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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修羅

        2017-03-20 09:01:55徐佳貴
        西湖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叔叔男孩

        徐佳貴

        起風(fēng)了。萬物都在變換位置。一只知了給風(fēng)相中,脫離樹縫,仰面掉在了地上。伶仃的細(xì)腳往肚皮上夠,叫江煌煦不忍再看。搭把手吧。于是抬一只腳,照著它腦門一蹍。鞋底粘上一點,利索地蹭掉。那是梧桐葉,半片葉子飄到上面,便善解人意地停住不走了。

        江煌煦身子倚住城郊唯一的一棵梧桐樹,打開手機,玩了一會兒貪吃蛇。畫面簡陋得令人發(fā)指,只叫他打發(fā)了五分鐘。再吸五分鐘的粉塵,粉塵一沉,變成疏朗的天空。他的視線順著地平線下移,下端卻空了幾塊,那是從石灰白的背景上帶下來的,幾塊暗冷色系的方形布料。

        二維的布料多了一維,變成廠房。以前廠房里有人聲嘈雜,機器轟鳴,只是沒有他想聽的聲音。如今一切都安靜了,他就不再去想早先里面發(fā)生過些什么。他轉(zhuǎn)而想到刀片似的劉海,兩邊耳垂掛著銀環(huán)。銀環(huán)沉得像要把那吊上去的耳朵拉到佛陀似的位置,可事與愿違,洛可的耳朵還是越來越尖了。尖得像超級賽亞人。他這么自我形容?!裁础壻悂喨耍柯蹇尚π?,近前一步,丟給他一本又黃又脆的書,吩咐他看了要有興趣,就自己掏錢補全系列的剩余部分。

        他當(dāng)真了。待他為龍珠系列花光了零錢,就發(fā)覺洛可已不那么受自己膜拜了??赡苁嵌嗌倌曷蹇烧f話都沒什么長進,也可能是多少年來,江煌煦自己長大了。騎的鳳凰山地車,也只是單車的一種,速度快了點,卻已開始掉漆。配套的香煙逼格也越來越低,這回是云煙,一包三十就能搞定。洛可踢下后輪支架,就把四眼、三呆喊到一旁,三人互相點著了火。江煌煦一陣咳嗽,手插進兜里,幾個熱絡(luò)的字眼逼上舌尖,卻給牙齒擋住,沒有再脫口而出。

        白皙的胳膊搭上他頭發(fā),然后擊鼓傳花,傳上他上嘴唇,叫他牙齒一下貼到樹干上。問:知道為什么打你嗎?樹的皮屑嗆進鼻孔,堵塞了他的肺部。他喘不上氣,遑論說話。好在四眼丟下煙頭,在旁點撥了他一下。

        原來是他忘了一件事——那臺落單的自動取款機附近,還有一個流浪狗的窩。江煌煦承認(rèn)踩點時他有點心不在焉,他只是報稱一切正常,然后由著洛可拿走了那支左輪,將它頂在了某位半夜走出玻璃門的倒霉鬼的屁股上。五十米內(nèi)沒有鬼怪經(jīng)過,卻在錢包還有一厘米脫離褲兜本體的那刻,響起了狗叫。洛可一時著慌,智商登時下線,沖著狗吠的方向啪的一下,扣動扳機。倒霉鬼一捂胸口,卻發(fā)覺沒給打穿,便略帶鄙夷地拾起地上那根橡皮筋,高喊起了救命。覆水難收,貌似有了熱心群眾。洛可招呼眾人趕緊上車,踏板沒踩穩(wěn),就一腳蹬出去,后座的三呆咚地掉下去,差點給狗追上來咬住鞋子,啃去一塊腳趾肉。

        說著,洛可吩咐三呆卷起褲腿,腿上除了幾根疏落的腿毛,沒有任何看點。于是又轉(zhuǎn)叫江煌煦跪下,繞著江煌煦轉(zhuǎn)了一圈,兩圈;派四眼上前,搜出總共十塊零兩毛錢。江煌煦感到有些不認(rèn)識這伙弟兄了,只是低頭一聲不吭。洛可收了錢,又換成自己來搜,搜著搜著靈光乍現(xiàn),往根部破碎性地一捏。江煌煦巴掌一捂,再也笑不起來了。汗液啤酒泡泡似地從頭旋瀉出,世界折過一個直角,朝他一側(cè)顴骨塌陷下去。

        洛可說:怎么了,你們怎么了,咱是未成年人,什么叫未成年懂嗎?就是打打殺殺不用坐牢。四眼三呆回過神,點點頭,隨洛可上車,一溜煙跑掉。丟下江煌煦,腦袋里響起各種聲音,不管猙獰,輕柔,大腿內(nèi)側(cè)已經(jīng)麻木。他不想死在這里,可瀕死的大腦開始不聽使喚。他隔著褲兜往腿上撓出了血,終于撓出那只諾基亞,點下眼角所見的第一個號碼。

        那號碼是誰?他不記得了。其實反過來也一樣。她單是記得乳白色的燈罩一閃一閃,以往閃到七下,她才會停止自說自話離開那面鏡子,可那天只到六下就死活沒亮起來。她看見窗外的深藍(lán)涌進房間,死命抵拒著海水的浮力,卸下身上的所有裝備。她換上那件壽衣一樣的睡裙,坐回床邊,發(fā)誓自己就算坐著入定然后圓寂,也不會再在天黑時出門一步。

        十平米,在地表二樓,比上一個找的好,也更值。有窗、獨立的灶臺,凹出去一個可以掛簾子的角落,里頭是馬桶,弧形推門里一個現(xiàn)成的蓮蓬頭?,F(xiàn)成的代價是蓮蓬頭外殼一層張牙舞爪的銹,孔洞要么不出水,要么在出冰水的下一秒就涌出沸水,帶著刺鼻的金屬味,要放夠五分鐘才可以往身上用。以前一天不往身上潑水她就要毛躁得跳腳,現(xiàn)在水臟了,她反倒覺得自己不是什么難養(yǎng)的花,幾天攢下的體味帶著點慵懶,還有點華貴??裳巯?,連起碼的光都沒了,光合作用也搞不成了,她開始聽到身體里花落草枯的聲音。熬到六點,夢醒了,她趿著拖鞋,到底沒心情洗漱,就砰地摔門出去。街上稀稀拉拉幾個路人,瞄準(zhǔn)她的眼睛下面是半張的嘴,嘴里沒淌口水,單是想把她送福利院。所幸在有人打通120前,她尋到一輛剛到攤位的板車買了兩個包子,一邊咬著一邊用油手把亂發(fā)捋了一下,兩下,叫自己變回了一個精神基本正常的女人。

        奔出兩條街,在第二個街角,她慢下腳步,跨進一家剛開門的五金店??吹甑氖莻€中年男人,鬢角略灰,胳膊硬實,卻透著股不正常的紅。臉長什么樣認(rèn)不清,因為他正趴倒在塞滿白熾燈泡的柜臺上,手肘與柜臺間開始溢出液體,液體爬到邊沿,沿著玻璃一路掛了下去。何螢望著那道液體,覺出一股詭異的親切。最后一厘米,終于淌不動了,她的眼光就驀地回到最上,打包里抓一把紙巾,往那只徐徐上揚的碩大嘴洞英勇地塞了進去。

        塞住了,沒再水漫金山。男人居然感激地一笑,沒有嫌她多事。她說老板我那個什么……男人一點點抽出嘴里的紙巾:哪個——什么?何螢意識到,她已經(jīng)太久沒和除自己以外的人說話了,口和齒的位置半天才理清楚,完了說是家里燈壞了,不曉得是燈管、鎮(zhèn)流器,還是別的什么勞什子部件。

        燈管圓形,不,馬蹄形,格外業(yè)余地比劃兩下,卻見那人像是聽明白了。他說有,這里什么型的都有,就在柜臺下層翻騰起來,再是挨著天花板的儲藏格。爬梯嘎吱嘎吱晃動,有一瞬間,何螢懷疑自己就要目睹一場從天而降的死亡。沒有死亡,貨找到了,何螢卻沒敢接。她抿抿嘴唇,說,我再到別處看看吧?!Πe啊,美女,這是怎么啦。男人吐口氣,身子不倒翁似地晃著,晃進樓底廁所,門一關(guān)一開,從里頭換出來一個清新水嫩的小男孩。

        這戲法變得好。何螢收住腳,噗哧一笑。男孩瘦瘦小小,女娃似的錐子臉,皮膚好得根本不像這男人的種。很快男人也出來了,一提褲襠,居然也實誠地點點頭,說美女你說得對,這不是我兒子,當(dāng)然侄子么,也不是一點血緣關(guān)系都沒有哈。

        未成年人啊。何螢一撇嘴。電死了我可負(fù)不起責(zé)。老男人哈哈一笑,掌心啪地拍到柜臺中央自己生產(chǎn)的那坨穢物上:放心啦,他是老工人了。男孩聽了,低下的頭迅速抬起,靦腆得格外標(biāo)準(zhǔn)。何螢留了地址,半小時后老工人來了,給她換了燈管、鎮(zhèn)流器,計價三十五,何螢還要給他勞務(wù)費,他卻搖搖手,拒絕了。

        她熬到晚間下班,才回家點下燈的開關(guān)。藍(lán)色的潮汐像來時那般洶涌退去,退出來一片沙灘,光暈底下,玉一樣溫潤明亮。她覺得心跳緩了,神經(jīng)條也被捋順了。接著想到慶祝,就把冰箱里的食料通統(tǒng)搬出來燒成吃的,在桌上擺正,側(cè)著光線用手機拍了百來張。無人分享,就把照片擱在筷子旁邊,一粒米一粒米地玩味欣賞。直到趴倒在手機屏上,曠了一上午的工。醒來,老板扣了她一月工資,她沒有爭,指甲照著表皮一掐,掐出血來,反而漾起了一股酸爽的正能量。

        垃圾車,路面。城郊是終點,江煌煦還記得自己剛記事頭幾年,就時不時給爸爸拉著或媽媽抱著,數(shù)著窗外的各色垃圾車一路到這邊來解決吃喝。他喜歡數(shù)數(shù)而不喜歡吃喝,因為菜味很重,估計從沒有新鮮的,所以要用大把的鹽大把的辣椒把餿味蓋住。那天廠房食堂的魚像是餿了太久,他在廁所蹲了一天,蹲到虛脫,居然省下了住院的錢,內(nèi)心頗感自豪。晚間他全家坐公交回去,媽媽摩著他肩膀,瞳仁閃著悲憫的光,悲憫開始洶涌,兩人,還有爸爸,都沒有多說什么。那道光霎時定住,變成一只鐵鉤,把他的人生拉回起點。他的腳剛踏上站臺,幾只和他身子一樣高的輪子就倏地一個打滑,往他身后碾出一攤肥膩而猙獰的紅褐色。

        當(dāng)時的脆響,還CD盤一樣刻錄在他心里。褐色縮小,縮小,縮到知了那么大,沒有了刺眼的感覺。他聽到身體平穩(wěn)地浮起,浮起,在水面以上,是某個同樣遙遠(yuǎn)的清晨。那個清晨他照例在一樓店面坐著,一手點開一個網(wǎng)站,空出一手伸進襠里,一只疑似蟑螂的動物就打他頭頂飛也似地經(jīng)過。

        他一抬頭,發(fā)現(xiàn)蟑螂上方還鑲著鈕扣似的一坨黑色,便觸了電似地收起了襠里的手,噔噔噔上樓,發(fā)覺叔叔已經(jīng)躺回原處,面色紅殷而平靜,不見任何異常。之后幾天,江煌煦都在樓上樓下找那只蟲子,越?jīng)]有結(jié)果他就越相信那東西不是蟑螂,搞不好是老鼠,總之是有巨大肉身的真實存在。叔叔回頭買了一大袋樟腦丸,再是毒鼠強,粉紅色堆在墻角,仿佛拿來哄騙智障兒的糖果。江煌煦沒有領(lǐng)情,繼續(xù)一天天變得寡言。此后對著這臺用爸媽余下的積蓄買來的電腦,他只是泥塑似地端坐著,脖子前伸擋住屏幕,沒有再在二樓那一雙鈕扣底下重蹈覆轍。

        叔叔,這個長年在外一事無成的叔叔就是他繼任的監(jiān)護人。怎么說呢,他對他知之甚少,知之甚少的原因就是一直沒有什么求知欲。叔叔除了做電工,還當(dāng)過司機,幾回酒駕沒出事,就給警察攔下來吊銷了駕照,此后就再也沒人敢雇他。江煌煦熟絡(luò)了手藝,就一天都不想待在二樓,衣服總要先機洗再手洗,一遍放兩倍的洗衣粉。他甚至把躺的鋪蓋、看的漫畫全搬到了樓下,在柜臺后一堆塑料泡沫瓦楞紙箱正中刨出了個散兵坑。在坑里待半天,剩下半天要么出工,要么出門去和幾個逃學(xué)生鬼混。他們或在網(wǎng)吧,或在巷弄里口沫四濺地分享打家劫舍的計劃。有幾次,他想把計劃落實到叔叔頭上,可撬開保險柜,里面空無一物,他也只好回去跟洛可賠罪,供他們練一通拳腳,自此打消了這個念頭。

        二十年來,路面從沒有整修過;可住戶的網(wǎng)費卻從無到有,從低到高。而叔叔除了喝酒,幾乎從不碰這種高科技。于是江煌煦干脆把網(wǎng)停了,一門心思研究起了早先免費下載、或是五塊一張盜版碟里裝著的單機游戲。這些游戲有些比他年紀(jì)還老,他也從不介意,耗上幾十上百個小時摸索流程,直到遇上卡關(guān),把鼠標(biāo)鍵盤砸得哐哐響。

        他發(fā)誓不看攻略不開外掛,只因這里沒有豬隊友,沒有滿屏的臟話。他手頭沒有磨嘰的戰(zhàn)棋、忸怩的戀愛養(yǎng)成、過于現(xiàn)實的競技體育;他獨愛超現(xiàn)實的角色扮演,帶點動作元素,只是這類通常很吃顯卡,3D畫面精一點這老機子就會藍(lán)屏。通關(guān)了,他就會在諾基亞日歷上做個標(biāo)記,像拿到一份文憑似地作為一個人生節(jié)點,借以開啟下一段征程。這些征程環(huán)環(huán)相扣,填塞了他的夢境,仿佛一條千足蟲,足底分泌的黏液遲鈍了僅有的一點對于晝夜輪轉(zhuǎn)的知覺。

        偶爾恢復(fù)知覺時,他就提醒自己上樓看看,確認(rèn)那個所謂的監(jiān)護人是否已經(jīng)斷氣。他已在夢中規(guī)劃好了葬儀的規(guī)格,黑白相框的大小,以及自己捧著相框時臉上應(yīng)有的悲凄或惡作劇似的表情。緊接著聽見穿過地板的腳步聲、強忍住的干嘔聲,他就吐口氣苦笑一會,覺得他倆的角色霎時倒過來了,不曉得是誰監(jiān)護誰。末了,笑意散盡,陽光投入店門,世界短暫地圣潔起來。他感到一袋大米那么多的洗衣粉從二樓地縫潑上他腦門,從發(fā)梢到腳趾尖,一切漂白,沒有留下任何冗余的顏色。

        ——等下。救人是阿姨一時高興,出了院,咱就誰也不欠誰的了。

        ……

        你,想說什么?

        送佛送到西,幫人幫到底。瞧,這道理我都懂。

        嘿你是他媽的蹬鼻子上臉了還是?

        她破天荒爆一句粗口??磥硭檬钩鰵⑹诛盗?。伸手?jǐn)]上袖子,黃的膿紅的痂,匯成紫的什么東西,叫人不忍心瞄第二眼。他也沒讓她瞄第二眼,火速把袖子擼了回去。何螢口氣軟下來:好吧我陪你回去教育教育他。不想男孩一松手,叫旅行袋哐地摔在門檻上?!敲?,他要不是你叔,就報警吧。男孩聽了,脊梁一繃,靠住另一頭的門鉸,眼珠泛起高光,立馬就要哭出來了。

        何螢咽一口唾沫,唾沫足夠涼,冷卻了惻隱心。不想他樣子單薄,這會兒下盤居然極穩(wěn)。她想自己要年輕十歲再臨時喝一罐紅牛,一定可以將這個小她半頭的無賴打得從轉(zhuǎn)角露臺飛出去。她可以掏他下面,這樣不太道德,可應(yīng)該會有效。他受了驚,沖起一米高。樓道天頂很矮,腦袋咚地撞出來個疙瘩。他抬手死命揉著,卻沒有惱,單是鼻孔一個氣泡,氣泡里的新鮮空氣啪地釋放出來,將眼前的陰云彈飛到了九霄之外。

        笑著笑著,線頭就崩了。進了屋子解開查驗,只滲了點血,應(yīng)該不礙事。為轉(zhuǎn)移注意力,她把棉簽插進碘伏,一邊問起了他的年齡。他回答了,反過來也想問她的年齡,卻給她當(dāng)頭一個爆栗,制止了。

        沒大沒小。問比你年長的人歲數(shù),尤其是女的歲數(shù),非常沒教養(yǎng)你知道嗎?

        知道??砂⒁炭粗€很年輕,所以我想問了也沒關(guān)系吧。

        好吧……你的年紀(jì),乘以二,就八九不離十了。

        嗯。實在,瞧不出來。

        喲,這是在變著法子地夸我嗎?

        你覺得是就是。

        那好。別再叫我阿姨了,見外,顯老。叫我何姊。

        盒子?

        ……哈哈哈你覺得好笑就好。我老家那邊叫“姊”,這兒是和普通話一樣叫“姐”?咳,何姐也成。

        何螢是獨女,多少年來從沒有人管她叫姐。如今外面有種講法,五年就算一代,所以照理說他們兩人已有了巨大的代溝,相當(dāng)于古時老太與曾孫的精神距離??赡泻s開解說,他不知道什么叫作“代”,也不關(guān)心怎樣才算“90后”,“80后”,或者“00后”。那都是有錢有閑的人搗鼓出來的概念,對此何螢深表同意。末了男孩補充說,他是在世紀(jì)的門檻上出生的,可他對于什么是“世紀(jì)”也全無概念,總之,他們都是地球人,好端端地用人話交流就好。

        說著,他注意到何螢左臉還藏著塊葉子似的疤。何螢?zāi)兀龥]注意他的注意,單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用紗布把那破口纏上:

        江煌煦……這名字很“00后”啊。何姐給你取個外號吧,可以跨時代的,比如唱戲用的名字。

        為什么?

        沒為什么。長這么像女孩子,不唱戲可惜了。

        我不唱戲。

        嗯……說說罷了。

        何螢要打圓場,可似乎沒打到點上。男孩沉默了,最后,把她那只枯柴似的手撣開,回頭鉆進廁所,一個人完成了余下的步驟。

        何螢沒想到,這就成了某種常態(tài)。十平米,在凹陷邊上清出一個長條,另塞進去一床被褥,秋涼估計還能對付。他住下了,可上廁所自此成了問題,洗澡也是。開初兩天,何螢隔著簾假裝好心問他有沒有事,他總說沒事不用幫忙,跟著就一人在簾背后待足一整個鐘頭?!媸亲宰鞫嗲椋l要幫你,老娘只是內(nèi)急。心里這樣說,卻又聽見磨牙聲,聽得她脊背一陣陣發(fā)冷。她憋不住,找個腳盆提前解決。一小時后掀開簾子,他動作慢了一拍,就叫她看到馬桶水面滿滿的紅色。

        她有些恍惚,想起自己很久沒來例假了。想要打120,卻又聽到諾基亞的響鈴。響鈴把她拉進時光隧道,卻讓她堵在了隧道里,出不去。最后,鈴聲自己停了;她想象那老男人已放棄了尋找,把這個或真或假的親人傳單似地免費塞給她了。

        男孩把諾基亞放下,跟她說明只是關(guān)機。我說我坐火車去大西北,從那兒轉(zhuǎn)車去見普京大帝。哈,沒想到,這話他居然也信。

        哈,這么說,你打算在這兒過下半輩子?

        是啊。借個廁所,晚上蹭頓飯……中午自己拿零花解決,礙著你什么了?

        喂,你能有幾個零花?再瞧瞧這鬼地方,有幾頓供你蹭的?明著告訴你,姐姐我自顧不暇,養(yǎng)不起你。

        男孩身子一矮坐到墻角,抬一眼,又低下頭,自顧自翻起了漫畫。他像是笑了一下,笑得貌似不再靦腆,何螢不敢確定。她順手抄一柄笤帚,要往他腦門上招呼。可掃帚蓬開的頭還是在他膝前一寸落下了,劃一圈帶水的泥塵,往紙簍里掉了下去。她忍不住問自己:這么個整日無所事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渾球,到底算她的什么呢。十五歲,他能有十五歲?好吧就算十五歲,帶點不三不四的調(diào)調(diào),有時卻又夠天真,天真得說些好孩子才說的蠢話。孩子,到這一步,她好歹問到了關(guān)鍵點,放棄了追問下去的念頭。她回想起了事情的另一面,就在兩天前,她收過他送來的禮物,幾束郁金香花莖下面,墊著依然帶著體溫的一千五百塊錢。

        配套一張說明:家里保險柜只藏著這么一點。何螢信了,盡管缺口還有大半,她也不敢逼他還了。現(xiàn)在她終于回想起來,問他,是不是就因為這事,叔叔把他給轟出來了。男孩遲疑一陣,便丟下漫畫點點頭,旋又站起來,動作變得急速而靈活。一搭馬桶上方靠里的臉盆架,開始翻找著什么。何螢湊近一步,很快她明白了:她一直以為那塊凸起是一方要脫落的瓷磚,這會兒卻給他一使勁,掰下來,舒展成一塊抹布。

        抹布沾水變得濕軟,再往馬桶蓋上抹,完了又去找下一個目標(biāo)。這么些天,他只在廁所邊上守著一塊領(lǐng)地,對于十平米的其他部分依舊一無所知。他確定這里沒有臺式機,沒有電視,就丟開抹布摸到窗邊,扇動著鼻翼,感受夜晚海浪似的濕氣。他要拉何螢加入,不想濕氣卻先破壞了氛圍,叫他鼻子一癢,哈啾,出來一個響嚏。

        貌似有嗤笑聲。他手一滑,打翻了窗臺上的米色瓷杯。他把瓷杯扶正,卻發(fā)現(xiàn)杯面紋著樹冠似的圖案。不是樹冠,是許多手臂,這些手臂比常見的觀音大士的粗壯,臉卻瘦癟得多。日漫的反派都是這款的,這份異界氣息叫他覺出一種難以名狀的舒服。頭冠外圈繪著文字,死活看不懂,只好鼓起勇氣問她,這究竟是哪個鳥國的語言。

        據(jù)說是梵文,只是據(jù)說???,反正沒人懂,我以前在個景區(qū),看一個據(jù)說是居士開的制瓷作坊,就買了一個放著玩。完了發(fā)現(xiàn)不是觀音,只好認(rèn)栽?!?,你要不嫌晦氣,就把它送給你。

        都說了晦氣,為什么還要送我?

        看你和它很搭……你要不爽,摔了聽個響也行。

        咚,哐。他照做了。力道太小,依然是完璧。他不想再試第二次了,將它小心擺回窗臺。然后他看見燈滅了,對面的女人一根指頭搭住一邊的眼角紋,再是那疤,都和正常的皮肉融為一體。眼眶里魔法關(guān)照不到的部分卻依舊亮著,滴答,滴答,由于地心引力徐徐合上。到醒來時,男孩已不見了,何螢發(fā)覺大太陽透過整扇窗玻璃,打在自己墊著枕頭的脖子上。身上除了被子,還多了條毯子,她確定不是自己的,掀起來檢查一遍,腳一頭白里泛黃黃里泛綠,滿是霉斑,卻足夠保暖。

        她越發(fā)不覺得他是下世代的人。他熟悉七龍珠,卻從沒看過喜羊羊或熊出沒。也許他稚嫩的外表只是一種幻覺,掩蓋了他從往昔穿越而來的本質(zhì)。就像這花,這年頭,只有假的才有可能永恒。這天她結(jié)束了單方面休假,開始爭取下一月工資。可她沒有調(diào)好狀態(tài),一回家,舀一杯水澆到花莖上,才想起來這花通身是塑料做的。

        算起來,已快三個月了。兩個半月來,她會讓任一件貨物、任一行條形碼以四或八倍的快鏡頭從眼皮底下經(jīng)過,無論性子慢的急的,無聊的還是挑剔的,都來不及瞄她的臉,遑論和她臉對臉地搭訕接茬。工作關(guān)系簡單:上頭一個老板,還有許多平級的女同事。平級,只要業(yè)績第一就能和老板一桌吃飯,吃完就漲工資,可老板是個中年大肚腩,她沒有任何好感,遑論欲望。中午,她一個人默默吃掉分到手的盒飯或是泡面,心不在焉地聆聽剛好夠她聽到卻不讓她聽清的碎語閑言。她這趟回去后,就發(fā)覺閑言的分貝越發(fā)大了。她聽清楚了,盡管老板允許她回來,她的丟飯碗也就是這一兩星期之內(nèi)的事了。

        男孩說他可以幫她出面交涉,交涉不成,他還可以訴諸非常手段。她鄙夷地“切”了一聲,接著說:小崽子,屌毛還沒長齊吧。他不吱聲了,該是她忽略了,這男孩可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男人。直男,一點沒有掰彎。以前他就喜歡不經(jīng)意地一努嘴,向人炫耀唇上的胡子,從早到晚藤蔓一般,爬上他吹彈即破的錐子臉,形成一種醒目得近乎殘酷的反差。他從沒買過電動剃刀,只用普通剪子去剪,這樣每天可以留一點苗子??蛇@些苗子終于仿佛施了太多農(nóng)藥似地,長不起來了,現(xiàn)在那里受傷,連基本的生長也要停止了。他恨一切有意無意毀壞氣氛的人,眼下的何姐也算在內(nèi)。何姐,這個剛剛成立的稱呼忽又叫他覺著一陣肉麻惡心,便靠著擅長的一望無涯的沉默,將建議吞回去,掉進胃里淹死。

        這棟樓所在的這條街和五金店邊上的那條歲數(shù)一樣老。屋檐很長,看上去兩邊彼此挨得很緊。如果有拆遷隊的推土機一鏟,搞不好就會像多米諾骨牌似地,樓搭著樓瞬時倒光。除了樓還有人,白頭發(fā)的、拄杖的,或者只是目光比常人呆滯的住戶,偶爾出來潑一盆水,分幾粒花生或瓜子寒暄幾句,就不再關(guān)心剩下的時間里要再盼些什么。只有她這個外來戶,守著二樓落單的方寸之地,一天天變得惶惑不安。一星期過去,房東沒有上門,也未見其他異常。她幾次想過把那道銹蝕的門從外鎖了,鑰匙丟進樓底陰溝,這樣無論她還是他都再回不來,進不了這藏滿秘密的屋子。她重新開始認(rèn)定她天注定要做一片流沙,只有在持續(xù)的行走中,才會求得屬于自己的安全與意義。

        意義。翻來覆去,沒翻著條形碼,加一個塑料袋,卻忘了算上袋子的錢。袋子只兩毛錢,卻有了不只兩毛的后果,就是大波浪們專為讓她聽到的齷齪猜想。豬軟骨的保鮮膜破了,透出來股活豬的泥腥味。再是一樣纏著膜的卷心菜,韭菜,兩株細(xì)瘦的蔥。蒼蠅似的一對眼珠,抹平了以上所有顏色,出來一個黑白片一樣古老無趣的聲音:

        喂,小姐。女士?收銀員!你聾了嗎?

        她緩過來,貌似補了句對不起。她聽到啪的一下,豬軟骨連著活豬的其他部分就不見了。換成一雙豬肝紅的手,人手,上面沒貼條形碼。何螢牙齒咯噔一下,確認(rèn)了這張自己等太久卻一直不敢承認(rèn)自己在等的蒼老面容。

        那個,美女,昨兒個我看到他了,真看到他了。你是活雷鋒,活菩薩,我們通統(tǒng)欠你一條命,醫(yī)藥費一分一厘我全還你,可那是我侄子,行行好放他回來吧,我會像親兒子一樣供著他的,哄你我是你孫子。

        等下,他不在我這兒。

        行行好,我就剩下他了。最近手頭緊……那下禮拜,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我不是綁匪,不要騷擾我。

        老男人像是瞥見了她身后窺視的眼睛,竟沒有拆穿她,反而像認(rèn)了錯,不說話了。無聊賴地,照簡易貨架上翻騰一陣,銀閃閃的盒子一手一個,驀地發(fā)覺是安全套,便紫著臉皮環(huán)視一周,擺回原處。何螢覺得剛才語氣重了,咽了口唾沫,把他重新招呼到近前。聲音很低:我還有一個鐘頭下班。男人心領(lǐng)神會了,兩腮往正中一擰,鼓出來兩個格外飽滿堅硬的肉瘤。

        沒錯,你侄子這幾天吃好喝好,可我也沒義務(wù)養(yǎng)他一輩子。一道下了公交,何螢如是說。老男人點點頭,一時忘情伸手想搭她肩膀,叫何螢一蹙眉頭,一步跳開。在跳開的剎那,她瞟到男孩嘴里叼著一個包子,剛好晃到前方街角。好吧,你們倆認(rèn)親去吧。她吐口氣,閃出一個角度,讓叔侄倆完整地確認(rèn)彼此。

        男孩發(fā)現(xiàn)了親人,站住了。馬上加速一個沖刺,叔叔張開歡迎的懷抱。不想在離她三米的位置,一個敞著餡的包子飛過來,啪地命中叔叔面門。那是包子,不是鉛球,可叔叔還是重重地倒了下去。待重新爬起身,男孩已往反方向跑出一段路,怎奈傷口作祟沒法提速,手一搭路口一桶泔水的邊沿,撲通跪倒在地上。

        ——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又傷著了?叔叔跟著跪下,要當(dāng)街給侄子脫褲子驗傷。底褲露出來了,可好歹沒扒下來,男孩反手一記耳光,叔叔一個踉蹌一碰那桶泔水,膝蓋以下就給澆了個透濕。老男人望著腳面幾片腐爛的番茄,神情有了變化。他往臨界點另一邊掉了下去,掉到谷底前抓著了一根樹枝。那是頭發(fā),江煌煦的頭發(fā),在地上拖出一米,兩米,一旁嘴洞給出的配音是能想到的、本地最臟的臟話。

        何螢的直覺告訴她,這些臟話夠爽利,遠(yuǎn)比夾著土腔的本地普通話來得生動耐聽。在她眼里這個老男人也登時年輕了十歲,透出來一股醉人的橫蠻與野性。惡作劇似地,她想叫那人再示范一遍,卻見他往侄子大腿上甩一疊通統(tǒng)二十元的票子,便側(cè)身撲進一條弄堂,消失無蹤。何螢清醒了,一個箭步躥出人群抓起票子,翻到男孩的外套口袋往里一塞。圍觀群眾沒有哄搶成功,便開始梳理剛才幾個人是什么關(guān)系。三個人就是三角,套路就那幾種。她一側(cè)腦袋,把流進耳孔的垃圾全傾出去,然后幾乎是牽一條哈巴狗似地揪著地上的衣領(lǐng)往當(dāng)頭幾個中年婦女的肚腩上一撞,撞出一條裂隙,連帶自己擠進去,逃出生天。

        她決定了,酒鬼可以按時送錢過來,可人絕不會主動送回。沒有經(jīng)過法定程序,她就客串起了監(jiān)護人,不管這監(jiān)護人該叫阿姨,媽媽,姐姐,還是別的什么勞什子稱謂。她買幾份報紙翻了一天,然后出門觀摩街頭電線桿的膏藥廣告,跑到打印店,做了份簡歷到處投,在投中前繼續(xù)憋著在小超市當(dāng)收銀員。收銀的時候,她不再把“賣命”兩字寫在臉上,而是學(xué)樣似地怠起了工,中午吃面的時間不斷拉長,長到有足夠的工夫,往心里、腦子里裝進一籮筐的關(guān)于天氣爸媽老公子女的口水八卦。只要有她參與,老女人們就會收斂一點。直到這些八卦再裝不下,兩腿灌了鉛似地沉重,她才一口氣跑到鄰店廁所,對著便池洗臉槽把自己上上下下放空。放空出門,她通身清爽了。仰頭一瞄天上越積越厚的云,知道家里迎接她的,還有某個男孩越發(fā)殷勤、也越發(fā)不自然的笑容。

        她收了一半的錢當(dāng)伙食費,剩下的交給男孩自由分配。她自認(rèn)不是保姆也不是離婚母親,所以也盡量不讓自己對這些瑣事表現(xiàn)得太盡心。對此,男孩心知肚明。他把一時沒花掉的票子一個對折,在褥子底下藏起來。直到某天拖地何螢意識到了這一點,心里竟漾起了幾分基于母性的感動。有時,他甚至?xí)G下漫畫搶過她的拖把,象征性地在屋里走上一個來回。他沒發(fā)現(xiàn)她藏的什么寶貝,只有掉下來的好多頭發(fā),就撿起來,貼到人中上嗅一下,一股濃烈的廉價洗發(fā)水味,繞成一束,發(fā)圈似地,交還給她。何螢一愣,說你太無聊了吧。問得他很是尷尬,只好丟下頭發(fā)轉(zhuǎn)換話題,反問何姐你平時除了朝八晚五,可有什么特長愛好。

        何螢說我太累了,站得腰酸腿痛,就算有愛好,這會兒也愛不動了。是的,除了眉上一線黑,她什么脂粉也沒沾過。于是他把錢從褥子底下取出來,說今天周末,拉她去市中心,要了一件秋季新款的米色裙子。完了找上一家新裝修的網(wǎng)吧,在里坐著吸引看客眼球。坐得久了,何螢提出她不是展品,要表現(xiàn)出人的能動性。男孩答應(yīng)了,怎奈網(wǎng)游更新得太快,他沒本事指點,某些時候反叫何螢青出于藍(lán),比他更快摸出練級凹寶的訣竅。

        她說這就叫天分。她甚至提議買個路由器裝家里,同時攢錢配一臺電腦,以后宅著玩?zhèn)€痛快。很快,男孩對這里重新燃起了厭惡,反倒像是她強迫他過來似的。她呢,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就迅速表現(xiàn)出網(wǎng)癮的典型癥狀,箍著耳麥,冷不丁一捶鍵盤,潑婦似地,對著屏幕大聲叫罵呼喊。他覺得有些不認(rèn)識她了,然后他確定他從來不認(rèn)識她,因他從來不了解她的過往。第二天,第三天,何螢在網(wǎng)吧收工晚了點,只晚一點,在位子上回頭一搭五分鐘前他肩膀的位置,就搭了個空,差點從椅子上掉下去,摔碎骨盆。

        她看到窗外街燈亮了,世界變成凄惶的橘紅色。車流縮成人流,人流又縮成幾個疏落的點。她沖出網(wǎng)吧,奔出兩個街口,放棄了。把領(lǐng)口往中央一緊,鎖定一個背影,不曉得自己追上去,會不會發(fā)現(xiàn)那只是一個穿著幽靈色制服巡夜或流浪的陌生人。

        推開車窗玻璃,入秋的風(fēng)透骨涼。于是又推上,對著玻璃說:我不是小崽子,不是阿貓阿狗。重啟手機,下車等了一小時。最后,他才發(fā)現(xiàn)身后關(guān)門的書報亭墻上貼著一只壁虎。壁虎掙起來,脫出陰影,變成三呆的形狀。三呆往四下驚惶地瞟一眼,才沖江煌煦一露牙根,相逢一笑泯恩仇。

        找上一輛要收攤的板車,各要了一串烤腸當(dāng)夜宵?!罱妹??——好。他媽的不好又能怎樣??炯艿臐鉄煗M是顆粒,顆粒附在鼻毛上,叫人有些呼吸困難。十秒鐘,江煌煦的棍子上就只剩下了最后百分之十烤焦的部分。三呆的食道卻堵了車,吃到喉嚨的四分之一又原原本本吐了出來。他問,你喊我出來是要干嗎?江煌煦一瞪眼:明明是你找我出來的——對了,洛可他們呢。三呆點點頭,笑著說我秀逗了。笑完旋又肅穆起來,肅穆里透出從未有過的悲涼:那個,四眼正到處找你晦氣,你還是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吧。

        為什么?——別問了?!卮鹞摇!冒桑锹蹇沙鍪铝?。在市中心的一次行動中他被捕了,就是那種行動,那天是他十七歲生日,他要提前給自己辦一場成人禮,所以,你懂的。不想幾個便衣就在外頭候著,把他給逮了個正著。江煌煦解釋說我一直沒報警,可這和他報不報警沒關(guān)系。爭鬧中,那把仿真左輪從洛可懷里掉出來,他弓腰去撿,就……給頸動脈一個掌劈,然后,就沒有下文了。三呆和四眼當(dāng)時就在外頭,對著一會粉嫩一會血腥的霓虹,不知是在把風(fēng)還是在猶豫要不要進去。接著他們目睹了這一幕,終于沒敢上前施救,只是看著洛可面條似地給拖進車子,車子閃著燈,一路嗚嗚地開走。

        這約莫是某種報應(yīng),可似乎又不盡然。幾天后,三呆四眼兩人去殯儀館,見了老大最后一面。洛可只一個媽媽,他媽媽纏著黑紗,依舊不忘披金戴銀,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慘象還是深深地觸動了在場的所有人。三呆相對冷靜,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可四眼卻回去痛哭了一場,哭得近視深了兩百度。他的人生有了新的目標(biāo),每天拎把細(xì)長的水果刀,在三呆面前磨得霍霍有聲。三呆嚇傻了,便大老遠(yuǎn)跑來通風(fēng)報信。一氣說完,他聳聳肩,希望江煌煦能拍拍他表示感激??山挽闶裁磩幼鞫紱]有,單是擺手,提示老友沒別的事的話,就趕緊從他眼前消失。

        馬格南蟒蛇型,零件是超市買的,只是給改裝過?;鹚帲瑥倪^年買的百子炮里倒出粉末,一點點攢起來。子彈殼卻死活打磨不出來,一怒之下摔廢,另找根皮筋勾住扳機替代。就因為這個,江煌煦平生頭一回受到夸獎,四眼的原話是你他媽的真是天字第一號懷才不遇的大才子。去掉三個臟字,他印象中也從沒有老師同學(xué)用類似的語詞形容過他。想到這層,記憶就遇到了斷崖,現(xiàn)實的幾片梧桐葉子飄起來,躥進他褲管,蟲子一樣使勁撓著。目送三呆走遠(yuǎn),他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兩圈,搭上一輛末班車,一個人橫穿整個城市,坐到了另一頭的終點站。

        最后膝蓋一軟,靠倒在長途客運站售票處外的下水道口。仿佛有泡面的湯水漫過腳面,他也沒給那股味兒熏醒。清晨不知幾點,醒來了,一穿著藍(lán)色制服提著大掃帚的工人罵罵咧咧,把幾片落葉混著踩扁的王老吉紙盒子揮到了他身上。沒有陽光,下雨了,他一骨碌起身往外跑,中途撞翻了兩個男人、三個女人,還有四個沒認(rèn)清性別的不明生物。他把后續(xù)的去向交給本能,摸出兜里最后兩個硬幣,攀上了一輛公交。他想告訴超市里的何姐,我很餓,我錯了。可拐過街角,他先發(fā)現(xiàn)的竟是四眼,身后立著三呆。四眼一推眼鏡,第一時間抄起超市門邊大塑料框里的一把長柄傘,傘尖頭當(dāng)成刺刀,戳向門邊一位收銀員胸口心臟的位置。

        有顧客忍不了,拿上貨不付錢就想離開,便見得幾個膀大腰圓的大波浪沖出來,城墻似地堵在了門口。墻上一律嵌著眼睛,一只盯著貨品,一只望著門邊那只綠色馬甲。馬甲松開鈕扣,滑下肩頭,順著胳膊卸下,最后,把臺上的掃碼器囫圇蓋住。

        傘頭一刺,眾人嚇得一步退開??稍谠M皮肉的剎那,又一個側(cè)移,叫那張臉上放起了得逞的光。江煌煦近前幾步,仍舊什么也聽不見,單見得女人抓起一盒安全套或薄荷糖,照著面門一扔,趁著四眼躲開的間隙,沖了出去。城墻識趣地裂開一道口子,她在路口消失了。一小時后,江煌煦顫著手翻出那只諾基亞,叫三呆補上了適才默片的旁白。

        大意是說,那女人不是女人,因為她身體里缺了個緊要的零件。這情況是超市老板捅給四眼的,那老板找過她幾次,不知是要請她吃飯還是要她做姘頭,她拒絕了,老板就下了決心,要把她在員工體檢時暴露的問題公示天下。江煌煦自認(rèn)有過女友,可沒有子宮對于女人意味著什么,他卻沒有概念。他們只拉過手,強吻導(dǎo)致了分手,來不及開房告別處子身。真是,太失敗了,電話那頭的三呆聽不出任何表情,不知是在贖罪,還是在順帶拿他開涮。最后,江煌煦咬咬牙說咱們兩清了。今后我不欠你的,不欠你們的,當(dāng)然反過來也一樣。

        他已不知道下一站該去哪里。重新有了雨,又馬上停了,濕透了的布料貼著皮膚風(fēng)干,吸走了熱量。他沒試驗過一個人不吃不喝能撐多久,他只希望在橫死街頭前,能往一個方向走出盡量遠(yuǎn)的路。

        路口有間網(wǎng)吧,他進不去,意識到精神食糧也不是免費的。好在鑰匙一直都在,便掉頭回去,旋開了那道銹跡斑斑的卷閘門。門卷到一半,沒了力氣,就從門縫里爬了進去。他決定投降了,可叔叔卻沒再給他機會。擦干凈的柜臺貼著張便箋紙,紙上壓著兩張百元大鈔,估摸著再花完時,叔叔才會拎著一整袋一樣大面值的票子,真正人模狗樣地回來。

        終于足夠認(rèn)真地,江煌煦叫叔叔的短信刷了半小時的屏。手一抖,紙就掉在了地上。江煌煦把錢裝進褲兜,發(fā)誓自己要在這里多滯留一秒,就剝掉電線的橡膠殼再拔掉煤氣管,點火,讓這店面從地表消失。他重新把門鎖了,到街邊館子要了一盤蛋炒飯。他把炒飯沒化的鹽棒整根吮進嘴里,眉毛底下溢出來的水分拌進去,開始用力咀嚼。嚼干抹凈,能量全面回潮。回到那間網(wǎng)吧,先要查一下沒有子宮到底是什么意思。

        結(jié)果比預(yù)計的要好,沒有卵巢才叫做不成女人。子宮,卵巢,他把搜到的整張解剖圖記在心里,在心里吐一陣,又把吐的吃回去,徹底釋然。那么,她反應(yīng)也就沒必要如此強烈,除非她思想格外地……傳統(tǒng)。她不傳統(tǒng)。搞不好是有別的什么秘密,秘密,他忍不住繼續(xù)往下想。底下腫脹起來,可卻沒那么痛了。頭頂燈絲轉(zhuǎn)成煞白,更白,那些和他一起在此通宵的孤魂野鬼也只是各自對著滾燙的液晶屏幕,沒有誰對他近乎婦產(chǎn)科大夫的求知欲流露出半點興趣。

        不管怎樣,長夜漫漫,他還要找些事打發(fā)時間。自然光,他想起了那片不完整的自然光,月光給窗臺的凸起擋住,眾多手臂順著光線下移,落成蛛網(wǎng)似的形狀。蛛網(wǎng)粘住了他的身體,還有思想,誘使他打開所有可看的視頻,動漫視頻,竟找到了。他確定了那個名字,阿修羅,或是阿修羅之一種;其實游戲里早見過這個酷炫的名號,和悲憫的觀音一樣來自佛教。他看了一會佛教中的定義,看得快要睡著,就把百科頁面叮地關(guān)掉。他發(fā)現(xiàn)有一部小說也叫這名,作者亦舒,聽著像個網(wǎng)紅,點開卻是一張老臉,刻著滿滿的代溝。配套一首王菲的歌曲,曲風(fēng)空靈冷艷,他好像在哪兒聽過。還有一部日本動畫片,片名就叫《阿修羅》,他戴上耳麥,一秒不跳地從頭看到尾。他看得睡意全無,發(fā)覺鏡子一樣的屏幕后面那個生下來就差點被他媽媽吃掉的小孩自己也變成了食人魔,就算不想傷害同類,向他張開懷抱的也只有疑懼,以及刺骨的孤獨。

        窗外天空從黑褪成深藍(lán),藍(lán)得跟漆似的,膠著得化不開。他眼淚飆起來,邊上狂點鼠標(biāo)砸鍵盤的人們耐不住往這邊瞟一眼,吐著臟話,目送他搭上門把手,連著門一塊旋了出去。一刻鐘后,他用光了廁紙客串的面巾,開始脫水。沿著沙丘似的起伏走了幾步路,他累了,決定欺騙自己,他已望見了遠(yuǎn)處一攤與荒原不一樣的顏色。

        那是綠洲所在。幾株梧桐樹,幾個混混模樣的黑影正從樹縫里走出。手往人中上一摸,淚水聲就變小了。他和混混們擦肩而過,居然沒有打劫,沒有嘲笑,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路走回雨后老街,恐懼揮發(fā),四面漾起苔蘚味。苔蘚的濕味透進鼻孔,竟叫他抿了一陣,覺出一股嗆人的新鮮。

        秘密,秘密是一種萬能的粘合劑。那么,就讓它粘起滿宇宙的塵埃,光,以太,把這毀滅性的身體、靈魂,整個掩埋。兩行腳印變平整了,他望見那棟黑黢黢的樓,把兩個字在舌尖最后滾了一遍。他抬起衣袖擦一把臉,步上臺階,開始期待鐵門背后天使張開翅膀的聲音。

        天使?

        只是一個……比喻。

        哈,虧你想得出來。不用拿這種中二的比喻套我。我要躲什么你不用知道,我身上少了什么也和你沒關(guān)系。

        男孩沒接茬。女人已褪盡了妖邪的光芒,繼續(xù)喃喃:收拾好了,天亮我就走了。喏,你要沒別的事,現(xiàn)在就可以滾了。

        你走了,我可以住在這里。

        喲嗬,房東收你房租,你交得起嗎?

        交得起。

        拿什么交?去搶銀行?去賣自己?

        我交得起?!覜]別的地方可去。

        不是有你叔嗎?

        好吧。這下男孩總算承認(rèn),早先給她看的胳膊上的口子,全是他自己弄的。先拿鉗子一挖,再撒一把鹽,讓自己都信以為真。那只是為了增進說服力,至于為什么要增進說服力,何螢說服自己,她不想再問這樣鐵定聽不到真實答案的問題。

        你覺得這樣公開侮辱一個人,還會獲得寬恕么?

        不會。

        那就滾吧,趕緊的。

        我不滾,你能拿我怎樣?

        怎樣?哈,不騙你,我是魔鬼,比你遇過的所有人都壞。

        話一出口,她就發(fā)覺秘密已然泄露了一半。她在琢磨是把剩下的一半咽回去,還是趁勢全吐出來。男孩光著眼珠,珠子蕩漾的水分還在引誘著她。他還是個小孩啊,可又像什么都明白。遲疑一會,何螢的防線松動了。她默許他把頭頂?shù)臒絷P(guān)了,坐回自己的褥子上。褥子泛著霉味,兩人隔著一個對角線,浸泡在幽藍(lán)的海里,海水帶來入骨的涼意,刺激神志提前恢復(fù)清醒。

        你想……知道什么?

        男孩以沉默回應(yīng)。

        好吧。……我一路跑來這兒,就是不想面對你這個年紀(jì)的回憶。在那年紀(jì)我還是個好學(xué)生,乖乖女,乖得太久,一旦膩了,就會反彈,做出傻事。

        什么傻事?

        天大的傻事。你不要問了。

        我不問。我聽著。

        ……就那么回事,你也猜得到。前途、學(xué)歷都不要了,隨那人天南海北各處跑,我端盤子,當(dāng)清潔工,供他寫生、攝影、泡女人。我沒有親人可以想,只有放縱幻想,貼著某個男人。這不需要忠誠回報,就像一片葉子,只有著在某棵枝椏上才有生命。可逃避的感覺也很累人,累了,才確定自己骨子里是個俗人。俗人要的只是生活,安全的生活,再退一步講就是生存。

        ……開始,是我不敢要孩子,然后是他不讓要,最后就是想要也要不成。穿孔了,爛了,就整個摘掉了。喂跟你說這些是不是有點……算了。他一直找不著“知音”,就說我可以去賣自己掙錢,繼續(xù)供養(yǎng)他不死的理想。又說,反正沒有后顧之憂了,放心賣,掙來一半歸他,他就會讓我自由。我花了十年時間,才認(rèn)清他是怎樣一個自戀的畜生。跟著我就和他一拍兩散,十年,就這么果敢了一回。

        然后呢?男孩竟打了個呵欠。

        然后什么?沒了,我只要活著。

        你到底是賣了還是沒賣?

        幾次?!蛶状巍?/p>

        那,他以后……沒再騷擾你?

        這時暫停了五分鐘。何螢開始后悔,后悔讓句號變成了逗號,可變成逗號也是多余的,他從一開始就猜到了,猜得遠(yuǎn)比她坦白的完整。

        他身上裹著涼薄的被子,這會兒又把被子蹬掉,脖子連著肩肘放松下來。如今的小屁孩,真是,什么都惡心不到他們。不光惡心不到,白皙的臉上還浮上尸體般的從容。從容活泛起來,變成生的力量,力量順著食道上涌,從喉底帶出五個飽滿的字:你是個騙子。

        何螢說,我是騙子,我是不完整的人。不光我,你也是。男孩說,我怎么著也比你完整。何螢瞧了瞧,認(rèn)出他嘴上一線淡淡的灰,居然一時失控,和著眼淚,笑出聲來。她笑得弓下了身子,男孩從對角沖上來,把那不堪重負(fù)的身體重新扳直。他側(cè)過腦袋,望一眼已然空空如也的窗臺,再一瞄自己兩手中間那條葉子似的疤痕,血流上涌到頂,回頭往下,讓嘴連牙撞了上去。

        躲開一記耳光,咚地往下,挖進了她的鎖骨。女人全身一麻,血液涌起電擊似的感覺。那是希望,還是驚恐,她發(fā)覺自己正失去起碼的判斷力。拖鞋掉了,光著腳一陣狂踢,從傷口上擦過去,就這樣在慌亂中,她幫著他完成了從人到獸的最后步驟。

        他將她摁倒在地下。她面門給罩上一團白色,白色微微泛黃,那是她剛躺了兩個半月不到的枕子。她后腦勺裸露出來,枕在她擱在床下的行李包上,里面的塑料、陶瓷和金屬硬物全翻過來,像要馬上扎出她的腦漿。還剩一點時間,這個世界留給她的時間正在以光速溜走。她的手還在抓,不管抓到什么,一切似曾相識。對的,她重新看到一百度的沸水往她臉上沖出了一個隕石坑,作為回報,那把剪刀落定在那脊梁上,紅色漫過她指尖,卻沒有在第一時間掐滅那人眼睛里非人類的火焰。

        她把剪子拔出來,緩口氣,見那人居然沒死,一個魚躍起身,隨她奔下了樓。她沒有給追上,遠(yuǎn)遠(yuǎn)瞄著那道影子越來越低,低得貼上地平線,由著近處車燈張開瞳孔,將那影子一口吞沒。然后她又繞路回去,取走了行李和錢,在110趕來前,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她的路人甲給她發(fā)現(xiàn)。就這樣,風(fēng)暴歇止,她供出了一切。她一心要埋葬的過往對于這世界只是一段再短暫不過的插曲,就像在此之后,她和這個男孩已形同陌路,仿佛這個屋子里的燈管一直結(jié)實得從不需要找人修理那樣。

        修理。瓷杯碎了,碎片在哪?主體在地上,太陽穴上還有一片。拔下來,卻怎么也粘不上去。他放棄了,回到門外,把情節(jié)理順,掏出了那只諾基亞。下到樓底,電話通了;那頭有沒有聽清,他管不著,他只知道報復(fù)完畢,他還剩一點生的欲望。

        于是他聯(lián)系上了叔叔。天亮以后,叔叔推開五金店的卷閘門,發(fā)現(xiàn)了淹在泡沫塑料堆里氣若游絲的侄子。好在叔侄同款血型,六百毫升,叫他撿回了一條命。蘇醒時,頂上照例是雪白的天花板,他瞥見叔叔正蹲在床頭柜外側(cè)啃饅頭,偶爾配一口農(nóng)夫山泉,在嘴里漱幾下,把饅頭渣子一氣吞下肚去。

        ——不瞞你,叔叔開始戒酒了。看他的面色,應(yīng)該沒有說謊。他說他重新替某個廠子開起了車,黑車,無需駕照,好在沒有剮蹭,沒有事故,多少年了,技術(shù)還是好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可他還是更擔(dān)心自己的侄子,這不,車票本已買好了,他做了個噩夢,醒來接到電話,他寶貝侄子還真出了事。江煌煦合上虛弱的眼,表示不想再聽下去。叔叔沒理會,繼續(xù)叨叨,說那個廠子坐火車就兩站地,要是侄子愿意,他就把家里的樓賣掉再去重考個駕照,一家人從此轉(zhuǎn)到一個新地界,開始新的生活。

        哈,新得起來么。江煌煦懷疑著,還是答應(yīng)了。直到出院,休養(yǎng)幾天,開始為搬家做準(zhǔn)備。他去收拾早年讀書時留下的東西,這些東西一直藏在一樓儲藏格的燈管后面,霉?fàn)€的筆袋、背包,還有給蟑螂當(dāng)點心的課本,通統(tǒng)清進紙箱,再丟進外頭某個橘色或黑色的垃圾桶。連帶那些盜版光碟,也給徒手掰成兩半,一扔了事。經(jīng)過幾輪儀式,他獲得了些許平靜。可藥效過去,他還是會免不了想象,想象四眼那把水果刀呲地透進他脊背,到時他不確定自己會最后抵抗一回,還是識趣地提前選擇告別。

        于是他想起校園。多年前的校園,覺得該去找個人,象征性地道個別。想到漆黑的圍欄,圍欄頂端矛尖似的防盜設(shè)計,他退縮了,又原路返回老街。攀上二樓,鐵門已鎖死了,窗戶另一面只剩一片素凈的灰白色。據(jù)三呆說是四眼親眼所見,就在那天凌晨時分,一輛警車就嗚嗚嗚地終結(jié)了雞鳴破曉,停在街口,把女人從樓上喊下來,押進車?yán)飵ё摺?/p>

        帶血的睡裙,像一直沒有換過。偷窺者一直在她背面,所以不曉得她當(dāng)時臉上帶著什么表情。單是幾個早起的老頭老太太開窗探頭張望一會,再后窗戶就砰地關(guān)了,傳來垃圾車軋馬路的聲音。貌似她交待得太爽快也太完整,這么些天,從沒有穿制服的上門找他筆錄或是尋他的晦氣。無論怎樣,他是未成年人,離十五周歲還差整五個月。他是安全的,這份安全開始讓他感到后悔。隔著玻璃,他開始咬指關(guān)節(jié)、拳關(guān)節(jié),可當(dāng)她的輪廓在門檻的位置上驀地浮現(xiàn),他還是嚇得一甩手逃下樓去,一路狂奔,直至奔回五金店,壓制住關(guān)于她的一切幻覺。

        叔叔帶上卷閘門,把一個旅行袋分到他肩上。他感受到重量,這不是幻覺。半天,沒等著公交車,叔叔就攔下了一輛出租,塞滿后備箱,一路飆車,直到在收費站被攔下。票子遞上去,橫桿升起,水母狀的火車站隨即映入眼簾。江煌煦想清楚了,除了給爸爸媽媽掃墓,他不會以任何理由回到這個生他養(yǎng)他的城市。對的,他平靜了,發(fā)誓不再回來——即便他沒來得及告訴她阿修羅的真名,也就這樣錯過了僅有的告訴她的機會。

        對秘密的占有欲,總要變成背叛,可即便如此,我也是為了尋找意義,所以,原諒我吧。他明白,她或者其他人根本聽不見,可還是在隨叔叔跨進車廂的剎那低低地重復(fù)了句:原諒我吧。

        ——說什么吶?不想叔叔還是聽見了。他身子不由得一抖。好在叔叔沒有追問下去,往行李架上放好包裹,馬上又走開,回來時已燙好了一大碗康師傅牛肉面。湯水里浮蕩著紅色氣泡,就像叔叔的笑,叫人胃酸翻滾。江煌煦不想吃,可叔叔還是矢志不渝地慫恿著,對著表面夸張地抽一口氣:來來來,香,真他媽的香。

        江煌煦垂下頭,用塑料叉子一根根挑起面條,填進嘴巴,再是一整盒油辣的湯。身體瞬間沸騰,汗水瀑布似地瀉下,掩蓋了他最后的情緒波動。他松開拳頭,認(rèn)出自己投在車窗上的影子。直到列車再次駛進隧道,黑色的背景吞噬了縱深,他才把視線從那層稀薄的臉皮上移開,瞥見前端太陽將沉未沉,叫幾棟尖頂小樓、稻田,籠上了最后一層油閃閃的金光。

        最后,就連金光也消失了。叔叔咳嗽一聲,拉上窗簾,讓遠(yuǎn)去的景物重塑他的夢境。江煌煦癱下去,困意覆蓋了汗腥味,什么東西終于不見了。什么東西又像鹽粒一樣化開,沖洗過他的皮膚,讓傷口、記憶伴著隱痛,漸漸蒼白。

        (責(zé)任編輯: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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