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雷
松四季常青。孔子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笨鬃优湔f這樣的話,要是我,真就不配的。
假日里,到紫荊農(nóng)莊借得浮生半日閑。四處花木成行,環(huán)繞一大片野水,供人垂釣。偌大的農(nóng)莊,非常清靜,除了垂釣的幾個人,沒有什么人??磥泶颂庍€沒有火爆,一火爆,就糟了。
我特別青睞一幢獨體別墅后園的那片松林。我和女兒在松林盤桓,真是戀戀不舍。衰草覆蓋的地上,掉落著很多大大的松球。我是真的還沒有見過如此大的松球,隨手拾起兩枚,帶回家去。女兒也拾起稍微小巧精致的一枚。我手托松球,讓女兒給我在松林拍照。內(nèi)心里,是癡人說夢,把自己當(dāng)成行腳的僧人了。手里的松球,大約有菩提的味道的。
秋色其實是艷的。秋花其實是比春花更艷的。水葫蘆紫色的花兒開遍池塘,蛾眉豆花的火紅,桂花的金黃,還有洋姜花的燦爛,那都是秋色的嫵媚多姿。唯獨在這松園里,一色青青。青是唯一的色彩,伴隨地上的草黃。這一色的青,配合秋氣的肅然,讓人不得不端莊起來,遠離邪念的。
我明白墓地為何要植松柏了。一看到松柏,戲謔的心就要斂束,放蕩的心就要收回,孟子說“求其放心”,大約是要在看到松青之后的。松之青有一種特別的鎮(zhèn)壓的意味,這鎮(zhèn)壓不是暴力,恰是道德的斂束。沒有松青陪伴的歲月,人,大約是很容易荒唐的吧。儒家文化里有一縷縷松青,大約與其“溫柔敦厚”的詩教是一脈相承的。
但中國文化也是多彈性的,并不是那么乏味,一本正經(jīng)。端而媚,大約也正是這松青的骨髓吧。在這片松園里,我的心是端肅的,但也是活潑的,仿佛水中的魚兒,歡快地搖頭擺尾。擺脫了都市生活的局促和倦怠,在這一片靚麗的松青中,人是多么解脫的一種感覺?。√諟Y明《歸去來兮辭》中,他一歸園田,首先在意的就是“松菊猶存”。好了,松還在,菊也在,我還害怕什么呢!他日日在松園徘徊,“撫孤松而盤桓”,那是多么愜意的一種人生!譬如此刻,我也把手放在粗糙的松樹皮上,摸一摸,圍繞一棵參天的大樹,繞上一圈,兩圈,三圈。松木是很好的木材,不是莊子所謂“散木”,但松在人的眼中,卻有非常瀟灑的一面,仿佛出世的高僧,一般世俗之人,是很害怕用斧斤去靠近它的。松有一種凜然之氣,那四季常青的色彩,讓人屏住呼吸,不敢褻瀆,更不敢傷害。
桑是物質(zhì)的,松是靈魂的。松之青,是靈魂的色彩,是接近“圣”的色彩。張岱筆下,松“鱗爪拿攫,義不受制,鬣起針針,怒張如戟”,那是劍拔弩張的,偏重武圣關(guān)羽的味道。我眼中的松,還是孔子的,以一方靜定的松青,讓人斂束清心,而又心游萬仞,活潑潑的,如天地的樞機,盤桓復(fù)盤桓,放下再放下。
說到松之青,人們自然聯(lián)想到竹之青。竹竿竹葉,都是煙青的。相較而言,竹之青在骨秀,松之青在骨鯁。竹青飄逸如云,松青沉厚如石。竹林中人,自然有魏晉風(fēng)度;松青之下,不改剛毅木訥。
帶回家的,不僅有大大小小的松球,更有那滿樹松青。有這樣一樹松青的日日浸潤,紅塵中一顆心,也是可以不染塵埃的。
(編輯 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