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千瘡百孔的生活,已經(jīng)將母親所有的血肉,一點(diǎn)點(diǎn)地榨干、吸盡!而她,又如何能夠在這上面,再殘忍地劃下一刀?
她8歲那年,父親因?yàn)樯嫦釉p騙被追捕的消息,如那悄無聲息落了一夜的雪,把整個小城,都給覆蓋了。追捕的公告,貼滿了全城所有人群密集的場所。似乎是一瞬間,她在別人的眼里,便成了逃犯的女兒。那個從沒有給自己帶來過溫暖的男人,在她開始懂得自尊的時候,用這樣戲劇性的方式,給她近乎慘烈的一擊。
只有母親,依然默默念著這個負(fù)心的男人。起初母親每見有外城的人來,便會追過去叮囑,如果看到一個右臉頰有痣的男人,一定記得給他捎個口信,告訴他,他的妻子,一直在等他回來。這樣的喋喋不休,并沒有換來任何結(jié)果,那個自私的男人,還是杳無音信。后來母親便去法院,起訴與父親離婚。
法院的公告,再一次貼滿了小城。她知道母親只是想用這樣的方式,幻想能夠讓那在不知名角落躲藏的父親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有一個妻子。但母親終究沒有等來父親。母親的一個姐妹,看母親活得辛苦,托人幫她促成了這起離婚官司。接到法院判決的時候,母親幾乎瘋了,許多人便來勸母親,說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況且,即便是他能回來,也一樣逃不過漫長的牢獄之災(zāi),所以,還是趁年輕的時候改嫁他人,好好生活吧。
此后的母親,卻是愈加堅(jiān)定地等待著父親。她記憶最清晰的,就是每到日歷翻到月底的時候,母親都會將過去父親買來的衣服,一件件地拿出來在陽光下晾曬。她坐在院子里,看著母親在那些已經(jīng)褪色的華麗衣衫里,像一只無助的貓不停地走來走去。這幾乎成了一個習(xí)慣,且不管生活如何艱辛困頓,母親都沒有將之舍棄掉。似乎只有如此,母親遙遙無期的等待,才有了繼續(xù)堅(jiān)持下去的勇氣和意義。
這一等,便是20多年。她與哥哥,都各自成了家。有許多次,要接母親去大城市里住,都被母親拒絕了。母親反反復(fù)復(fù)的只有一句拒絕的理由:我要走了,你父親回來,可怎么找我?她深愛著母親,但在這一點(diǎn)上,卻對母親幾乎是痛恨。
直到有一年的春天,她隨哥哥出行,竟在車上遇到了滿頭白發(fā)的父親。是父親先認(rèn)出了他們,哽咽地喊他們的小名,她握緊了拳頭,想要將20多年的仇恨都一拳打給這個自私的男人,最終還是被理智的哥哥給阻止了。這個已被愧疚折磨得身心俱疲的男人,早已在十幾年前,便在南方的某個小城,結(jié)婚生子,落地生根。當(dāng)她哭著把母親的境況告訴他時,他突然伸過枯枝一樣的手緊緊將她握住,而后低低地懇求:“告訴你們的母親,她等的人,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間,而且一直這樣騙她下去,好不好?”
她最終含淚答應(yīng)了父親的請求。但在回來后,卻將這個無情的男人,連同他的請求,一起忘掉了。一晃又是5年,母親病重,且已無法醫(yī)治。母親生前的最后一個小時,滿眼是對這個世界的不舍和留戀,她知道母親遺憾的不過是沒有等到父親。她猶豫了很多次,終于鼓足了勇氣,打算將真相告訴母親,讓她在這個世間,再無絲毫的掛念。然后,她便觸到了母親的手。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啊,瘦骨嶙峋,青筋暴突,千瘡百孔的生活,已經(jīng)將它所有的血肉,一點(diǎn)點(diǎn)地榨干、吸盡!而她,又為什么,要在這上面,再殘忍地劃下一刀?
她附在母親耳邊,溫柔地低語:“其實(shí),父親在5年前便托我轉(zhuǎn)告您,他會在天堂里,安靜地等您?!彼吹侥赣H突然羞澀地笑了。而后,便如釋重負(fù)地閉上了眼睛。
而她,在母親這樣安詳?shù)仉x去時,終于忍不住,愴然淚下。
封泉生摘自《婚姻與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