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管有煒
她是個沒有安全感的女子,有著最細膩敏感的心思。她重感情,專一而溫柔,天真且知足,卻總易被這世界所傷。她是個很有生活情趣的人,吟詩作賦賞花飲酒,也會獨自倚窗坐到天亮,享受幻想與孤獨。她喜歡自欺欺人,哪怕有時明白事情有多糟,也不想早早面對。她心里有一個隱秘花園,門扉敞開,卻少有人能進來。她的一生動蕩不安,卻從來不乏浪漫幻想,她是雙魚座女子李清照。
李清照從首飾盒中拿出舊簪子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兩鬢已斑白,而稀疏的發(fā)再不能綰成一個漂亮的高髻了。她已是個老人了,流浪這么多年,到頭來還是孤零零一人。多少年華已匆匆流逝,她都快要記不清,倒是這寒冬從未遲來,如約而至的雪簌簌落著,那樣輕柔而緩慢地落入泥土里,好像落到了心里,讓人不自覺地想流淚。
李清照從不掩飾自己的悲傷,眼淚和微笑一樣令她動容。她只是遲疑地走到窗前,那里有幾尾她養(yǎng)的魚,再慢慢向外看,墻角處是幾支還未開放的梅花。這場景似曾相識,她來不及思考,便看到魚盆里竟泛起了小小漣漪,一圈又一圈,那紋路像極了一滴慢慢洇開的淚。
第一滴淚,是少女時代傷春悲秋的小滋味,柔軟而清澈。許是因自己出生在冬季將逝春天未至的時節(jié),滿滿的好奇心像風(fēng)里欲破土而出的嫩芽,那樣努力伸展枝節(jié)去感知這個生動的世界。她家世顯赫又是書香門第,與生俱來的才氣和女子獨有的敏感洞察力,讓她在詩文天地里自由游弋,獲得他人追求一生也不可得的贊賞與詩名。
但她終究是個小女子,滿懷柔情希冀的小女子。尚是天真爛漫時,在尺素紙墨間涂抹,在小小院落里流連,躲在父母為她遮擋的一方天地下,觸不到世態(tài)炎涼和人間疾苦。即便偶爾會有疾風(fēng)驟雨,但終究打不濕她詩意的心情,也弄不臟她美麗的羅裙。
少女時的李清照也會有憂傷,會為一朵云的離去傷心,為一只蝶的飛舞嘆息,看到雨后階前落紅陣陣,也會為這殘敗的美麗而心緒不平,只好喝酒解愁。但這憂傷并不傷筋動骨,就像蝴蝶輕盈的雙翼,撲扇幾下落在紙上,就成了閨閣中婉約愛嬌的小令:“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p>
但她不只是個小女子,她寫出令人拍案叫絕的《浯溪中中興頌詩和張文潛》,以一個有思想有筆力的洞察者的身份來分析唐代安史之亂的血淚教訓(xùn),表達對國家的憂思與關(guān)切。其實她關(guān)心的不是政治,是鮮活的生命,也關(guān)心生命之間的包容和憐憫,比如,愛情。
當(dāng)那個安于庭院的小小少女,終于有了一世相許的良人,便迅速拔節(jié)盛放,直到可與他比肩而立,共沐風(fēng)雨。世界這時才在她眼前露出一點原始面目來,但李清照最初并沒有看到,她從父母的羽翼下走到趙明誠為她筑造的靜好歲月里。
那時的李清照,依舊是敏感而羞澀的,以女子獨有的柔情和天真,來維持她隔絕世事的美好。生活簡樸,日子單純得一如望得見底的井水,而她和他是游在水底自在的魚。趙明誠在太學(xué)讀書,她便在家中等他歸來。他們會在黃昏時分攜手逛街,看到喜愛的古籍碑文,便興致盎然地典當(dāng)衣物換錢買回。他們一起活在另一個時空中,那里有他們最愛的詩歌,最神秘的字符和最忘乎所以的愛情。
但這一切那么短暫,世界逐漸顯現(xiàn)出它殘酷而現(xiàn)實的一面來。先是政黨之爭,接著是利益之斗,將她和趙明誠的家族牽扯其中,四處都是兇險的漩渦,她快要找不到可以棲身的地方。世事如惡魔,讓她和她的愛情變了模樣。
她骨子里那點單薄的只限于傷春悲秋的小憂愁經(jīng)年累月發(fā)酵,終于成了決堤之水,來勢洶洶。她在與趙明誠分隔兩地時,哀怨如唐詩里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少婦,不加一絲遮掩。重陽佳節(jié),也是孤零零一個人,看著難挨的日子在金獸香爐中慢慢消磨,任容顏憔悴似雨后殘損的黃花。三杯兩盞淡酒之后,才能忘卻現(xiàn)實。她微醉時,總?cè)滩蛔〗o趙明誠寫信:“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币环夥?,一句句,無望如被風(fēng)浪推到岸邊的魚。
然而這憂愁還不是終結(jié),她又卷入歷史洪流里。南北宋的更迭之年,這洪流來得更澎湃,也更沖擊人心,再也容不下她花前月下兩情繾綣的美好幻想,趙明誠因病而去,丟下她年年冬日獨自尋梅?!皩ひ捯?,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回過頭看和趙明誠聚少離多的年歲,就像那些他們珍藏的書籍,一路走,一路丟,現(xiàn)在也不剩多少了。
國破,家亡,流浪,孤獨,每種境遇都像是一把無形的匕首,在漫長歲月里亮出凌厲的寒光來,凌遲著她柔軟細膩的心?!斑@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可她不死心,仍對這世間抱有美好的幻想,甚至在張汝舟的甜言蜜語刻意溫存里,幻想著還能遇到愛情。她再嫁張汝舟,自以為找到了另一尾可以相互依偎的魚,可那人不過是覬覦她那所剩不多的珍藏,不過幾日相處,便露出破綻。最后的幻想也破滅了,李清照再一次流淚了。她不為這紛爭的人間,也不為丟失的年華,而是為了命運。
與張汝舟一番兵荒馬亂的告別后,李清照又開始了流浪。她哀怨惆悵,但那顆純真的少女心始終不曾遠離。哪怕她年已五十,哪怕她只有詩詞可以寄托,她將她的敏感重新投入這破碎的山河,筆下有男兒也不曾及的雄偉瑰奇。
“江山留與后人愁”,她想起自己曾經(jīng)的感慨,可這一世又該與誰來愁呢?她拿出懷里手帕,一點點擦干淚痕,這時眼淚才一串串如珍珠落下。魚盆里的金魚似被驚到,不斷游動起來。罷了,她重新回到半遮的簾幕后。雪停了,花仍在,夜幕降下,天上竟泛起一顆顆散發(fā)微微光芒的星星,仔細瞧瞧,竟有些像兩只魚兒的形狀。
她不知道,那是屬于她的星座—雙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