,長成女孩后的窈窕……在我生前,我從未聽過爸爸表達過他對我的看法,我需要通過自己的觀察,對他所說的那些話中涉及我的部分的推測來得出他對我的感情。爸爸是個不善表達自己情感的父親,但誰的父親又善于表達自己的情感呢?在一次只有女生的班級聚會上,不知因為什么,我問其他女孩,他們的父親是否有對她們說過“我愛你”,女孩們嘰嘰喳喳,扭扭妮妮,覺得太矯情,但答案卻都是沒有。在這里我似乎會獲得某些安慰,畢竟我的家庭和別人的家庭一樣,面對這些的不僅僅只我一人,但我始終好奇,是不是別人家也像我們家這樣充滿沉默和令人想逃離的壓抑?
我或許是唯一一個能明白哥哥為什么總不愿意待在這棟房子里的人。這一長久的逃離導致他最終惹了麻煩,并且未能得到解決,他為此付出了代價。爸爸責怪媽媽沒看好孩子,媽媽責怪爸爸整日不歸家。在我和哥哥都離開之后,房子里只剩他們兩人,他們彼此仇恨,彼此折磨,似乎會到永遠。
水很冷,爸爸把水龍頭擰開,等了一會兒才變熱,他把自己一人的碗筷洗干凈。透過廚房的窗子往外看,外面的雪下得越來越大,看來接下來的幾天又將會是鵝毛大雪。他已經(jīng)懶得聽天氣預(yù)報了,因為它們總是不準?;璋抵?,那些雪花就好似他幼時在村子里看到的女人們所打的那些棉絮,紛紛揚揚地充滿整片夜空。那些日子已經(jīng)太遙遠了,有時候突然想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已經(jīng)過了那么久。
有時候他能深刻地感覺到自己的衰老,不僅從日漸長大的我和哥哥身上能看到,還從媽媽的臉上也折射出他的衰老。身體在他未意識中變得問題重重,前些年他還特地去醫(yī)院做了一遍全身檢查。他沒告訴我們?nèi)魏稳恕6斔稍谀莻€女人身邊,對她袒露自己的這些想法時,那個女人會安慰他,告訴他他依舊年輕。在那里,沒有我們,他在自我欺騙中感覺良好。
他看了看手機,已經(jīng)九點一刻。那個女人既沒給他打電話,也沒發(fā)信息。他想打個電話給哥哥,讓他早些回家,外面的雪估計是要越下越大了。
哥哥手機沒人接聽,他又打了兩次,依舊如此,他很生氣,但也無能為力,只能憋著這股怒火走回客廳。
他為哥哥的事不僅跑斷了腿,也傷透了腦筋。有時他在心里恨不得就徹底不管這些事,讓哥哥自己去面對他所闖禍帶來的結(jié)果。但最終父親這個身份讓他再次為此想辦法,但能想的辦法都已經(jīng)想了,他還能怎么辦?他不解,為什么壞事接二連三地發(fā)生到自己身上?他從未做過什么壞事得以遭受這樣的懲罰,先是讓他失去女兒,如今又讓他即將失去僅剩的兒子。他想不明白,但我知道,誰又能想得明白呢?或許冥冥中真有天意。
我最終感到很累,并非來自像學習或是其他勞動所造成的身體疲勞,甚至也不是過度用腦所導致的。這個“累”在體內(nèi)神秘得好似我每時每刻呼吸進去的空氣,無色無味,但我卻能鮮明而深刻地感知到它。就只是一些小事,并沒什么大事發(fā)生,何況又能有什么大事發(fā)生呢?除了因偶然知道爸爸的出軌之外,我并不知道哥哥惹的禍,也不知道媽媽每日在想什么,就只是一些瑣碎、不起眼的小事,甚至連那些小事都不是。這些東西說不清道不明,就好像一個輕微的電波圍繞在自己的腦袋四周,讓你和其他的一切切斷聯(lián)系而始終處于昏昏沉沉的微弱痛苦和灰心中。一切都是那樣的微不足道,但一切卻又都是那樣的沉重而壓得我難以忍受。
我發(fā)現(xiàn),這一切最終是日積月累的結(jié)果,似乎也遠遠超出我自己短暫的生命而連接著其他神秘又相似的東西。很多時候,在夜晚當我洗完澡,準備上床,鉆進被子睡覺的時候,我感到一股嘆息般的悲傷忽然而至。想想也真沒意思,這一生,會有那么多東西我們一無所知,那么多生活和可能與我們無緣,甚至一些自我也難以實現(xiàn)。我最終不能成為我,而許多人也在不安中掩飾,過別人的生活。太多的問題不會有答案,最終只能擱置,而虛無在此刻卻趁虛而入。
我在這樣的無力中入睡。
拆了小火爐的包裝,又翻騰著看了幾遍之后,爸爸到陽臺上吸煙。他把一扇窗子開了個縫,風聲和寒意頓時像找到出口的洪水般涌了進來。爸爸不覺打了個哆嗦,寒冷的記憶突然包裹著身體,讓他產(chǎn)生一種難以抗拒的疼痛感。他又想到那個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多荒唐,他想,自己剛剛失去一個女兒,如今卻又有了另一個。如果他相信那些關(guān)于轉(zhuǎn)世輪回的神秘思想的話,他覺得自己或許就能從這個荒誕的現(xiàn)實中獲得某些安慰。但他并不相信這些東西,所以他難以從中獲得任何可能的安慰。
十點半時,他洗了澡,走進臥室。他不知道媽媽是否睡了,只是輕輕地躺在床的另一邊。
“你還好嗎?”他聲音盤旋在喉嚨里,在這暖和的臥室中響起。
無人回答。媽媽背對著他?;蛟S她睡著了,爸爸這樣想著,閉上眼睛。他覺得自己此時很不好,但也就這樣了。
之后的這個冬天也就這樣了,而很快他們就意識到新年也隨著大雪而來,在圣誕節(jié)過后的第二天,小區(qū)停電,從一個月前就開始提醒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而爸爸之前買的那個小火爐如今正和其他舊物堆在一起。后來他又在下班后到商店買了蠟燭。
而隨著哥哥和他朋友的審判即將到來,他被爸爸要求必須待在家里,不得再像之前那樣在外面鬼混一整天。在開庭前的一個星期爸爸請了假,往返于家和宋律師事務(wù)所。哥哥整日待在他自己的臥室里,或是玩游戲或和其他人打電話。有一次傍晚,當他從自己臥室走出來,在走廊上伸縮身體的時候,他在我的舊臥室門前停了下來。那里什么都沒變,還是我最后一次待在里面的模樣,媽媽不讓任何人進入其中,而她自己卻總會一個人偷偷地到這里來,拂去四下的灰塵,像往常那樣拉開窗簾,讓難得的陽光照進來。一切都沒變,這讓我感到不安,也讓爸爸感到不安,但在這一點上,他不想和媽媽爭論,因為他知道她還需要些時間。
臥室的門沒鎖,哥哥推門而入,里面的香水味依舊還在,聞到這些味道讓哥哥內(nèi)心產(chǎn)生波瀾,因為這就好像我依舊還在這里一樣,但很快他就意識到這只是媽媽每天在打掃完衛(wèi)生后噴的。他就站在門口,沒再往里走。傍晚灰暗的光線透過窗子散落在其中,在我貼滿相片的墻上,有一張是我們兄妹幼時在爸爸老家房子前拍的,一晃多年過去。想起這些,哥哥眨了眨眼睛。如今,晚上他再也聽不到隔壁房間里傳來的大笑聲,有時這些笑聲讓他難以入眠,所以他就會“砰砰”地敲我的門,然后罵我一頓,并警告我閉嘴。他現(xiàn)在估計正在后悔,當時應(yīng)該對我好些。他曾經(jīng)打過我兩次,也在學校為我而打過其他人一次,后面這件事我始終不知道,他也完全沒提。
我們畢竟是兄妹,所以我為他后來人生中所遭遇的那些挫折和不幸感到遺憾和心疼。
(當他多年后從監(jiān)獄出來,爸媽已經(jīng)離婚。媽媽還住在這棟房子里,爸爸和那個女人也沒在一起,他后來就沒有再收到爸爸的任何消息,而他也知道了那個女人的女兒是自己的異母妹妹。但他依舊不知道的是,他接下來的一生將充滿坎坷和不順。而當他在外闖蕩多年,依舊一無所有,落得一身疲憊重新回到我們這棟房子的時候,他已經(jīng)51歲,身體被常年的吸煙和酗酒弄垮,需要年老衰弱的媽媽照料。)
現(xiàn)在,這一切對此刻依舊站在我舊臥室門前的他來說,太過遙遠和不切實際。幾分鐘后,他關(guān)了門,走進客廳。那天爸爸心血來潮在從宋律師事務(wù)所回來的路上買了火鍋料理,因為停電,媽媽先把肉類放在鍋子里煮熟,然后又讓爸爸到超市買固態(tài)酒精,用來保持火鍋一定的溫度。于是,他們在點滿蠟燭的客廳里吃火鍋,固態(tài)酒精幽幽的藍色火焰神秘而溫暖。
吃完火鍋,他們都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看外面大雪飛揚。他們都像往常一樣,各自想著自己的事情,在其中沉溺。但最終都不知不覺想到哥哥即將到來的審判,而隨著燭光搖曳,他們又想到死去的我,想到我在此刻的缺席。他們看著彼此,在昏黃寒冷的此刻猜測著對方眼睛里的情緒。
“真希望這個冬天能早點過去?!本镁弥?,媽媽說。
“雪估計還要下幾天,過完新年都不一定能停?!卑职终f。
因為沒開窗子,客廳里都是火鍋香料的味道。
“小妹挺喜歡冬天的。”哥哥突然說。
爸爸和媽媽都看著他,停了一會兒,爸爸說:“她是很喜歡冬天,尤其喜歡下雪?!卑职窒氲轿覀冊黄鸲冗^的許多個冬天,媽媽也在回憶往事。最終,他們在各自的記憶里碰到一起。
爸爸在沙發(fā)里轉(zhuǎn)了個身,面對著媽媽和哥哥,嘴角是笑地說:“你還記得那年在老家——你爺爺去世——的冬天,也下了很大雪,你妹妹拉著你到外面堆雪人,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