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光于
冬天的四川盆地陰霾而濕冷。然而,對于五十三歲的陳滿來說,這樣的天氣里卻有一種難言的親切和溫暖。
從無罪釋放回家已經過去一年,面前的他神情有些疲憊,聲音略顯低沉,比起剛回家時平靜了許多。
八十年代的陳滿喜歡讀尼采、弗洛伊德,每次到成都,都會帶回許多書。他還喜歡去外文書店買磁帶?!断捕嗬伞贰妒┨貏谒逛撉偾贰读鹤!贰缃?,這些磁帶還靜靜躺在家里,似乎講述著,如果沒有1992年12月25日的那件殺人焚尸案,它們的主人將會有怎樣的人生。
二十九年前,陳滿辭掉了體制內的“鐵飯碗”工作,與友人結伴到海南闖蕩,1992年已在??趽碛幸患已b修公司。他心里還裝著一位非常欣賞的姑娘,尚未向她表達愛慕之心。
那場兇案發(fā)生幾天后,陳滿就被鎖定為嫌疑人,并于1999年二審獲判死緩。
二十三年的冤獄里,他心里始終無法接受自己被蓋棺定論為殺人兇手。
那些年里,母親王眾一給陳滿寄出了三百多封信,父親陳元成寫下了七十七封申訴信。
陳滿在獄中看過許多書,還學過英語。
2016年2月1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依法對陳滿故意殺人、放火再審案公開宣判,撤銷原審裁判,宣告陳滿無罪。
當日,陳滿啟程回鄉(xiāng)。
直到現在,他偶爾在夜里醒來時,還需要幾秒鐘回神去想想究竟身在何處。
“一些人說,我比呼格、聶樹斌幸運,能活著,能在有生之年走出監(jiān)獄和家人團聚,他們的艱辛付出沒有白費。誠然,我還活著,但是,失去的東西是難以比較的,那二十三年的冤獄,對我、對家人都永遠無法用‘幸運去形容。有些傷痛,只能任它在那里,不去觸碰?!?/p>
2016年3月14日,陳滿又去了一趟海南,向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申請國家賠償,申請總額九百六十六萬多元。最終賠償的結果是兩百七十五萬元。
“這些年,家里所有的積蓄都用于申訴,現在負債累累。親朋好友包括律師雖然不計較,但將來萬一別人有困難的時候,我不能袖手旁觀。”
問及追責,他表示目前尚未得到啟動的消息,希望盡快看到。
“在申請國家賠償的時候就提出了追責。我一直想搞清楚,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要讓我蒙冤入獄?現場有那么多證據能夠證明案件與我無關。這已不是辦案水平或觀念的問題,而是道德品行問題。誰掩蓋了事實,誰就要承擔責任?!?/p>
記者還記得,在2016年2月3日陳滿回家那一天,八十二歲的老父親陳元成凝視兒子的眼神。
那一天,陳滿身上戴著一朵大紅花,跨過火盆,踏進了闊別二十五年的家門。位于綿竹市水電新村的家是“5·12”地震后重建的,父母已經蒼老了許多。他拉著父母的手,說話時數次哽咽。
2016年8月27日晚,距陳滿回家僅半年,陳元成駕鶴西去。
老人的身體其實一直不好,他生前曾說過,陳滿一天不平反,自己就“不敢死”。
“照顧好母親和家人,記住關心、幫助過自己的人的恩情,要懂得感恩和回報?!边@是他留給陳滿最后的囑托。
【原載2017年2月23日《新華每日電訊·特別報道》】
插圖 / 陳滿與家人相擁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