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金娜
在我的初中時代,大家參與熱情最高的集體活動便是學校組織全校師生一起去看電影。有時觀影活動安排在周五下午,代替了大掃除的日程,便會引起巨大的歡樂。
集體看電影的快樂是盛大的,既脫離學習又脫離勞動,合法地離家?guī)仔r,與好朋友、死對頭、暗戀對象一起,通通被吸進巨大而深沉的影院里,建立起黑暗中的臨時迷你王國。
老師默許我們去看電影時不穿校服——這簡直就跟在奶油蛋糕上放草莓一樣盡善盡美。男生跳到彼此身上勒脖子,嗓子里嘎嘎地冒怪聲,胳膊甩到腦后,像罷工的牽線木偶。女生里膽子大的也會互相推搡,表演撒嬌,可到頭來還是純真占了上風,打鬧幾下之后就真進入游戲狀態(tài),恢復小孩子的尖叫,忘記要在余光里搜尋為自己墜入愛河的人。
但最好的時光還是在影院里。吵鬧的少年們每次進入大廳,都會自覺放低聲音,既有人類對殿堂的權威感的天然敬畏,又有冒充成年人進入藝術世界的興奮。回頭想想,被青少年包場的電影院在開場前看上去總是有點可怕—一口大黑碗里扣著上百只初生的小蟲,嗡嗡聲高懸在穹頂,腦袋往四面八方扭動,尋找心上人的后腦勺,揪出誰在二樓吹口哨,趁老師不注意跟死黨坐到一起,策劃幾時溜出去買零食。
當全場燈光忽然熄滅,銀幕發(fā)出顫抖的光時,世界便突然變得狹小而響亮。大家按慣例總要歡呼幾聲,以慶祝黑暗帶來的美麗和自由。雖然我們從沒在那黑暗里成就任何驚天動地的大事,可光是不被盯梢,不被揣摩,放肆隱身于黢黑的汪洋,就已經(jīng)構成了珍貴的狂歡。
記得那時候我有一塊手表,淡粉色的表盤四周暗浮著小燈泡,手腕晃動時會有三色熒光燈閃爍,我視作珍寶——走到哪兒都戴著,尤其在集體看電影時。幾次在熄燈后離座去洗手間,其實不過是想趁黑搖晃胳膊,讓全影院的人都看到我的手表多么酷。直到有一次聽見黑暗里有人說:“不就是個破表,炫耀什么!”我才從此停止在電影院里鍛煉肱二頭肌。
那時看過的電影很多,印象深刻的很少。畢竟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環(huán)境里觀影,太容易分心。銀幕上的大多數(shù)活動都淪為我們激動時光的背景音樂。有時看到煽情場景,受了感動,雙手緊摳著座椅扶手,看到旁座哽咽時,自己才敢擦眼睛;有時又會無聊得要命,貓腰悄悄跑回光明里待幾分鐘。影院大廳里設有小賣部,中學生雖然零花錢少,卻個頂個是饞鬼,為了零食舍得“一擲千分”。窗口炸鍋里金油冒泡的鐵釬羊肉串,讓多少人自愿錯過了武俠電影最精彩的打斗。
后來由于小賣部聚會大范圍流行,老師們不得不犧牲自己觀影的完整,從門簾里時不時探出頭,檢查有沒有男生打鬧,或企圖逃走。干嗎要逃呢,我當時的理想課外生活——和朋友、喜歡的人在一起,看電影、做白日夢、吃東西,在影院里都能實現(xiàn)。
那些逃跑的人竟然在外面的世界里有更想做的事情——我猜我的反感來自嫉妒那些神秘的可能性,也為自己相比之下的單調生活略感遺憾。后來知道那些逃跑者大多數(shù)不過是去網(wǎng)吧打游戲,瑰麗的神秘色彩盡失,我從此心無掛礙。
電影散場永遠是傷感時刻。一群手腳發(fā)麻的少男少女步伐遲緩地走出電影院,共享無精打采的面色。然后又要跟那么多人分別,下周才能再見,更難免悵然若失。不愿回家的,三三兩兩坐在臺階上,手里搖晃著瓶里喝剩的飲料,把電影票捏成球彈出老遠。
坐到太陽無可挽回地落山,想起各自家里媽媽一寸寸拉長的臉,攢了一堆的作業(yè),需要打氣的自行車,倉鼠啊、小烏龜啊還沒喂。于是我們懶洋洋地起身,最后一次嘲笑彼此潮紅的臉和亂糟糟的發(fā)型,然后各自消失在忙碌嘈雜的人群里。我們的背影看上去一點也不特別,但還是會堅持認為一定有人在我們身后留戀地看了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