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
2017年1月8日,伊朗著名政治家、政壇“大老”拉夫桑賈尼因突發(fā)心臟病在德黑蘭去世,享年82歲。1月10日,伊朗為其舉行國葬,德黑蘭萬人空巷,參加葬禮、自愿送行的民眾據稱達250萬,其規(guī)格規(guī)模在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史上僅次于霍梅尼的葬禮。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及主要政治、軍事和宗教領導人悉數到場,是筆者所知近年來伊朗各級高官公開亮相最集中的一次。
拉夫桑賈尼去世雖然不會直接影響伊朗體制的穩(wěn)定,但其政治意蘊相當深刻。
“常委”無人可繼
很多媒體在報道拉夫桑賈尼去世時,多稱其為“伊朗前總統(tǒng)”,給人一種其為前輩政客的感覺。但其實拉夫桑賈尼是死在任上的。自1989年來,拉夫桑賈尼一直擔任伊朗確定國家利益委員會(“確委會”)的主席,該職位由最高領袖任命?;裘纺崛ナ篮蟮囊晾收误w制比較特別,在筆者看來其領導機制是由某種類似“政治局”的政治“大老”團體來實現的?!罢尉帧钡淖罡哳I導是最高領袖,“常委”則包括總統(tǒng)、議長和司法總監(jiān),加上憲法監(jiān)護委員會(解釋憲法、審查選舉候選人資格)主席、“確委會”(協調憲監(jiān)會和議會分歧)主席、專家委員會(選舉最高領袖)主席,以及武裝力量總參謀長及革命衛(wèi)隊和正規(guī)軍司令等。這個總數不超過十人的“政治局”決定著伊朗的大政方針。其中,拉夫桑賈尼擔任“常委”的時間幾乎與哈梅內伊一樣長,說排名第二并不為過。雖然拉夫桑賈尼在內賈德擔任總統(tǒng)期間受到一些打壓,出鏡率有所下滑,但絕非過氣的政客。應該說,他是以現職“常委”的身份離開人世的。
實際上,即使在諸“常委”中,拉夫桑賈尼的履歷都堪稱“完美”。他擁有“霍賈特伊斯蘭”的中級教士頭銜,三次出任議長,兩次當選總統(tǒng)(1989年至1997年),在兩伊戰(zhàn)爭后期當過武裝力量代總司令,長期是專家委員會成員,并于2007~2011年任該委員會主席,1981~2009年長期擔任德黑蘭周五聚禮會的領拜人。這份履歷覆蓋政、軍、教、意識形態(tài)等多方面,彰顯了拉夫桑賈尼“超級全面”的政治才干。更重要的是,拉夫桑賈尼在伊朗伊斯蘭共和國史上幾乎所有的重要關頭都發(fā)揮了關鍵作用。在擔任武裝力量代總司令時期,他力勸霍梅尼接受聯合國決議,結束了兩伊戰(zhàn)爭;在霍梅尼死后,他在高層內部會議中直言“霍梅尼曾指定哈梅內伊為未來最高領袖”,對哈梅內伊當上最高領袖有“讓賢”、力挺之功;在總統(tǒng)任內,他啟動了經濟重建,邁出了與西方緩和關系的最初步伐;近年來,他不時表態(tài)支持現任總統(tǒng)魯哈尼的核談政策,成為伊朗國內支持伊核全面協議的重要力量。在伊朗“政治局”中,拉夫桑賈尼的發(fā)言權和作用絕對稱得上舉足輕重。
目前看來,拉夫桑賈尼留下的職位很難有人能夠勝任。其專家委員會成員的職位雖然可以補選,但2016年2月他以德黑蘭選區(qū)第一名高票當選的情況難以再現。而其“確委會”主席的接任人選更難確定。有媒體羅列了多位可能人選,包括現任總統(tǒng)魯哈尼、專家委員會主席賈納提、司法總監(jiān)拉里賈尼、“確委會”秘書雷扎伊、專家委員會重要成員沙赫魯迪等,但他們或有要職在身、或年事已高、或資歷不足,影響力與綜合能力均難以比肩拉夫桑賈尼。伊朗政治中存在“官以人貴”的現象,即一個官職乃至機構的重要性,不取決或不僅取決于機構本身,更取決于負責人的地位與影響力??梢哉f,“確委會”之所以重要,有拉夫桑賈尼個人的因素在內。換任何一個人接任,不僅此人的影響力不及拉夫桑賈尼,且“確委會”這個機構的重要性和仲裁能力也可能下降。對于哈梅內伊而言,這的確是一個難度不小、頗費躊躇的任命。
政治平衡的漂移
像許多國家一樣,伊朗內政的重要特征是不同派系或陣營的分野與斗爭。不同陣營之間良性制衡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內政的穩(wěn)定與健康發(fā)展,反之亦然。從上世紀90年代以來,伊朗政壇大體形成保守派、務實派和改革派三個陣營。保守派堅持伊斯蘭革命的原則,對改善與西方關系持保留甚至反對態(tài)度,對內強調自力更生、自主發(fā)展經濟,嚴格管控社會風氣。改革派立場靈活變通,樂意與西方改善關系,希望活絡社會氛圍,放松社會管制,促進經濟自由發(fā)展。務實派的立場則介于保守派和改革派之間,雖然遵守伊斯蘭革命的原則,但意識形態(tài)色彩相對淡化,在發(fā)展經濟方面持實用主義態(tài)度,不排斥與西方打交道。
拉夫桑賈尼正是務實派的旗手。雖然對于拉夫桑賈尼擔任總統(tǒng)期間的政績,有人評價其經濟重建效果一般,私有化過程腐敗滋生,貧富差距拉大等,但正是通過拉夫桑賈尼的八年執(zhí)政,伊朗真正地“告別革命”,擺脫了上世紀80年代內政、外交、軍事等方面的偏激做法,淡化了“革命理想高于天”的意識形態(tài)影響,回歸到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務實道路。這種回歸為拉夫桑賈尼之后的歷任總統(tǒng)在不同程度上繼承,并成為伊朗國祚得以延續(xù)的基礎。
就狹義派系政治而言,拉夫桑賈尼及其務實派在伊朗的地位非常特殊。若務實派與保守派聯合,則保守派勝;與改革派合作,則改革派贏。這就賦予拉夫桑賈尼在幕后操持政局的巨大能力??v觀歷史,拉夫桑賈尼幾乎對三位伊朗總統(tǒng)的命運有著決定性影響。在拉夫桑賈尼總統(tǒng)任內,哈塔米曾擔任文化指導部部長和國家圖書館館長;1997年哈塔米以改革派身份高票當選總統(tǒng),無疑得益于拉夫桑賈尼開啟的務實氛圍,及其個人的明確支持。2005年,拉夫桑賈尼再度參加總統(tǒng)大選,雖惜敗于黑馬內賈德,但他沒有善罷甘休。2009年內賈德謀求連任時,伊朗發(fā)生大規(guī)模示威游行,部分民眾認為計票有誤、支持改革派候選人穆薩維、反對內賈德連任,迫使最高領袖介入保護內賈德。這是伊朗伊斯蘭共和國總統(tǒng)選舉史上前所未有的風波,西方媒體認為其幕后策劃者就是拉夫桑賈尼。在內賈德第二任期內,拉夫桑賈尼與內賈德的斗爭趨于激烈,前者在“不知不覺”中拉起一條反對內賈德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在內賈德總統(tǒng)任期的最后兩年,從最高領袖到“政治局”主要“常委”,幾乎都與內賈德鬧過矛盾,后者最終灰溜溜地下臺。在2013年總統(tǒng)大選中,拉夫桑賈尼為立場溫和的候選人魯哈尼造勢,并親自說服改革派候選人退選,確保魯哈尼的選票。魯哈尼執(zhí)政后,拉夫桑賈尼多次褒揚、支持新政府的核談政策和經濟改革,緩解了魯哈尼在國內面臨的壓力。在2016年專家委員會和議會選舉中,拉夫桑賈尼和魯哈尼再度聯手,在德黑蘭選區(qū)大獲全勝。對魯哈尼而言,拉夫桑賈尼之死顯然是不利因素,未來他將不得不獨自面對來自保守勢力和軍方的巨大壓力。新一屆總統(tǒng)大選近在眼前,魯哈尼雖然很可能繼承拉夫桑賈尼的擁躉與票倉,但大選的不確定性顯著增加。
就整個伊朗政壇而言,得益于拉夫桑賈尼生前的推動,并以魯哈尼崛起為標志,一種溫和化的趨勢和氛圍正日益成熟。這個新的溫和陣營似乎融匯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改革派與務實派,成為一個更具包容性和開放性的政治集團。而拉夫桑賈尼去世,不僅使務實派失去了領袖,而且一個能起到中和、協調、彌合作用的務實派陣營也會趨于模糊和分散。伊朗政治評論家已經在擔心,原有的三派平衡或將滑向保守派與改革派的兩極對峙。
老人政治的危機
不過,拉夫桑賈尼的離去對伊朗國家體制和政治運轉不會構成直接的震動,畢竟“確委會”只是仲裁機構而非日常行政機構。但是,拉夫桑賈尼之死卻清楚地表明,伊朗的第一代革命家和教士統(tǒng)治集團正在加速老去,將不可避免地退出歷史舞臺。伊朗伊斯蘭革命爆發(fā)至今已將近40年,霍梅尼時期的革命教士多已進入古稀、耄耋之年。最高領袖哈梅內伊已經77歲,2014年動過前列腺手術;憲法監(jiān)護委員會兼專家委員會主席賈納提已經90歲。除拉夫桑賈尼外,近年來去世的高級教士不在少數。筆者印象較深的有:2014年10月,時任專家委員會主席馬赫達維·卡尼因心臟病去世,享年83歲;2016年3月,阿亞圖拉瓦埃澤·塔巴西去世,享年80歲,生前是專家委員會、“確委會”成員,長期擔任最高領袖在呼羅珊省的代表;2016年11月,阿亞圖拉穆薩維·卡利米去世,享年91歲,生前曾任伊朗最高法院院長。
統(tǒng)治集團老齡化帶來的問題絕非個人死亡這么簡單。年紀大了,治國理政的精力自然不濟,也容易加深與年輕人之間的隔閡,這對教士集團的整體形象與合法性構成了挑戰(zhàn)。2015年筆者在伊朗訪學時,曾聽到時任央視駐伊朗記者王晉燕的講述,她在采訪伊朗專家委員會會議時發(fā)現,與會者多是上了年紀的教士,拄拐、需要攙扶者不少,一些參會者甚至難以從汽車上下來。在這種情況下,很難想象專家委員會的實際權威與工作效率有多高。因此,教士集團的更新換代問題已經相當緊迫。伊朗以“教法學家監(jiān)國”為原則,不乏培養(yǎng)教士的經學院和大學,但近年來伊朗涌現的優(yōu)秀教士政治家屈指可數,達到拉夫桑賈尼水平的更是鳳毛麟角,這從最高領袖遲遲未指定接班人就可以看出。而且,即使有了年輕化的新一代教士統(tǒng)治集團,這個群體的形態(tài)與構成也還是個謎,其與武裝力量、商人階層、行政官僚的關系也充滿不確定性。在2011年爆發(fā)的“阿拉伯之春”中,阿拉伯世界的數個“政治老人”垮臺;2011~2015年間,沙特王儲、國王接連去世,繼承人問題令外界揪心;如今,伊朗版的“老人政治”擺在眼前,如何妥善過渡同樣引人關注。
對最高領袖哈梅內伊而言,拉夫桑賈尼之死帶來的感受肯定是復雜的。一直以來,哈梅內伊與拉夫桑賈尼之間是既競爭又合作的關系。一方面,兩人是霍梅尼的左膀右臂,在霍梅尼死后“分工”當了最高領袖和總統(tǒng),奠定了后霍梅尼時代的伊朗政治大局,成為近30年來伊朗的兩根頂梁柱。另一方面,兩人的路線和權力斗爭也有所凸顯。哈梅內伊雖貴為最高領袖,但資歷、年齡均未超過拉夫桑賈尼,當上最高領袖還有賴于后者力薦,故一直提防著拉夫桑賈尼“功高震主”。這些年來,哈梅內伊竭力維護最高領袖的超脫,但實際立場傾向保守派;拉夫桑賈尼雖屬務實派,卻一直向改革派的方向偏轉。如今,因為拉夫桑賈尼離世,哈梅內伊不再面臨一個強大的競爭對手,但后霍梅尼時代的伊朗也因此少了一根頂梁柱,加之當年共同戰(zhàn)斗的同輩同儕逐漸老去、凋零,哈梅內伊內心也不免有唇亡齒寒、獨木難支的感覺吧。
(作者為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