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花拉拉

做對了給塊糖，做錯了吃辣椒

文◎花拉拉

土豪薇的禮物是誘人的

我的朋友中最有錢的一位是梁薇，我們叫她“土豪薇”。

即便是職場中的金領，也無法禁止自己對土豪薇的羨慕嫉妒恨，何況當年住宿舍的一群窮學生，基本對于土豪薇是頂禮膜拜的。當然錢是她自己的，同學們主要是還因為她對同學的友善到天真的態(tài)度，大方到揮霍的豪爽而無法控制對土豪薇的愛戴，我們愿意和她結交，和她拜把子。一是喜愛，二是偷偷有了某種欲望，會不自主地盼望她的禮物。

土豪薇家破產(chǎn)以前，每個星期一，當同學們在食堂買一個豆沙餅或菜包子急匆匆地邊吃邊往教學樓走的時候，總能看到一輛奔馳在晨曦中送她來學校，并有一位動作標準、服裝整潔的司機為她拉車門的情景。我們幾乎在第一天就八卦出來她家除了擁有兩位分別開白班和夜班的司機外，還有一個保潔阿姨、一個廚師、以及一位兼做園丁工作的門衛(wèi)。于是我們稱她為“土豪薇”。

土豪薇長得漂亮、性格溫和、家里又有錢，所以追求者特別多?？墒撬幌矚g她們班班長，一個來自小康之家的男生。

我和土豪薇成為朋友是因為我們都在?？赌鞠恪纷黾媛毦庉?。于是我也特別盼望得到她的禮物。必須得承認即使作為骨灰級文藝分子，我收生日禮物時也不希望土豪薇送我手工制做的賀卡或手機袋，而是希望她送手表、項鏈、寶石……總之越貴越好。如果你見過土豪薇平時出手多大方，就會明白我不算奢求。校刊編輯部的小胖將手機弄丟了，是一部那時頗為流行的彩屏諾基亞，小胖怕被老媽責備，傷心得趴在桌子上哭，土豪薇二話沒說就跑到商場買了一部一模一樣的送給他。

土豪薇痛經(jīng)，蓋著被子窩在宿舍里。有位姐妹體貼地為她倒了一杯紅糖水，還將暖水袋借給她用。她一感動，隔天居然送了姐妹一條水晶手鏈，裝手鏈的小禮盒里還躺著一張證書，證明它是絕非人工合成的天然質地。

那時候我們都殷殷地期盼著土豪薇的禮物，根本沒有意識到在瘋狂的購買中，人會生病，會淪為“購物狂”。

小胖說他想做安多藏族那個族長

我們不知道土豪薇的大廈也會一夜坍塌。不知道為什么她家破產(chǎn)了。我們也在此后的日子里明白了土豪到赤貧有多艱難。在家里破產(chǎn)之后，土豪薇仍然像個慣性旋轉的陀螺，根本收不住買東西的那雙手，那時我們才明白張柏芝主演的《購物狂》并不是憑空虛構。世界上還真有這樣一類人，沒有錢也買東西，只要買就會快樂，不買就難受得要死。得知她的“病情”，談了兩年的班長男友很快與她分手，話說得很漂亮：

“梁薇，感謝你之前沒有嫌棄我家窮做我的女朋友，可是我來自小康之家，實在負擔不起你土豪派地買東西。”

失戀的土豪薇萎靡了一段時間，開始了自我修正。她不再進世紀

金花、中大國際這樣的繁華場所，盡量遠離百盛、萬達這樣的花錢地，但即使在小超市里，她購物的熱情也太過惹眼。一進超市她就目光如電，先拿飲料再拿毛巾后來拿拖鞋，不把購物籃塞滿，她的腳就像生了根完全不肯走。結賬時，她的錢夾里一排信用卡，半數(shù)以上都提示已經(jīng)刷爆。

在她每餐都吃方便面也不舍得把她的名包名鞋賣掉時，我和小胖開始向同學們拍賣土豪薇送給我們的禮物。一瓶香水，一條項鏈，一只懷表……每賣一件東西，我們都覺得自己在吐血大反哺。

后來小胖將他的手機都賣了，我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問：“傻小胖，你是不是喜歡土豪薇？”

小胖沒有否認。

有一天，小胖陪土豪薇逛街，她的手緊緊地抓住一條美麗的白裙子，眼睛貪婪地望著布料的紋理說：“誰買了它送給我，我就做誰一輩子的女朋友?！毙∨忠宦犕梁擂闭f這個話，他目光的焦點飛快地落到這條白裙子上來，二話不說拿著就往收銀臺走，刷光銀行卡所有的錢又從兜里掏出零零碎碎的現(xiàn)金來補。

當梁薇穿著白裙子與小胖一起往學校走時，她懂事地問：“怎么辦？你花光了一個學期的生活費?！?/p>

小胖穿著破涼鞋的胖乎乎的腳移動得十分輕快，他發(fā)揮了中文系才子擅于編故事的特點，信口胡說道：“在藏族有很多的分支，其中安多藏族有一個特別美妙的節(jié)日叫曬富節(jié)。在曬富節(jié)這一天，每個家族都會拿出最好的衣服、珠寶、首飾……穿戴在家族最漂亮的女人身上進行曬富。而這個族的族長要是想離開一個地方，也不會操心收拾金銀細軟，只須將最漂亮的女人放到馬背和自己一起走。我現(xiàn)在也是一樣，我再也不用操心一個學期的生活費會不小心弄丟，只要你跟著我走就可以?！?/p>

我們幾乎是一臉口水一樣聽完這段來自星星的表白，感動得淚眼朦朧，然后紛紛拍拍小胖圓滾滾肉嘟嘟的肩頭，嘆息搖頭，祝福他多福。

做對了吃糖，做錯了吃辣椒

土豪薇決不食言，真地做了小胖的女朋友。而有了女朋友的小胖也一下子長大了，開始“養(yǎng)家糊口”。他在幾天之內就找到了好幾份工作：比如午飯時間為三號窗口賣排骨面，晚上下了自習給自習室做保潔，周末去幾個高中生家里帶家教。除了努力工作，能在經(jīng)濟上給自己和土豪薇爭取飽暖，他還自學心理學，靠著所知不多的療愈方式為土豪薇“治病”，治土豪薇的“購物狂”病。

我曾有幸看到他們在大超市購物，兩個人一進去，土豪薇像限時搶購一樣立刻搶了一個最大的購物車和購物筐，車子她自己推著，筐子麻利地交給小胖，開啟土豪模式的大采購。不到一小時，車子里的物品堆積得像小山，筐子也像豐收的谷倉冒了尖。

我心里做了一個“葛優(yōu)躺”，正擔心他們錢不夠時，然后就看見小胖拉了一下土豪薇的手說：“寶貝，我們該走了?！庇谑琴徫锟袢送梁擂本归_始將車子里的東西一件一件往外拿，睡衣掛回睡衣架，零食擺回零食攤，飲料放進冰箱里。這個上下兩層的大超市里，小胖一直緊緊跟著土豪薇，她每放回一件東西，他都會溫柔地拉一下她的手表示安慰。怕理貨員給她白眼，如果她放回去的東西擺得不正，他還會及時地擺好。他的態(tài)度很小心，擺一瓶飲料都輕拿輕放，像擺一件名貴的藝術品。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小胖做著這些細心的動作：土豪薇選中的東西，他那么珍惜地輕拿輕放，珍惜地放回原處；一路給土豪薇做著理貨員，和售貨員陪著笑臉，土豪薇做土豪薇的事，他做著他的事，那么和諧，可是就那么感動。那天他們帶出超市的東西很非常有限，只有一個土豪薇怎么也舍不得放下的價值幾十塊的木碗以及一小袋子新鮮辣椒。

接下來的事我瞠目結舌：結了賬，小胖在存貨柜拿出自帶的白開水，熟練地將辣椒洗好拿給土豪薇吃。

“今天買東西了，你得吃這個。”土豪薇膩歪著不肯吃，小胖率先將手里的辣椒咬了一口，人辣得一抖說：“乖，我陪你吃?！蓖梁擂币姷仲嚥怀?，只好也吃一口，辣得呼天喊地。于是，那個神采飛揚的土豪薇，就在小胖的軟語中乖覺地一口水一口辣椒地吃著，那個從來不敢吃辣椒的小胖就那么樂呵呵地陪著，也在吃辣椒，看上去像是吃著人間美味。

大超市到學校之間兩站路，我開心地看著這對傻子一人捧著一個辣椒啃，他們辣出了眼淚，我笑出了眼淚。

我們正慨嘆于“貧賤夫妻百事哀”時，傳來土豪薇和小胖最值得慶祝的一個大分水嶺：在小胖的療愈下土豪薇好久不再吃辣椒了，在有夜風的六月里走回學校，他們的嘴里常常各自叼著一支荔枝味的棒棒糖。

“做對了得到一顆糖，做錯了被罰吃辣椒”是心理學領域最淺顯的修正道理。土豪薇的購物癖竟被治好了。

小胖拿了錢，做了負心漢

如果日子能一直這樣過下去也會挺好：一對窮困的小情侶過著相互扶持的小日子，再慢慢奮斗成煙火紅塵中有房有車的平凡夫妻。

可是天總是不隨人愿，或者說不那么隨小胖的愿。大四那一年，我們再一次看到了奔馳接送土豪薇的身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她那個經(jīng)歷了商場無數(shù)風雨的父親用一年多時間站了起來。梁家翻身之后雖大不如前，但也絕非一般人家可比。土豪薇的媽媽開始做女兒的思想工作：“你之前的男友是怎么對你的？人沒錢的時候最常做的事當然是愛莫能助。難道你還想找一個在困難的時候什么也幫不到你的窮光蛋？”

土豪薇不說話，垂下眼瞼。我們不知道土豪薇的心里，愛究竟有多大的力量，小胖究竟有多大的分量。

土豪薇的爸爸更具行動力，他直接找到了在三號窗口賣飯的小胖。他動用了商人的口才，大概意思是謝謝小胖對女兒不離不棄，萬事好商量，開個價，多少錢才肯離開梁薇？圍著白色圍裙的小胖不說話，因為緊張冒了汗，只是低頭看著自己依舊穿著那雙破涼鞋的腳趾尖。

所有的朋友都覺得土豪薇的爸媽太過分了，力挺小胖堅持到底，可是小胖卻做了一件讓大家都驚嘆的事，他接受那些錢了，數(shù)額對于窮學生來說高得嚇人：二十萬。

拿了錢之后，小胖直接買了一張車票去了甘南，那里有份他早已簽約的工作，只等九月份入職。錢拿得是不是決絕，不得而知，小胖走得很決絕，走前甚至沒有和土豪薇說再見。所以，大家議論他時會感慨一句：“所有負心男人都一樣，不喜歡說再見只是因為沒有臉。”

我們都在揣摩土豪薇會有怎么樣的痛哭流涕，卻發(fā)現(xiàn)土豪薇對小胖的離開也沒表現(xiàn)出太多的傷感。沉默了一陣子，她很乖地去參加爸媽為她準備的各種相親，并且很快與一個富二代確定了情侶身份。

畢業(yè)后，我見過那個富二代，他長得很像土豪薇的班長男友，他欣賞土豪薇的勤奮節(jié)儉，土豪薇望向他的眼睛里也盛滿了崇拜和眷戀。

小胖說他喜歡吃糖

我也見過小胖，他在甘南的小城市做一名快樂的小職員。離小城不遠就是藏區(qū)，真的居住著美麗富足的安多藏族。小胖比上大學時瘦了，兩腮都塌下去了。我打趣甘南的烈日把他曬脫了水，他則老實地告訴我，他去拔牙了。他本身就有蟲牙，那段時間陪土豪薇每天都吃一支棒棒糖，牙齒爛得特別快。最可氣的是牙齒條件這樣壞，他還是欲罷不能地養(yǎng)成了吃糖的習慣，每天不吃一顆就饞得要命。

小胖說這句話時笑嘻嘻的，我的心卻像被人推了一把猝不及防地猛疼了一下。我知道小胖吃糖不是因為習慣。“做對了得到一顆糖，做錯了被罰吃辣椒”是他一向的做派。他中了土豪薇的蠱，吃了獎勵的糖再也戒不掉。那一刻，我倒是慶幸，小胖沒有喜歡吃辣椒。

小胖選擇遠走的原因只有我知道。土豪薇從未真正地愛過他，她給予他的所有柔情只限感激。在一起一年多，他們最親密的動作是拉手，即使是抱一抱這種情侶之間親密的行為，土豪薇也會情不自禁地抗拒。小胖不傻，他一直都清楚，自己一廂情愿的愛只能屬于土豪薇落魄的時候，就像一個天使，只是在人間玩耍時受了傷，或者忘記了時間，他只是托管了一陣子，然后等她重新長出翅膀，或者找回五彩霞衣，就要翩然離去的。

所以他接受了二十萬，以賣愛情的名義在愛情里為土豪薇盡了最后一點力。那二十萬，他并沒有拿走，而是存進她空置了許久的基金賬戶。之所以選擇這種風險較低的投資，源于他知道她的家人對于賺錢太過激進，那么就讓這二十萬成為她最后的生活保障，代替他呵護心愛的姑娘最起碼的飽暖。

出于尊重小胖，我并沒有告訴土豪薇這些事?？墒悄骋惶煲驗榕Ｊ械牡絹?，那支基金的工作人員給土豪薇打了電話，問她是否需要調配投資的激進程度。她還是知道了真相。那天她翻出了那件壓箱底的白裙子晾曬，在寬闊的陽臺上風將裙擺吹得飄飄蕩蕩，陽光下可以看到布料好看的紋理。她翻出了久不聯(lián)系的小胖的微信，問他最近在做什么？是否安好？

戒糖，戒你，戒相思

那是一個周五，小胖剛剛去口腔診所拔了一顆牙，嘴里含著一支安慰疼痛的荔枝味棒棒糖，聽了土豪薇關切地問候，他無聲地對著屏幕說了一句話。土豪薇點開，見是一段空白的錄音，大聲問道：“聽不到，你到底在做什么？”

小胖卻沒有給土豪薇明了的機會，他關掉了手機。小城的街頭風沙滿天，撲打人臉，小胖扯著嗓子對屏幕喊：“沒干什么，一輩子需要我去做的事也沒幾件。不過是想你的時候吃一顆糖，隔段時間去診所拔掉一顆爛掉的牙。然后，戒糖、戒你、戒相思?！?/p>

這是他們交往以來小胖僅有的一次表白，代表這位中文系才子老派的深情和勇敢。只可惜，手機是關掉的，從未愛過他的土豪薇聽不見。然后，小胖的日子還是一如既往，他還是戒不掉糖，戒不掉土豪薇，戒不掉相思，最常做的事情還是吃糖，拔牙，想她。

他選擇了沉默，像很多人在年輕時愛著一個人卻選擇深深地沉默一樣。我愛著你，明知你不愛我，那么我只好選擇沉默。若能為你做一些事，我在所不辭；若什么也不能做就遠遠地離開，在想你的時候獎勵自己吃顆糖，在甜蜜的滋味里悄悄告訴自己：我曾愛過你是一件正確的事。

愛而不得，放手就是一份愛；背負罵名，遠走也是一份愛；無怨無悔是一份愛，不可救藥也是一份愛。盡管我心疼小胖，也為他不值，但是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小胖和土豪薇的愛情，或者說是小胖對土豪薇的愛情，卻是我見過的最高貴的愛情故事之一。

（本文選自花拉拉新書《有你在，多久都不算漫長》）

編輯/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