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長菊
一
天色擦黑,一個頭大肚圓脖子粗的中年男子偷偷摸摸走進了鄭翠花的二層小樓。屁股剛坐定,話未出口,中年男子先將一沓錢推到了鄭翠花的眼皮底下。
看厚度,當有兩千塊。鄭翠花見錢眼亮,邊伸手去拿邊叨叨不停:“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活著的應該往開處想。說吧,走的人和你是啥關系?多大歲數(shù)?你雇我,駐場還是串場?”不料,中年男子出手也不慢,連錢帶鄭翠花的巴掌全攥在了一塊兒,悲戚戚地說道:“我叫孫福利,去世的是我母親,明兒個出殯。老師,你得幫幫我啊,不然,不光我娘死不瞑目,連我早晚也得窩囊死?!?/p>
“你放心,收人錢,可勁哭,這是行規(guī)?!编嵈浠ɑ氐馈`嵈浠ㄋ鶑氖碌男挟斒强迒?,坊間都因循舊習尊稱她一聲老師。老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在這座東北小城里,無人不知鄭翠花的名號。
鄭翠花打小便喜歡唱二人轉(zhuǎn),嗓子清爽透亮,初次登臺就震了場躥了紅。哪知造化弄人,一場高燒過后,鄭翠花的聲帶出了毛病,從此變得沙啞低沉,再登不得臺,不得不改行做起了哭喪人。職業(yè)哭喪人,就像酒吧歌手一樣,有駐場的,也有串場的。所謂駐場,就是從葬禮開始一直哭到亡者入土為安;串場則似跑過場,按鐘點收費,時間一到,立馬拍屁股抹眼淚,雨收云散拿錢走人。此時,坐在鄭翠花面前的孫福利突然變得情緒激動,說他在家排行老二,上面還有個大哥叫孫福順?!肮菲ù蟾?!他自私貪財,忤逆不孝,要不是他找了個惡保姆,沒準兒我娘還能多活幾年呢。我懷疑,就是他攛掇惡保姆折騰死了我娘!”
瞅著孫福利咬牙切齒的樣子,鄭翠花遲疑地說道:“我們哭喪,也講原則……”
“甭管啥原則,都不能讓歪心眼的人得了便宜還賣乖!”孫福利搶過話茬,又點出一千塊拍到了桌上,“老師,我要讓他現(xiàn)原形,從今往后沒臉做人!”
自入此行,每次接活出場,鄭翠花從不討價還價,憑賞。不過,但凡能請哭喪人的,大多不差錢,差的只是悲慟動天的氣氛——不可否認,中國人最看重的兩個禮:婚禮和葬禮,其實都帶有表演成分?;槎Y好辦,那些你愛我我親你、打死不劈腿的恩愛樣子,誰都會秀。葬禮就難辦了,一定要悲痛欲絕,呼天搶地,很多孝子賢孫做不出,于是,鄭翠花們應運而生。但像孫福利這樣一出手便是三千定金的大方主兒,鄭翠花入行二十多年來,還真沒碰上幾個。而且,說到老母親的晚年際遇,孫福利的眼淚鼻涕猶如江河潰堤,“嘩”地一下子流滿了臉。
“這檔子活兒,我接了?!编嵈浠ㄕf。
“真的?那你明兒個親自上陣?”孫福利哽咽著問。
鄭翠花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眼下,她手下有兩個吹鼓手,一個小徒弟。小徒弟功力尚淺,還沒達到“說哭就哭,收放自如”的境界,且經(jīng)常忘詞卡殼。不像她,從頭到尾捋一遍,脫稿就能連哭帶唱。對,哭喪也打底稿,叫哭詞兒,多為合轍押韻朗朗上口的打油長詩。鄭翠花正是看了孫福利遞上的那沓鈔票和壓在票子下的控訴狀才接的單,并承諾將親自寫詞親自到場親自哭。
送走孫福利,鄭翠花正琢磨哭詞兒呢,“當當當”,敲門聲響了。推門一看,只見腦袋大脖子粗的孫福利去而復返,又腆著大肚子杵在了面前?!袄蠋?,能讓我進屋說話嗎?”說著,對方突然咧開大嘴,哇哇大哭起來,“我的親娘啊,你的命好苦??!”
聽動靜,完全不像孫福利。稍一愣怔,鄭翠花回過味來。這位,當是被孫福利一口一個“狗屁”罵得要多難聽有多難聽的大哥孫福順。他們兄弟倆是雙胞胎!
二
老二剛走,老大登門,他想干啥?不等鄭翠花琢磨出個名堂,孫福順便舞馬長槍地罵開了:“老二來過了吧?這狗屁不如的癟犢子,太自私,太不是東西。我爹去世早,我娘擔心我倆受委屈,就沒改嫁,含辛茹苦拉扯我倆長大,不容易啊。老二倒好,娶了媳婦忘了娘,好幾年都不回老宅瞧一眼,比白眼狼還狼性。前年,我娘癱瘓了,他仍躲得遠遠的不靠前。行,不盡孝也罷,他還唆使惡保姆折騰我娘。娘啊,自古長兄為父,我要替你好好拾掇拾掇這個不仁不孝的王八犢子!”
說著、罵著,孫福順號啕大哭,聲如炸雷驚天動地。鄭翠花被震得耳鼓嗡嗡作響,不覺皺起了眉頭:“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我要撒半句謊,就讓我出門撞見黑白無常!”孫福順掄起大巴掌,直將胸口拍得“啪啪”山響。
“那你來找我的意思是?”
“讓那王八犢子現(xiàn)原形,從今往后沒臉做人!”
嘿,兩兄弟的來意,居然一模一樣。鄭翠花剛要解釋,孫福順已塞給她一個鼓囊囊的白包,扔下句“不管老二給您多少酬金,我都翻一番”,掉頭就走。眼見叫不住也追不上,鄭翠花只得回屋,打開了白包。包里裝有三千塊錢,外加一份“不肖子孫福利七宗罪”。從頭看到尾,鄭翠花哭笑不得。
兩兄弟指責對方的不孝行徑如出一轍,一個半斤,一個八兩!到底誰孝順誰忤逆?兩方都送了定金,又該幫誰磕磣誰?鄭翠花正合計著呢,敲門聲再次響起。
這次來的,是個陌生女人,約有四十出頭,兩眼紅腫得像桃子。“老師,我叫趙秀芬,我心里憋屈啊?!眮砣缩咱勥M門,一把拉住鄭翠花哭成了淚人兒,身子也顫抖得厲害。
趙秀芬,這名字太熟悉了,是那個被孫家兄弟倆罵得一無是處的惡保姆。她原本是孫家老母親的房客,后來伺候老人做起了保姆。
面對這第三位來訪者的哭訴,鄭翠花回想起了孫福順、孫福利兄弟倆。三人的哭功雖沒經(jīng)過專業(yè)培訓,“實戰(zhàn)”歷練,卻也算出類拔萃,各具特色:老二孫福利,初始悲悲戚戚,隨后涕淚交流,音量不高但頗具于無聲處聽驚雷之妙;老大孫福順,重在動靜奇高,嚎一嗓子,可謂振聾發(fā)聵驚天地泣鬼神。再看眼前這個趙秀芬,哭得嗚嗚咽咽梨花帶雨,抽抽搭搭肩頭亂顫,嘖嘖,要多可憐有多可憐。實話實說,若非三人皆是雇主,鄭翠花還真想招他們轉(zhuǎn)行入伙,共同發(fā)財。
“妹子,想開點,別哭了。”鄭翠花邊勸邊遞過幾張紙巾,“你來找我,是想?”“讓那兩個狼心狗肺的混賬玩意丟人現(xiàn)眼,為我討還公道!”趙秀芬憤憤地說著,從包里掏出張紙拍到了桌上。
鄭翠花探頭看去,登時兩眼放光。那不是控訴狀,而是一份已做過公證的遺囑——孫家兄弟的老母親去世前,已把那座足有兩百余平方米的老宅全部遺贈給了保姆趙秀芬!日前,老宅已劃入拆遷范圍,所得征地補償金額絕非小數(shù)目。另一個事實是,對此遺囑,孫家兄弟倆還蒙在鼓里毫不知情,還較著勁要在葬禮上利用鄭翠花搞臭對方,試圖多分一杯羹呢。
亮亮的燈光下,與趙秀芬對視半晌,鄭翠花又將目光移到了那張紙上:“妹子,你瞧好吧。明兒個,我只為它而哭!”
三
第二天早晨,鄭翠花帶上吹鼓手和小徒弟,準時趕到了孫家老宅。
“我的嬸哎,你的命,勝黃連,一生煎熬苦難言;幼時趕上兵馬亂,沒吃沒喝也沒得穿啊——”
嗩吶聲起,鄭翠花悲悲切切這一哭,聽得那些前來幫忙的老街坊當場就噼里啪啦掉了淚珠兒。而這,恰是鄭翠花的一貫風格:既然哭,就要走心,實實在在,別虛頭巴腦忽悠人和鬼。通常情況下,她還扮演著“哭引子”的角色——絕非瞎扯,中藥有藥引子,哭喪也有哭引子——瞧準火候,抓住時機,制造一哭百應的效果。昨晚,她先收了老二孫福利的傭金,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自當讓孫老大在大庭廣眾之下顏面掃地,于是調(diào)門一轉(zhuǎn),聲淚俱下數(shù)落起了孫老大的種種不孝:
“孫福順,你不孝順,身為長子悖人倫。娘生病,頭發(fā)昏,沒錢醫(yī)治你不問;娘癱瘓啊盼兒歸,可日盼夜盼不見你登門——”
“喂喂,你瞎唱啥呢?快閉嘴!”披麻戴孝跪在靈前的孫福順聞言頓時惱羞成怒,破口大罵。老二孫福利見狀,正捂嘴偷樂呢,鄭翠花那面又唱腔急轉(zhuǎn):“孫福利,你也是,心無孝念太自私。娘住院啊命旦夕,你卻分文都不出。娘昏迷,人未去,你卻忙著買壽衣——”
“你瞎咧咧,胡說八道!”孫福利也瞪了眼,狠叨叨嚷道。
然而,鄭翠花沒停,淚眼汪汪地沖吹鼓手擺擺手,調(diào)門轉(zhuǎn)瞬變得嗚嗚哇哇悲戚斷腸:“孫老大,孫老二,爹娘親恩大如天;你別惱,他別喊,且聽我從頭說一番。十月懷胎擔驚怕,臨產(chǎn)就是生死關;九死一生躲過去,三年哺育受熬煎。你倆生來不會吃東西,拿娘的血脈當飯餐;背一個,抱一個,累得腰背彎又彎……”
鄭翠花淚光漣漣,越唱聲越急,聽得人心酸萬般。驀地,隨著一陣錐心般的哭喊聲由遠而近,趙秀芬跌跌撞撞地撲進了靈堂,和著鄭翠花的調(diào)子連聲質(zhì)問道:“沒有爹娘生下你,世上哪有你這身?沒有爹娘養(yǎng)你大,你怎在世上為的人?為人若把爹娘忘,好比花木爛了根。不孝之子世上有,天打五雷也是真!”
“咣且!”吹鼓手重擊鑼鼓收了場。頃刻間,靈堂內(nèi)外全噤了聲,靜得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得到動靜。街坊鄰居全看得真真切切,鄭翠花站起身,從衣兜里掏出兩個白包,走向了孫家兄弟倆:“這是你們的定金,我如數(shù)奉還?!?/p>
“一手托兩家,你為啥要這樣做?”孫福利喃喃問道。
“因為它?!闭f著,鄭翠花掏出了孫家老母親留給保姆趙秀芬的遺囑。這紙具有法律效力的遺囑,分量可不輕,少說也值幾十萬!
“老人家生病癱瘓,整整住了兩個月院,你們兄弟一人去了一次吧?老大待了五分鐘,老二打個轉(zhuǎn)就走了。要不是保姆趙秀芬盡心照顧,恐怕我兩年前就該來哭場了?!编嵈浠ㄓ挠膰@口氣,接著說,“出院后,老人家天天盼著你們能去陪陪她。起初,她對保姆說,你倆誰要能去陪她小半天,老房子就給誰。后來,老人又說,誰要能陪她坐一會兒,房子就歸誰。再后來,唉,老人說,誰要是能去瞧她一眼——”
“別說了,我知道錯了,我狗屁不是!”孫福利估計是良心發(fā)現(xiàn),“哇”地哭出了聲。老大孫福順也變干打雷不下雨為悔淚橫流,還“啪啪”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子:“老師,你教訓得對,罵得好。這些年,我確實掉進了錢眼里,枉為人子啊?!?/p>
俗話說: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瞧門道。身為哭道中人,鄭翠花完全能斷定,這孫氏兄弟不是做戲,是真哭,為有兩個兒子卻晚景孤苦的老母親,為自己的不孝號啕大哭。事到如今,鄭翠花再不多言,“刺啦刺啦”,一下又一下,把遺囑撕得粉碎,隨后投進了火盆。
這,正是保姆趙秀芬的想法。
趙秀芬心地樸實,在照顧老人的那幾年里,她們相處得情同母女。她深知,老人最大的心愿是兩個兒子能悔悟,能親如手足。此外,她也不想要老人如此之重的饋贈。面對趙秀芬的善良、大度,鄭翠花大受感動,也感慨不已,決定用哭喪規(guī)勸逆子回頭。
好在孫福利兄弟倆還沒壞到頭頂長瘡、腳底流膿的地步,聞聽聲聲哭喪如同當頭棒喝,加上房產(chǎn)失而復得,兩人終于幡然悔悟。
當然,如果兩兄弟敢冥頑不化,對不起,那房子可真就長了翅膀,撲棱棱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