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亮
閱讀里的個人秘史
◎吳亮
我的閱讀究竟應該從何時算起,這個問題一直讓我迷惑。我經常會回想起我許多年前曾經看過的某本書,褪色的封面,扉頁上的簽名,作者肖像,某一句句子,甚至整整一個段落,它們歷歷在目……似乎沒有一個固定的開端,很多次,那些幽靈般的書,從黑暗盡頭浮現,模糊,重疊,若有若無,由遠而近,慢慢變清晰了,等回過神,它們又不見了蹤影。
我就是從那邊過來的,然后不斷修改我的記憶,書的故事,那些書的主人,還有對來歷不明的書的懸疑,對書的依賴,愛,貪婪,不屑,感激,厭煩,以及書對我的持久誘惑。每一次,我都賦予了它不同的解釋、引申、曲解、錯置,直至張冠李戴。我常常失憶,記不住書上的觀點,我已把我的觀點分別儲存在不同的書里了。
現在,我將要在這里回憶的第一本書,肯定不是我有生以來接觸的第一本書,不過,這個問題的確非常有趣:誰能記得起他識字以后所閱讀的第一本書呢(反正我是記不起來了),識字課本不算。上世紀七十年代,智利總統(tǒng)阿連德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對他影響最大的書是小學識字課本。作為一位學醫(yī)出身的民選總統(tǒng),這個回答樸素極了,當然也許還別有意味:它似乎僅僅隱喻了教育普及、個人啟蒙、機會均等,卻提防了經由一個小小的即興回答,而泄露出(或被記者解讀成)一位兼受下層民眾擁戴與金融寡頭反對的社會主義總統(tǒng)的信仰、趣味及主義。一九七三年九月十一日皮諾切特發(fā)動政變,阿連德在總統(tǒng)府自殺,他手持沖鋒槍,槍托上鑲嵌著黃金,那是卡斯特羅贈送給他的禮物。
當年的《參考消息》刊登了這條新聞。《參考消息》,一份發(fā)行到縣處級干部的內部小報(我的一位同學家里有,我可以看到過期的),共四版,國外消息的惟一來源,對另一個世界的窺孔,除了從中獲知新華社從來不報道的重大國際新聞及風云人物,不一樣的新聞立場、修辭與價值觀更是吸引了我,這些經過官方審慎刪節(jié)與過濾的殘篇斷章,雖不過九牛一毛,照樣對我影響至深,在我的少年時代就讓我早早中了毒。
幸好那個時候我已懂得如何避開危險。面對現實,麻木不仁絕非我的選擇,而是別無選擇,它實屬自然本能——夾緊尾巴、慎言、不出頭,身體混居在群體里,惟有思想躲藏于身體內部,不招人注意,不與他人交流,頂多以日常牢騷的方式,適度地在某一私人場合,人云亦云,發(fā)表幾句消極無望的感想?,F實根本不容許人們自行討論,何況人們在當時也根本不具備討論現實的能力;而一旦居然有人自以為擁有這種能力,再加上過于天真和魯莽,為了所謂真理妄圖挑戰(zhàn)現實,其結果無不被扼殺在襁褓之中。除非你可以忍受將思想與獨立判斷的能力深深地隱藏起來,永不公開示人。反之,你的結局必定是致命的。
一九七一年我十六歲,九月底,林彪墜機溫都爾汗的傳聞不脛而走,同時我被分配到上海商業(yè)二局所屬的一家小廠(最早它叫“靜安區(qū)飲食公司紅旗機修廠”,與原上海美術館毗鄰)。珍寶島事件過去雖已兩年多,中蘇邊境局勢依然緊張,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我進廠干的第一份活是參加挖防空洞。這是不計成本、不講質量,也沒法制定進度的全民戰(zhàn)備任務(土法制作的磚坯一垛一垛壘得滿街滿巷)。廠里原有的生產基本停頓了,防空洞工地就在僅一墻之隔的美術館花園里,草坪樹木統(tǒng)統(tǒng)毫不憐惜地被掘開,中央赫然一個兩個籃球場那么大的窟窿。挖掘進度緩慢,廠里以前沒人干過這個,排水溝里的地下水源源不斷地滲出,南北兩臺抽水機也噗噗噗永不停息。我們手持鐵鍬站在大窟窿周圍,深秋的陽光有氣無力,老工人們說笑話,抽煙,我也跟著磨洋工;一到下雨,大家就躲進美術館的底層辦公室避雨。我不太喜歡同我還不熟悉的工友閑聊。秋冬時節(jié)江南陰雨綿綿,歇工機會多,后來我就在工作棉衣里揣本易攜帶的小冊子,每逢下雨便偷偷找個角落,拉把皮椅子掏出書,那時我??吹囊槐臼恰豆伯a黨宣言》??础豆伯a黨宣言》不會有麻煩。
那時候,我一度羨慕斯大林的胡子,兩角上翹,還有他的大元帥服,真是神氣十足,瞧他胸前的那一大堆閃爍的勛章!相反,馬克思的濃密大胡子有點兒過分,沒法看見他的嘴唇;恩格斯也是。回想起來,在我少年時代就讓我對社會主義理論發(fā)生濃厚興趣的,相當程度上居然源自這兩位外國美男子,最初正是他們的巨幅圖像誘惑了我。經歷了震驚與迷霧籠罩的一九七一年之后,有關兩位外國美男子的經歷、論述、書信、傳記和電影,陸陸續(xù)續(xù),轉移了我對眼前不可觸及之問題的注意力,進而替換并洞穿了晦暗的中國現實與中國歷史。
我的生活因深陷于書籍與幻想,而變得分裂了。對現實的危懼,對無所不在的教條統(tǒng)治和無休無止的思想清算,我置若罔聞。事實上,只要你能夠做到永不開口,你的思想與懷疑是可以享有自由的,但你同時應該明白,你不能將你懷疑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說出去。這一點,你絕不能有一絲半毫的懷疑。我做到了,我必須做到。我是一個行事謹慎,懂得懼怕的人,在嚴峻的絞殺機器前我知道我不過是只螻蟻,根本不堪一擊。
有無數往事其實并不儲存在我的內心,而是隱藏于某些事物,甚至隱藏在某些事物的名稱中。遺忘是我們生活在絕境中時的絕對之需;遺忘就是將那些發(fā)生過的屈辱、難堪與痛苦經歷一古腦兒扔給了世界,以便繼續(xù)活下去。所謂內心,它不過是被人們夸大了的一個子虛烏有的地方罷了。
時光如箭飛逝,那些依次閃回的往事碎片,似黑白照片般不邀自來,若將其一一寫出,它的真實性如何?我不知道。此刻,令我自己疑惑不解的是:我的確隨著我的文字到達了那一個個我想看就能看到的場景,它們清晰如斯,比我的文字更清晰。那么,在此之前,這些影像、容顏、句子、圖片,甚至更瑣屑的小細節(jié),究竟存放于何處?我永遠搞不清人的大腦有多復雜——任何已經失去的東西都不再屬于你了,但因你還能搖醒它,談論它,那表明它依然歸你所有,并牢攥于心,這種對個人歷史死不放手的強健欲望,又究竟來自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