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廣場在廣州新中軸線的核心節(jié)點,數(shù)十萬平方米的面積,數(shù)百棵參天大樹,數(shù)十幢現(xiàn)代摩天高樓,悠長的木棧道和廣闊的浮島湖,構成充滿現(xiàn)代意識的“城市客廳”。這些年客居廣州,節(jié)假日與家人出行,或每有廣州以外的朋友來訪,我首選的游覽地,總是花城廣場。其中,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在廣州大劇院一次觀看演出的經歷。
廣州大劇院,一座世界性的現(xiàn)代建筑杰作,一座有著魔幻色彩的恢弘的藝術殿堂。
身邊是中國新的國際金融中心城市CBD,隔江是廣州人叫作“小蠻腰”的廣州塔,對面是廣州圖書館新館和廣東省博物館新館,世界建筑界解構大師哈迪德把總建筑面積七萬平方米的廣州大劇院像兩塊體量不一的巨石隨意擺放在珠江邊上,整體的淺灰色極為低調,非幾何形體的結構卻又極為奇特多變,深刻反映出都市建筑繁復的特質。這個從屋蓋到幕墻都幾乎看不到橫平豎直的一體化結構,沒有一個節(jié)點相同,天知道是怎樣完成的。以恣肆大膽造型享有盛名的哈迪德充滿奇思妙想的設計圖紙大多只能躺在她的抽屜里而難為世所用,但魔幻般的廣州大劇院卻同樣魔幻般地成為現(xiàn)實。打造劇院聲學系統(tǒng)的則是全球頂級聲學大師哈羅德·馬歇爾。廣州大劇院的視聽效果因此近乎完美。作為廣州新中軸線上的標志性建筑,是南中國最先進、最完善和最大的綜合性表演藝術中心。
兩塊巨石中,大的是一千八百座的大劇場及其配套設施;小的是四百座的多功能劇場。巨石峭壁下廣闊的場外平臺高踞在岸邊,在夜里更讓人眼花繚亂的珠江奔流著萬紫千紅。從城市的四面八方匆匆趕來、總算擺脫了交通擁堵的觀眾在地下車庫停好車子,就直接搭乘電梯上到平臺,直奔小劇場的入口,來不及去感嘆珠江的流光溢彩。
那是廣州大劇院幾乎每年都要舉辦的國際藝術節(jié)。那天晚上小劇場演出的劇目是《空的記憶》,主題是“云端冒險”。這是臺北文化周的一個組成部分。編導者聲稱用影像和舞蹈構筑了一個立體的記憶空間,即“記憶盒子”,裝進對記憶空間的種種思考。僅僅是這樣的說明,就足以讓人心生無窮好奇。
劇場里一層層平緩下行的弧狀梯臺上幾乎沒有空位。近于黑暗的空間中,舞臺依稀可辨。
舞臺區(qū)由一片高起的木地板鋪蓋。臺前并排五座巨型白色鐵框繃紗屏幕,將深遠的后方舞臺暫時遮蔽:好像有光,有燈具,有吊桿,有即將上場的道具,有影子在暗中移動。
觀眾席燈暗。
一個黑衣女子在人們不經意間出現(xiàn)在觀眾席前面。天棚上有一支光線微弱的聚光燈照到她沒有化妝的臉上:
“各位晚上好!歡迎大家來到這里,和我們一起來繼續(xù)一段《空的記憶》的旅程。讓我們的心靜下來,讓我們完全放松下來……”
全場寂靜如空谷。
在一片幽暗的混沌中,一束光沒來由地出現(xiàn),帶來了影子。隨著光和影,人們隱約看見,一個身份不明的年輕人不知從哪里半夢半醒似的游走到觀眾席中間,頎長、清瘦、蒼白、憂郁,最普通的白棉布襯衫挽著袖子。也許他一開始就在這里,只是人們沒有發(fā)現(xiàn)。
舞者手中的光束打在他的臂上、手上、明暗之中,也映照在頭上。他似乎在檢視自己,又像是在喚醒自己的每一個微小的細胞。透過光束,巨大的影子、手的影子、手臂的延伸、轉動的頭的影子投射在劇場的空間中。然后,借著光,他的影子滑落到舞臺上。
光和影,開啟了第一道敘事線。
偌大的空間,就那么一束光和幾縷似有或無的煙,與舞者做著光影的游戲。影像作為記憶的載體,來自投影機的光束。光束投射的對象,是影像,也是記憶,是影像與記憶的互文。透過光,它們解釋彼此,相互補充。舞者用身體、四肢、手指,切割光、梳理光、雕塑光、變換光影的形式,一路上引領著一場探索,像是一盞探索自己也探索空間的燈,成為一把開啟空間的鑰匙。
我想起《圣經》的“創(chuàng)世紀”:
起初,上帝創(chuàng)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上帝的靈運行在水面上。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上帝稱光為晝,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
也許沒有必要談論宗教,只是情境頗為相似。
燈光不只是提供照明,而是相對于舞者的另一個被觀者,時而與影像對話,時而呈現(xiàn)舞者當下的感受,時而營造舞臺的氛圍,成為表演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環(huán)節(jié)。這使得作品有了一個微妙的性格,同樣在告訴人們一些遠大于技術與設計層面的人生道理。
慢慢地,影子流動到立在舞臺最前面的五座紗幕上。舞者飄忽進入緩緩開啟的紗幕,進入一個與觀眾隔離的世界。
一個沒有夢的夢境。夢尚未出現(xiàn)。舞者,是記憶的擁有者,又是記憶本身,還是被記憶的那個個體。
舞者坐上舞臺左上方一把普通木椅。說話。說話的方式絕對真實。觀眾就在現(xiàn)場。只是隔了巨大的紗幕。
嘴唇的影像出現(xiàn)在紗幕。大氣一樣的音場中有一連串可以感知的喃喃自語:
“我要講一個故事?!?/p>
深邃的空曠中,話語本身沒有絕對的邏輯。語言隨著情緒如同舞者使用肢體一般滑入身體。一道紗幕為他打開,他走進記憶之門,或者,夢的入口。
有椅子的區(qū)間燈光轉暗。城市影像進入。
遠的,大的世界。開始是寧靜的,平穩(wěn)的。
然后,出現(xiàn)了一些裂縫。每個切面上時間開始不一。
然后,舞者在半透明的紗幕后舞動。那是另一個時空,一個過渡空間。無限復制的環(huán)景影像,移位莫測的巨大紗幕,投射出遙遠的海岸線、樓房中空的泳池、無人的地下道、行進的列車、極其簡單的單人房間、工地和大賣場……動作。私語。曾經聽過的一首外國歌曲……綿延無盡。城市亦如密室。舞臺上的木桌、木床、木椅與虛像的車廂、車窗一樣,也是一個移動的載體,沉浮在光影與呼吸間。透過影像所構筑的世界,超越了現(xiàn)實的存在感。虛實交錯的流動中,舞者也成了一道流光,夢境一般混雜在日常生活的浮光掠影里。
個體的存在感和幻影同時在舞臺上被建構起來。人們無法區(qū)分真實的實體和幻影之間的差異。
紗幕閃爍著完整的移軸鏡影像,與后面的舞者呼應。這些半透明的紗幕時而空白一片,時而貼著影子,時而載著影像,像是記憶的片段,也像夢一般地在舞臺上飄來流去。這形式其實就是這作品的本質。難以控制的游弋狀態(tài),本身就是一種語言。沒有更多的奇幻場景和道具來打斷作品夢境般的流動,使得觀眾在不恰當?shù)臅r候“醒”來。一桿掛著數(shù)字符號的衣帽架,一格會發(fā)光的抽屜,一柄透光的雨傘,一捆好似拉不盡的線團,以及大把凌空飄落的碎紙花……出現(xiàn)又消失在演出現(xiàn)場。隨著演出的進行,時光的流轉,有的逐漸淡了,有的逐漸濃了,有的看不見了——雖然依舊存在。時間也許是冷色,因為房間很暖。
一座紗幕出現(xiàn)了海的波紋,漸漸向兩邊擴散。海的平面有落差。舞者像弓一樣躺在地上。輾轉反側。站起。另一座紗幕上,舞者在夜里離開家。地上有水的倒影??輼洹S腥俗哌^。
窗口??赡苁擒嚧?,也可能是建筑走廊的落地長窗。外面的時間宛若某種車窗世界。某扇窗上有用移軸鏡拍下的一個男子。漫步和疾走。
洞穴。深長的,永無盡頭。一個茫然的男孩,側面,越來越小的背面。洞壁疾速后移。
舞者在環(huán)景中。緩緩移動的投影紗幕創(chuàng)造了異質空間的意象。在那個空間里,舞者透過現(xiàn)實世界與他空間進行凝視。光與影像模糊了真實世界之間的界限,觀眾面對一個夸大的意象,進入冥想中的個人的微觀世界,并在其中徘徊、閱讀大千世界呈現(xiàn)出的萬花筒般的繁復意象。半透明的投影紗幕,時而投射影像,時而投射舞者的剪影,增生出多重意象迷惑著觀眾的感官,讓人們難辨虛實。舞者用輕柔的肢體回應人在日常生活里的心緒流變,在一片光影交錯的謎樣空間里引領人們進入他的微觀世界看到最細微的真相。他觀察影像中穿梭在家里、城市街道、車站月臺、車廂里的自己,他或坐或臥。好像除此之外,他對影像中的“我”一無所知。那個“我”是夢境呈現(xiàn)的證據(jù),而真實的“我”,反而更像夢幻。夢與真實混淆在同一個夢里,軀殼是主體,內在卻是抽離的客體,相互映證,相互制約或無從制約。環(huán)繞舞者的一切場景似乎都是他的一部分。而他用近乎無意識的夢游舞動著身體進入忘我狀態(tài),讓身體像想象力一樣天馬行空地詮釋他的夢境,輕盈的肢體表現(xiàn)的不是喜怒哀樂,而是傳達出獨特的生命體驗。
這是一個沒有開始、沒有結束的世界。記憶流動,影子搖晃、顫抖??臻g不斷變化,試圖拉遠,拉長。舞者其實等同所有的人,“他”是中性的?!八保撬?,他們;也是我,我們。“他”沒有誕生,沒有死亡,沒有前因后果,甚至,沒有“故事”。一種“沒有落地”的狀態(tài)。
這是一場關于生命的復活與蘇醒之事。
舞者穿梭于空間。我們想……我們說……我們去……我們跳舞。那些戶外拍攝的影像,都轉譯成此刻舞者的內心風景?,F(xiàn)在的舞者與影像中過去的舞者共舞。移動的紗幕與影像,一次次重新排列組合,試著重組記憶或者記憶衍生出來的感受。
目不轉睛地盯著在光影中飄忽的舞者,我陷入一種錯綜復雜的情緒:這是一幕戲?一場獨舞?一個影像魔術?沒有清楚的邏輯在走,每一件事情都是曖昧的,必須自己去看到一些東西。
鏡子,窗戶,飛行的云,漂浮的世界。極夢幻也極真實。一道斜后方投出的立體光墻,加上煙的效果,使舞者在游走于兩邊時,發(fā)生了肢體在穿越時空時被切割的錯覺,令人震驚。
質樸的吉他彈撥聲,讓人聽見了一次旅行,聽見了流動的風景。編導者預先在排練場錄下了舞者跳動的聲音、紗幕滑動的聲音,音樂和這些真實采集的聲音以及那些聽不見卻存在著的聲音融匯,活化了關于記憶的聽覺想象,貼近了《空的記憶》的質地。觀眾可以自由地在看到的東西里有自己的想象和詮釋想象,與此同時,感受藝術家們想要傳遞的意蘊。
環(huán)景影像同時在四個紗幕上出現(xiàn)。突然加入了高頻聲響,打破了肅穆。觀眾進入一種身體被顫動的緊張。
前面出現(xiàn)過的所有片段一再重疊出現(xiàn)。
瞬間是永恒的相對。記憶的瞬間空白。瞬間想不起來,一片空白。一首流動在極簡事物的微光長廊、像夢幻一樣往復層疊的影像劇場的詩篇如歌如訴。
五座紗幕全體向前推進,再推進。環(huán)景影像也在某種神秘的作用下向前推進。
數(shù)次出現(xiàn)舞者若有所思的臉部。
失序的象限。離開的時刻。時間穿越。風,還有樹影。列車旋轉,失去方向:上或是下?舞者向前走去,與記憶道別。藍天?雨天?巨大的車窗與現(xiàn)場渺小的人……
戛然而止。
當觀眾的目光游移在等比例甚至更綿延的視覺空間里,不由自主地跟隨舞者的身體搖蕩,虛實流暢交替,一種新的語言風貌、一種相互矛盾沖擊的審美經驗油然而生。
舞者回到白色的巨型紗幕后面。
劇場燈光亮起。
一個小時的演出結束。
全場掌聲。不是那種雷動的,是克制的,激情沛然。
演出結束了,又好像沒有。沒有所謂“故事”。在一個抽象的作品中一定要擠榨出某種“故事”,比如一個人在房間里醒來,然后外出,遭遇了種種,之類。這是一趟透過感性的觀賞經驗來探求最基本的哲學命題的旅程。在這趟旅程中,人們聽從一個有如儀式中的祭師一樣的獨舞者的引領,放棄語言,放棄邏輯判斷,依靠感官和夢的經驗,在一個洞穴中穿越虛實,進出時空。以至于相信,這是一趟沒有終點的旅程,即便散場之后,還會在同一個洞穴中追逐自身的光影。
觀眾靜靜坐著,似乎凝固在《空的記憶》里。
真是一場華麗而成功的“云端冒險”。作品的語言,不管是影像、光、身體等等,很難用文字表達,必須到現(xiàn)場來感受。整個演出旅程,并沒有一個具體的文本可以跟隨,而像是在分享彼此對于記憶的一些感覺和想法,以及自己過去的經驗,聊天式的交流是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這是一種加入了電影感的新媒體表演形式。藝術家們試圖用舞蹈將不同時空的影像縫合,把看似不同的范疇關系交融于觀眾眼前。延續(xù)近年透過劇場、影像對記憶的探索,以“空”和“記憶”為核心發(fā)展主軸,運用環(huán)景攝影、即時影像處理、感測器與無線舞臺裝置的整合,創(chuàng)造出一個虛實并存的“空的空間”,借由表演者驅動外在物質世界的變形,呼應其內在抽象的心理狀態(tài),呈現(xiàn)出心靈景觀的有機流動……
而劇場,為這一切的實現(xiàn)提供了最充分的可能。
對我個人的藝術欣賞來說,這是一次全新的經驗。我因此對廣州大劇院有一種特別的好感。一有機會,我都會特別向朋友們介紹這座世界性的現(xiàn)代建筑杰作,這座有著魔幻色彩的恢弘的藝術殿堂。
責任編輯 高 鵬
陳世旭:著名作家。上世紀80年代以《小鎮(zhèn)上的將軍》一舉成名。近年其作品對“當代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tài)、靈魂漂泊、精神成長進行了精當描述”,連續(xù)推出兩部表達當代知識分子焦慮的長篇巨著——《邊唱邊晃》《一半是黑色一半是白色》。先后出版長篇小說《夢洲》《裸體問題》《將軍鎮(zhèn)》《世紀神話》等以及《風花雪月》《都市牧歌》《中國當代作家選集叢書·陳世旭卷》等散文隨筆集、中短篇小說集等。發(fā)表有關先秦諸子、中國小說史及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論文數(shù)十篇并多被轉載。短篇小說《小鎮(zhèn)上的將軍》獲全國第二屆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驚濤》獲全國第四屆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馬車》獲全國1987年—1988年優(yōu)秀小說獎、《鎮(zhèn)長之死》獲首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