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墨曦
一
九江已經(jīng)離開白帝城十年了,儀方想過,她或許還要在周之大陸再待數(shù)十年才會想明白一些事。不承想氐宿星君降世后,她竟從周之大陸出來了,還一把火燒了氐宿星君的宮殿。
氐宿殿前的廢墟之上,站在輔官身后的青衣男子無奈地看著冷著俏臉的小姑娘,說:“我真的打不過你?!?/p>
“那你叫亢宿和角宿出來?!?/p>
“他們也打不過你啊……”
九江瞇起雙眼,尾巴一甩,丟了一排火焰出去,固執(zhí)地道:“我不管!”
儀方得到消息,從白帝城趕去時,九江已經(jīng)離開,氐宿殿前一片狼藉,連帶著整個春宮都被燒去了一半。儀方覺得十分抱歉,幸而氐宿星君不計較這件事,還能安慰儀方:“聽聞女君天真爛漫,今日一見,果然如此?!?/p>
見儀方還是愧疚得不行,氐宿又說:“其實燒了也好,前些日子我觀青帝陛下有意整頓春宮,如此燒了,還省下了拆屋子的精力,我等屬下也能各覓居所,簡直兩全其美。實話說,我中意人間陶然村的那片桃花林很久了?!?/p>
儀方也知道氐宿是在安慰他。但能有什么法子,九江會是如今這個脾氣,絕大部分原因還在于他。自己造的孽,跪著也要承擔后果,于是他對氐宿說:“氐君,你去尋你的陶然村吧,明日我會在這兒等著她來。”
第二日,九江果然又來了春宮,卻未曾見到要見的角宿和亢宿,連那漂亮得分不清是男是女的氐宿都沒見到。而廢墟之上長身玉立的那道背影,叫她心頭的熊熊戰(zhàn)火都冷了下去。
“師父……”
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那亙古佇立的白帝城,縹緲彩云間,千重水萬重山的千年記憶,都隨著這一聲“師父”呼嘯而來。
二
九江最初的記憶,是從白帝城的彩云間開始的。據(jù)說白帝城是天帝天后所創(chuàng)的境界,彩云間過去是天后的居所,自從這兩位神隱之后,白帝城便給了儀方。
千里江陵的盡頭,彩云浩浩蕩蕩,水色迷蒙,霧靄繚繞,終年沐浴陽光,即便是在處處圣地的碧海蒼天之上,白帝城也是一等一的仙鄉(xiāng)。
九江出現(xiàn)在白帝城的那日,正是人間西北角的周之大陸被焚毀的那一日?;鸸鉀_天,驚動了人間諸神,乃至碧海蒼天之上都能隱隱看見下界的火光,于是儀方終于想起來:“那個地方是不是周之大陸?當年羅羅一族所在之地?”
聚在白帝城商討,要找星官的幾位帝君這才都想起來,那塊大陸,在很久之前便從神州分離出去,被海流沖到西北海域中,經(jīng)年寒冬,冰雪不化。不為別的,只因為要流放羅羅一族。
羅羅一族是對青虎的統(tǒng)稱,曾經(jīng)羅羅為人間虎族之王,可他們的領袖窮奇愛吃人,且專挑大善大德的人吃,對逞兇作惡的人卻加以褒獎,各大部族連失數(shù)位賢德之人,終于忍耐不住,合力請祭司狀告到碧海蒼天之上。天帝震怒,下令割去天下虎族的翅膀,并將羅羅一族所居住的周鄉(xiāng)從神州分離了出去,此后三千年蒙昧,不知世界之大。
若是沒有這場火,他們也想不起來羅羅被困了那么久,曾經(jīng)稱霸人間天空的一族,如今已隕落了三千年。
三千年,也夠久了。
儀方說:“同為虎族,我去看看那邊的情況吧。”
話音才落,他便看到一個黑漆漆的東西從窗外飛來,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那便是九江,一身焦黑,四肢骨裂,連翅膀都是破損的,狼狽不堪地掉落在了儀方面前。
儀方捏住她的翅膀提起來,吹了吹小東西身上的灰塵,自言自語:“這東西是從周之大陸飛來的?那么遠,她怎么飛過來的?”
之所以能確定她是從周之大陸來的,是因為羅羅只住在周之大陸。而周之大陸距離神州萬里之遙,距離白帝城,更是不知多遠。她要穿越數(shù)萬公里之遙飛到白帝城,還是這種身體狀況,大家都很好奇。
她昏睡七日,醒來后便不言不語,極為怕人,輕易不肯和任何人接觸。一旦對方靠近,她便渾身哆嗦,嚴重的時候甚至會昏死過去,其中特別害怕的便是儀方的真身。
最初儀方化了自己的本尊白虎,想要與這膽小的小東西親近,但自打醒來便悻悻不樂的小東西卻失態(tài)得到處亂竄,和瘋了一樣豎起渾身的毛對他咆哮嘶吼,直到再度暈過去。
于是,儀方再也沒有在九江面前用過真身。
她不喜歡大床,只睡竹籃那樣大的地方,將頭埋在肚皮上,全身蜷縮成一團毛茸茸的球,只露一條尾巴在外面;給她的食物只能放得遠遠的,等人走了,她才會一點點拖著腿兒過來覓食,再一點點爬回竹籃里;總是自己一只虎在深夜趴在窗口看著月亮,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儀方擔心她得抑郁癥,便請來了青帝,請教如何與小虎培養(yǎng)感情:“她總是不說話,對人防備得很,你說她是不是?。俊?/p>
青帝也是好久沒有看到羅羅了,還是這樣小的虎,縮成一個球的時候,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貓兒。青帝想了想,說:“給她抓幾只蝴蝶撲吧,小朋友都喜歡動來動去的玩具?!?/p>
儀方瞪眼問:“你確定?”
青帝沉沉點頭:“你小的時候就喜歡撲蝴蝶,你不就是老虎嗎?”
儀方頓時無語了:“……”
于是,儀方真的去抓了幾只蝴蝶,用靈力化了線,捆在一只玉色的環(huán)上。
蝴蝶扇動翅膀,帶著玉環(huán)飛到竹籃邊,她才將頭從肚皮上抬起來,伸出爪子勾住了玉環(huán),雙眼亮閃閃地看著動來動去的蝴蝶,露出第一個笑容……
儀方這才松了一口氣。
他精心和她培養(yǎng)了好久的感情,九江才對他放下戒心,讓他給她上藥,給她洗澡,給她喂食。偶爾他出門,她也會意思意思地跟著送到門口。
九江對儀方說第一句話,是在白帝城下雪的那日。她蹲在正殿的邊邊角角上,好奇地用尾巴勾梅花,儀方合衣走到屋檐下,見大雪覆蓋了整個白帝城,江陵冰封成了一條銀色腰帶,一直蜿蜒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而梅上初雪,因她的玩耍撲簌簌地落下,落了她一身一腦門。她抖著身上的落雪,忽而被一雙溫暖的手抱起,摟進了懷中。
“我們?nèi)ザ蜒┤撕貌缓???
她僵硬的身體漸漸放松,頭靠在了他的胸口,輕輕蹭了蹭,聲音脆脆地說:“好?!?/p>
從那之后,儀方才一點點知道了她的事。
她想不起自己的出身來歷,不知自己的親朋好友,唯一記得的便是自己的名字——九江。
她也不記得自己是怎么來的白帝城,初來時是個什么樣子。儀方后來和她說:“那天你真是丑極了,眼神好的能分辨出來是只虎,眼神不好的還以為一塊炭飛了過來。”
儀方說,周之大陸的那場火應該也是她燒的——但因大陸上的生物十之八九都死在了火中,剩下的那些也都差不多被燒壞了腦子,不記得前塵舊事,這事的真實性便一直有待考證。
九江到白帝城的第十年,已經(jīng)是個很正常的小老虎了,儀方很寵愛她,但凡她要的,他都會極力滿足她。他甚至做好了打算,如果她想知道自己的過去,他也可以帶她去問天涯海角盡頭的天鏡,強迫天鏡吐出點東西來。
但九江從來也沒有說過半句想知道過去之事的話,連儀方都好奇地問:“你一點也不想知道過去發(fā)生了什么嗎?”
九江搖頭,哪怕不記得任何事了,她也仍舊拒絕得很干脆:“不想?!?/p>
三
當時為什么拒絕得這樣干脆?
大概是不想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是一個惡人吧。
九江站在春宮氐宿殿的廢墟上,垂著頭有些喪氣。儀方走上前來,將她細細打量著,忽而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周之大陸積雪初化,民眾才從蒙昧中走出,忙著學習,是不是沒人陪你玩?若是無聊,回白帝城去,鄒吾每天都念著你。不要總尋人打架,大家都很忙?!?/p>
不說鄒吾還好,一說鄒吾,九江整只虎都不好了,狠狠瞪一眼儀方:“你管好你的鄒吾就好了!管我是死是活!”
罵完,她伸手一擦眼角飆出來的淚,義憤填膺地離去,留下儀方在原地摸摸鼻子,扭頭看向半截斷墻背后:“來了就出來吧?!?/p>
然后,斷墻后面走出來一只花斑虎,一臉委屈地看著九江離去的方向:“師父,師姐為什么這么討厭我?”
儀方攤手:“你瞎嗎?她怎么會是討厭你呢,她明明是很討厭你?!?/p>
于是,鄒吾也哭著跑走了。
九江不喜歡鄒吾,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了。
在虎族將王子鄒吾送來白帝城,拜入儀方門下之前,儀方只有九江一個徒弟,雖然這個徒弟從來沒叫過他師父,但這一點都不妨礙儀方對她的寵愛。九江不黏人,但占有欲卻極強,而且性格極端,覺得自己是儀方的弟子,且只能是唯一的弟子。所以,當虎族送來鄒吾時,她向儀方強烈抗議過:“我不要師弟!如果你收下師弟,我就掐死他!”
這話是當著虎王離朔的面說的,虎王當即大笑,對儀方說:“陛下,女君與我家中的大公主一模一樣,當年我夫人懷著鄒吾時,大公主也是這樣說的?!?/p>
此事遂成了笑談。
之后,儀方仍舊將鄒吾收下,還勸慰九江:“師弟有很多好處的,你吃著他看著,你坐著他站著,你躺著他給你捶腿,你練功他當沙包,你難過了還能把他甩天上踢來踢去,你看多好玩啊?!?/p>
鄒吾身上也沒有別的王族繼承人的傲慢,自打拜入師門,對九江……就真的像是儀方哄騙她時說的一樣,讓往東不往西,讓抓狗不摸雞。但對于這種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包子,九江卻尤其來氣。
“一個王族繼承人當成這樣,簡直臭不要臉!以后你怎么統(tǒng)治你的部族!”
一怒之下,九江就跑回了她自記憶開始便從未回去過的故鄉(xiāng)——周之大陸,師父就扔給了包子師弟。
但周之大陸的子民對她這個縱火行兇,殘暴地燒毀大陸的兇手卻畏懼非常,侍奉在她左右的宮人連眼神都不敢往她身上瞥一下,奉茶時經(jīng)常手腳發(fā)軟,甚至癱倒在地……
唯有這個時候,九江才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是個兇手。
離開白帝城的頭一年,她起了好奇,喚來從大火中幸存下來的大祭司問:“為什么我要火燒大陸?”
大祭司戴著面具,拿著法杖,在她面前格外拘謹。在九江的一再逼問下,大祭司才告訴了她周之大陸流傳了千余年的預言。
“預言中說過,羅羅將毀于長有雙翅的虎?!?/p>
自打窮奇吃人,天帝責罰羅羅一族,累及人間所有虎類,人間大陸的老虎便失去了翅膀。不論是羅羅一族還是周之大陸回歸神州之后遇到的其他虎族,都沒有翅膀,只有九江有。
大祭司說,九江出生在山野,自打出現(xiàn),便一直被追殺,或許是忍無可忍了吧,她終于火燒了周之大陸。
預言是否準確,早已無法知曉。
九江只在周之大陸住了不到一年,便受不了別人看她的眼神而離去。聽聞青帝陛下在找星官,她便跑去了春宮青龍店討要一個位置。
青帝陛下苦著臉說:“你要是不打人,我們一切都好說?!?/p>
九江站在青龍殿內(nèi),臉上滑過窘迫:“其實我只是找不到事做。沉淵陛下,我總覺得心里空蕩蕩的,以前在師父身邊也是,回到周之大陸也是,我好像忘記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
青龍殿內(nèi),青帝俯視著殿內(nèi)垂首站著的少女,想起最初在白帝城遇到她時她的模樣,那樣小,滿身是傷。
她到底也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啊,青帝輕嘆一聲:“世間一切皆有因果,如果你實在放不下,就不要再逃避了?!?/p>
如果避無可避,那就去面對它。
九江考慮了很久,終于決定想辦法記起過去的事。但天涯海角的天鏡卻不知去了哪里,怎么也尋找不到,九江無法,只能打道回府。
在春宮內(nèi)當尾宿星君的那數(shù)十年,九江一邊看顧星辰,一邊尋找過去的蛛絲馬跡,直到青帝派給她一個任務。
那是三千世界中的一個世界,王朝歷史進行到“商”,國政開始衰敗,商王武丁有意重振殷商,卻苦于沒有良臣。青帝說:“殷商氣運未盡,你去托夢給武丁,告訴他,他所尋良臣名傅說,正在傅巖城當胥靡,夯筑城墻——喏,那個傅說,就長這個模樣。”
青帝打了個響指,一幅畫卷便出現(xiàn)在了九江面前。
畫上的少年眉目俊朗,叫九江只看了一眼,記憶便潮水般涌了上來。
四
周之大陸,這是一片被神州遺忘在西北角的島嶼,因地處偏北而終年大雪彌漫,連陽光都是冰冷的,周之大陸上住著的都是一些耐寒的生物,王者為羅羅一族。在九江離開周之大陸之前,所有的人都以為,大陸便是整個世界,而世界滿是風雪,風雪是神賜的,神高高地居住在天上,是只能仰望的,下界的任何生物都只能跪伏,不能與神同等相處。
所以,當生有雙翅的九江出生后,身為羅羅之王的父親覺得她會觸怒神靈,當即下令要處死她這個“怪物”。是她的母親跪下求情,磕破了額頭,血流了滿地,才保住了她的性命,她的母親卻也因為生下了怪物而失寵。
自幼,母親便總是和她說:“你要收好你的翅膀,永遠不要飛到天上,不然會觸怒神靈?!?/p>
九江不明白為什么,她能和鳥兒一樣飛,鳥兒都不會受懲罰,為什么她會?
她想不明白,后來也不敢去想——因為她只要一飛,母親就會落淚,而周圍的宮人看她的眼神,也仿佛她是什么骯臟至極的東西。
漸漸地,即便沒有人提醒,她也不再張開翅膀。
母親去世的時候,九江才十二歲。母親的尸骨被殮入一副薄棺中葬在了野外,甚至無人清掃祭奠。九江拿著掃帚掃墳前的積雪時,聽到了遠方傳來的禮樂聲,她將瓜果擺在母親的墳前,揉了揉咕咕叫的肚子,問:“母親,我能吃一個果子嗎?”
她太餓了,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有吃到東西了。
宮里的人都知道父王不喜歡她,母親在世時尚且冷眼相對,如今母親走了,更不會去管她的死活。她今日能得到瓜果,還是因為父王要娶新的王妃了,宮人才分了她幾個歪瓜裂棗。
只是,在給了她果子之后,宮人怒聲呵斥她:“王上不喜歡見到公主,今日王上新婚,公主不要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她已習慣被人冷待,能得到這幾個果子就足夠開心了。
九江還是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個最小的果子啃了一口,酸酸澀澀的味道讓她的小臉皺成了一團,她一邊吃著,一邊眼淚卻流了下來。
遇到傅說,便是在這一日。她吃著果子淚流滿面,連有人走到身旁都沒發(fā)現(xiàn)。直到頭頂?shù)穆曇繇懫?,她才詫異地抬頭,對上了一雙溫和的眼睛。
傅說提著小籃子,半蹲在她面前,凝視了她好久,才說:“公主,你是不是餓了?我?guī)Я藮|西給你?!?/p>
那是一整籃的熱酒和熱肉,九江狼吞虎咽,吃了一大塊肉才空出嘴來抽噎著問他:“你是誰?為什么知道我是公主?你從哪里拿到這些東西的?”
“我是宮里的侍從,見過公主好多次了。這些都是我從酒宴上偷出來的?!?/p>
“……”九江被肉噎住了,瘋狂地咳了起來,“父王知道后會殺了你的!”
傅說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我不怕?!?/p>
五
九江一直像幽魂一樣生活在羅羅皇室的宮廷角落里,盡量不出現(xiàn)在別人的視線中,雖有公主的稱謂,卻沒有公主的待遇,甚至比任何一個奴婢都要卑微。那些在主子面前受了委屈的奴仆,轉(zhuǎn)身便將怒火發(fā)泄在她的身上,以圖達到報復的快感。
九江的身上總是布滿了傷痕,過去她不說,是因為怕母親傷心;后來她也不說,是因為除母親之外,無人會關心她。
直到傅說出現(xiàn),她的日子才沒那么凄苦。他會將自己的食物分一半給她,在她被人欺負時將她帶走,小心翼翼地給她上藥,眉頭皺得像個小老頭,不停地問:“痛不痛?我輕點哦?!?/p>
他還知道許多傳說,每一個都說給她聽。
比如說她最愛的那一個,傅說說:“羅羅只是虎族中的一種,因毛發(fā)是青色的,所以叫羅羅。虎族中還有別的類型,身上有五彩斑斕花紋的叫鄒吾,長著刺猬一樣毛發(fā)的叫窮奇,渾身雪白的叫白虎。很久很久之前,虎族都擁有翅膀,就像你一樣?!?/p>
他溫柔地注視著她,伸手輕輕摩挲著她的翅膀,像撫摸稀世珍寶。
九江在這樣的溫柔中不由自主地紅了臉,那雙給她帶來無盡災難的翅膀,仿佛也不再是她的恥辱,而成了她的榮耀。
哪怕九江知道,傅說只是在安慰她,但她寧愿去相信——相信周之大陸并不是整個世界,而只是世界的一小塊;也相信她擁有天賜的能力,注定要帶領族人重新回到真正的世界。
傅說就像陽光,在她全是黑暗的世界中投下了一片希望,讓她覺得暗無天日的日子有了溫暖。從十二歲到十五歲,傅說便是她人生中所有的快樂。
而這唯一的快樂,很快便被人摧毀了。
在那三年中,新王后為九江的父王前后生下了三個小皇子,各個毛色純青,毫無雜質(zhì),王后母子大受寵愛。后族的子弟也在宮廷內(nèi)外擔任各種重要官職,連帶著王后的侄女安禾也因嬌美可愛被破格封為公主,成為她父王的義女。
唯獨沒人記起九江這位真正的公主。
而九江也不想被人想起——王后也好,三個弟弟也好,只要想起她來,就會將她喚過去羞辱一番。
王后將她當最低賤的侍女,弟弟們要她變回真身,將她當成坐騎??墒且驗闋I養(yǎng)不良,自幼瘦弱,她的真身也小小的,弟弟們便在她脖子上套上項圈,牽著她在宮廷到處亂轉(zhuǎn),讓她學狗叫,吃餿食,舔地磚。
每一次九江回到自己破舊的小屋,總會哭得雙眼通紅。
終于,在又一次被羞辱之后,九江哭著對傅說說:“傅說,我不想再待在這里了,你帶我走吧?!?/p>
她赤裸著背趴在枯草堆上,背上滿是鞭打的傷痕,傅說為她擦完藥,穿好衣服,從背后抱住她,聲音哽咽:“好,我們離開這里,再也不回來了。但你等一等,宮廷守衛(wèi)森嚴,我們要策劃好,找到機會才能逃走。”
十五歲的九江和同樣年紀的傅說都不知道,逃走有時候比茍活更困難,想要自由,就要付出血的代價。
他們在中秋月圓的團圓夜,趁著宮廷護衛(wèi)都得了恩賜回家團圓了,從地洞逃了出去。
宮廷外的風雪更大,吹在他們臉上像刀割一樣,但九江卻歡喜得同小女孩一樣:“傅說!我們出來了!我們自由了!”
少女瘦弱不堪,因長期的饑餓而面黃肌瘦,臉上還帶著尚未痊愈的傷口,可她笑起來的時候那樣好看,叫傅說也移不開目光。于是,他溫柔地執(zhí)起她的手:“走吧!九江!”
他們都沒看到,一個人偷偷地從遠處的墻角離去……
六
那夜的月很圓,九江一直也忘不了,她和傅說沒走幾步,便聽到宮門打開的聲音,侍衛(wèi)烏壓壓地涌來,漫天都是喊聲。
“抓逃犯——”
安禾騎在雪白的馬背上,猩紅的披風在風雪中醒目得刺眼。馬蹄聲陣陣,她騎馬來到他們身邊,高高地俯視著兩人,嬌俏的面容上帶著輕蔑的冷笑:“想逃走?膽大包天?!?/p>
風雪太大,九江沒能看到安禾看向傅說時眼中的驚艷。
九江與傅說被分開關在雪牢中,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但她不后悔,她早就厭倦了這樣的日子,唯一后悔的便是連累了傅說。
被關押了不知多久,忽然有一天,牢門被打開了,獄卒對她說:“安禾公主為你求情,王上放你出宮了,你走吧?!?/p>
等九江從渾渾噩噩中反應過來,她一陣激靈,雙目瞬間亮了起來。
離開雪牢的時候,她托付獄卒向安禾道謝,沒想到那個高高在上的女孩,原來是這樣善良的人。
“那傅說呢?傅說在哪里?”
獄卒不耐煩地揮手:“傅公子是你能過問的嗎?他和安禾公主兩情相悅,下個月就要成親了?!?/p>
九江的笑容頓時僵硬在了臉上。
然后,獄卒關上雪牢的門,將九江擋在了雪牢之外。
風雪中,九江低下頭,心想其實這樣也好,傅說那樣有才華,本就不該屈居在藏書樓,整理一輩子的藏書,和安禾成親之后,他一定能夠擁有錦繡前程,站在千萬人之上。
而她,只要能夠在人群之中默默地祝福他,就心滿意足了。
但命運,并沒有給予他們這樣的厚愛。
九江的自由,只持續(xù)了一年的時間,她在宮廷外的山上捕捉雀鳥的時候,一支箭凌空射來,穿過她的左肩,將她釘在了地上。
如同那年她和傅說逃離宮廷那日一樣,馬蹄陣陣,披風猩紅,安禾公主手持長弓,坐在馬背上,從箭筒中拿出一支箭,在九江的詫異中松開手指,一箭釘入了九江的右肩。
一箭一箭,仿佛戲弄一般,釘住了她的四肢,釘住了她的翅膀。劇烈的疼痛中,一個黑影凌空飛來,重重砸在了她的身上,黑色毛毯落地后散開,露出一個赤裸的鮮血淋漓的人來。那人渾身都是鞭痕,雙目被挖了去,鮮血順著眼角滑落,人已經(jīng)冰冷。
即便面目全非,九江亦認了出來,那是傅說,是她的傅說。
她全身顫抖,忍著劇痛拔掉手腕上的箭,淚眼模糊地看向安禾:“為什么?”
為什么要這樣對傅說,為什么要這樣對他們?
即便是很久之后,當她離開了周之大陸,看到了傅說口中真正的世界,看過各種各樣的善惡,她也仍舊弄不明白,為什么有些人可以這樣殘忍。
她忘記安禾說了什么,只記得自己在那一日,一口一口噴出火焰,燒了整個大陸。
冰雪融化,草木盡毀,被火焰包圍的生物哀鳴痛哭,從最初對她的辱罵到最后跪地痛哭求饒。她看到她高高在上的父王眼中不再有憎惡,而是無盡的惶恐;她看到剛才還趾高氣昂的安禾轉(zhuǎn)眼之間便面色蒼白,被人捆綁著丟在地上,向她謝罪。
他們求她饒了他們,但是,誰又曾饒過她呢?
誰又曾饒過傅說呢?
燒了大陸后,九江朝著一束光明飛去,不知自己飛了多久,不知飛出了海域、飛過了江陵、飛進了白帝城,也不知自己飛到了彩云間。
她曾那樣討厭自己的族群,曾偷偷詛咒過自己的血脈,最后手上沾滿同胞的血,卻仍舊還是飛向了白帝城,飛到了儀方的身邊。
只因儀方才是三千世界虎族真正的王,白帝城是虎族最多的地方,他們的血脈中天生便帶有互相吸引的親近感。
青龍殿內(nèi),青帝伸手在九江眼前晃了晃:“回神啊女君,我知道這位未來的殷商宰相長得很標致,但他現(xiàn)在還是個面黃肌瘦的奴隸。相信我,你見到他之后說不定會很失望的。”
九江收好畫卷,搖搖頭,篤定地說:“不會的,不管他變成什么樣子,我都不會失望。”
七
傅巖城墻邊圍滿了人,殷商的王武丁從華麗的車輦上下來,拿著畫卷與一個泥瓦匠對比。
忽然,武丁抱住了那個泥瓦匠:“愛卿,孤總算找到你了!”
武丁極為高興,轉(zhuǎn)身對著人群說:“昔日神女入夢,將此畫卷交于孤,對孤說,畫卷中人名為傅說,必將輔助孤大治天下。寡人在此立誓,以傅說為相,將國政悉數(shù)交付,但有所獻之策,無一不從。望天佑殷商,國富民強!”
九江站在人群外,看著滿臉都是灰塵的少年。他臉上的詫異還未來得及收起,大約連他自己都沒弄明白眼前的狀況,為什么天子會忽然尋他,還對他這樣親近。
傅說被拉上了車輦,他不停地回頭看,起初是城墻,后來是人群,最后,視線卻停留在了人群外的那個女子身上——春風浩蕩,吹拂她的紗衣,衣袂翩飛,與周圍粗布麻衣的人全然不一樣。然而也只一眼,等傅說再去看時,那個地方已經(jīng)空無一人。
周之大陸百花開,九江叫來了祭司,命祭司摘下面具,祭司卻執(zhí)意不肯:“臣容顏毀于大火,丑陋不堪,不敢驚嚇到女君?!?/p>
九江淡漠地看著她說:“是怕驚嚇到我,還是怕我認出你來,安禾公主?”
青帝給她的畫卷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九江塵封多年的記憶,她既然想得起傅說,想得起母親,又怎么會記不得安禾?容貌可以遮擋,聲音可以改變,可一個人的眼神卻是很難改變的,周之大陸的祭司是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并不是年輕人,也從來沒有過什么預言。
“安禾,我不殺你,但你要告訴我,你為什么要殺我,為什么又要殺傅說?他不是你的丈夫嗎?”
“丈夫?”安禾發(fā)出嘶啞的笑聲,眼神竟十分凄楚,“女君,你要不要看一看我的記憶?”
記憶是存在于腦海中的,可看到過的畫面卻是存在于眼中的,所有人的雙目都記錄著他們看到過的一切。這個眼睛用來儲存畫面的地方,便是瞳之界,只是,很少有人能進入瞳之界。
從安禾的瞳之界內(nèi)看,她最初遇到傅說的地方,并不是在傅說和九江逃離宮廷的那日,而是更早更早之前,在九江還未遇到傅說前。
傅家世代都侍奉宮廷,整理藏書樓的書籍。他們同樣父母早逝,她被姑姑收養(yǎng)在膝下,嚴苛教導,等待著長大了嫁給權貴,換取利益,琴棋書畫稍不認真便要挨打。她最愛的便是每月的十五,因為姑姑會放她一天假。但她能去的地方不多,她放棄了所有花紅柳綠,跑到宮廷的藏書樓中借書。每次她來時,他都會對她溫柔地笑。
小小少年,芝蘭玉樹,一個如春風一般的笑容,便叫她怦然心動。
有一次她練不好一首曲子,挨了打,逃出家門跑到藏書樓中,一個人躲在書架旁邊哭。他聽到了聲音,默默坐在她身旁給她說了一天的傳說故事。
終于,她的心思被姑姑發(fā)現(xiàn)了,姑姑再也不許她去宮廷。
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和一個書童在一起,整整三年,她都把他藏在心底。
直到王后生下了一個怪物,王上重新?lián)衿?,姑姑成了新王后,他們家一夜之間成了羅羅的權貴,再也不必巴結誰。姑姑說:“以后,你就按著你自己的心意活吧。”
她興奮地跑去藏書樓,想要告訴他,他們之間再也沒有障礙,卻看到他坐在屋檐下,懷里摟著另一個小姑娘。那個小姑娘眼角帶著淚痕,靠在他的肩膀,無比依戀的模樣。
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抬起頭來,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輕聲說:“你輕點走路,不要打攪她。”
她問他:“傅說,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安禾啊?!?/p>
他低下頭去,顯然沒有聽到她的話,一心都放在那個姑娘身上:“你自己進去找書吧,我走不開。”
其后不過是,她無法忍受他喜歡上了別的女孩,在姑姑面前一次次提起九江,告訴姑姑九江私底下偷偷詛咒姑姑和表弟生病死去,想借姑姑的手除去九江。卻沒想到,她將九江逼到退無可退的地步后,九江沒有選擇自殺,反而和傅說策劃了逃走……
其后不過是一步錯,步步錯,她用九江的生命和自由換來了傅說待在她身旁,卻發(fā)現(xiàn)留住了人,卻留不住心,她不快樂,傅說也不快樂。
終于,在傅說一次醉酒,喃喃叫著九江的名字時,她一怒之下,拿過鞭子來,終于釀成了大錯……
九江睜開眼睛,從安禾的瞳之界內(nèi)收回意識,安禾跌坐在了地上,顯然剛才九江看到的一切,她自己也重新看了一遍。
“你活活打死了他,還氣不過,跑來殺我?!?/p>
安禾痛苦地捂著臉:“我不想殺他的,但他一直想著別人,我才是他的妻??!”安禾抓著九江的裙擺,“女君,你現(xiàn)在已貴為天上星官,也是苦盡甘來了,你就放過我吧。”
九江想起她從瞳之界出來后看到的最后一個畫面:
灼熱的火焰中,王后割斷了捆著安禾雙手雙腳的繩子,拉著她到河邊的小船上:“快上去!”
火勢飛速蔓延,小舟承載不起另一個成人的重量,王后將三個孩子遞上去:“安禾,照顧好你的弟弟們!”
安禾點頭說好,割斷了系舟的繩子,卻在小舟遠離了大陸之后,將三個孩子推進了水中。
王后凄厲地喊:“安禾——為什么——”
安禾猙獰的面容仿佛還在眼前,當時她說:“都是因為你,我才會過得這么慘,我恨你?!?/p>
九江將裙擺從安禾的手中抽出來,輕輕撫摸著這張仍舊美麗的面容,手中的刀刺入了安禾的胸口,火焰包圍了她的身體,一瞬便將安禾燒成了灰燼。
沒人知道,那個一直獨居在深山中的大祭司去了哪里,那天之后,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八
武丁在位的第四十九年,傅說去世。他輔助武丁近三十載,君臣和睦,政令通行,史稱“武丁中興”,此事在碧海蒼天上成為茶余飯后的談資。
春宮內(nèi)照常每月一次聚會,青帝說:“冥府不收傅說,冥王差人來問寡人是不是還缺星官,寡人覺得可以……”
“沉淵陛下,”九江打斷了青帝的話,“請另擇星官吧,傅說,我要他來給我當輔官?!?/p>
“你那兒都好幾個輔官……”
九江將尾巴一翹,一團火焰已熊熊燃燒了起來,諸位星官急忙以眼神示意青帝:陛下!臣等不想打架!青帝急忙改口:“給你給你!都給你!好了吧!”
傅說敬鬼神,但要說相信,其實也沒那么相信,從未想過死后會被領到碧海蒼天。
尾宿殿內(nèi),同僚好客,對他透露著小道消息:“我們君上雖然總要與人動武,但并非粗人,她只是偶爾無聊,才找點事做?!?/p>
傅說來到尾宿殿一個多月了,都沒見過大家口中的君上,直到他問起,同僚才說:“君上回娘家白帝城了,說要拖嫁妝回來。你還沒見過君上吧?那你駕車去吧?!?/p>
天馬銀車順著江陵而上,彩云浩蕩,白帝城巍峨地立在彩云之間,傅說心想,那是個怎樣的女子呢?會像那年他在傅巖城看到的一樣嗎?
但那年他所看到的女子,真的不是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