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寧
琥珀之戀
槿藍想要離開時,心緊縮了好久。緩慢地收拾著一切物品,仔細地擦拭,仔細地端詳,因為幾乎所有東西的上面都有顏生的味道,她也緩慢地任由每個東西的記憶流淌出來。她突然發(fā)覺旅行包竟然那么小,根本裝不下這些零零碎碎的雜物,其實她心里明白,是承載不下這些往事。于是,一次一次地整理,一次一次地挫敗,最后會把她累得無法呼吸,她只好大口大口喘著氣,無力地坍塌進那個有了凹痕的沙發(fā)。整整一個月,槿藍就在這樣的反復(fù)里度著光陰,直到今天。
今天讓她最終決心徹底逃離顏生的動力,是一大早對著鏡子時自己的震撼。鏡子里是一個慘白頹廢的臉和失神呆滯的眼,還有浮腫的眼窩,鬢邊的一根白發(fā)。那一瞬間,槿藍被自己嚇到了,于是她決定不再掙扎,第一時間匆忙隨意地套上外套,僅僅帶走了自己最愛的一套畫筆,那份急切和恐懼,仿佛后面有個長臂的吸血藤。至于存折、衣服和她收集得滿滿一個櫥子的乞丐熊,連看都不敢看一眼,統(tǒng)統(tǒng)都丟在了她與顏生合住的房子里。
終于出來了,終于車行漸遠。槿藍才確定,這回她是真的走了,她也知道,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了頭。
這樣的離去,與當(dāng)初的相識一樣,幾乎像是那倒影在水中的云彩,一片一片,除非是風(fēng)在水上,否則看不出有怎樣的區(qū)別。
槿藍與顏生的相愛,也是這樣地決絕,不帶絲毫的猶豫和遲疑。她愛上顏生,幾乎是一瞬間的事。
那是在槿藍自費舉辦的畫展上。彼時槿藍正被一群沒有水平的記者糾纏住,問一些毫無藝術(shù)性的問題。她不擅長與人交際,聽見其中一個記者喋喋不休地追問她:這些筆法夸張的自畫像到底是代表了一種狹隘的藝術(shù)走向,還是純粹她自己自戀的私語時,她即刻不耐煩,用手撥開人群,就要結(jié)束這樣的訪談。不想那記者粗魯?shù)負踉诹怂拿媲?,她拿手一打,將那記者的書包碰在了地上。記者不依不撓,又謾罵于她,一時間整個畫展變得混亂起來。
而顏生,就在這時,在槿藍大腦一片混沌、手足無措的時候,走到那個記者的面前,附在他的耳邊,不知說了句什么話,讓那記者的臉倏地紅了,便即刻停止了這場爭吵。片刻后,顏生走過來說:“你好,我叫顏生,本城日報社的記者,如果有時間,希望能夠請你喝杯咖啡。”說完了顏生便很有禮貌地遞上一張卡片。槿藍來不及道謝,來不及應(yīng)答,因為一低頭時,眼底竟是浮上一層霧來。因為那張卡片,是槿藍親手繪成的乞丐熊的圖片,許多來看畫展的人,都將這樣一張小小的卡片,順手丟在某個桌子上,只有顏生,不僅好好地保存著,還特意地將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寫在了上面。
是不是一見鐘情,槿藍不知道,只是聽見自己心內(nèi)的某個東西,就那么“啪”地一下就打開了。自從離開校園,她就在各個城市間動蕩不安地流浪了許多年,她的心,早就已經(jīng)變得刀槍不入。各種各樣的男人,都曾試圖攻克她這座堅固的城堡,可是最后卻都發(fā)現(xiàn),這幾乎是幻想。而槿藍自己,在他們的躍躍欲試中,一直以為,自己是心如止水了的,直到仰頭看見顏生那雙微笑著卻很安靜的眼睛,瑾藍才知道,原來一旦那把心靈的鑰匙對了,所需的,不過是微微的一次觸碰,心門便會自動打開。
畫展辦完之后,顏生過來幫她收拾東西。那個過程,槿藍幾乎是被感動得淚流不止。因為對于那些畫作,他比槿藍更呵護。就那么細致地收起,小心翼翼地放入畫箱之中。槿藍在他身邊,一下子找回了兒時在父親身邊的感覺。大她10歲的顏生,從背后看過去,的確與離開她很多年的父親有些相似:都有一樣寬闊的臂膀,可以讓槿藍放心地倚靠;也有簡潔的短發(fā),頭發(fā)硬而黑,一根一根,像那沙漠中仙人掌沉默不語的針刺。
顏生將所有東西都有條有理地裝好、打包,而后叫來一輛車,放入行李廂,又做了一個請的幽默的手勢,很紳士地讓槿藍上了車。
直到車開了一陣后,顏生才問她:“你想去哪兒?”而槿藍不假思索地說道:“當(dāng)然是你那里?!闭f完瑾藍一下子愣在那里,空氣僵了不過三秒鐘,在槿藍覺得呼吸不順暢的時候,顏生伸出左手,握住了槿藍有著火熱的血液在奔騰的右手,槿藍和顏生,沒有再說一句話。
槿藍到了顏生的房子里,進門、換鞋、脫外套,一氣呵成,似乎都沒有停留,沒有任何陌生和戒備,一頭躺倒在他的床上,便沉沉睡去。累!不只是這一場畫展,許久以來,槿藍都處于一種疲憊之中,夜半時也會問自己,不知道這樣行走,要到何時才能結(jié)束;又似乎,永不結(jié)束,才是她最希望的生命的狀態(tài)。
醒來的時候,顏生正坐在她的旁邊,微微地笑看著他,就像小的時候,做大學(xué)老師的父親,經(jīng)常做的那樣的姿勢。槿藍順勢將頭靠在顏生的腿上說:“我剛才做了一個夢?!?/p>
顏生溫柔地撫著她額前的碎發(fā)問她:“夢到了什么呢?”槿藍輕輕地靠著顏生暖暖的胸膛,思緒迷離,視線也一下子飄忽起來,似乎又回到了那色彩濃郁的夢中?!拔覊舻搅艘黄瑹o邊的藍色,似乎是星空,又似乎是海洋,我像只螞蟻,在上面奮力地爬著,我的身上,開出大朵大朵的向日葵來,我負載著它們,希望遇到另外一只螞蟻,可以渡我,穿越這一片藍色。”
顏生笑起來。他笑的時候,槿藍像是聞到了花香,或者觸摸到了溫暖的陽光。槿藍在自己租住的地下室里,已經(jīng)許久沒有過這樣的快樂了。她常常一宿一宿地畫畫,渾然不知歲月,不知道外面的天光。實在是疲乏,撐不住了,她便吸煙。一根根地吸,吸到有人敲門,問她是不是房間里失了火,需要幫助。
而在顏生這里,槿藍找到了一種擁抱時的溫情。就像鳥兒依戀的窩巢,嬰兒貪愛的搖籃,女孩喜歡的懷抱,或者,一個流浪漢向往已久的家。是的,就是家的感覺。槿藍在顏生這里,找到了她一直游走在繪畫中的那顆始終不能安放的心。
而顏生,聽她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沒有邊際沒有條理的話,沒有和她對答,只是嘆息著擁住她,緊些,再緊些。滿滿的,槿藍確定,那代表的都是心疼。槿藍就這樣陶醉在他的疼惜里,在那雙充滿憐愛的雙眸中,看到了越來越柔軟的自己。
槿藍像一株野生的百合,因為有了顏生細心的照料,瘦弱的莖葉,開始泛出飽滿明亮的光澤,遲遲不肯綻放的花骨朵終于勇敢地打開了一個縫隙,然后,鶯飛草長,怒放起來。
槿藍開始將這個房子,稱作她與顏生的家。顏生幫她整理出一間臥室,當(dāng)作書房。日間顏生去上班,槿藍便在其中安心地畫畫。陽光漫過畫板,落在她的右手邊上的時候,她就知道顏生快要下班了。此時她會反常地停下畫筆,關(guān)上亂七八糟的畫室,隨便罩上一件外套,有時候找不到合適的,她就穿上顏生的風(fēng)衣,將自己像一只蠶一樣,裹在其中,下樓去為顏生買菜。
常常是還沒有抵達樓下,她就看到顏生,提了大捆的花菜,或者蓮藕,大踏步地朝她走過來。槿藍總是習(xí)慣性地飛奔過去,先是撞到他身上,隨即抱住他,而后給他一個幾乎讓他窒息的親吻。
槿藍喜歡讓顏生牽著她的手,一步步上樓。她聽著樓道里咚咚咚的響聲,才覺得生活是真實的,不像她筆下的那些抽象的線條,活在虛幻之中。
廚房里,槿藍是顏生最無用的下手。她總是將芹菜細細的莖,與葉子一起丟入垃圾筐里,或者把蓮藕削去了頭,再放入盆中清洗外面的泥沙。顏生從未與她生過氣,總是一邊笑她是個笨丫頭,一邊將莖重新?lián)焓捌饋?,或者倒掉泥水,一遍遍地沖洗著蓮藕。然后問她:“這些年一塌糊涂的日子,你是怎么熬過來的?”
這時的槿藍,總是在背后抱住顏生說:“謝謝你,收留我的一塌糊涂?!鳖伾仡^,捏一捏她小巧的鼻子說:“傻瓜,跟我在一起,不許說謝謝?!?/p>
槿藍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明明就享受在顏生這樣的呵護中,卻總是隱約覺得有一絲不安。她需要這一聲謝謝,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修復(fù)心中所受到過的某種傷害。那種傷害,已經(jīng)被時光的灰塵,覆蓋上很久,久到她以為沒有了,可是扒開那厚厚的落葉,還是發(fā)現(xiàn)了那些經(jīng)年的孤零零的疤痕。
槿藍記得十歲那年,一場車禍,將父親的雙腿撞斷。他躺在床上,還沒有一個月,她的母親便跟人私奔了,永遠離開了那個城市。父親無力承受這樣的打擊,隨即服下大量的安眠藥,也離她而去。轉(zhuǎn)眼之間,槿藍一無所有。她被好心的鄰居送到奶奶家,卻因為不太與人為善的個性,而被周圍的小孩子冷落,也遭來叔叔嬸嬸的厭倦。盡管槿藍父親留下的那筆工傷的補償完全可以供她讀到大學(xué)畢業(yè),而無需花費叔叔嬸嬸的一分錢。她還是只在這樣陰郁的環(huán)境中,堅韌地讀到了大學(xué),而后在大二那一年,因為學(xué)費問題與叔叔生出爭吵,斷然地停止了學(xué)業(yè),靠繪畫在各個城市間穿行至今。
而這些,盡管顏生讓她心安,可是她從來沒有跟顏生提起過。
沒有提起,槿藍覺得自己就還是一只隨時隨地會飛走的蝴蝶,無論是夏天還是冬季。槿藍也就更害怕顏生給她的幸福,會突然地生出翅膀飛走,且無論她怎樣地懇求,都不會再回來。
這樣的懼怕,甚至讓她在某個夜晚突然地驚醒。側(cè)頭看到累了一天的顏生,睡得正香,他的夢中,一定有畫板上最亮麗的顏色,否則,他的唇角不會溢出一抹嬰兒般夢幻的笑容。
她總是俯身親吻一下顏生的額頭,而后在月光下細細地看著顏生臉上生出的皺紋。這樣的凝視,像許多年前她在醫(yī)院的病房里,偷看著父親的臉一樣。顏生與父親,有相似的硬朗的棱角,這樣的棱角,屬于為愛而生的男人。他們生來就為等待某一個女人而與世界戰(zhàn)斗著,假若心愛的女人逃開,那么,或許從此,他們會遭遇重創(chuàng),不會再有愛的能力。除非他再一次遇到一個相似的女子。
而槿藍,就是顏生第一次所愛的女子的翻版。幾乎一模一樣。這些,顏生沒有告訴過她,她是無意中從顏生電腦設(shè)為隱藏的一個文件夾里,看到那個與自己神似的女孩的。
槿藍在看到那一張張熱烈的照片的時候,幾乎喘不過氣來。顏生與那個女孩,在天橋上、在麥田中、在海水里、在小溪邊,留下了各式甜蜜的擁抱與親吻。槿藍可以感覺到那些密不透風(fēng)的親吻,它們像是熱帶海洋上刮過來的狂烈颶風(fēng),一旦席卷了一個女孩的心,便再也別想輕易地逃掉——正如此刻槿藍所無限迷戀且無法掙脫掉的懷抱一樣。
槿藍記得自己哭了,一個人在地板上,坐在凌亂不堪的畫室里,哭到頭疼痛難忍。槿藍突然地害怕失去,害怕顏生所給予她的這一切,在某一天,化成童話里那些海上的泡沫,在陽光下永遠地消失掉。
而不失去的方式,或許只有一種,那便是讓而今蓬勃綻放的愛情,戛然而止。就像一朵花,或者一只昆蟲,活生生被突襲而來的巖漿,重重地包裹,雖然灼燒身體的那一刻會很痛,但在千百年后,依然以琥珀的形式,綻出昔日生動的姿態(tài)。
槿藍怕自己是漸漸枯萎的花,怕自己是等待末日的秋蟲。她無法想象,那樣的自己怎么尋找生路,單單是鏡子里那個憔悴不堪的女子就打敗了她,盡管她知道,顏生應(yīng)該不會讓她變冷,但是仍然沒有勇氣去賭一個燦爛的明天。
心頭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叮囑她“不如離去”,她突然想起琥珀。千萬年的包裹,里面依舊是鮮活的律動。她強烈地想做一只琥珀,不管里面是花,還是昆蟲。這個決定,一旦涌出,便轟隆隆地,傾軋了槿藍的身體,并讓思維混亂的她,奇異般地安靜下來。她不再留戀,不再牽扯。而是異常冷靜地收拾了東西,準備著一場徹底地逃離。
她只給顏生留了一張簡短的紙條說:“顏生,對不起,再見!記得替我保存這份曾經(jīng)如此蓬勃過的野生的愛情,還有你的安好?!?/p>
槿藍最后一次回頭,看見陽臺上,她第一次為顏生洗好的白色的襯衫,已經(jīng)在春天的陽光里快要干了,正撲啦啦地飛翔,像他們永遠定格在時光里的愛情的姿態(tài)。
槿藍以為經(jīng)歷了煉獄,她會很瀟灑地離去,沒想到還是哭了。就在顏生小屋的對面,哭得泣不成聲,哭得坦坦蕩蕩,唯獨沒有力氣走開。然后等著顏生嘆著氣,從背后攬住她說:“傻丫頭,太不乖了。我是不是沒有告訴過你你就不明白?那我就說吧:我們的過去彼此都來不及參與,未來我們奉陪到底,好嗎?”
槿藍這次真的看見了一塊琥珀在眼前生成,清澈透明,里面是一只蝴蝶停在一朵花上,只是包裹了千年的巖漿,蝴蝶的翅膀還在歡快地震動,好像在和那朵花竊竊私語。
編輯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