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所有人都知道,大明王朝的命數(shù)已日薄西山,斷鴻聲里,所有人都在追尋著最后一絲溫柔,沉醉于紅牙檀板聲中。孫臨卻是個例外。
他出自書香門第,才情飛揚??伤纴y世文章如飛灰,不如擊劍走馬。他終有一天要甩脫青衣,扔下竹筆,執(zhí)一柄長劍起舞。當他說自己想封狼居胥,青史留名時,酒桌上一女子向他投來輕輕一瞥,冷哼一聲,透露出一絲不屑。他知道她不相信自己。
他說自己要學飛將軍,將十萬軍,橫絕沙漠,鐵血飛塵。女子又是一笑,吐字如珠道:“飛將軍就這樣馳騁于酒席宴前,徘徊在石榴裙邊,追逐于胭脂陣中嗎?難道秦淮河邊,蟬鬢綠影中有后金鐵騎,烏衣巷中有金戈紛爭鐵馬秋風?”
他臉紅舌結(jié),無語低頭,第一次見到一個紅塵女子對世家子弟如此不假辭色,也是第一次看見有手執(zhí)紅牙拍板的女子不是柔膩地唱著“楊柳岸曉風殘月”,而是言語錚錚,猶如彈丸流轉(zhuǎn),擊中自己的軟肋。
他默默起身離開。風月場上片花不沾身的孫公子,第一次有了一段剪不斷理還亂的相思。他無心擊劍彈琴,無心讀詩填詞,任窗外鳥鳴如珠,內(nèi)心卻如芭蕉細雨愁緒無期。
他再也坐不住了,丟棄最后一點矜持,走出書齋,四處打聽。得知這女子姓葛,芳名葛嫩,字蕊芳,是石頭城里的一位名妓。他拿了名帖,興沖沖趕去拜謁,珠簾繡戶里傳來一聲“請進”。
他端帽整衣,低頭走進屋內(nèi),一女子背對著他梳妝,長發(fā)如云,直拖于地;雙腕如藕,玉鐲叮當。鏡中映著一張滿月般的臉,眼如點漆,顧盼生輝。
她回頭輕輕一笑,喊他飛將軍。他頓時滿臉飛紅,額頭見汗。
他沒有別的想法,聽聞葛嫩琴技高超,只望能聆聽一曲。葛嫩一笑,打開琴匣,橫放案頭,低眉斂目,長指翻飛如蝶。琴聲響起蕩漾一室,有刀兵之聲,有金戈鐵馬之韻,有壯士高歌之慨。斗室之內(nèi),一片肅殺,讓人仿佛置身塞外沙場中。琴罷,她長嘆一聲:“我已許久未彈此曲,只因無人配得上聽它?!?/p>
他慌忙道:“我配得上?!备鹉圻€是一笑,不置一詞。
一盞茶后,他起身準備離開。她徐徐站起告訴他,有一幅字相贈,務請接受。說完,她鋪紙蘸墨,蠅頭小字清秀如花朵般盛于紙上:“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
他長揖,接過宣紙。他知她在勸自己,后金入侵,中原遍地狼煙,真男兒就應當腰挎彎刀馳騁沙場,不應在婉約歌聲里灑下男兒淚。
他告訴葛嫩:“姑娘此字,孫某當銘記五內(nèi)?!彼弥址丶?,裝裱之后放于書房,日日相對。
此后,他常去她那兒,或談論琴藝,或擊劍高歌。有時兩人共研兵書,興之所至不由相視而笑,卻在眼中看見彼此的身影,隨后又忙無聲轉(zhuǎn)頭,如此這般自然日久情生。
那日她讓他贖自己出去,離開煙柳畫橋,陪他讀書擊劍,游走江湖。他高興地點頭,十年風流,情場走馬,所幸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紅拂女。
他讀兵書習騎射,從此再不出門一步,而她貼心相伴,他每次箭中靶心,她都會心一笑??蓙y世容不得浪漫,容不得卿卿我我。隨著一聲號角響起,京城陷落,江山易主。大清的八旗子弟馬蹄翻飛,一路克西安,破中原,進入六朝古都石頭城。
大明在風花雪月中一夕而亡,空留下一曲柔腸寸斷的《桃花扇》,還有公子佳人情斷萍碎的故事。從此秦淮河冷月無聲,石頭城芳草萋萋,只有春來的燕子依舊年年歲歲,述說著王謝人家的風流舊事。
不久,朱聿鍵在福州稱帝,堪堪撐住大明最后一分節(jié)氣。孫臨得知后仗劍而起,說國家如此,山河破碎,自己不能聽琴觀畫紙上談兵,他要去福州,為大明衣冠爭一席之地。
她點頭,說無論他去哪兒,她都會陪著他。于是他們?nèi)酉虑倨?,雙雙赴閩。
孫臨投奔唐王朱聿鍵,并以自己的劍技和騎射功夫獲得一職,帶一支軍隊防守衢州。他策馬前行,而她無怨相隨。他以此告訴士兵,他將和衢州共存亡,帶來她就是最好的證明。
可百敗之兵,無論怎么抗爭,也非八旗子弟的對手。在云梯、撞車和八旗子弟的沖鋒聲中,黑云壓城,甲光向日,一聲轟響,衢州城墻應聲倒塌。
他帶兵揮劍做最后的拼搏,可最終寡不敵眾,江南健兒紛紛倒下,他也受傷被擒,押至清將面前。清將問他是誰,他大笑著說出自己的名字。敵將勸降,他啐道,揮別故鄉(xiāng)那天,就再也沒想過會活著回去。
敵將不怒反笑,一聲令下,一個云鬢散亂形容狼狽的女子被捆綁著帶了過來,不是別人,正是葛嫩。清將威脅道,若是投降,眼前之人仍是他的夫人,他們?nèi)钥汕偕嗪?,否則花落誰家也未可知。
他望著她,后悔帶她來此,這兒不屬于她,她屬于沉香裊裊笛聲悠揚的世界。她卻急了,知他此刻為她踟躕,沉默不言。她不能讓他擔心,不能讓他心有所系,于是大罵清將,將一口血吐在清將臉上,不待清將反應過來便緩緩倒下,如花委地。她咬碎了自己的舌頭,用生命告訴他她從未后悔。
他大叫一聲“葛嫩”,掙扎著走過去,俯下身去輕輕撫上她的雙目,想著自己很快便能與她相會,從此永不分離,不由淚中帶笑。那是一個養(yǎng)花天,江南依然水色一片。他坐在她的尸體邊,將她輕輕攏在懷中,滿眼憐惜地看著她的眼,看著她的長睫,如初次相見一樣癡迷。
刀光閃過,他亦緩緩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