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福生
“叮鈴鈴——”手機鈴聲響了,我一看,來電是一個座機號碼,沒有顯示是哪里的電話,顯然不是經(jīng)常聯(lián)系的。我平時電話很少,難得有電話打過來,便接通了,很客氣地問對方,哪位?
房管局石主任嗎?
是!
我是縣政府辦公室小李!
哦!請問有什么事嗎?
馬副縣長這兒有一個上訪的老人,反映的是關(guān)于房產(chǎn)登記方面的問題,請你馬上到政府辦公樓901來一下!
好的!
接完電話,我這才想起來,前不久,單位要給縣信訪局和政府辦公室上報一個信訪工作聯(lián)系人。單位趙局長把我找了去,對我說,老石,你還有三年就退休了,這幾年你工作挺忙的,大家也是看在眼里的,哪個都有退休的一天,我的想法,你也應(yīng)該稍微清閑一下了。這幾年,單位信訪件太多,都是些多年信訪不好解決的問題,局里開會研究了一下,考慮到你年齡大了,業(yè)務(wù)方面也應(yīng)該由年輕人去搞了,搞信訪工作麻煩是麻煩一些,但終歸比較單純。你在單位時間久了,各方面都比較熟悉,上訪的事情大多你是比較了解的,由你做信訪接待工作,局領(lǐng)導(dǎo)也放心,其他同志也可以騰開手干別的事情了,不知你還有什么意見?
我還能有什么意見?人家趙局長親自找你談話,而且是局里開會定了的,我只能服從,別無選擇;況且人家趙局長說的句句是實情,這幾年單位里分配了好幾個大學(xué)生,學(xué)的都是房地產(chǎn)管理和測繪,我們幾個老同志一星期搞的工作,人家基本上一天就搞完了,效率是很高的。我們這些老同志在效率方面明顯不如年輕人。比如外業(yè)測繪,我們幾個老同志一天測繪最多七八戶,這幾個大學(xué)生出去一天就是十多戶,而且腿腳是相當(dāng)靈活、相當(dāng)勤快的。干我們這行,有時候是需要爬到群眾的房頂上去的。前幾年還可以,這幾年我爬上房頂,明顯的腿腳發(fā)抖了。還有就是安全問題,有一次,巷道里沖出來一條惡犬,年輕人“嗷”地一聲,早已不見了蹤影。我還算反應(yīng)快的,撒腿就跑。結(jié)果,和我同齡的老楊沒有反應(yīng)過來,未及逃跑,腿肚子被惡犬咬了一口。要不是狗主人及時趕到,怕是一口改不了惡犬的饞的。狗主人是一個中年人,胖胖的,我們以前見過面的,也挺難為情。他說,狗咬了是要打狂犬疫苗的,縣防疫站有此疫苗,打三次,共需要600元。接著他掏出一沓錢來,全是百元面額的,數(shù)了十張,遞給老楊說,實在不好意思,都是熟人,剩下的就作為營養(yǎng)費吧!老楊疼得直咧嘴,頭上的汗也流下來了,見人家連連道歉,也不好意思發(fā)作,還抽出400元準(zhǔn)備退給狗主人。狗主人哪里肯要!急急忙忙拉著狗走了。事后,老楊非要拿出400元請我們吃飯,被我們拒絕了。楊嫂子下崗多年了,家里也不寬裕,況且是人家的營養(yǎng)費,我們怎么吃得下去?
單位新老人員交替,這是很正常的,干信訪工作不需要到外面風(fēng)里來雨里去地搞測繪了,更不需要上別人家房頂,也不擔(dān)心被村莊里的狗咬了。這是單位領(lǐng)導(dǎo)照顧自己,也應(yīng)該念領(lǐng)導(dǎo)的好,何樂而不為呢!就這樣,我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同時報給了信訪局和政府辦公室,人家有關(guān)于房產(chǎn)登記方面的信訪案子,就直接和我聯(lián)系,不用給單位領(lǐng)導(dǎo)打電話了。這樣不但提高了效率,也替單位領(lǐng)導(dǎo)分擔(dān)了一些工作量,使他們有更多的精力去處理單位別的事情了。
這幾年,縣里為了改善各單位的辦公條件,在新城區(qū)建了幾幢辦公樓,把幾十個單位都搬了過去。單位集中辦公,也方便了群眾辦事,想在哪個單位辦事,也不需要跑太遠的路了。況且在此之前,包括房管局在內(nèi)的好多單位都是平房,沒有暖氣,沒有上下水,很不方便的。如今單位雖然遠離了老城區(qū),但畢竟改善了辦公條件,有了暖氣設(shè)施,也不用排班早起去給爐子生火了。
政府辦公樓在新城區(qū)最南側(cè),它的旁邊是新建成的人民廣場。每逢節(jié)假日,廣場上的噴泉便會開放,沖出幾十米高的水花,吸引著周圍的群眾前來欣賞。噴泉平時是不開放的,也許是為了節(jié)省開支吧!但今天是過完春節(jié)后的第一次開放,好像有幾個工作人員正在噴泉周圍忙活著。我想,好久沒有開放了,工作人員可能正在調(diào)試噴泉的設(shè)施吧!
我走進政府辦公樓的一樓大廳,發(fā)現(xiàn)旁邊有一張桌子,有保安正在對出入辦事的人員進行登記。由于我隔三差五地經(jīng)常來信訪局辦事,保安早已認識了我,我也就省去了登記這個環(huán)節(jié)。在電梯間,我直接按了九樓,電梯像飛機起飛似的,中途也沒有停,直接就升到了九樓。我有暈車的毛病,出了電梯間,還感到暈乎乎的。
901房間在辦公樓的東側(cè),是一個小會議室,還沒到門口,就聽到一個大嗓門的女人又喊又叫,生怕別人聽不到似的,說什么房管局不作為啥的。這個聲音很熟,好像前不久在單位就聽過。不過,在單位她好像沒有這么激動,聲音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高八度似的。
我敲了一下門,還沒等敲第二下,門就開了,顯然開門的這個人一直是在門的不遠處站著的,他就是馬副縣長的秘書小李。雖然不太熟悉,但以前還是多次見過的。我們彼此朝對方笑了笑,一個說石主任來了?一個說李主任好!算是打了招呼。
這個小會議室的正中間是一個橢圓形的會議桌,周圍放著十幾把椅子,顯然是開小型會議的地方。臨門的一把椅子上坐著一個50多歲的女人,中等個兒,臉圓圓的,要不是她剛才怒目圓睜的樣子,應(yīng)該還是一個比較好看的女人??上Ф嗪每吹呐耍橁幊恋孟耖T神似的,多少有點令人望而生畏。這個女人我見過,姓屠,啥名字不太清楚。前不久來單位,拿著一本房產(chǎn)證和一份只有幾句話很簡單的遺囑,要求繼承房產(chǎn)證上她婆婆的三間房子。我告訴她,未經(jīng)公證的遺囑,登記機構(gòu)因無法確認它的真實性,以及是否是被繼承人的最后一份遺囑,所以登記機構(gòu)暫不能受理這個申請。那天,她也沒怎么吵,便拿著我開具的《不予登記通知書》嘟嘟囔囔地離開了,好像還聲言,說老婆婆已經(jīng)死了五年了,你讓我找誰去公證之類的話。還說,我的遺囑是真實的,難道沒有公證就說明它是假的不成?沒想到事隔不久,屠大媽居然跑到縣政府來找分管縣長告狀。
屠大媽見進來的是我,把臉一沉,頭轉(zhuǎn)向另一面,一副對我極不滿的樣子。
李秘書對我說,剛才馬副縣長說了,讓你們想想辦法,看有沒有其他補救的辦法?
我說,她可以到法院去打繼承官司,等法院有了判決結(jié)果,再來登記。
屠大媽把眼一瞪說,我有遺囑,清清楚楚的,憑什么讓我去打官司?再說,你們可以調(diào)查了解,遺囑上不是還有證明人嗎?
我接著又說,如果你不打官司,也可以對我們“不予登記的決定”申請行政復(fù)議。
屠大媽不悅地說,我不會寫!
李秘書說,你可以找律師事務(wù)所代寫嘛。
律師代寫那是要收費的,我下崗多年了,哪有錢寫什么復(fù)議申請?要不,李秘書你替我寫一下?
這樣吧!李秘書笑著說,我沒寫過復(fù)議申請,再說我也沒那時間,律師事務(wù)所的王律師是我同學(xué),我打個電話,讓他免費給你寫,你看咋樣?
那我什么時候去找他?
你現(xiàn)在就去,我給他馬上打電話。
屠大媽一聽不用她掏錢,這才現(xiàn)出一張笑臉,打開房門走了。
大約過了一星期,屠大媽興沖沖地到單位找我來了,手里拿著法制局的一份公函??此纳駪B(tài),公函的內(nèi)容肯定是對她極有利的。她今天的心情特別好,也一直是笑臉。說實在的,屠大媽的笑臉還是很好看的。
我打開了信封,抽出公函,果然是行政復(fù)議。開頭闡述了一下屠大媽要求繼承其婆母三間房屋的情況,結(jié)尾是法制局給房管局的建議。建議是這樣寫的:根據(jù)《房屋登記辦法》第十七條的規(guī)定,房屋登記機構(gòu)認為必要時,可以就登記事項進行公告,并將公告送達有關(guān)利害關(guān)系人。若利害關(guān)系人逾期沒有提出異議,就可以依據(jù)遺囑,給屠秀蘭辦理繼承登記;如果利害關(guān)系人提出異議,那他們就可以到人民法院通過訴訟,確定了繼承人后,再行登記。
見我看完了復(fù)議書,屠大媽說,石主任你什么時發(fā)公告?房子快塌了,我還要辦了房產(chǎn)證之后去辦準(zhǔn)建證,準(zhǔn)備翻建房子呢!
我說,公告要在《熙寧周報》刊登,我會盡快擬好公告,送到報社。還要把報紙送達其他利害關(guān)系人的。
那好吧!反正我的遺囑是真的,又有證人,不怕別人提出異議,那我過幾天再來吧!說完,屠大媽脖子一扭,頭也不回地走了。
說實話,我搞房屋登記工作已經(jīng)20多年了,從來沒有為誰辦理房屋登記到報紙上發(fā)布過公告,這是頭一回?!斗课莸怯涋k法》也確實有這樣的規(guī)定,但究竟哪種類型的登記需要到報紙上公告,這個我還從來沒有深入研究過。即然法制局建議把屠大媽辦理繼承登記的事到報紙上公告,那就公告吧。你不這樣干,屠大媽也不會善罷干休的。
我把復(fù)議文件轉(zhuǎn)給趙局長,趙局長看完后,在文件右上角寫下了“請石主任根據(jù)法制局的建議盡快辦理”這句話。
公告很快在《熙寧周報》登出來了。公告是這樣寫的:茲有熙寧鎮(zhèn)北關(guān)社區(qū)居民屠秀蘭,向我局提出申請,要求繼承其婆母王玉蘭位于羅家巷10號的北房三間房屋產(chǎn)權(quán),如果有利害關(guān)系人對此申請有異議者,請持書面材料20日內(nèi)到我局辦理異議登記,逾期無人提出,我局將按照有關(guān)規(guī)定辦理。
屠大媽的婆母王玉蘭生前共有三個子女,長女黃懷玉現(xiàn)定居渭水縣;長子黃懷斌,是屠大媽的丈夫,已病故;次子黃懷青,已病故,其妻申文蓮在其婆母王玉蘭同院內(nèi)分有東房三間;屠大媽分有西房三間。由于屠大媽和申文蓮多年有矛盾,經(jīng)常爭爭吵吵,申文蓮便搬到女兒家去住了。
據(jù)屠大媽講,黃懷玉跟她關(guān)系很好,每年清明給老人上墳,也總要在她家住幾天,她不會有任何異議的。屠大媽拿來了一封前幾年黃懷玉寫的信,下面有她單位的地址,是渭水縣水利局。我便按這個地址用掛號信給她寄去了公告;申文蓮現(xiàn)住官井巷30號,這個院子原來是她女兒黃倩和她丈夫居住。后來,黃倩小兩口買了商品樓搬走了,申文蓮便住了進來。這天,我和老楊拿著公告到官井巷去找申文蓮。這個巷子位于熙寧鎮(zhèn)隍廟街,巷子很深,七拐八拐的,我們終于找到了官口巷30號。巷底里果然有一口官井,據(jù)說是清朝的時候由官府出錢挖的,已經(jīng)有100多年的歷史了。井的上面還有一座四根柱子的亭子保護著,至今隍廟街和官井巷的幾十戶居民都還飲用著這口井里的水呢!
“啪啪啪!”老楊上前敲打著門環(huán)。時間不大,從里面?zhèn)鞒鰜硪粋€女人的聲音,誰?老楊說,我!房管局的。
門開了,出現(xiàn)了一個又瘦又小的女人,50多歲的樣子,頭發(fā)花白著。我想這大概就是申文蓮吧!怪不得搬到這兒來住了,看她這身板絕不是屠大媽的對手。
你們找誰?又瘦又小的女人問道。
你是申文蓮吧?我們是房管局的,有事找你。
那請進來吧!申文蓮的臉上似乎沒有任何表情,很老實的樣子。
這是一個很小的院子,只有五間土坯房,院子的東面一間灶房、西面一間廁所,廁所旁邊緊挨著大門,進了大門,直接就是五間北房,很老很舊的房子。房間里擺放著幾樣過時了的舊家具,我和老楊坐在沙發(fā)上,申文蓮站著,也沒有倒杯水的意思。我說,屠秀蘭給我局提供了一份遺囑,要求繼承你婆母王玉蘭的三間北房。因為遺囑沒有公證,無法證明它的真實性,以及是不是王玉蘭的最后一份遺囑。根據(jù)有關(guān)規(guī)定,我們在《熙寧周報》刊登了公告,有利害關(guān)系的人如果有異議,應(yīng)該在20日內(nèi)提出書面申請,辦理異議登記;如果沒有異議,或者逾期無人提出異議,我局會根據(jù)有關(guān)規(guī)定受理屠秀蘭的申請。這是書面公告和報紙,請你在這個回執(zhí)上簽個字。
申文蓮很警惕的樣子,說我不會簽,要簽字等我女兒回來了簽。
我說你女兒什么時候回來?
申文蓮說,按往常還有一個小時就來了。
我說,那我們就不等了,有問題的話,請你們盡快和我們聯(lián)系。說完,我們留下報紙就離開了申文蓮家。
在我們和申文蓮接觸的這十幾分鐘時間里,她始終沒有表態(tài),大多數(shù)時間是低頭沉思著。我陳述完之后,她只是很小聲地說了句,她有本事全拿走好了!很無奈的樣子。我在懷疑申文蓮是不是智力上有障礙?聽屠大媽嘮嘮叨叨地說過,申文蓮丈夫死于一次車禍,那時申文蓮正懷著她女兒,自從丈夫去世以后,申文蓮一直沒有改嫁,和女兒相依為命,挺可憐的!按照屠大媽的脾氣和個性,申文蓮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她從那個院子里搬出來住,就是一個明證。打心眼里,我對申文蓮還是非常同情的,但不知道她對婆婆的三間房是不是也有要求,這就很難說了,估計這事肯定是她女兒拿主意。
果然,第二天早上,申文蓮和她女兒便到單位找我來了。她女兒叫黃倩,高高大大的,長得很清秀,看不出像申文蓮這樣很平常的女人能生出這么有模有樣的女兒。
黃倩很知書達禮的樣子,她把一份早已寫好的異議登記申請書給了我,申請書里寫得很清楚,申文蓮和她婆婆過去也在一起生活過,也服侍過婆婆幾年。雖然后來婆婆和屠秀蘭一起過,但她們也承擔(dān)過對老人的贍養(yǎng)義務(wù)。婆婆去世后,由社區(qū)主任主持,申文蓮還承擔(dān)了一萬元的喪葬費。所以,婆婆的三間房,她們母女也有繼承權(quán),請貴局暫停辦理屠秀蘭的房產(chǎn)證。
我告訴黃倩,異議登記的有效期是十天,十天以內(nèi)提出異議的一方應(yīng)向人民法院起訴。逾期不起訴,異議登記自動失效。
黃倩說,本來這房子我們是不想爭的,但屠秀蘭這么多年欺負我們娘兒兩個,她從小就不給我好臉色,還打我媽媽,想起這些,我就不想讓她獨吞了。
申文蓮一直在門口站著,一言不發(fā),好像站崗放哨似的。我和黃倩正交談的時候,申文蓮好像突然受到刺激似的,急匆匆來到黃倩身邊,非常緊張的樣子,她對黃倩說,屠秀蘭來了!
黃倩一聽,也馬上緊張了起來,她立即抓住申文蓮的手,好像要準(zhǔn)備離開的樣子。
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萬一屠秀蘭進來,碰上這對母女,這可真的是很糟糕的事情。果然,屠秀蘭很快走進了我的辦公室,她一看見申文蓮母女,立即破口大罵,我把你這個喪門星,扔下老婆婆不管,搬到別處去住了!你去享清閑,我侍候老婆婆好幾年,最后養(yǎng)老送終?,F(xiàn)在老婆婆的三間房人證物證都有,是屬于我繼承的!你不侍候老人,到頭來還竟敢來和我爭房子,真是吊死鬼搽胭脂——死不要臉!
屠秀蘭話音剛落,申文蓮?fù)蝗荒樕烖S,她用左手捂住胸口,眼看要跌倒的樣子。黃倩趕忙扶住了申文蓮,對屠秀蘭說,你從小對我們娘倆不是打就是罵,我們受不了你的氣才搬出去的,你以為我們愿意搬走嗎?你個母老虎,別以為你還像過去一樣欺負我們,那樣的日子不會再有了!
屠秀蘭一聽黃倩罵了她一句母老虎,立即怒目圓睜撲了上來,揮拳就打。我一看黃倩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害怕她吃虧,趕忙擋在了她們中間。屠秀蘭“咚”地一拳打在我的肩膀上,好疼?。∵@要是打在黃倩身上,非被打趴下不可。
就在這時,我聽申文蓮用微弱的聲音對女兒說,趕快走!當(dāng)這對母女要離開的時候,屠秀蘭不依不饒,準(zhǔn)備接著打,被我拉住了。申文蓮母女這才如同漏網(wǎng)之魚,得以脫身。
見申文蓮母女走了,屠秀蘭喘著粗氣對我說,石主任,對不起,剛才打你身上了!女人家沒力氣,打不疼的。
我苦笑笑說,還行,還行!
接著,屠秀蘭問,申文蓮是來送異議登記申請書的?
我說,是!
照你這意思,申文蓮提出異議,我這證就辦不了是吧?
明明我的遺囑是老人在世時寫的,人證物證都有,你們可以調(diào)查了解,咋讓申文蓮這個喪門星摻和進來了?你這兒不辦是吧?那你等著瞧!屠秀蘭說完,氣呼呼地走了。我還想解釋幾句,但這個機會根本就沒有。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的樣子,“叮鈴鈴——”我的手機鈴聲響了,一看號碼是李秘書的,看樣子屠秀蘭又去找馬副縣長了。屁大的事都去找縣長,縣長顧得上管嗎?
喂!石主任嗎?
是!李秘書,你好!
屠秀蘭在這兒又哭又鬧的,你馬上過來一下!
好的!
我是極不情愿去的,也不愿意看到屠秀蘭撒潑耍賴的樣子??墒?,單位領(lǐng)導(dǎo)把處理信訪的工作交給我了,不去又有什么辦法呢?今天還是沒有看到馬副縣長,還在那個901號會議室里,李秘書陪著屠秀蘭。屠秀蘭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很傷心的樣子,見我進來了,氣就不打一處來。她說,我遺囑是有人證的,你們房管局不作調(diào)查了解,還說我的遺囑沒有公證,無法確認真實性,你們這是有意刁難辦事群眾,是行政不作為,我要找馬副縣長控訴你們!
她還很會扣帽子。我說,你別在這兒鬧行嗎?有話咱們回單位去說,你這種情況我們以前沒有遇到過,也沒有辦事經(jīng)驗,這是客觀事實,你應(yīng)該理解才對;再說問題也會慢慢得到解決的,馬副縣長也是有批示的,我們也是很重視的。下一步該怎么辦,我準(zhǔn)備給你解釋的,但你已經(jīng)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咱們還是回單位說吧,縣政府這兒人家要辦公、要開會,你這樣鬧不太好!
李秘書也附和道,是的!今天市里來人檢查工作,你這樣吵鬧會影響縣里形象的!
屠秀蘭說,來的是市長嗎?他在哪兒?我正好也反映一下情況。
我說,好我的屠大媽,你就別添亂了!咱們回單位再討論這個問題好嗎?
你別糊弄我,有話就在這兒說,我年齡大了,樓上樓下的我受不了!
那好吧!現(xiàn)在可以證明申文蓮是沒有遺囑的,十天異議登記期滿,如果她沒有起訴到法院,我們便認定你的遺囑的真實性,給你過戶就行了。如果她起訴到法院,法院如果認定你的遺囑真實有效,同樣會判決你贏的。
我的遺囑當(dāng)然是真實有效的,任何人不會拿出第二份的!
那好,這樣吧!你協(xié)助我們干這樣一件事情,那就是十天期滿后,請你把遺囑上的那個代筆人和證明人請到房管局來,讓他們帶上身份證,我們需要作個筆錄。
那兩個人好幾年沒見了,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到!
這個必須由你配合,筆錄作不了,遺囑的真實性無法確認,那我們確實愛莫能助!
見我的態(tài)度很堅決,屠秀蘭這才說,那好,這兩個人我去找。她又問我,那么萬一有一個死了怎么辦?
只要有一個健在就成!死了的需要一份死亡證明,確認他已經(jīng)不能作證了。
屠秀蘭申請繼承其婆母的房產(chǎn),原先頭緒復(fù)雜,如今漸漸輪廓分明,有希望了。她立馬起身,顯得很有信心,她說,那好吧!十天時間很快就到了,這幾天我去找證明人,就不再打擾你們了??傊?,我認為真理在我這兒,我就不會罷休,我就不會放棄!
屠秀蘭說話很干脆,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頭也沒回。
回到單位,我就給黃倩打電話,告訴她,異議登記的有效期限是十天,十天以內(nèi)提出異議的一方如果不起訴,異議登記自動失效,我們就得考慮給另一方辦理繼承登記了。
黃倩說,只要屠秀蘭給我們賠情道歉,承認多年來欺負我們娘倆的事實,保證今后不再發(fā)生類似的情況,我們便放棄繼承我奶奶的三間北房的要求!
我說,這個我做不了,我也沒那個能力,屠秀蘭是不是會道歉的那種人,你恐怕比我更清楚。起訴和不起訴的后果我已經(jīng)給你講得很清楚了,這不是兒戲,希望引起你的重視!
黃倩遲疑了一會說,繼承不繼承三間房倒是小事,關(guān)鍵房子假如歸了屠秀蘭,我們今后的出路就成了問題。雖然以前法院判決過大門由兩家共同通行使用,但屠秀蘭多年來視我們是眼中釘、肉中刺。官井巷那兒聽說要拆遷了,我媽媽肯定要搬回來住,我擔(dān)心的就是屠秀蘭在院里占有的房子是六間,我們只有三間,院落的使用比例會很小,這些,都是屠秀蘭欺負我們的根源!
我說,屠秀蘭比較難打交道,但她并不是一點理也不講,只要你們處處讓著她,時間久了,矛盾是會化解的。最后我說,起訴和不起訴的后果我已經(jīng)給你講得很清楚了,不論結(jié)果如何,我都會做到公平、公正、公開,希望你能夠理解。
好的!起訴的事,我和我媽媽商量以后再定。黃倩說完掛斷了電話。
事實是明擺著的,申文蓮母女并不想爭這三間房,關(guān)鍵是屠秀蘭得到三間房后,她們母女便減少了院落面積的使用權(quán)。她們擔(dān)心的就是這個,也擔(dān)心屠秀蘭擁有的權(quán)屬比例多,通行方面也會出現(xiàn)問題,問題的關(guān)鍵就是屠秀蘭這個人就是個愛惹事的主兒!她們母女惹不起,也躲不起。
十天時間是很快的,我們沒有接到申文蓮母女起訴的任何消息。這天,屠秀蘭滿面春風(fēng)地領(lǐng)著兩個60多歲的老年人來到了單位,她的表情像打了勝仗似的。是的,只要這兩個人能證明遺囑的真實性,那基本上可以肯定,屠秀蘭贏定了。
在單位會議室,我驗看了這兩個老年人的身份證,他們一個叫張懷斌,是退休教師,遺囑的代筆人;另一個叫朱玉堂,無業(yè),遺囑的證明人。我先把遺囑的復(fù)印件讓他們二人傳閱了一遍,然后問張懷斌,這是不是你寫的?
他說,是!
我又問,遺囑上的手印是屠秀蘭婆母王玉蘭親自按上去的嗎?
張懷斌說,是!
我又問,你愿意為你的證人證言負法律責(zé)任嗎?
張懷斌說,愿意!
我又問朱玉堂老人,張懷斌代筆寫這封遺囑時你是不是在場?
他說,在場!
我又問,張懷斌剛才的回答是否真實?
朱玉堂回答,完全真實!
我又問,你愿意為自己的證言負法律責(zé)任嗎?
回答,愿意!
然后,我把詢問筆錄讓他們看了一下,看我記的內(nèi)容和他們剛才回答的是否一致。他們仔細看了一遍,說完全一致。最后,他們在每一頁筆錄的下面和最后一頁的落款處簽了字,并按上了手印。
屠秀蘭看著我整理好了詢問筆錄,現(xiàn)出難有的笑容問我,現(xiàn)在異議登記十天滿了,申文蓮沒有起訴,遺囑的證人證言也有了,你們什么時候給我登記發(fā)證?
我說,現(xiàn)在萬事俱備,只欠你大姑子黃懷玉的證言了。
屠秀蘭臉一沉,不悅道,這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你這是有意刁難我呢吧?
我說,就差這一哆嗦了!只要黃懷玉證明她手上沒有遺囑,那就證明你的遺囑是唯一的一份。
屠秀蘭仍然陰沉著臉,似乎要發(fā)作又忍住了似的。她說,黃懷玉每年清明節(jié)都要回老家給父母上墳,她每次回來都住我家,聽說她最近身體不好,年齡也大了,不知道來不來。
我說,離清明節(jié)還有20多天,你最好跟她聯(lián)系一下。
屠秀蘭說,萬一她身體不好來不了呢?讓你們領(lǐng)導(dǎo)派車,咱們?nèi)ヒ惶宋妓h。
我說,這個我做不了主的。
屠秀蘭說,今年全國上下都在認真貫徹中央群眾路線教育活動,你這墻上寫著為人民服務(wù),我這點小事你們好幾個月都解決不了,還處處刁難我,你們這是和中央群眾路線教育活動唱對臺戲!
我說,屠大媽你就別給我們亂扣帽子了,黃懷玉清明回來就萬事大吉了,如果不回來再說車的事情吧!反正單位經(jīng)費很緊張的,油費起碼得你掏。
屠大媽說,你們有難處,我就去找馬副縣長,看他的車有空嗎?
好我的屠大媽,黃懷玉來不了,你直接找我好嗎?我給單位領(lǐng)導(dǎo)匯報你的實際困難。
這還差不多!屠大媽見我妥協(xié)了,這才領(lǐng)著那兩個證人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一副勝利者的姿態(tài)。
看著屠大媽遠去的背影,我在想,幸虧你屠大媽這樣難處理的事情一年就一兩件,要是有十頭八件,誰能受得了?現(xiàn)在的人一有不順心的事就上訪,鬧得四處不得安寧,上面的領(lǐng)導(dǎo)沒辦法了,把處理上訪作為各單位考核的指標(biāo)。其實,對待上訪者,各單位的領(lǐng)導(dǎo)還是相當(dāng)重視的,雖然有些問題確實解決不了,但還是設(shè)身處地想盡了辦法。前些年,也是一個大媽,60多歲的樣子,背著鋪蓋,在單位的樓道里住了一晚上,要求解決私房改造的問題。房子都拆掉修成道路了,怎么解決?后來好說歹說勸走了。
清明節(jié)過后的第一天,屠大媽果然領(lǐng)著大姑子來了。黃懷玉60多歲的樣子,戴著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她說,嫁出去的老姑娘了,哪好意思爭娘家人的財產(chǎn)?老母親好歹是屠秀蘭侍候著養(yǎng)老送終的,房子就應(yīng)該是她的,我沒有任何意見!隨后,她親筆寫了一份證明,說自己手里沒有任何遺囑,老母親的三間房歸屠秀蘭繼承,她沒有意見。然后簽名按手印,很熟練的樣子,字寫得很好,看得出是一個上過班搞過文字工作的人。
今天的屠秀蘭臉笑得像一朵花,她那意思,看你今天還有什么話說?我告訴她,沒有什么意外的話,一周后我會通知你領(lǐng)證的!
屠秀蘭把嘴一撇說,還能有什么意外?你該使的招全使了,現(xiàn)在這叫黔驢技窮!看你還有什么招?
我不滿地說,屠大媽你這啥比喻?咋像罵人呢?
這回屠秀蘭并沒有生氣,她連連道歉說,我識字少,不會說話,你千萬別介意!我也不打擾你了,一星期嘛,我等得了的!
屠秀蘭得意洋洋地領(lǐng)著黃懷玉走了。我急忙給縣法院立案廳打電話證實了一下,申文蓮母女確實沒有起訴,這才通知轉(zhuǎn)移登記的窗口立即按程序給屠秀蘭辦理繼承房產(chǎn)的轉(zhuǎn)移登記。一周后,屠秀蘭如愿拿到了房產(chǎn)證。臨走,她緊緊抓著我的手說,石主任,這幾個月打擾你了,給你添了許多麻煩,也說了許多不中聽的話。我一個婦道人家,你大人有大量,千萬別介意,我這兒給你道個歉,有空上我家喝茶來!
今天,她完全是一副賢妻良母的樣子。
我說,一定,一定!
按說,這事也該結(jié)束了。哪知道,一個月后的一天下午,“叮鈴鈴——”電話又響了,一看來電號碼是李秘書,又是啥事?
電話接通后,我說,李秘書好!
石主任好!這會兒,馬副縣長這兒又來了一個中年婦女,為了房產(chǎn)的事情被人打了,挺可憐的。馬副縣長不在,本來要通知派出所解決的,她們好像是親戚關(guān)系,在事情沒有搞清楚之前讓派出所解決不太好,你過來一下,把情況了解清楚,再決定是不是由派出所解決!
我說,來的這個婦女叫啥名字?
李秘書說,叫申文蓮!
我一聽是申文蓮,差點暈過去。這倆妯娌沒完沒了,何時是個頭?。∩显L啊上訪!這個工作就不是我這種快要退休的人搞的。本來快退休了,想著干點清閑的,哪知道這比以前干業(yè)務(wù)時還要麻煩得多!
當(dāng)我經(jīng)過單位辦公室時,辦公室史主任喊我,老石你來一下,這兒有個關(guān)于退休的文件,好像你夠條件,過來看一看!
我走進辦公室,史主任遞給我一份紅頭文件,是人事部門的,上面有一句話:工齡滿35年,本人愿意提前退休的,可以申請退休。
我笑了,有點如釋重負的感覺。我對史主任說,我夠條件,我愿意提前退休,立馬給你寫申請書!
史主任說,急什么,你忙完了再寫嘛!
我急不可耐地鋪開一張白紙,剛寫下“申請書”三個字時,“叮鈴鈴——”電話又響了,一看號碼,又是李秘書!呀!光顧了寫退休申請,申文蓮還在李秘書那兒呢,我怎么把這茬給忘了?
李秘書嗎?我馬上過來,正在路上走著!
李秘書焦急地說,這下麻煩了,我勸她先回去,拉了她一下,誰知道她躺在地上不起來,說我推她,非要見縣長不可,這可怎么辦?
看來退休申請這會兒是寫不成了,還是回來再寫吧!我想申文蓮這麻煩事,是不是我退休前處理的最后一件上訪案呢?但愿是!當(dāng)然,我也會站好最后一班崗的。
責(zé)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