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俊文
這個春天真的來了,來得讓胖舅猝不及防。
幾臺拖拉機一起轟鳴在春風拂蕩的原野上,一排排雪亮而銳利的犁鏵,將大地殘留的秸稈飛快地卷入泥土,翻卷的泥土使人眩暈,但很快就攛成一條條筆直而勻整的田壟。熨熨帖帖大地仿佛就已經(jīng)沉浸在一個金色的夢里。
胖舅沒有隱瞞看到這個場景的心情。他在村北的河邊遛著他的三匹馬和一頭騾子,蹲下一會兒又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呆呆地向農(nóng)機轟鳴后的原野望去。田野瞬間幻化出的平展卻使他的內(nèi)心感到分外郁結(jié)。他無法舍棄這筆賬:用馬拉犁鏵每天可起壟二十畝地,每畝可凈賺30元,一天下來就是600元,一個春天總收入就是萬元啊。
自從生產(chǎn)隊解體后的春耕起,他家的幾頭牲畜和老犁鏵便開始走進鄉(xiāng)鄰的田間,不僅換回了不菲的收入,而且他依然感受著往日駕馭牲畜的快樂。他甚至寧可收入再少一點,也不愿這份快樂從手中的鞭子上消失。
上天像是將所有的一切賦予了所有的人,但那賦予并不是“雨露均沾”,從而構(gòu)成了每個人之間千差萬別的志趣、性情與思想。于是,帶著不同天性的人開始為自己的命運做出選擇。而胖舅的選擇卻是牲畜。
胖舅是我姥爺?shù)闹?,上面還有兩個哥哥。我之所以叫他胖舅,是他在兄弟中長得有點胖,便一直這樣叫他。他屬馬,大我兩歲,住在姥爺?shù)母舯凇N覀冸m然同一天上學,但當天下午他就逃學了。我記得的情形是:回家吃完午飯,我去找他準備返校,他站在院子里說什么也不走,我當然不知道他的想法。但他的母親清楚,挪動兩只裹腳從屋子里“顛兒”出來,催促他和我一起上學去。這時,他家的兩頭老母豬從豬圈里跑出來,胖舅背著事先背回的書包,突然向母豬追趕過去。接下來的一幕:胖舅在大地里和母豬一起向北奔跑,身后一片煙塵隨風彌漫,他母親的身影在煙塵里吃力地晃動。最后的結(jié)局是,她的兩只小腳顫抖著插在泥土里,那片煙塵已滾入大地深處。
胖舅最初喜歡的就是這兩頭母豬,它們當然屬于畜類。在上小學的幾年里,他的心思沒在書本上而在母豬身上。確切地說,他沒讀完小學,累計學時也就等于讀了三年書。他母親很早就不再催他念書,因為他放養(yǎng)的母豬為家里帶來了不小的收入。三年里兩頭母豬各產(chǎn)仔兩窩,最多的一窩產(chǎn)十只。仔豬養(yǎng)到二十斤左右出售,累計收入兩千多元。一個十歲出頭的孩子,能賺得這個數(shù)額的收入,讓村里的成年人都有點心生嫉妒。他不讀書反倒在家里家外理直氣壯,我們讀書的孩子見到他,也對他敬上三分。之后如果不是受到家長阻攔,他這輩子也許能成為養(yǎng)豬大王。
也許是當了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員的父親影響了他的選擇,或是這方土地要選擇它所信賴的后裔,使世代用人與牲畜的合力耕種的古老方式得以順利沿襲,便讓他的目光轉(zhuǎn)移到比豬的身材大得多的牲畜,以致一發(fā)不可收拾。起初,他只是替父親給騾馬們往飼槽里添加一些草料,并沒有直接牽它們出來過。但他羨慕父親隨意吆喝牲口在飼養(yǎng)棚里出來進去,更羨慕車把式揚鞭催馬的神態(tài),因此把所有心思用在如何也能如車把式一樣駕馭這些騾馬上。
他很少和我一起玩,當然也見不到他和別的伙伴玩在一起。我看他整天滿身的灰土,頭上和衣衫總不免粘掛幾顆細碎的飼草。他的書包里有時竟然裝著玉米,占據(jù)了比課本更多的空間,掏出課本也帶出玉米。玉米灑落在課桌上下,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這讓老師很惱火,數(shù)落他一頓之后,又眼睜睜地看他將玉米一粒一粒地拾起,再放回到書包里。同學們和老師一樣,要將這個過程目睹到最后。玉米是他從自家的袋子中偷出的,用途是下學后去飼養(yǎng)棚,喂給聽話的牲口。面對他的說明與解釋,師生們面面相覷。胖舅則不以為然,他覺得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和他同桌,有一天,親眼看見他的文具袋里沒有文具,而是裝滿了黃豆。文具袋是他的母親縫制的,藍底兒的一面繡著一個金元寶,繡金元寶用的是金絲線,第一眼看到它時閃著微微的金色的光亮,很是惹人喜愛。但沒過幾天,金元寶金色的光亮就不見了。后來我才明白,繡金元寶是為了讓胖舅好好讀書,書讀好了才有出息,長大了不愁沒錢花。胖舅說他最喜歡那匹白臉棗紅馬,每次摸它的頭,總會伸出舌頭舔他的手,那感覺癢癢的舒服極了。這袋黃豆也是偷自家里,是準備給棗紅馬的一份“特供”。
自學校向東是一條通往初中的小路,回過頭來向西則是城堡的斷墻,第二生產(chǎn)隊的隊部和牲口棚就在北城墻的外面。每到秋天,從小學里走出的學生,一小部分向東繼續(xù)上學,一大部分回到城堡里等待扛起鋤锨。胖舅卻沒有等待,他直接去了生產(chǎn)隊當上了車把式。這是令當時的所有農(nóng)民都羨慕的差事。一般男勞力勞動一天記十個公分,而車把式趕一天車要記十二個公分,出遠門當天不能返回還有五角錢的補助。況且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一下子就扛起長鞭,趕著馬車在城堡里出出進進,一時引起不小的轟動。
一個大地復蘇的春天,胖舅終于有機會大顯身手,讓那些內(nèi)心不服的人閉上了說三到四的嘴。那天,生產(chǎn)隊正在往西沙河對岸的耕地送糞。裝得滿滿一車土糞的馬車,碾過正在融化的冰面,向一道彎曲的沙土坡爬去。車把式拼命搖晃著鞭子,并時而用鞭桿猛戳轅馬的屁股,在一陣激烈的吆喝聲中,馬車還是從沙坡的彎曲處搖晃著退了下去。幾次試之未果,車把式只好將馬車退到岸邊。
此時,胖舅也趕著馬車向河岸奔來,駕轅的正是那匹白臉棗紅馬,另有一馬一騾拉套。鞭子上系的紅纓如一團燃燒的火。他像是看到了發(fā)生的一切,聽到了對岸的唏噓與嘲謔,身子在車的前沿上坐得異常的筆挺。隨著啪啪的幾聲鞭響,馬車很快下岸越過了冰河。站在對岸的人們頓時屏住了呼吸,真的要看看這位少年究竟有何神通。但是誰也看不出胖舅到底使了什么招數(shù)。在馬車上坡之際,胖舅的臉上沒有一絲的慌張,“喔喔”“吁吁”的吆喝聲忽輕忽重,像是按照坡度與彎度的節(jié)拍發(fā)出的。當馬車爬過拐彎段,車輪的轉(zhuǎn)動驟然停止的瞬間,胖舅以一個虛擬的搖鞭抽打,三匹牲畜的拉力剎時凝結(jié)在一條線上,并形成一股巨大的沖力,使裝滿農(nóng)家肥的馬車快速爬上了河岸。頓時,一片贊嘆聲如暴發(fā)的洪水。胖舅站在馬車的旁邊,擺弄著長鞭上的紅纓,故意裝出輕而易舉的樣子。
胖舅開始手搖長鞭走出家門,踏上了其他車把式跑過的路途。他獨自趕車進入醫(yī)巫閭山,為生產(chǎn)隊拉回比當?shù)亟斩捀玫臒瘢诒却笊礁b遠的渤海之濱,他的紅纓長鞭在車水馬龍中又高高揚起,于寒峭的朔風里時而甩出一串清音。
那年他剛滿17歲。
那里有一片浩瀚的蘆葦蕩,每年冬天到了結(jié)凍的時候,葦場要召集上千人收割蘆葦,然后用小火車運往一家造紙廠。要運到可供火車運輸?shù)牡攸c,其中的運力則是來自醫(yī)巫閭山一帶的畜力車。不知有多少個村屯,把派出勞力收割蘆葦作為一項收入來源,更把派出大車運輸蘆葦列為創(chuàng)收重點。但是,派大車在冬天里出遠門,一旦牲畜生病治療不及時,不僅掙不回錢來,還要將生產(chǎn)隊最寶貴的家當搭進去,生產(chǎn)隊長對此往往頗費思量。為什么選擇胖舅拉葦子,隊長和社員心里都清楚。一輛馬車三個人,是出征的標準配備。車把式外的兩人,一人負責跟車干活,一人負責牲畜喂養(yǎng)。大車駛出生產(chǎn)隊土夯殘垣的一刻,社員們便一齊送去期待的目光。他們期待三匹精良的牲畜平安歸來,期待胖舅給年終的分紅帶回更多的鈔票。
醫(yī)巫閭山覆滿皚皚白雪,壯鎮(zhèn)堡的大地變成了廣袤的雪野,西北風強勁的呼嘯卷起陣陣白色的煙霧,徑直撲向西南平原,撲向平原盡頭生長蘆葦?shù)牡胤?。推開被大雪封堵的家門,抬頭看天空一群群鳴叫的鐵雀,我不由得想起還在遠方的胖舅,想象著那里的雪和風,以及在風雪的吹打中緩緩行走的馬車,還有長鞭上那一縷如火的紅纓。似乎只有鐵雀毫不顧及我的心情,于寒天之上的叫聲是那般的脆亮。生長蘆葦?shù)牡胤皆谘┨煲灿羞@種鳥吧。胖舅肯定不會像在家那樣,于雪地里來回奔跑,把一個個鐵夾掩埋在雪里,露出一簇小小的谷物,不大的工夫便拎回好多戰(zhàn)利品。他不會有這樣的興致,因為他的目光早已投向令他篤愛的車馬。不知他的母親何時走出院子,她站在院墻外略顯高處的園子里,雙手搭在額頭向村頭的公路張望。她的身上披著被風卷落的雪花,一條用木锨清出的小路延伸到那雙小小的裹腳之下。
大雪告訴人們春節(jié)快要到了。其實,分紅的氣氛仿佛從運走場院的最后一袋糧食就開始醞釀。也許是這年的年景一般,生產(chǎn)隊長還是要等待創(chuàng)收的結(jié)果。而除了五名勞力進城搞裝卸,就是胖舅那輛拉葦子的馬車,只有這兩項收入進賬,分紅多少才能揭曉。隊長最盼望的當然是拉葦子的收入,人們也把分值升高的希望默默寄托在胖舅身上。
雪后放晴。一陣鞭聲打破了生產(chǎn)隊院落的沉寂。胖舅如果有了好心情,總是將長鞭甩出這樣啪啪的連響,只要這聲音一傳出,就知道是胖舅回來了。那輛馬車的車沿兩側(cè),提早貼上了大紅春聯(lián):車行千里路,人馬保平安。胖舅的臉上果真充溢著喜氣,人們很快從中猜到了這次拉腳的收獲。當算盤珠子在隊部昏黃的燈光下?lián)茼?,報出一筆2700元的收入。會計抬頭喊道:“拉葦子的收入!”欽佩的目光一起聚在胖舅的臉上。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臉上的表情變得復雜起來,沒有大功告成的欣喜和滿足,也沒有困苦過后的舒展與輕松。他站在一盤石磨與窗戶之間的過道,頭戴一頂黃白色的狗皮帽子,雙手褪在袖子里,微微地閉著雙眼,像是沉浸在揚鞭他鄉(xiāng)的回憶中。但在他的心里不能不為這筆占分紅總額三分之一的收入感到快慰。
胖舅的身影受到異鄉(xiāng)人的關注,最初是在閭陽鎮(zhèn)的馬市上。
實際上,這一帶的幾個集鎮(zhèn)早有馬市。有史記載,明初朝廷看到元朝的殘余勢力還未肅清,需要大量馬匹以強軍,而蒙古、女真則是馬匹的主要來源,同時他們又亟需通過互市予以籠絡安撫,于是在“廣寧、開原擇水草便處立市,俟馬至,官給其價,即遣歸”。北鎮(zhèn)作為當時的廣寧成了東北地區(qū)三大馬市之一。閭陽鎮(zhèn)為明代遼東都司西路一個重要驛城,馬市就位于明萬歷年始建的呂祖廟西。胖舅第一次相馬選擇在這里,是由于這個馬市距他家的距離最近,如遇難解之事便于找人調(diào)停。
馬市上馬頭與人頭攢動一起,但相比周邊的其他貿(mào)易區(qū),明顯要安靜得多。交易雙方的所有語言都鼓蕩在彼此寬大的衣袖里。這也許是農(nóng)貿(mào)集市上唯一古老而有趣的交易方式。討價還價按照捏七叉八勾九撓六的手語進行,雙方的手指觸摸著而又不停地變化,但在黑暗的衣袖里演繹的情緒和心懷,身邊的人卻無從知曉。旁觀者不看手指在袖子里鼓動的情形,只是觀察雙方的眉眼和嘴角,并從表情的變化中揣度交易的最后結(jié)果。
胖舅一開始進入馬市,只是在那里逛來逛去,并沒有直接去買賣馬匹。他說逛完一趟馬市,晚上睡覺總要做一回夢,夢里有好多好多馬,有時夢見的馬他從來沒見過,渾身上下通紅如火,不僅高大無比,而且跑起來飛一般快。他趕著用這樣的馬拴起的大車,在拉蘆葦?shù)穆飞蟻砘乇寂?,直到那長長的嘶鳴把他拖出夢境。
多少次空趕馬市讓馬市上的人對尚未成年的胖舅感到疑惑。但每逢馬市,胖舅依然在那里逛來逛去。有人終于向他開口:
“你到底來干啥?”
“看馬?!?/p>
“看馬干啥?”
“買馬?!?/p>
“買馬干啥?”
“趕車。”
如此的問答讓那個人有些惱火,奚落胖舅小小年紀,連鞭子還沒摸過就想買馬趕車。胖舅總算找到了反唇相譏的機會,問他你趕過馬車嗎?知道馬身上的東西都叫什么嗎?那人支吾著只說出了籠頭、鋼繩、套包幾種,便不再作聲了。胖舅卻如數(shù)家珍,諸如鞦帶、鞦爪子、鞦勾、肚帶、肚帶根兒、三花、三花勾、夾板、搭悠、搭悠圍子、壓梁子等等,包括頭纓、銅鈴、上腦、扣門兒,從轅套部分說到勾類、帶類和繩類,足有二十幾種無一遺漏。對方聽罷面紅耳赤,引來在場人的嘖嘖稱贊。胖舅一說起這件事就有點眉飛色舞。
生產(chǎn)隊買賣牲畜屬于重大事項,為了買回一匹真正的好騾好馬,他的身影出現(xiàn)在一個距家更遠的馬市。這個馬市在明萬歷年間便聞名遐邇。馬市區(qū)域用圍墻圈起,稱為“市圈”,圍墻被稱為“市口”,如果不是開市的日子,不準人們進入。馬市城至今可見清晰的遺址,一道青磚斷壁覆滿了歷史的塵埃。而因此得名的馬市村,則為那個久遠的繁華與喧囂留下了紀念。說來也怪,當年的馬市城與姥爺家那座城堡的面積完全一致。胖舅喜歡趕這里的馬市,因為有更多的騾馬可供挑選。
胖舅肯定沒學過相馬術(shù),更不懂“相贏駑馬”之說,但他有自己獨特的相馬套路。“遠看一張皮,近看四個蹄,再看牙齒齊不齊”,這算是他相馬的總原則。胖舅由此推而細之。想買時,他先挑牲畜的短處試圖壓價:“你這騾子是磨蹄。”意思是說騾子的后腿蹄子向外歪斜,為拉磨時呈現(xiàn)的狀態(tài),走大路會很吃力。然后看前腿如有外撇之勢,則貶為“開門腿”。事實上并不一定那么嚴重,但由于此話在行,賣主對買主便不敢輕視。胖舅也是以相人之術(shù)相牲畜。他說馬眼如人眼,必須眼大有神。如兩目無光且上眼皮過長,則屬肉眼凡胎之輩,使用起來難如人意。他瞧不起“陰陽耳”的騾馬,說一耳立一耳耷不成大器。這倒應了伯樂相馬經(jīng)里“馬耳欲得相近而前立”的說法。他最看重的還是騾馬的牙齒。這關乎騾馬服役的年限,以及牙齒與進食與健康的關系。五歲口騾馬正值當年,是大有作為的青春年華。胖舅相騾馬的牙齒,只相下牙而不相上牙。他說,上牙到騾馬老死那天也有蛆眼,因此對年齡無法判定?!斑呇缆度猓f五賴六”。胖舅一眼就能辨識出騾馬精準的年齡。好牙可以“天遮地”,而不能“地遮天”。下牙一長會形成兜齒,咀嚼草料就不順暢。胖舅的說法與古人相馬“唇不覆齒”“上齒欲鉤,下齒欲鋸”的要義,幾乎如出一轍。至于八圓七扁六四方(八歲口牙齒呈圓形,七歲口扁形,六歲口方形)胖舅早已熟知?!捌咭е袇^(qū)八咬邊”,等到騾馬食草“咬邊”了,那就是到了垂暮之年。胖舅不止一次這樣判斷。
馬市在暗中歷來風起云涌,一些牲口販子使用各種伎倆從中榨取利益。一天上午,他親眼看見一匹馬被人買走時,那馬的步履邁得輕快穩(wěn)健,買主高興地哼著小調(diào)將馬牽出了馬市。中午剛過,買馬人怒氣沖沖牽馬回來,那馬的一條后腿居然變成了瘸拐腿。但賣馬的人早已逃之夭夭。胖舅明白,那馬事先被注射了止痛藥,到馬市后方能健步如初。性格暴躁的烈性騾馬因為不好駕馭而不受青睞,于是有人在它們進入馬市之前,給其注射或服用鎮(zhèn)靜藥物,使騾馬變得格外溫順,很容易被人相中買走。胖舅知道馬市上的所有機關暗道,精到地把握著分寸和尺度,為生產(chǎn)隊買賣騾馬從未上當吃虧,但卻從未施用過坑騙之術(shù)。他的相馬本事不脛而走,本村其他生產(chǎn)隊買騾買馬,也要請他去馬市幫助掌眼。買騾馬時他要考慮是給哪個車把式使用,人與畜的性格要實現(xiàn)最佳組合。車把式脾氣急,選騾馬就要選行動敏捷的,而對慢性子的車把式,就要選性情溫順的。所以,胖舅買騾馬最讓人放心滿意。
聽胖舅說是選騾馬過分挑剔了騾馬的牙齒,引起了它們的不滿和憤怒。在剛剛步入成年的那年夏天,他正在生產(chǎn)隊拴車準備拉土,一頭騾子突然竄出飼養(yǎng)棚,在院子里狂奔亂跳。他對它大聲吆喝讓它回去,沒想到那只騾子惱羞成怒,猛地一尥蹶子,一只后蹄正中胖舅的門牙下齒,四顆牙應聲整齊地倒向口腔之中,頓時鮮血流出,下唇裂開大大的口子,急忙跑去公社醫(yī)院治療。胖舅哪能咽下這口氣,這無異于關公走了麥城。他想到日后社員們會怎么看他,他的本事在外人的眼里是否打了折扣。出院不久,他向生產(chǎn)隊長提出就讓踢他的騾子給自己趕的大車拉套,非要解這一蹄之恨不可。而當那匹騾子真的拉套上陣時,胖舅并沒有對它挾嫌報復,除非出現(xiàn)嚴重的對抗性行為,否則鞭子不會抽在它身上。說來也怪,沒幾天工夫,那匹騾子變得服服帖帖。
胖舅去馬市就騎在它的背上,手里輕輕地搖晃一根短鞭。但他不急于出村趕路,在城堡的街道上慢慢地走上一個來回,時而在人多的地方停下來,主動和別人搭訕,故意對騾子發(fā)出幾聲嚴厲的吆喝,似乎這樣才會在眾人面前挽回面子,并為自己的本事做出證明。
這情形很容易讓人想到農(nóng)民的尊嚴。它端坐在大地的中央,在風霜雨雪中始終保持和泥土一樣的顏色,并讓渾身沾滿泥土的人對它投去親善與贊佩的目光。胖舅的尊嚴就根植于腳下的大地,在泥土的溫潤中漸漸成長。所以他格外在意大地上的人對他的遠近親疏和議論評說。當他已經(jīng)感到人們對他依然高看一眼,目光里依然充滿著敬重與信任,繚繞在心頭上的一團隱憂即刻消散了。
當光陰之水突然漫過生產(chǎn)隊的圍墻,徹底淹沒了一排飼養(yǎng)棚和幾間房舍,最后牽出的一頭老驢被人們殺掉分了吃肉,胖舅才意識到昔日的紅纓鞭于集體的天空上再也甩不出聲響。他將自家的積攢和盤托出,又借了幾家的錢,湊到一起交到隊上,牽回了為他趕的大車駕轅的那匹馬。在多少個白天和夜晚,他一直惦記著與他朝夕相處的最后兩匹騾子,不知它們身在何方?騾子本該由本村誰家出錢買走,但等了幾天就是無人問津。人們知道,只有在胖舅的手里,兩匹騾子才會聽從使喚。胖舅把那匹馬拉進家里,已經(jīng)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只好任憑騾子自找人家了。按照過去的慣例,應該由胖舅把騾子牽到馬市去。但他拒絕了。他不忍心自己親手去斷送與它們之間的那份情緣。兩匹騾子被隊長趕走的那天早晨,他很早就跑去飼養(yǎng)棚,給騾子喂上一頓摻拌了豆餅的美餐,然后跟在隊長的身后,一直目送它們踏上村外的大路。
壯鎮(zhèn)堡幾乎每家的院子里,都搭建起一座彩色的棚子,棚頂?shù)牟输摪寤蚣t或藍或紫或綠,各種機動車就停放在里邊。或許是為了表達對大地一如既往的真誠,或許是他的生活必須與騾馬形影相隨,胖舅家的院子依舊是當年的棚舍,秸稈的棚頂上攤鋪著一層摻拌碎草的黃泥。棚里沒有一樣機動的器物,兩座飼槽圍站著三馬一騾。木制的馬車架子和一副犁杖停放在棚舍前。院子東西兩側(cè),一側(cè)堆積著高高的草垛,一側(cè)堆積著騾馬的糞便,過道上布滿了厚厚的浮塵,這樣的院落似乎還依偎在逝去的歲月的懷抱里不肯離開。但胖舅覺得沒有了生產(chǎn)隊,他的家就應該是如此的模樣,就應該有騾有馬有飼養(yǎng)騾馬的地方,有拉腳的大車和古老的犁杖。多少年,他憑借家里的馬車為鄉(xiāng)鄰往田野里運送糞土,用那副犁杖為各家各戶耕耘土地。他知道馬車的命運總有一天會終結(jié),但他又一想,腳下的大地是那么廣闊,哪怕是距村屯較遠的河邊林外,總該有騾馬與犁杖的一席之地。于是胖舅并沒有因為對騾馬命運的合理想象而放棄這份偏愛。他像是以收藏與欣賞的心理,讓飼養(yǎng)的騾馬在自家的院子里肆意歡鬧。雖然住房的后院完全可以容下幾匹騾馬,但他還是舍不得它們須臾離開自己的視線,就一直讓騾馬活動在窗前的院子里。他說白天一抬眼、一出屋就能看到它們,心里便覺得舒服得很。每天他要喂三次牲口,飲水時如天氣涼,一定要將水溫熱。深夜,胖舅和當年他的父親一樣,起身給牲口添一遍草料。牲口個個膘肥體壯,雖然派不上用場,但胖舅看著心里高興。一次回鄉(xiāng),一幫當年的伙伴聚在一起閑談,我親耳聽到他與一位家有轎車的張黑子進行了短暫的對話。
“你咋還趕大車?”
“順手?!?/p>
“咋順手也不如汽車!”
“汽車可不如馬車?!?/p>
“瞎胡說!”
“我出門喝醉了躺車上,馬就能給我拉回家。你喝醉了躺你的車上,那車能自動跑回你家嗎?”
黑子無言以對。
但是,響徹大地的拖拉機的轟鳴,使他的隱憂如一朵游云飄落到心頭。這聲音是如此的威猛和強大有力,有如洶涌的潮水淹沒了整個村莊。除了它的轟鳴,人們似乎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人們半張著忘記合攏的嘴,紛紛把往日欽佩的目光從胖舅臉上移開,追隨著奔跑轟鳴的拖拉機,一路遠去。眼前的一切,讓胖舅感到如此的陌生。人們的心,如失去了本性的狗,傻傻地跟在翻飛的蝴蝶后邊奔跑,叫也叫不回來。難道世界真會變得今是昨非?胖舅生出滿腹的疑惑,繼而感到一陣惆悵。
胖舅討厭這裹著黑煙的噪聲,渴望牲口在鼻腔里冒出帶著白氣的喘息,還有犁鏵破開泥土時經(jīng)久不息的沙沙之聲。他遠遠地望著田野,先是兩眼發(fā)呆,然后是一點點露出些許的嫉恨,田野上的拖拉機就在他復雜的目光里又都變成騾馬,每個騾馬都各拉一副古老的犁杖,而扶犁的人又都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