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臣
夏至以后,旱情終于有所緩解,先是幾天蒙蒙細雨,放晴沒兩天,地上的水汽還沒散盡,接著下起暴雨,整個太陽局一片汪洋。
三礦地處礦區(qū)北邊,背依連綿的丘陵,向南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因地處干旱區(qū)域,只有周期性山洪來臨之際,才能強化人們的防洪意識。然而這周期又比較長,一般十多年才能有一次,并且即使被人們稱作是山洪也并不十分可怕,除了山洪口幾間破舊得不能再住人的屋舍和棚圈倒塌之外,一般不會造成多大災害。然而今年的山洪不同往年,它不僅提前來臨,而且來勢兇猛。山上的雨水順坡而下,在山澗里匯聚后,一路吼叫著直撲三礦坑口。直到這時,三礦領(lǐng)導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領(lǐng)人修堤筑壩疏通水路,不惜一切代價攔截、疏導洪水,然而在地面防洪告捷時,井下卻出了大亂子。
原來是一些窯主因有恃于一些領(lǐng)導的后臺,太歲頭上動土,竟開采了三礦與周邊井礦及采空區(qū)的隔離煤柱,這樣地面雨水灌入周邊采空井礦后,通過這些掏空的渠道灌入三礦,使三礦的涌水量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十幾倍地猛增。雖然井下的幾臺水泵一起轟鳴不停,井下的水卻沒有減小之勢,相反,深部井筒已經(jīng)被大水吞沒了。被逼無奈,井下的工人除了泵房的之外,全部撤到了地面。
“走,下去測水去。”張科長在井口測量室找到了李才,室內(nèi)昏暗的燈光照在張科長因生瘡打著發(fā)乳似藥膏的頭發(fā)與像象牙一樣干瘦的臉上。
“什么?”李才心中陡地一沉,聲音已不覺變得生硬。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為國捐軀的時候到了。”張科長站在地上半開玩笑地道。
“張科長,你年紀大了,為國捐軀無所謂,我還年輕呢?!崩畈虐胱I半嘲地道。
“年輕人就是不如老前輩,一點也經(jīng)不起考驗?!睆埧崎L一臉不屑,在他心目中,李才永遠是個叛逆者。
剩下的時間李才沒有再犟嘴,他知道現(xiàn)在不是和老頭理論的時候,也知道和這老頭是理論不清的。
一般來說,都是領(lǐng)導看不起下屬,很少有下屬看不起上司的,而李才就是屬于后者。剛參加工作時,看到同事們和張科長吵罵,他很為張科長不平,然而沒多久他卻不能不贊成同事們的做法。張科長永遠是一副婆婆媽媽相,沒文化不要緊,卻不知從哪學來了一套不吵架就不能開展工作的習慣,科里整天硝煙彌漫。李才第一次與張科長吵架是因為遲到,那時正值他和同學藍夢的戀愛告吹的時候,這位遠道的戀人,在了解到李才在社會與人際關(guān)系上的種種弱點以后,與他只見一面,便不辭而別。害得李才失眠了好一陣子,脾氣也變得比以往暴躁了許多。
那天他從宿舍到辦公室僅僅遲到五分鐘,張科長在門口碰見他,笑著問他怎么來晚了,李才微笑著說起來晚了。但他到辦公室剛坐下,張科長又來了,神情不滿地問他為什么來晚了,李才說昨晚失眠了,張科長聽了這話回到自己辦公室。大約十來分鐘后,又轉(zhuǎn)進來,大聲地告訴李才以后不許再來晚了。這次李才真的忍不住了,便和他吵了起來。因為有這第一次撕開臉皮,便與他的疙瘩越系越大了。
兩個人換好工作服,領(lǐng)了燈,李才拎著速測儀與張科長一前一后走入井下。
巷道內(nèi)陰沉沉的,由于工人都撤到了井上,井下顯得靜極了,耳旁除了風聲就是遠處隱隱傳來的波濤聲。李才跟在張科長后一言不發(fā),只一心祈禱上蒼能讓他平平安安地完成任務。
漸漸地,前邊的波濤聲越來越清晰,兩個人的步伐也越來越快。終于,他們到了三片第一道突水點,只見眼前半個巷道都是渾濁的洪水。這些洪水飛珠濺玉,勢如奔馬,聲若巨雷,一路呼嘯著撲到井下。由于受到眼前洪水的震撼,李才的心怦怦直跳。張科長讓李才找好觀測點,而后把測速儀放入水中。由于附近的濤聲太大,李才幾乎把耳朵貼到儀器上了,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聽見螺旋槳每旋轉(zhuǎn)一周所發(fā)出的鳴叫聲。測完流速之后,兩個人又迅速地丈量起過水斷面與水深。完后,又奔向第二個突水點……
最后一個測水點觀測難度最大,由于洪水的分流與滲透,他們必須去采空區(qū)的水閘墻邊去觀測,這其中要趟過近千米的半人水深的巷道,這些巷道因為年久失修再加上水的浸泡,有的地方已經(jīng)冒頂。但為了完成任務,二人也顧不了這些,脫光衣服蹚著冰涼的洪水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等他們測完走出水后,兩個人都凍得縮成一團。但總算完成了任務,兩個人都長長地噓了口氣,然而他們不能停歇,穿上衣服后急匆匆地返回井上。
當天下午,張科長又來到坑口,從測量組里抽出四人,每兩人與李才一組,每天早四點、晚四點到井下測水。李才聽了張科長的指示,心中不快,心想,好你個張科長,危難關(guān)頭,你逃脫了,讓我當犧牲品,然而這指示卻又名正言順,縱然不滿意也只好咬牙應下。
形勢遠比預想的要嚴峻,井下的四臺水泵晝夜不停地開動,可井下的積水卻越來越多,眼見得有淹井的趨勢,局、礦領(lǐng)導急得團團轉(zhuǎn),卻想不出什么好的對策。從采空區(qū)內(nèi)向外抽水,可巷內(nèi)的積水太多,短時間內(nèi)難以奏效。盡管如此,還是調(diào)來了幾臺水泵,從鄰近報廢井口與小窯內(nèi)排水。
三礦的嚴峻形勢無疑加重了測水任務,局、礦領(lǐng)導時時刻刻都想了解井下水情,并據(jù)此作出相應的決策。為此,張科長經(jīng)常到井口督陣,生怕李才他們有什么疏懶。李才因一天冒死下兩遍井,難免要發(fā)牢騷,但這時張科長卻有了度量,對李才的牢騷卻當耳旁風似的。盡管如此,李才他們測水還是有疏懶的時候,因為最后一道突水點行走困難,危險性大,所以,他們常常到那個巷道口看看,估計個數(shù)據(jù)就撤了出去。有一次,他們發(fā)現(xiàn)那個巷道內(nèi)的水減少了許多,便又估計了一個數(shù)字報了上去,沒想到這次上報的數(shù)據(jù)報砸了,因為按井下水泵排水的情況看,井下的水有增無減。于是,礦長勃然大怒,責成張科長每天親自下井測水。張科長得了這道嚴令不敢怠慢,馬上領(lǐng)著李才等人下井測水,到了最后的測水點才發(fā)現(xiàn),此處的水已經(jīng)打開了新的通道,滲透到其他水路中去了。
查出水路變化后,張科長并沒有像李才想象的那樣嚴厲地訓斥他們,甚至連一句責備的話都沒說。當張科長殉職后,參加測水的人每談及此事時,都說這是人死前的反常。的確,按照張科長的性格,常常為了針鼻大的事與下屬們吵得不可開交,而眼前出了這么大的婁子,他卻一句批評的話都沒說,這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不久,就發(fā)生了那件悲慘的事情。
那天,張科長帶著李才和另一名測工,當他們一路觀測奔向最后的觀測點時,只聽得前邊一聲巨響,前邊的洪水呼嘯著奔了過來。
“不好了,前邊的水閘墻倒了?!崩畈艊樀脙赏劝l(fā)軟。張科長大叫一聲:“往后撤!”可關(guān)鍵時刻,李才的雙腿卻不聽使喚,張科長抓起李才手:“快跑!”然而,他們的腳步比洪水還是慢了一點,當他們跑到巷口上方時,后邊裹著石頭的洪水已沖到他們的腳下,李才只覺得兩腿一軟,正要倒下時,卻被張科長奮力向上一推,把他推到了安全地帶,而他自己卻在水里晃了一晃,眨眼就被順流而下的洪水沖跑了。
“張科長!”李才撕心裂肺地大叫一聲。然而回答他的只有連綿不斷的轟鳴聲。李才要撲向洪水,但卻被身旁的那位測工拉住了。
“李才,你不要沖動!”
張科長犧牲了。
一場災禍過后,一個英雄人物產(chǎn)生了,他先是在局里,然后又傳到市里,緊跟著又被煤炭部命名為“一級英模”,這個人就是被洪水卷走的張科長。
張科長殉職以后,李才認張科長的遺孀張嬸做干媽,平日像孝子一樣孝敬她,他常對人說,干爹生前他對不起他的地方,他要在他死后償還她。
責任編輯:曹景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