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不動固本之木
人們評價一個人,總是看他本身之外的東西,一如蒙田所說,人們買劍,往往不看劍鋒是否銳利,而是看劍鞘是否華麗。
這個“劍鞘”之于人,即財富的多寡、地位的高低、衣冠的明暗、交游的廣狹。
然而別人的評價,或別人的議論,就像風,有時會把樹吹得左右搖擺,但風過之后,樹依然直。關鍵在于樹,是否有深扎的根須、向上生長的意志和堅定不移的本性。
樹倒一般緣于自身空,緣自內(nèi)心的霉變和腐爛。
而且,別人的評論,都是建立在自己的價值取向上的,實在不足為據(jù)。如果別人的一番評論就改變了你的價值取向(價值觀),只能說明你從來就沒有確立屬于自己的價值體系(價值觀)。
所以,不要太在意別人的評論,重要的是要學會強身固本。
圣嚴法師說,心隨境轉是凡人,境隨心轉是圣賢。我們即便做不得圣賢,最起碼也要做心有定力的人。
從大環(huán)境來看,總體上是“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的年代。有了官位,還要追逐文名,有了文名,還要覬覦官位,互相侵占別人的生存空間,到頭來,文人罵官,官貶損文人,互為水火。有了錢財,還要謀取權位,有了權位,還要撈取錢財,雖互相不屑,卻還要私下里交易,以游走于別人的碼頭之上為樂。色與權、錢的關系也是這樣的,混淆邊界,亂走一氣,傷人害己。所以,我們的固本之途,是“走好自己的路,讓別人在自己的路上無路可走”——既為文人,就要恪守文人品格,把文事做大做強,讓別人無法比肩,嘆為觀止。既為官人,就要恪盡職守,清正用權,讓別人尋不得破綻,無處產(chǎn)寄生之卵。既為富賈,就要義字為先,憫人濟世,讓別人難生輕蔑之念,身價自重。既為國色,就要品性高潔,不墮俗塵,凜然不叫人欺,讓別人自慚形穢,敬畏造化,修再生之德。
總之,不會走路的人,陽關大道,也磕絆摔到;會走路的人,山間小徑,也如履平地。有路無路,不在路,而在腳。
樸實的力量
我最厭惡巧舌如簧的人。因為只有嘴不對心的人,才能巧舌如簧。
說心里話的人,緩慢,甚至笨拙。而且,樸實的人,往往羞于夸夸其談。
以生活為本,心性高潔的人,往往一切從簡。
母親從小就對我說,要喜愛粗茶淡飯,要喜歡土鞋布衣,這樣,不生貪吝,知足常樂。
所以,我喜吃野菜,野菜潤腸,不留宿便,口氣清爽。也喜吃小米,小米化淤,不生臃肥,身姿靈巧。
所以,我不挑剔衣著,也不屑于攬鏡自照,素面朝天,表里如一,讓本性自由發(fā)言,因而不務虛榮,也睥睨屑小,含笑來去,心廣地寬。
有人問,你怎么總是那么意氣風發(fā),春意盈面?
我說,因為無我,不太看重自己。一如小草細小,卻總是向上生長,自得于草根習性。
愛犬剛特,系小兒豢養(yǎng),我卻愛之如命,常領它招搖過市、得隴望蜀,常對它說,小孫子,你要聽爺爺?shù)脑?,遠離贓物,不理生人。
它理會人意,緊隨身后,不跑遠。
我常失眠至深夜,枯坐在客廳里,聽家婆弄鼾,愛犬陪坐,驅之不去,讓我為“忠誠”感嘆。人與狗都能聽到生命的心跳,故愈加喜生,不生憂愁,且忘卻不公,覺萬物平等。
閑記于此,我心溫柔。
夢有禪意
或許是豬頭肉吃多了,昨夜多夢。
夢之一:
一高中女同學,當時身材窈窕,夢中卻異常胖大,舉一對碩大乳房向我移近。我甚惶恐,躲避。她說,這不關涉色情,只求救命。問其何故,她說,我突患漲奶癥,奶水憑空分泌,如不及時排出,會內(nèi)聚成毒,危及生命。我說,何不擠?她說,擠而不出,須吮。我剛要分辯,乳頭已強塞入口,遂只有吮。起初是不情之愿,乳流入口后,竟然喚醒兒時記憶,吮吸成了本能動作。乳味清甘,讓人迷醉,在腹中回流,周身溫暖,有奔跑的愿望。后來真的去奔跑,從百花山底跑到百花山巔,居然一絲不喘。在山巔感嘆,多余的奶水,對女同學是毒,對我來說卻是營養(yǎng),真是妙不可言!
夢之二:
百花山的老道說,今天的人不缺錢,只缺禪。
我說,請您明示。
他說,譬如富貴與貧賤,健康與疾病,成功與失敗……人們都喜前者而惡后者,其實二者都一樣,有平等的地位。因為它都是人生的經(jīng)歷,都能讓人感到生命的存在,都是“得到”。所以,人要安于自己的處境,泰然處之,不生妄念。而妄念驅使人去強求捷徑,而捷徑是激流之舟、澗間獨木、云際懸梯,你得有好眼力、好心力、好體力,不然就覆、就跌、就墜,萬劫不復。
夢之三:
長滿老人斑的王蒙應我之邀,到房山來為文學新生代講課。他說,就從你的筆名凸凹講起——
你的筆名道盡了萬物的本質(zhì),有凸才有凹,有陰才有陽,有天才有地,有男才有女,都是相反相成、相輔相成,都是互為起點、互為前提、互為因果、互為對應、互為參照。
所以,要懂得感謝黑暗,沒有黑暗,就看不到光柱的刺穿速度;要懂得感謝污泥濁水,沒有污泥濁水,就看不到清蓮灼灼;要懂得感謝大糞之臭,沒有大糞臭,就聞不到五谷香……總之,寫作的起點,就是要養(yǎng)成辯證思維。具體地說,你們不要再學浩然、再學劉紹棠——浩然一寫農(nóng)村,就是階級斗爭、你死我活;劉紹棠一寫鄉(xiāng)土,就是花紅柳綠、世外桃源。世間事物哪里有非此即彼、非黑即白之說?都是在不此不彼、不黑不白之間。
寫作,是為了抵抗在現(xiàn)實中的無力
讀康拉德的《文學與人生札記》,中國文學出版社,二○○○年十一月第一版。
康拉德認為,對“書”,人們要懂得“憐惜”,因為一般的書,并不進入讀者的心靈,或者是不讀,或者是讀過但很快就被遺忘。
能讓人讀下去,并留下記憶的書,是那些有“偏見”的書,能逆凡俗而動,反習慣而為,讓人感到新奇獨特。因而,寫作者最該珍視的是“遐想”的自由,不匍匐于現(xiàn)實和生活,要在現(xiàn)實與生活之上,放任想象,營造出另一片天地。在這片天地里,有“陌生”的東西,有常人不可“意料”的東西,人們的好奇心、獵奇心得到滿足,就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
依康拉德的邏輯,純粹的寫作,是解決人在現(xiàn)實中無能為力的問題。人們受拘于現(xiàn)實,被動接受生活給予的命運,而在書中,人們解脫了宿命的規(guī)定,可以借助“想象”的翅膀,能動起來,自由地在天地間穿梭、在昨天、今天和明天中穿越,沒有邊界,一切都有可能,心胸就開闊了,靈魂就解放了,最大程度地感受到了自我的存在,有了強大的感覺。
由此可以解釋,為什么貧者、弱者、病者、孤獨者、失意者、被壓迫者往往最喜歡閱讀?他們在書中完成了身份的轉變、處境的改變和精神的嬗變,他們暫時脫離了貧寒、虛弱和悲苦,獲得一種心靈的愉悅和直面人生的內(nèi)在動力。他們或許就此真的去追求命運的現(xiàn)實改變,或許就此停留在美好的幻想中得到休養(yǎng)生息。
二者都好,都緩解了人與現(xiàn)實的緊張關系,在“疏離”中使生命之弦變得柔韌而有彈性,能承受更多的壓力,不致于輕易繃斷。
沒有了欲望,一如死
李銀河說,人如果沒有了欲望,一如死。
我深以為是。
一進入五十歲,似乎看透了一切,不再以新奇眼光看物事,處處講淡薄,但平靜之下,內(nèi)心枯槁,難有激情發(fā)作,也失去了向生活進取的動力,每天得過且過,疑似生命末路。
所謂知天命、懂榮辱,是退入繭中,雖無過,也無得,是蒼白空虛的境地,滿腹的睿智,是無用之物。
說到男女,沒了性欲的沖動,匝入骨肉的接觸,即便是有親情的縈繞,也難以溫暖入心,一如不愛。
所以,即便是假日,也遵守往日的作息,早早地到了辦公室,一個人讀寫,把家婆遺忘在家里。所謂勤奮,所謂多產(chǎn),是無奈的動作,因為在讀寫中,才保留了最后的一點可憐的激情,讓人看到“創(chuàng)造”的余影,因而有勇氣面對漫長和厚暗的來日。
季羨林說了一句令人驚愕的話:人生是一場虛無。其實這不難理解,說此話時,他已進入了倒計時的老境。
由此也可以理解弘一法師。他“絢爛之極歸于平淡”之后,很快遁入空門,又很快圓寂,是他深知其中滋味,給“激情”騰出位置,以保持生命尊嚴。
他給“激情”留下了生動的注腳:悲欣交集。
發(fā)現(xiàn)之旅
羅丹說過,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
這句話,人人都耳熟能詳,卻缺乏更深入的思考。
依著羅丹的邏輯,思考人生,人生其實就是一條“發(fā)現(xiàn)之旅”:
無論遠山,還是僻地,無論是深海,還是淺灘,無論故土,還是他鄉(xiāng),奇珍異卉,美好物事,就默默地生長著,就靜靜地發(fā)生著。你之所以不察,是因為你沒有抬腿走去、放眼望去。
無論遠古,還是今朝,無論是家門,還是異域,無論是現(xiàn)世,還是夢境,人類歷史,人間經(jīng)驗,就默默地被史冊記載著,就靜靜地被典籍陳述著。你之所以不覺,是因為你沒有潛下心去、埋頭閱讀。
之所以有這番感慨,是因為兒子兒媳日前到澳大利亞旅游,耗金太重,惹家婆心疼;是因為居室被鋪天蓋地的藏書所擁塞,家婆眼里只有一堆堆廢紙,厲聲曰賣。而旅途自有美景,冊頁自有意義,一路走去,一徑翻開,會讓眼睛發(fā)亮,會讓心靈充盈。
她不懂其中的道理,蠻民般苦惱,并喋喋不休。始知道,人的大小,不在體格,不在地位,不在資財,在于心中的格局。換言之,大人物不在守成,在于發(fā)現(xiàn)。
愛的藝術
性愛被民間稱作“那事”,有睥睨的語氣,好像不能公開談論。
民間只是埋頭做,直奔主題,之前的蜜語、親吻、撫摸,也就是西方所謂的“前戲”,是不屑做的,被認為是淫蕩、下賤。
中國人不管行動能力強弱、修養(yǎng)水平高低,總是先要給自己找到一個道德高度,然后咄咄逼人地評判、議論,好像自己一貫正確,錯的總是別人。因此,鄙視“前戲”的態(tài)度,正折射了這種國民性,他先把一頂“淫”的帽子扣給你,他自然就是正人君子。
由此可以看出,中國人缺少“游戲精神”或“娛樂趣味”,而這兩者,正是區(qū)分人和動物的地方——動物只有本能,傳宗接代、保留物種,而人之所以為人,心靈的愉悅,超功利的需求,是其基本特征。民間的婚姻質(zhì)量之所以低下,就是因為這種游戲精神的缺失,使其只見器官,而不見人。
在我們的社會,人一旦有了一把年紀,就更不見這種游戲精神,無論愿不愿意,都要嚴肅持重,否則就會被罵作“老不正經(jīng)”。但是我發(fā)現(xiàn),那些被人視作老不正經(jīng)的人,正是眼界開闊、心靈豐富、趣味盎然的人,是他們,使這個沒有意思的人間世界有了一點意思。
李銀河的性學著作,被人大潑污水,但潛心看過,她的用心,是立足于涵養(yǎng)人的情感趣味,讓國人的“那事”有精神的在場,變得可以正視,可以優(yōu)雅,可以脫離動物屬性。就國人的性愛狀況來說,多的是性的暴力,少的是愛的藝術,周作人上世紀初發(fā)出的一聲感嘆,至今仍回音不絕——物質(zhì)極大豐富之后,人們?nèi)耘f不會愛,還在原地踏步。所以,李銀河她心存救生之念,有純潔底色,堪稱性愛世界的圣女貞德。
“奴在心”之悲
盧梭說,人是生而為自由的,而又無時不在束縛之中。
這里的束縛,是必然性的存在,包括文化、制度、宗教、法律、道德、輿論等都對人類個體產(chǎn)生著規(guī)限和壓迫。所以,人的生活史和心靈史都是“反抗”的歷史。
霍布斯把自由分成兩類:“行動自由”和“愿望自由”。行動自由受外界的限制,一如魯迅所說,即便是開扇窗戶,也要付出血的代價。但愿望自由,是主體的、內(nèi)在的,相當于俄國哲學家斯洛基所說的“意志自由”,它有人自己支配的相對空間。也就是說,在這方面,主體是可以有作為的,可以作出“心的反抗”——個體的人可以恪守獨立人格,可以進行獨立思考,甚至可以沉默,可以不合作,可以回到自我,獨善其身。
巴金的隨想錄,整體地是表達主體的覺醒,解決“奴在心”的問題,找回心靈的自由。他開了思想解放的風氣,為人文知識分子爭得了尊嚴。但是,現(xiàn)在的狀況是,人們拜金、拜物、拜權勢、甚至拜大仙,不再有獨立的自由意志,不僅“奴在身”,也“奴在心”——為了獲取利益可以喪失人格,為了一時虛榮可以隨波逐流,人們心中不再有“本我”和“自在”的原則,他們主動把自由出讓了。
這種倒退,讓人驚懼,因為主體意識還在的人,身拘,還可以神游,但如果自己斬斷了翅膀,就沒了飛翔的希望,墮入萬劫不復之地。
碎 思
見紅唇思吻,是溫柔;
見秀足思撫,是欲動;
見小犬思寵,是愛心。
所謂愛情,就是溫柔的欲動。
故事誘人,因為是別人講的別人的事情,遭遇像傳奇,悲苦像風景;
傳說醉人,因為是今人講的古人的故事,夢境像現(xiàn)實,生死像游戲。
所謂美麗,都是不虛之虛,不痛之痛,無用之用。
鮮花怕寒,脂粉怕汗,紅顏怕嫁錯了漢。由此才有了憐香惜玉之說,才有了一種特殊的感情:悲憫。
慣性的力量
早晨枯坐,突然想到“惰性”一詞。
惰性,在一般意義上說,自然是指懶惰,好逸惡勞,好吃懶做,不思行動,厭倦勞動。性懶惰的人,注定終生得過且過,一事無成。
但這里的“惰性”,則指習慣,指守成,指長期形成的思維定勢、行為方式。在惰性之下,人往往駕輕就熟,不思改變,沿著已有的軌跡一路競走,忽視了別的道路。即便是有所張目,也視為畏途,怯于走。
之所以想到“惰性”,是緣于身邊物事:
居室里的門松動了,門把手不能入位,不能關。找來工匠,卸下把手,用新型膠固定門框,用木托抵住,等待干。這期間,工匠去服務別的客戶,不能給予及時安裝,門就那樣敞著。家婆說,安裝把手是極其簡單的事,你何不自己動手?硬著頭皮動作,怎么也找不準隼位,只好悻悻作罷。
多年來習慣于讀寫,就不敏于動手——水龍頭漏水、馬桶堵塞、菜刀刃鈍,別的男人順手就可以收拾,我卻弄不來,視為煩難,只好花錢請人。家婆譏道,你是個廢人。
但是,一到案頭,再繁雜的資料,我也能理出頭緒、找出內(nèi)在聯(lián)系、提煉出主題、生發(fā)出思想,寫出漂亮文章;再深奧枯澀的典籍,我也能讀出趣味、找到入門的鑰匙、做出深入淺出的闡釋、寫出好看的閱讀筆記,惠于人。
家婆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你除了會寫幾篇文章之外,一無用處。
起初很是反感,覺得她小瞧了自己。后來卻坦然承受,因為她的話,類似贊語,畢竟自己還有一技之長。
可以看出,每個人都不會是全能的人,因為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固有領地、思維習慣中,也就是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惰性”。這個惰性特征,造成了能力的此消彼長、用進廢退,在自己的世界中,你有巨大的熱情、足夠的耐心和施展才華的自由空間,可以是巨人;而在他人的“國度”訪問,你處處陌生、處處忐忑,游移彷徨,無所適從,無計可施,便往往就是侏儒。
所以,你不要輕易地被別人的價值評判所左右,你要立足于自己的優(yōu)勢,懂得堅守。
“濫用”之害
日前談到“慣性”問題,其中提到一個“用進廢退”的概念。這里固然有“刀刃常用,不會生銹”“腦子常用,會愈加靈光”“手藝常用,會熟能生巧”的正面意義,但也不能“濫用”,濫用,會走向事情的反面:
善美食的,總是先脫落牙齒;
善做愛的,總是先陽痿早衰;
善跑步的,總是先損壞關節(jié);
善承重的,總是先矮下身姿;
善言說的,總是先露出破綻;
善登高的,總是先走到低處……
因為能量不是無限的,才華也不是永不枯竭的,生命之樹也不是永遠常青的,用道家的話說,一個人的運勢、進退和所得都是一個定數(shù),不要急于達到,要收斂,要節(jié)制,要從容,更要有讓自己時時從自我世界中走出來、暫時作為旁觀者,有一路欣賞、回味的心境。那樣,就多了頓悟、多了樂趣、多了幸福。
英雄寂寞,挽聯(lián)走紅
漸入冬季,皮膚發(fā)干,只要搓弄,就有皮屑紛紛下,真覺得人的肉身就是泥做的。
而且,撓一處皮膚,皮屑落后,就是癢,再撓一處,也是這個感覺,又撓一處,依然如此??傊?,無不癢之處,好像渾身的皮膚都被蟲蚊叮過,“癢”都預備在那里。
這種細小的生命的感覺,如果上升到形而上的層面,就是人生處處有痛癢、有憂患,只是不察而已。
魯迅總是從細處看問題,進而有了形而上的深刻。
譬如他說“大約是夜間飛禽都歸巢睡覺,所以單見蝙蝠能干了”,所以真正的實干家未必能博得功名,得學會在別人的眼光下相宜“秀”出。
譬如他說,火的發(fā)明,可以燒飯、可以點燈,但燒飯的、點燈的,無論給予人間多少美味、多少光明,都不會被人關注,進入名人列傳,但是,你要是燒房子、縱火,就會脫穎而出,載入史乘。譬如希特勒之于國會大廈,項羽之于阿房宮。
譬如他從自然界的現(xiàn)象——鷹的捕雀,不聲不響的是鷹,吱吱叫喊的是雀;貓的捕鼠,不聲不響的是貓,吱吱叫喊的是鼠——而聯(lián)想到中國的國民性格:無力量的人偏愛講話,有力量的人并不開口;英雄的事跡容易被人遺忘,悼念的挽聯(lián)如果做得好,卻可以流傳。換言之,中國人歷來關心“形式”,卻不注重“實有”,所以,面子光鮮,骨子虛弱。
因為這些細節(jié)就蘊含在人的日常生活中,無論何種時勢、哪個時代,每天都在發(fā)生著,所以魯迅不朽。
所謂風格,就是忘記了一切風格
讀儒勒·列那爾的散文。所選文本是百花文藝出版社二〇〇六年三月第三版的《列那爾散文選》。
“自然記事”部分,細膩,但瑣碎;“胡蘿卜須”部分,取兒童視角,能勾起相同的記憶——這部分被葦岸、彭程鼎力推崇,視為可常習常溫的“經(jīng)典”。但我更看重“日記”部分,因為列那爾一改嚴謹、精確,而變得率性而言。
在日記中,他不照顧左右,徑直泄露內(nèi)心“消息”,故頗可親。
他既同意布封所說,風格即人,又說,所謂風格,就是忘記了一切風格。
他反對寫長篇小說,覺得像巴爾扎克那樣的長篇小說,還不如一個獨特的短句。他說:“一個用得好的字詞,比一本寫得壞的書強?!钡撬终f:“我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作家,所以我不能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
他說,追求完美是風格化寫作,而淳美總是離崇高遠,所以,完美總不免有點平庸。
他說,靈感,其本身就是寫作的快樂。它往往寓含在寫作之中,而不是先期的到達。
讀列那爾,不禁聯(lián)想到張煒。
張煒說,一個有擔當?shù)娜?,不可能不寫得多?/p>
他的潛臺詞正呼應著巴爾扎克,因為寫得多,要做時代的“書記員”,便不在意“完美”,容量宏富,泥沙俱下,故“偉大”。
張煒說,嚴格地講,不存在所謂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因為現(xiàn)實的材料變成作品,都已經(jīng)過了頭腦的“發(fā)酵”,如同糧食與酒。準確地說,都是浪漫主義。
這是在為自己張目,在宣布自己的“偉大”。因為他一部長篇就有四百五十萬字的體量,又羅列了所有散文,集合成一部二十卷的大書,他不能容忍別人的質(zhì)疑,用氣魄喝退左右。
這一點,他不如列那爾可愛,因為列那爾坦然承認自己的局限。
福由心生
亞里士多德將人生的幸福分三類:來自外邊的幸福,來自靈魂的幸福,來自肉體的幸福。人在命運上的差別,就在于對“幸?!钡囊兄攸c的不同——倚重肉體,被欲望所左右,且隨著身體的衰竭,能享受到的東西越來越少;倚重外界,人始終處于被動位置,即便是上下求索、殫精竭慮,目標的實現(xiàn),也是一個不確定的存在;只有倚重靈魂,自我修養(yǎng),精神富足,不哀物哀己,命運才始終掌握在自己手里。
叔本華說,人的構成,歸根結底是由三部分組成:一、人是什么——從廣義上說,就是指人格,包括健康、力量、美、氣質(zhì)、道德品質(zhì)、理智及修養(yǎng);二、人有什么——指財產(chǎn)與各種所有物;三、人在他人眼中是什么——指別人的評價,包括地位、名聲、榮譽。他指出,沒有比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評價上更愚蠢的了,因為價值觀的不同,會對事物做出不同的判斷,不足以做你人生進退的依據(jù),如果固執(zhí)于此,會淹沒在別人的好惡之中,甚至會為別人的偏見、謬誤買單。也沒有比把幸福建立在物質(zhì)所有上更愚昧的了,因為依伊壁鳩魯所說,人的需求分自然必要、自然卻非必要和非自然又非必要三種——自然必要的需求是衣食,這極易滿足;自然而非必要的需求是某種感官的欲望,這滿足起來也不難;非自然又非必要的需求,包括豪華、奢侈、高位、暴富、名聲等,這種需求永無止境、滿足起來難上加難。如果志在于此,你會為多余的需求付出多余的精力,你會被異化,成為物質(zhì)的奴隸。所以,人的幸福,最健康的道路,是在滿足自然必要的基本需求之后,讓自己有時間上的閑暇、精神上的余裕、心靈上有寧靜,從容地感受生活,不斷地完善人格、增進修養(yǎng),讓自己有發(fā)現(xiàn)美、發(fā)現(xiàn)真理的能力,從而進入“獨立自在”的境界,在感受內(nèi)在充盈與愉悅的同時,也把自己的生命感受、人生經(jīng)驗傳遞給他人,讓大家有福共享。
從亞里士多德、伊壁鳩魯和叔本華的哲學光輝里,我越來越確認,人生的大美之境,真的與權勢、錢財和名聲無關,只要有閑暇、有余裕、有寧靜,能觀察、能思考、能讀書、能言說心靈的聲音,就是大福了。
中午讀總第1488期《文匯讀書周報》(2013年11月1日上海出版)來,讀到回憶《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最終定稿者吳江“三諫”胡耀邦的文章,胡在看了吳為其推薦的《晉書·堯俞傳》之后,動情地說了一句話:“多讀書真好啊,可惜我讀書的時間太少了!”胡的話,動我心弦,淚水竟奪眶而出。
他身居高位,始終陷于叔本華所說“人在他人眼中是什么”的境地中,人生不自由,多糾結與苦惱,所以他由衷地羨慕文人。我等正棲于福地,應懂得珍惜。
世界不重要,自己的認定重要
午睡前開始讀加繆的散文,竟不能放下,只好廢寢。
加繆人生多舛,又極輝煌,生命感受在天上地下之間,故深刻通透。
他出生貧民窟,一歲喪父,在阿爾及利亞鄉(xiāng)下,忍受殖民之苦;然而又受了系統(tǒng)的現(xiàn)代教育,被法蘭西民族文化盡數(shù)濡染。阿爾及利亞與法蘭西都是他的母國,既反對法國的殖民統(tǒng)治,也反對阿爾及利亞為擺脫殖民統(tǒng)治而付諸的極端暴力,其感情底色,在愛恨之間。這就鑄就了他的獨立人格,所以,他說:“世界不重要,自己的認定重要?!彼幌嘈抛约骸?/p>
長期的苦難經(jīng)歷,讓他有了一個用“旁觀者”的視角看自己生活與命運的處事態(tài)度,因而就有了超越的境界,一切都有審美價值,完成了現(xiàn)實之厄向藝術之美的轉換,可以蔑視世界,也可以蔑視自己。這一切,都蘊含在他的經(jīng)典著作《局外人》里。一個無辜的人被誣有罪,當事人居然自證有罪,而坦然走向死亡,荒誕的背后,是別樣的強大——一個人審判整個世界。
他的《西西弗斯》,放大宗教意念,巨石及頂復又落下,終生在推動之中,沒有結局。在常人看來,這是絕望,是人生大苦,然而西西弗斯卻永不頹廢,因為他在這個無望的過程中感受到了“生命的充實”。這是“反抗”人生荒謬的最高形式,忍受荒謬,不自我悲憐,反而讓荒謬顫抖。
他四十四歲就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讓目空一切的薩特不能承受;然而他四十七歲就謝下人生大幕,獨留下薩特在人間丟怪露丑。精短的人生,讓他保留了“一致性”的生命尊嚴,讓薩特的“多變”成為荒誕。中國的“文革”期間,薩特居然偕波伏娃登上天安門城樓,加繆的靈魂在他的頭頂盤旋而笑,可以判定,他們之間,永遠不會和解。
做人與做文
福樓拜說過:“在生活中做一個正常、規(guī)矩的資產(chǎn)階級,這樣在寫作時你才能做到狂暴、新穎?!?/p>
這跟中國古時留下的文訓,即:做人要嚴謹,寫作要放縱,差不多是一個意思。
所以,文人在現(xiàn)實中的低調(diào)規(guī)定,古今中外,都是相同的;否則就被視作病與瘋,使杰出者不容于眾。
中國總唱一個老調(diào),即:文如其人。事實上,文總不如其人,文往往是人的反面或對人之所不具的延展與補充:
身拘于生活的人,往往在文中縱橫捭闔,以發(fā)泄自己的主宰欲望。在現(xiàn)實中愛情不遇的人,往往在文中呈現(xiàn)浪漫與抒情,以修補自己感情的缺失;在道義上失足的人,往往在文中表現(xiàn)忠貞與公正,以療治自己良心上的隱痛;在現(xiàn)世昏蒙的人,往往在文中顯得異常清明與通透,以保持做人的最后一點自尊;在實際中放浪形骸的人,在文中往往步步為營禮數(shù)周全,以增強自己的話語重量……
魯迅其實是一個很陰柔的人,在文字中卻很剛正;周作人其實是一個很入世的人,在文字上卻很沖淡;郁達夫其實是一個很厚樸的人,在文字中卻很紅顏……種種實例,不勝枚舉。
福樓拜所說,是從文人的角度出發(fā),是作文技法;文如其人的說法,是社會倫理的角度,是凡眾對文人的主觀期許。他們把文人看得太重,希望他們提供價值取向、道德高度、生活法則、情感樣本,因而不允許他們?nèi)撕臀牡姆蛛x。
一旦分離,社會與大眾就大失所望,就把文人視作最不足觀的一群人,而踩在腳下。所以文人的地位從來就是在仰視和鄙視之間,從來就沒有被當作與自己有同等人格的人來看待。也就是說,文人從來都是人群中的異類。
既然是異類,就應從“異”處作文,把文字弄得絕塵超俗,一如福樓拜所說,或“狂暴”,或“新穎”,讓凡眾不可接引,讓社會不好評說,莫名其妙之下,文人或許就真的被看重了。
率性之思
所謂率性之思,就是瞬間的想法。那一刻如流螢,如不及時收入囊中,就遠去了。有時在夢中也有奇想,趕緊醒來,用筆記下,如果放任睡,第二天早晨追憶,總不得。所以,思想者的特征,是要有時時捕捉的準備,捕捉所得,積累下來,就成氣象了。散碎文字編輯成冊出版之后,再回頭翻閱,自己也有大驚嘆:自己居然這么宏富、這么深刻!便感到,所謂宏富,一如窮人攢錢;所謂深刻,一如笨人挖井,一點一點掘進——都是有心假以時日的結果。
由此看出,寫作者未必是一等聰明人,也不是憑運氣坐等而來的暴發(fā)戶,他是賣苦力的長工,是殫精竭慮、苦心經(jīng)營的小本生意人。
我不禁想到,文士為什么總是面色陰郁、神情恍惚,并多有肝病,那是過度思慮的結果。
“過度闡釋”
《哈扎爾辭典》中有形容教徒的一句話,頗能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即:用天使的聲音說話,而真理卻在別的地方。
從教徒本身說,宗教使其內(nèi)心平靜,溫柔而無戾氣,有好聽的言語,但所說的話,未必是真知灼見,或往往是假話、套話、廢話,因為極端的崇拜,使其目盲,使其出讓獨立思考。
用于凡人,就是花言巧語、心口不一,就是迷惑與欺騙。
書中還有一節(jié),對“捕夢者”,也就是神職人員為圖解教義而不斷著書的行為,斥之為“墮落的舉止”。忠誠的教徒說道:“因為你們無視《圣經(jīng)》的存在,而去創(chuàng)作你們自己的書。既然我們已經(jīng)有了屬于我們的《圣經(jīng)》,那就接受它吧,與我們一起分享它吧,把你們的書扔掉!”
這就讓我們聯(lián)想到,我們的一些學者、評論家,為了堆高自己的成果、成就自己的功名,對經(jīng)典名著的闡述,刻意地標新立異,甚至“過度闡釋”,讓人感到玄奧不經(jīng)、不知所云,不僅不能做有益的“導讀”,而且還惑亂人們的思緒,所以,這樣的行為,也應視作“墮落的舉止”。還是收起你們的“高論”,扔掉你們的書吧,讓讀者靜靜地享受原著、讀出自己的心得。
家族生活的支撐
讀過加西亞·馬爾克斯與門多薩對話錄《番石榴飄香》,更驗證了我的一個理念,即:對經(jīng)典名著的不能“過度闡釋”。
評論界總是說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是十九世紀拉美的百年風云史、心靈史,但馬爾克斯本人卻坦言,這個評價,讓他吃驚、不可承受,因為他本人沒有那個立意,也沒有那種風云際會的曠遠情懷,他不過是寫了瑣碎的家族生活。
在他的家族中,外祖母整天講詭異故事,使他從小就生活在神秘、古怪的家庭生活中。他的妹妹有吃土的愛好,他的外祖父參加過自由軍,與政府對抗,是個失敗了的上校,便對現(xiàn)實不滿,總幻想著有一天、在庭前的一棵樹下,被手槍擊碎頭骨。后來,他果然就被一個跟他發(fā)生口角的人用手槍打死了。他的姨媽本是一個身體結實、精力充沛的健婦,有一天卻坐下來織她的裹尸布了。他問她:“好好的,您干嗎要織裹尸布呢?”她回答:“孩子,因為我快要死了?!彼椡曛?,就躺在床上,真的就死了。種種荒誕不經(jīng)的家族生活,讓他生出了寫的愿望,就依據(jù)現(xiàn)實的線索寫下去了。人們歷來對《百年孤獨》的開頭大加贊譽,認為是匠心獨運,乃卓越的手筆,但馬爾克斯卻說,這源自生活的真實——有一次他對外祖父說,我還沒見過冰塊呢。外祖父就帶他去香蕉公司的倉庫,讓人打開一箱冰凍鯛魚,把他的手按在冰塊上。于是就有了那個開頭:“多年之后,面對槍決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至于那個著名的“飛毯”的設置,也不是他的憑空想象,而是他看到婦人們在繩子上晾曬被單,被風刮起的情景之后,自然而然的聯(lián)想。
所以,我感到,馬爾克斯筆下的魔幻,是來自現(xiàn)實生活的“魔幻”,他的生活背景,決定了他要寫出那樣的作品。因而聯(lián)想到,一個作家的成功,除了個人稟賦之外,更重要的還是來自家族的秉賦。家族的歷史、性情、血脈、風情織就了作家的生命經(jīng)絡,并給予了他精神延展的起點和心靈想象的空間。從這個意義上說,一個作家的文學貢獻,其實就是一個家族的文學貢獻;榮譽既屬于作家本人,也屬于他所在的家族。
當我有一點名聲的時候,有個文友請我?guī)ぴL我的家鄉(xiāng)。他對我的祖父說,老爺子,您很有福氣,子孫里出了一個名人。祖父反問道,什么名人?文友說,就是著名作家凸凹啊。他氣憤地說,狗屁,好不容易弄出了點名堂,還他娘的不姓史!
祖父叫史甫存,我的本名叫史長義,凸凹真的跟他老人家沒什么關系,所以他憤怒得有理。
呵呵,丟掉了家族生活支撐的作家,活該挨罵。
懂得向異性致敬
圣誕夜尚未到,一早,就有許多祝福短信。擇一條煽情者轉發(fā)給一女同事,調(diào)侃一下,不期立刻就得到回信,很認真地問,那么禮物呢?
呵呵,國人對洋節(jié)越來越看重了,好像自己已經(jīng)是世界公民。
不過,人們未必知道圣誕節(jié)的來歷,好像什么節(jié)日也不追究來歷,只是徑直過,怕被人說落伍,跟風而已。所以,時尚這種東西,往往不具有內(nèi)涵,殊不可靠。
世界各國的圣誕風俗不想贅述,只說泰國,因為有圣誕外的意義。
在泰國,圣誕夜會有許多男子裝扮成女人,進行艷舞表演。泰國或許是世界上對同性戀、雙性戀及變性人生活方式最包容的國家,即使在鄉(xiāng)村僻野,也可以看到身著女裝的男人,而變性人的歌舞表演則在每個景區(qū)都受到熱烈歡迎。這些變性舞者在鎂光燈下是人們獵奇的對象,而在幕后,他們則跟常人無異,過著多彩而平凡的生活。大部分變性人甚至比女性更優(yōu)雅,更有魅力,為了臺前九十分鐘的表演,他們也會付出更大的努力。
說到異裝和變性,與人的生物屬性有關。人體內(nèi)混合著雌雄的激素,所謂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系形象的一個說法。生為男性,雄性的部分得以張揚,雌性暫時昏睡。待外界對人性有了額外的壓抑之后,為了舒張,男人要展示雌性的部分,以此獲得內(nèi)心的平衡。它其實是一種人的心理療治,我們應存以悲憫之心,不可一味地歧視。
世俗對性別的規(guī)定,女人可以柔軟、柔弱,可以撒嬌、可以哭泣、可以慵懶、可以花枝招展賣弄風情,而男人則不成。男人的角色扮演得久了,身心俱疲,索性就女人一下,理直氣壯地脆弱,在變異中徹底放松。
其實,這里也有對異性致敬的成分。女性的溫柔、優(yōu)雅、細膩、艷麗,男人不僅喜歡和享用,也嫉妒、羨慕,恨不得容顏改,做得女兒身。
在京西鄉(xiāng)下,素有“男長女相主貴,必有大福”之說,可見,民間對性別的認識,有富含人性的眼光與智慧。
責任編輯:趙燕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