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九

他給了我很多傷害，也給了我很多愛。

1.高清揚料果然是老了，開始想兒子

高韶光坐在回家的高鐵上，神色疲倦。

他已經(jīng)坐了十幾小時的飛機，一下飛機又直奔高鐵站，一步也沒停歇。

這么匆忙，就為父親一句話，要他回家，原因也不說，只催他快回來。

其實催他回來有一段日子了，高韶光一直說忙，后來，還是媽媽撂下狠話“這次你要不回來，以后就別回來了”，他沒辦法，只得放下手頭的工作。

高韶光也確實忙，項目正做到關(guān)鍵時候。他在一家中美合資企業(yè)當(dāng)CEO，三十不到就爬上這個位置，多少人等著看他出錯，上面有大老板盯著，下面一幫員工眼巴巴地看著。

千萬別是叫我回來相親什么的，高韶光沒好氣地想，中國父母就是好笑，上學(xué)時防早戀跟防虎似的，長大了又催婚像催命。

他和父親的關(guān)系并不好，甚至說很糟糕，從十五歲爸爸送他出國，他就覺得他們之間越來越遠(yuǎn)，就像搖搖欲墜的風(fēng)箏，要不是還有媽媽牽著，早就被吹得一干二凈。

以前送自己走多干脆，現(xiàn)在卻一天八通電話催他回家。高韶光想，高清揚料果然是老了，開始想兒子。

高清揚是他父親，高韶光在人前是進(jìn)退有禮、成熟穩(wěn)重的青年才俊，唯獨提起父親，刻薄得像個怨婦。就算到了現(xiàn)在，他是走到哪都前呼后擁的成功人士，可站在八十八層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看著外面璀璨的不夜城，仍舊會想，這就是他的人生嗎？

如果不是高清揚像個瘋狂的控制狂一步一步操控他的人生，或許，他會完全不一樣，很平凡但會快樂很多。

知秋，高韶光腦子冒出這個名字，心微微顫了一下。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想起她，忙碌的工作讓他像一個上了發(fā)條的機器，這時卻有些惆悵，知秋……該結(jié)婚了吧。

2.一定是因為他一無是處，才總讓爸爸失望

和知秋這個想起就覺得美好的名字綁在一起的是高清揚。

小時候，高韶光覺得，他是永遠(yuǎn)不會讓父親滿意的。父親總是那么嚴(yán)苛，早早起來叫他背詩，每天要檢查他的作業(yè)，給他報學(xué)習(xí)輔導(dǎo)班，不讓他看電視，如果他要回家，看到兒子不是坐在書桌前，就會劈頭一句“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出息？高韶光不知道什么是出息，他只知道，他很怕爸爸，很怕考試，很怕爸爸恨鐵不成鋼的眼神，他在爸爸面前，就像一只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鵪鶉。

其實，高韶光很優(yōu)秀，常年保持年級前三，是班干部，還拿了不少獎?？筛咔鍝P并不滿意，每次成績出來，就會一遍又一遍地檢查他的試卷，一題一題地告訴他，哪些分他是不該丟，神色嚴(yán)肅，仿若他犯了多大的錯誤。

高韶光站在身邊，沮喪極了。他想，他一定是一無是處，才總讓爸爸失望。

高韶光的求學(xué)生涯壓抑而緊繃，他并不是真正的開心，唯一能讓他覺得快樂的是知秋。

知秋是他隔壁班的同學(xué)，和她的名字一樣，美極了。

她喜歡扎馬尾辮，額頭光潔如玉，眼睛黑而亮，和同學(xué)在一起時，愛笑，一笑露出可愛的小虎牙，一個人時，喜歡抬頭看天，脖子昂起的弧度優(yōu)美得像首詩。

高韶光總偷偷看她，越看越喜歡，心里充滿年少的蠢蠢欲動，怎么會有這么可愛的女孩，簡直像個天使。

可惜啊，高韶光嘆了口氣，順著人流走出車廂。

他真喜歡她，但他們被高清揚毀了。

3.拿你的命來換

對，毀了。

其實高清揚毀的何止他的初戀，他還毀了他的自信、他的童年、他的野性，高清揚把他養(yǎng)成世俗喜歡的模樣，唯獨沒了自己。

他成就了我，也抹殺我。高韶光想，他搭出租車回家，心里塞滿了對父親的怨念，他真的不想回來，回來又怎樣，他們并不和睦。但到家前，他又?jǐn)D了個笑容，還是好好待幾天，不要讓媽媽難做。

車開到樓下，高韶光一下車，就看到前面停了一輛救護(hù)車，圍了不少人。

他漫不經(jīng)心地走過，隨意瞥了一眼，愣住了，救護(hù)擔(dān)架上躺著的人竟是爸爸，旁邊是一臉驚慌的媽媽。

“爸！爸！”高韶光擠了進(jìn)去，焦急問，“媽，我爸怎么了？”

高媽媽看到兒子，沒來得及高興，先是打了他一下：“不是叫你早點回來，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

突發(fā)腦梗塞，老人年紀(jì)大了，常出現(xiàn)的問題。

高韶光剛下車，又忙得像個陀螺，去醫(yī)院，交費、準(zhǔn)備手術(shù)。

凌晨三點，手術(shù)結(jié)束了，高韶光只來得看一眼，父親就被送進(jìn)ICU。

醫(yī)生叫家屬先回去，說在醫(yī)院也沒什么用，況且以后要長期照顧病人，別先倒下了。

高韶光勸媽媽回家，家里沒什么變化，餐廳擺了一桌豐富的晚餐，還沒動，看來，在等他回來。

“吃點吧，都是你爸做的?！眿寢審姶蛑裾f。

高韶光讓媽媽去休息，他坐在桌前，滿桌都是他喜歡吃的，他吃了幾口，最后，還是一樣一樣地用保鮮膜包好，放到冰箱。

菜涼了，吃得心也涼涼的，高韶光吃得不是滋味，他有些不敢置信，爸爸竟也會倒下？無所不能、像個暴君的高清揚會毫無生氣地躺在病床上？

他回到醫(yī)院，看著父親身上插滿管子，身邊都是亮著的儀器，還是覺得不真實。

高韶光把手放在玻璃上，心里一陣后怕，腦梗塞要是搶救不及時，致死率是非常高的，要是爸爸就這樣去了，自己都還沒來得及跟他說句話。

“他要死了?！倍咈嚨仨懫鹨粋€平靜的男聲。

高韶光回頭，身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年輕英俊，笑容優(yōu)雅，見他一臉迷茫，又重復(fù)道。

“您的父親要死了?！?/p>

“什么？”

男人淺淺一笑，打了個響指。

高韶光在眼瞳里看到，父親手術(shù)后一直沒有醒過來，轉(zhuǎn)到普通病房沒幾天，就因為術(shù)后病發(fā)癥去世，去世前，沒再醒過來，連睜開眼睛說幾句都沒有。

畫面消失，高韶光出了一身冷汗，太真了，他顫抖著唇說：“這、這不可能?！?/p>

他憤憤地說：“我不知道你是哪里冒出來，但我爸爸不會有事，醫(yī)生都說手術(shù)很成功。”

“其實您清楚我給您看的都會發(fā)生，只是您不愿相信罷了，生老病死，誰都逃不過?！蹦腥艘琅f一臉和煦的笑容，話鋒一轉(zhuǎn)，“不過，我可以救您的父親。”

“什么？”

“拿你的命來換。”

4.十年換一年，代價就是少活十年

男人說，他可以救高清揚。

十年換一年，高韶光可以用自己十年的壽命來換父親一年的生命。

這一年，父親會活得很健康，不用擔(dān)腦梗塞后遺癥，也不會有其他的意外。高韶光也能彌補父子來不及說一句話就生離死別的遺憾，他們一家三口可以好好在一起，一年很短，卻也能做不少事。

“代價就是您少活十年，”男人笑得很迷人，語氣卻像個循循善誘的惡魔，“高先生，離您父親去世還有幾天，您可以好好考慮一下。要是答應(yīng)的話，只要說三個字‘我愿意，我會為您辦好一切?！?/p>

“當(dāng)然，你也可以選擇不答應(yīng)，畢竟這是場你情我愿的交易。除了你我，旁人一無所知，你答應(yīng)，沒人會贊賞你，你不答應(yīng)，也無人怪罪。”

“這、這不公平?！备呱毓忸澏兜?。

“高先生，我能出現(xiàn)你面前，給你救父親的機會，就已經(jīng)是最大的公平?！?/p>

男人微微一笑，他優(yōu)雅地轉(zhuǎn)身離開，又想到什么，回頭道：“對了，高先生，我是不會告訴您，你會活多久的。”

這就代表，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

少了這十年，高韶光可能一年后去世，也有可能在他有妻兒，處在人生高峰時離開，當(dāng)然也有可能，他是長壽之人，會活很久，并不在乎這十年。

我是不可能答應(yīng)的，萬一我突然死了，我的孩子怎么辦，他不能沒有爸爸，雖然我現(xiàn)在沒有家庭孩子，但總會有的。況且，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人老了，就會死的，爸爸也一樣，神經(jīng)病才會答應(yīng)十年換一年……

高韶光心里亂成一團，滿腦子都是反駁的想法，他像只熱鍋里的魚，被反復(fù)地煎，直到抬頭，看到插滿管子的父親，直覺告訴他，男人說的都是真的，那這就是說——

這是唯一救爸爸的機會！

這是爸爸啊，今年才五十歲不到，生他養(yǎng)他，辛辛苦苦養(yǎng)他成人，還把他培養(yǎng)成一個事業(yè)有成的成功人士。

可這并不是你想要的人生，又有個小人跳出來，大聲嚷嚷，他不是成就你，他是毀了你，就算你現(xiàn)在很成功又怎樣，你還是不快樂，還是覺得一無所有。

一剎那，高韶光安靜下來，他想，他說得對，他差點忘了，他曾經(jīng)很憎恨父親，憎恨到一點都不想當(dāng)他的兒子。

從十五歲離家，他們之間的親情早已淡薄得近乎無。

5.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十五歲，情竇初開的高韶光收到一封信。

知秋寫給他的，雖然內(nèi)容極為平淡，但高韶光覺得，這就是一封情書。

他滿心歡喜，夾在日記里，小心翼翼地守著它，睡前都要拿過來看一眼。

知秋說，他的名字很好聽，韶光，美好時光的意思。

他們也相伴了一段美好時光，約在午后的閱讀室一起看書，周末時去看電影，或者什么也不做，找個安靜的地方坐著聊天。他們都喜歡古詩，知秋就是在詩歌朗誦大賽知道他，他讀的《苦晝短》。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高韶光至今記得知秋念這首詩時，看著自己，眼里有少女的仰慕。

“感覺你很瀟灑，像魏晉名流?！?/p>

高韶光失笑，其實他哪有點魏晉風(fēng)骨，她是沒看到，他寫錯一個字，被爸爸罰抄十遍，他說：“我爸小時候逼我背了很多詩。”

“真的??？”知秋笑意滿眸地看他。

高韶光就一首一首地背詩給她聽，還偷偷夾了首情詩，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知秋臉紅了，他們慢悠悠地往前走。

高韶光手伸出去好幾次，也沒敢去拉她的手，直到有片落葉飄在她頭上。那是秋天，天氣晴朗，有湛藍(lán)的天和紅色的葉子，高韶光大著膽子伸手拿掉葉子。

知秋笑了，沖他擺手：“韶光，明天見?！?/p>

“明天見?！备呱毓庑Φ?，心里充滿了看不見的小憂傷和相約的欣喜。

他沒舍得把葉子扔掉，準(zhǔn)備做成標(biāo)本，夾在日記本，他不知道，他的小戀情已被發(fā)現(xiàn)。

高韶光回到家，日記本連同那封情書被狠狠地摔到面前，還有爸爸陰陽怪氣的問話。

“長出息了，都會早戀了？”

“你偷看我的日記！”

“你是我兒子，我憑什么不能看！”

“你——”

高韶光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爸爸理所當(dāng)然的態(tài)度讓他很惡心，更讓他無法接受的是，爸爸當(dāng)晚就打電話給班主任，要了知秋家的地址，直接殺到她家。

沒人知道那晚發(fā)生了什么，反正第二天，知秋沒去上學(xué)。

三天后，她終于來學(xué)校了，見到他也轉(zhuǎn)頭就走。

6.他知道，他又被決定了

爸爸一定說了很多讓她難堪的話。

高韶光想象得到那畫面，高清揚帶著信，當(dāng)著知秋爸媽的面，說她女兒不好，影響他兒子學(xué)習(xí)之類的。

不是的，只是他們剛好喜歡而已。高韶光想跟知秋道歉，但她根本不見他，只讓她好朋友托話說他爸爸太可怕了。

“他罵她了嗎？”

“嗯，很難聽。反正你別再找她了。”

一聽到這句，高韶光就火了。他回家同爸爸大吵了一架，這是他長這么大，父子倆第一次起這么大的沖突。

他像瘋了一樣地控訴他的不滿，說爸爸只把他當(dāng)學(xué)習(xí)機器，打壓他的自信，就算他做得再好，也不會讓爸爸滿意，說他沒有自由，連看個電視，都要掐著時間，說爸爸只會逼他，從來沒有問過他喜不喜歡，連他好不容易喜歡一個女孩，都要干涉。

“我是為了你好！”高清揚也暴跳如雷。

“我的人生我自己能做主?！?/p>

“你懂什么？！現(xiàn)在不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要窮一輩子的！早晚有你后悔的！”

“那我寧愿去窮一輩子！”

“窮？你窮過嗎？”高清揚氣得眼都紅了，怒吼道，“你知道四處找人借錢是什么感覺？你知道家人病了，醫(yī)院催著你交費，不交費就停藥，有多難受，你知道窮會被人看不起嗎？”

他很激動，高韶光卻聽不進(jìn)去，大吼著：“那也是我的事，我愿意！”

他摔門離開，跑了出來，他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大哭一場，覺得全世界他最委屈。

爸爸怎么能這么做，跑到知秋家去罵她，他怎么會有這樣一個父親？不開明，食古不化，像個暴君！打著為他好的名義，壓迫他，根本不會考慮他的意愿，仿若自己不是個人，只是個服從命令的機器，一個能在親戚朋友面前炫耀的工具！

他要外面晃蕩，快天亮?xí)r，被找回家。爸媽找了他一夜，問遍了老師同學(xué)，還發(fā)動了親戚朋友來找人。折騰了一夜，大家都累了，爸媽沒再罵他，情書的事誰也沒再提了。

沒幾天，家里又恢復(fù)如常，好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也對，對小孩天大的事，對大人來說，也只是小事一樁。只有高韶光還耿耿于懷，覺得很受傷，對爸爸憋著一股怨氣，想著怎么和知秋和好。

可沒等到他想出辦法，就被告知，爸爸準(zhǔn)備送他出國。

“多么難得的機會，能到國外上學(xué)，以后回來了就是個海歸，就算不回國，國外的福利那么好……”

又是這樣，高清揚激動地說著國外求學(xué)的好處，卻從來沒有問過一句，兒子愿不愿意，想不想去，也不擔(dān)心他語言不通，一個人到國外怎么辦。

“不去！”高韶光冷冷道，他是真不想去。

不過和過去的十五年一樣，他的事情輪不到他做主，高清揚帶著他辦護(hù)照、入學(xué)手續(xù)，他一心一意為兒子的大好前程著想。

辦好手續(xù)的那天，爸媽都松了一口氣，高韶光很抵抗出國，這段時間他們都不讓他出門，怕他又離家出走。

高韶光在看到機票時，徹底絕望了，他知道，他又“被決定”了。

出國前一天，他求媽媽，讓他出門一趟，他不會逃，他只是想給知秋送封道歉信。求了很久，媽媽答應(yīng)了，但得讓爸爸跟著。

高韶光在知秋樓下給她打電話，說他明天要走了，想當(dāng)面跟她說聲對不起。

“我爸媽都在家……”

“求你了?！?/p>

知秋還是出來了，可她剛走到樓下，就馬上轉(zhuǎn)身，飛快地跑上樓。

她看到了不遠(yuǎn)處的高清揚。

“知秋——”高韶光怔怔地看著她離開，手里還拿著沒送出去的信。

他站了好久，最后不得不離開，看著像防賊一樣跟著他的爸爸，心里充滿了仇恨。

7.以后，你的人生是你的

高韶光回到家，一夜沒睡，出門前，把道歉信撕了。

他們送他去機場，媽媽哭了，但誰也沒有開口讓他留下，比起一家團圓，兒子的前程似乎更重要。那一年，高韶光只有十五歲，長得也不高，推著兩個到他腰間的行李箱，身形單薄，像要被扔了，扔在異國他鄉(xiāng)。

“是你們送我走的，以后我要不回來，也別怪我。”

媽媽只是哭，爸爸說：“你不是一直要你的人生嗎？以后，你的人生是你的?！?/p>

高韶光看了他一眼，拖著行李箱走了，很快匯入人流。

他沒有回頭，雖然他也不舍，但他就是不回頭，他報復(fù)般地想，我就是不回頭，不看你們一眼，是你們不要我的。

這之后，高韶光就一直待在國外，鮮少回國。

剛到國外時，語言不通，飲食不同，他度過一段漫長又孤單的歲月，他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還要忍受歧視。不過他挺過來了，盡管他真的想叛逆放縱一場，但他不能輸，高清揚說這是他的人生了，他要把自己的人生過好。

雖然有時候想想，他混得再好又怎樣，考上名牌大學(xué)，成為一名成功人士，這不就是高清揚一直為他規(guī)劃好的人生嗎？只是前半段，他按著高清揚的要求前進(jìn)，后半段，他為了爭一口氣走下來。

其實，隨著年齡增長，對父母的不滿淡了，對知秋也不再執(zhí)著，真正讓高韶光惆悵的是揮之不去的空虛。他不再期盼愛情，在異國，不會有一個喜歡和她談詩的女孩，他也不想組建家庭，他無力承擔(dān)一個孩子的一生。

他只是很成功，僅僅是成功而已。

他總覺得，缺點什么，但又說不清，到底缺什么。

有時候加班到深夜，高韶光站在落地窗前，孤單像海水漫過來，他就想，都怪高清揚，把他扔在異國他鄉(xiāng)，讓他活成如今無情冷漠的模樣。打心底，他是怨他的，因為別人的十五歲不用為了所謂的明天拖著行李箱到一個沒有家的地方。

8.大概想你了

如今，十多年過去了。

他在父母看不到的地方長大成人，然后，回國都變成彼此陌生的模樣。

高韶光記得他第一次回國，身高已躥到一米八。他抱了抱媽媽，發(fā)現(xiàn)她又瘦又小，連一直在他心里專制強勢的父親也顯出幾分老態(tài)，眼角多了皺紋，發(fā)間添了白發(fā)。

現(xiàn)在，他更老了，也瘦了，躺在那，高韶光可以輕而易舉地打敗他，不用再抗?fàn)?，才能發(fā)出心中的一點吶喊。

高韶光望著ICU里不再強大的男人，腦子里不斷回放男人給他看的畫面，手在發(fā)抖，爸爸……真的要死了嗎？

天亮了，媽媽來醫(yī)院，叫他回去休息。

高韶光不想回去，母子倆坐著，看著病床上的男人。

高韶光問：“媽，之前你們那么急催我回家，是有什么事嗎？”

“是你爸在催，什么也不說，只叫你回來，”媽媽看了病房的人一眼，嘆了口氣，“能有什么事啊，大概想你了?！?/p>

高韶光沉默，覺得胸口像被用力捶了一下，又悶又難受。

他到醫(yī)院外面，掏出煙又停下點火的動作，爸媽大概不會想看到他吸煙。

他拿著煙愣愣地發(fā)呆，直直聽到有人問。

“高先生，你考慮得怎樣？”

是那個男人，還是一身黑西裝，抽走他指間的煙，微微一笑：“好孩子可不會吸煙?！?/p>

好孩子？高韶光聽得有些刺耳，他惱怒道：“你為什么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就讓他這么一無所知不是很好嗎？

他有錢，可以給爸爸住最好的病房，請最好的醫(yī)生，開最好的藥，他會想辦法救爸爸，可這個人是要他以命換命。

他寧愿從來沒見過他，這樣爸爸要真的去世了，他也可以心安理得，反正他已經(jīng)盡力了。但他要不答應(yīng)，就會有愧疚，他本可以救爸爸的。

“因為我好奇，”男人把玩著手里的香煙，臉上帶著孩童般的天真笑容，“我來了人類社會這么久，看到不少對子女傾盡所有的父母，我想看看有沒有為父母傾盡所有的兒女?！?/p>

“你真無聊！”高韶光冷冷道，生命又不是一場游戲。

“我也覺得，”男人很大方地承認(rèn)，又說，“不過你也可以當(dāng)從沒有見過我，高先生，沒人逼你，在這件事上，你是自由的。”

9.他是我爸爸……

高韶光沒回答，昏昏沉沉地回到醫(yī)院。

媽媽看他臉色不好，反而安慰他：“放心，你爸會醒來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高韶光摟了摟母親，在心里說對不起。

不是他不救，是他不能救，他將來也會有孩子，他不能像爸爸這樣，突然間把孩子撇下。

時間一天一天過，高韶光的神經(jīng)也越發(fā)緊繃，他睡不著，感覺耳邊像有一個鐘，滴答滴答地走，告訴他，爸爸要走了，而他不救他。

高清揚已經(jīng)從ICU出來，但還是昏迷不醒。醫(yī)生說這是手術(shù)后遺癥，什么時候能醒，要看運氣。

一切都像男人給他看的那樣發(fā)展下去，高韶光更焦慮，每天都過得惶恐不安。

媽媽看他神色憔悴，勸他：“你先回去上班，你爸也不知什么時候會醒。”

她以為他放不下工作，高韶光搖頭，沒說什么。他走到醫(yī)院的樓梯，抱著腦袋坐下，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如果媽媽知道他不救爸爸，會怪自己嗎？怎么辦？爸爸會死的！他到底催自己回家是為了什么？

高韶光痛苦地揪頭發(fā)，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好幾個醫(yī)生跑過去。

“怎么了？”高韶光頭皮一麻，跟了過去。

“56床心跳停了！”

話音剛落，高韶光的心跳仿佛也停了。

他茫然地跑了幾步，又停了下來，56床不是爸爸的床位號。

他蹲下來，捂著胸口，好痛，神經(jīng)性胃痙攣，絞痛一陣陣襲來。他出了一身冷汗，全身不斷發(fā)顫，緊緊地咬著牙，好久，才吐出三個字。

“我愿意。”

“高先生，你想好了？”下一秒，男人果然出現(xiàn)了，他有些疑惑地問，“你不是一直很怨他嗎？”

“可他是我爸爸啊?！备呱毓馓痤^，喃喃道，“他是我爸爸……”

就算他有諸多不是，就算爸爸讓他的成長充滿孤單，也并不那么快樂，那也是他爸爸，他站起來：“我想好了?！?/p>

“好，如您所愿?！蹦腥舜蛄隧懼?，又兀地從他眼前消失。

這時，媽媽從病房跑出來，一臉驚喜道：“韶光，快來，你爸醒了！”

10.原來只要一句，他就滿足了

高清揚清醒過來，而且沒有任何腦梗塞的常見后遺癥。

他就像睡了一覺醒過來，連醫(yī)生都解釋不清，直說是奇跡，做了檢查，確定沒問題，就讓他出院了。

高韶光心情復(fù)雜，但看到媽媽笑容滿面，也就釋懷的。

父子倆許久未見，難得沒有劍拔弩張，和睦相處。高清揚也沒再對兒子挑毛病，出院第一件事就是去菜市場，說早受不了醫(yī)院的病號餐。

高韶光清楚，他是想把那頓沒吃上的晚餐補上。他跟在父親身后，看著他像個家庭主婦在菜攤前挑菜，要有人問他身后那帥小伙是誰，便很驕傲地說。

“我兒子，剛從美國回來的?！?/p>

“這么厲害？”

“還行，還行?！?/p>

高韶光看著他樂呵呵的樣子，發(fā)現(xiàn)爸爸真的老了，以前爸爸從不夸他。

一家人開心地吃了頓飯，吃完飯，高韶光跟爸媽說，他準(zhǔn)備回去把工作辭了，回國發(fā)展。

媽媽說不用這樣，他們老兩口能照顧自己，高清揚難得沒有反駁，只讓他自己拿主意。高韶光很是詫異，但爸爸神情坦坦蕩蕩，他問之前為什么催他回家。

“沒什么事，想和你好好吃頓飯。”父親還是那坦蕩的模樣。

高韶光好氣又好笑，讓他放下項目，漂洋過海，就為了回來陪他吃頓飯。不過經(jīng)過這場病，項目好像也沒那么重要了。

收拾行李時，高清揚進(jìn)來，他坐到床邊，嘆了口氣。

“人長大了，行李箱卻小了?！?/p>

“過幾天就回來了?！?/p>

高清揚點頭，他今晚的話似乎特別多：“我最煩看你收拾行李了，一收拾，你就要走了。”

“那你還送我出國？”高韶光脫口而出。

高清揚愣了，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好久才喃喃說：“爸爸希望你有出息?！?/p>

又是有出息，高韶光在心里嘆了口氣，他很想問一下父親，有出息，比他們一家三口在一起還重要嗎？可他們到底不是那種坦誠相見的父子，面對彼此的，最多還是沉默。

一般這種氣氛，高清揚早就站起來走了，但今天他一直坐著，靜靜地看著兒子整理行李箱，眼睛還有些濕潤，直到高韶光表示他要休息，他才站起來，走到他身邊，似乎要拍拍兒子的肩膀。

但不知是兒子長太高，還是他老太快，竟要踮起腳，他力不從心地拍了兩下，說：“韶光，要好好照顧你媽?！?/p>

“這些年，苦了你。”

他又說了一句，說完，便蹣跚地走了。

高韶光站在原地，看著父親不再高大的背影，眼圈紅了，他無比慶幸做了交易，不然他聽不到這樣溫和安撫的話。

原來只要一句，他就滿足了，也輕而易舉地原諒父親曾經(jīng)的嚴(yán)苛。

辦完手續(xù)，就馬上回來好好陪他。高韶光告訴自己。

11.哪里好了，他都不在了

但讓他料不到的是，高清揚第二天就去世了，他下樓摔了一跤，沒再起來。

高韶光看到一臉安詳像睡過去的父親，蒙了，他找了個無人的地方，瘋了般大喊。

“出來！你給我滾出來！”

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交易了，他們明明還有一年。

“高先生，”男人又出現(xiàn)了，他躲過高韶光揮舞過來的拳頭，“請別激動?！?/p>

他又不急不緩道：“不是我違約，是您的父親不同意?！?/p>

“胡扯！我爸怎么可能會知道？”

“你忘了嗎？”男人看著他，意味深長道，“高先生，其實我們很早之前就見過面，我還抱過你?！?/p>

“這，這不可能——”高韶光不可置信，可他仔細(xì)看男人的臉，一身黑西裝，無害優(yōu)雅的笑容，他頭皮一麻，他們好像確實見過。

在他很小的時候，他生過一場大病，天天睜開眼睛，就是醫(yī)院白花花的天花板。

他躺在病床上，媽媽照顧他，爸爸下班后才過來，他一進(jìn)病房，媽媽就問。

“怎么樣？”

“去借了，大家都說沒錢。”

媽媽唉聲嘆氣，爸爸走過來，摸摸他的臉，他沒待多久，走之前，又說：“你別急，我一定會想辦法，就算是去當(dāng)乞丐，我也會湊夠錢?！?/p>

沒人知道他用了什么辦法，反正他真的湊夠了手術(shù)費。

手術(shù)很成功，沒多久，高韶光也出院了，他那時只有兩歲，長大后，也忘了。

他只記得，爸爸工作很拼，但再忙也會每天檢查他的作業(yè)，他總是要他有出息，還花了全部積蓄送他出國留學(xué)。其實，那年頭能出國的都是家里有點底子的，留學(xué)并不適合他們這種小康之家，可爸爸還是讓他去了，在他心里，出國就代表有大好的前程。

高韶光往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指著他：“你——”

“想起來了嗎？”男人微微一笑，“在你小時候，我就和你父親做過一場交易。”

男人打了個響指，高韶光在眼瞳里看到，爸爸被巨額手術(shù)費逼得焦頭爛額，被貧窮壓得直不起腰，他四處找人借錢，借到無人可借，他甚至想和那些兒女患白血病的父母一樣，到廣場上當(dāng)乞丐籌錢，然后，男人出現(xiàn)了。

“你父親用他三十年的生命，跟我換了能救你的財富，還有你生命的延續(xù)。本來按照命運的安排，那一年你會死在那場大病中……”

男人接下來說什么，高韶光已經(jīng)聽不進(jìn)去，一切都明白了。難怪爸爸一直催自己回家，難怪他會說，要好好照顧媽媽，因為他早就知道，他命不久矣，他催他回家，真的只是想見見他，一起吃頓飯。

高韶光也終于明白，為什么從小到大，爸爸要瘋了般逼他學(xué)習(xí)，要他有出息，因為他不想他的兒子和他一樣，人到中年，一分錢難倒英雄，為一點錢向別人下跪求情，為兒子躺在病床上，他無力救他，自責(zé)難受，只能以命換命。

他要他成功，他要他有足夠的財富，上能趕得上父母老去的速度，下能撐得起子女成長，就像這次一樣，他能有底氣地跟醫(yī)生說，馬上給我父親動手術(shù)，不用擔(dān)心錢……

“可我、我也和你做了交易——”高韶光哽咽了。

“他不同意?！蹦腥寺柭柤?，“他說現(xiàn)在很好，他很放心?！?/p>

哪里好了，他都不在了，高韶光眼睛紅了，他痛苦地捂住眼睛，晚了，太晚了。

男人看著他，想安慰又無從下手，最后，他學(xué)著高清揚拍拍他的肩膀，說：“高先生，都會過去的?！?/p>

12.可惜那時年少，他并不懂人生苦短

是的，一切都會過去。

就算高韶光和母親多舍不得父親的離世，也漸漸習(xí)慣了沒有他的生活。

高韶光去辦了離職手續(xù)，他回到老家，重新找了個工作，媽媽傷心了一陣子，開始幫他張羅相親，不過表示不逼他，要他喜歡才行。

“以前你爸就是逼你太緊了?！眿寢寚@氣，“做什么事，都從來沒有問過你的想法?！?/p>

高韶光笑笑，他怎么也料不到，有一天他會懷念父親的逼迫，他總是讓他不快樂，卻也確實讓他沒為金錢所累。

后來，他還遇到知秋，談起過去的事，都笑了。

知秋說：“你的那封道信歉，我收到了。”

高韶光愣了，他記得，他把那封信撕了。

“你爸給我的，撕得亂七八糟又粘起來，還跟我道歉，說他也明白，孩子長大了，會喜歡人是很正常的事，就是覺得學(xué)習(xí)更重要。”

高韶光沒料到爸爸還會去送信，他問：“你沒想過和我聯(lián)系？”

“想過，”知秋有些惆悵道，“不過你太遠(yuǎn)，而我們又太小了?！?/p>

對啊，那時，他們都太小了。

高韶光笑笑，問：“信還在嗎？”

“在啊，回頭拍給你看。”

高韶光點頭，他還記得那封信，寫了很多道歉的話，還抄了一首他們都喜歡的《苦晝短》。

苦晝短，這首詩，還是爸爸逼他背的。

他依稀記得，那時放暑假，別的孩子都在外面玩，他卻被關(guān)在家里，背著無聊的古詩，邊背邊眼巴巴望著撒歡的孩子。有一天，他跑了出去，回來被罵了一頓，哭著睡過去，迷糊間聽到爸爸在說，這孩子，怎么不懂，少一天是一天。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

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

苦晝短，可惜那時年少，他并不懂人生苦短。

他父親的人生，少一天是一天。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