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方舟

(上海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上海 200235)

鄂東學人王葆心生平概覽與思想考述

常方舟

(上海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上海 200235)

近代湖北教育改革培養(yǎng)起一批地方學者，羅田王葆心即是其一。他先后求學于張之洞創(chuàng)辦的黃州經(jīng)古書院、兩湖書院，深受晚清洋務派經(jīng)世學風的影響，投身教育事業(yè)，并在方志學和文章學領域都卓有建樹。其以近代湘鄉(xiāng)派、湖湘派為主的師承淵源和師友圈子，也對他的教育思想和學術道路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王葆心；方志學；文章學；鄂東；兩湖

王葆心(1867—1944)，字季薌，一字晦堂，晚號青坨，湖北羅田縣大河岸鎮(zhèn)古樓沖人，是中國近代方志學家、經(jīng)學家和文史專家。湖北一地在明清兩代皆屬文風昌盛，晚清之際依托張之洞湖北教育興學活動，更是人才輩出、學術興盛。王葆心一生始終心系鄂東，生于斯、長于斯、成于斯，其治學方法也承續(xù)弘揚鄂東學風，在“學術精通，道德純備”之余，發(fā)揚經(jīng)世致用的實學精神，堪為近代湖北學人的楷模。聞一多堂弟聞惕生從其游久，曾著錄王葆心遺著敘目七十余種。[1]上世紀八十年代后，王葆心弟子談瀛又在此敘目的基礎上寫就《王葆心先生遺著敘目》[2]，除更正個別著作篇名、卷數(shù)外，增補了筆記、講義、圖志、考論等近20種著作目錄，著述總計不下數(shù)百萬言。由其近百種遺著敘目便可見出，王葆心涉獵廣泛，并在經(jīng)學、史學、方志學、文學、教育學、目錄學、考據(jù)學等眾多學術領域皆有極深的造詣，實為一代通儒。據(jù)現(xiàn)存的王葆心遺著資料，其生平事跡可獲大致勾稽。葉賢恩所作《王葆心傳》雖多有舛誤，但作為王葆心的首部完整傳記仍具備一定的史料整理價值。王葆心的年譜著作，則有前揭葉氏所著《王葆心傳》附錄《王葆心年譜》。此外，王葆心后人親族及故舊門生也留下了一些有關其生平經(jīng)歷、著作情況、學術研究的詳實記載。本文在此基礎上對王葆心的生平事跡作進步一步的鉤沉，并闡發(fā)其教育和學術思想。

一、鄂東學風，菱湖干才

羅田王氏在南宋孝宗朝自江西遷來鄂東，傳至王葆心之父王培浚時已家道中落。出生于同治六年(1867年)的王葆心在同胞兄弟四人中為季子。四五歲時，他與族中兄弟共入私塾，師從塾師葉啟駿，“先生少治經(jīng)生家言，為文謹守先正法程。”[3]七八歲時，又與從兄弟同入蒙館經(jīng)塾，并顯現(xiàn)出少年早慧的跡象，經(jīng)常受到當時經(jīng)師張琹的稱賞：“師每授生書才三四過，即背誦如流，先生驚，以為此子胡聰強乃耳。偶有講釋授覆之，亦置對不絕口，先生又訝之?！盵4]蒙館課業(yè)一直持續(xù)到王葆心弱冠之年。多年后追憶這段蒙學時光，他仍然記憶猶新：“葆心六七齡從葉驥才先生入蒙學，受宋區(qū)適子《三字經(jīng)》及明蕭漢沖之《龍文鞭影》，歷經(jīng)從兄香谷伯兄受四子書。其間多作輟。至從先生始受《詩》，惟此一年讀書為多也?！盵4]王葆心在早期接受的傳統(tǒng)私塾學館教育，也奠定文史治學的深厚根基。

1889年，張之洞創(chuàng)建兩湖書院后，又在黃州設立經(jīng)古書院，并延請湖北羅田周錫恩(1862—1900)為山長：“在己丑南皮制軍自兩粵移督荊楚下車伊始，首以揆文教為急。既建兩湖書院于鄂垣，復為黃州增經(jīng)古書院，禮延羅田周伯晉編修主講?！盵5]山長周錫恩曾任翰林院編修，他不僅才華橫溢，詩文俱佳，而且熱心時務，力倡新學，當時在湖北頗為士林所矚目。光緒十六年(1890年)，王葆心“以課試成績優(yōu)異，為經(jīng)古書院院長同里周錫恩所激賞……并同時選入經(jīng)心(按：此處有誤，應作經(jīng)古)書院”[6]，與胞兄王葆周、王葆龢一同在黃州經(jīng)古書院開始為期兩年的學習生活。

與王葆心為同鄉(xiāng)的周錫恩對王氏兄弟獎掖有加，他曾將書院師生的課業(yè)習作，按考訂、性理、經(jīng)濟、詞章等四科加以分類，親綴以評點，編訂為《黃州課士錄》七卷，并付梓刊行。其分別習作類目實際上即本于書院課程科目的設置，由周錫恩與時任黃州知府的李方豫共同制定：“爰與李公釐定課士章程，厥分四目，一曰考訂之學……一曰性理之學……一曰經(jīng)濟之學……一曰詞章之學。”[7]由此大致可見，黃州經(jīng)古書院的教育宗旨是兼修漢宋之學，同時研習經(jīng)世文章。七卷本《黃州課士錄》中，后四卷(第五卷未刊齊)皆為生員的詞章之作，或擬古詩賦，或以黃州一地歷史人文為題，由書院師弟子同題相競，此外也不乏吟詠四時風物、登高紀行的詩文創(chuàng)作。

作為周錫恩的得意門生，王葆心與其胞兄王葆周、王葆龢皆有大量詩文入選《黃州課士錄》，王葆心還承擔了該書大部分的校對工作。周錫恩親序其書云：“自庚寅夏迄辛卯春，諸生課作千有余篇，茲擇其尤雅，刊若干卷?！币荒曛校瑥纳锨獣簩W生習作中甄錄為七卷，前三卷共收錄文章十九篇，其中王葆心一人即入選八篇，在諸生中可謂獨占鰲頭。卷三所錄《變武科議》王葆心姓名前，還有“官課超等第一”等字樣。

1891年，王葆心與兩位胞兄王葆周、王葆龢分別進入兩湖書院、經(jīng)心書院和江漢書院?！肮饩w辛、壬、癸、甲之歲，龢與伯兄葆周、季弟葆心求學會城，三人者分隸經(jīng)心、兩湖、江漢三書院，得互應月試?！盵8]

兩湖書院是晚清大吏張之洞在湖北一地興學和踐行書院教育改良的得意之作：“近五十年鄂中文學之盛，始同治中葉南皮張文襄督學創(chuàng)立經(jīng)義治事學舍，后易為經(jīng)心書院。其時高才多攻《騷》、《選》之學。繼光緒中葉萬縣趙翼之侍講來督學，文襄復來督楚，又創(chuàng)兩湖書院，分科教士，于是詞章考據(jù)之外又兼多治義理及攻散文者?！盵9]7797創(chuàng)建于光緒十六年(1890年)的兩湖書院人才濟濟，所任各科教習皆為一時之選：“前后任經(jīng)學者，為易順鼎、楊裕芬、錢桂森；任史學者，為楊銳、汪康年、梁鼎芬、姚晉圻；任理學者，為鄧繹、周樹模、關棠；任文學者，為陳三立、屠寄、周錫恩、周樹模、楊承禧。其組織類近時之研究院，人才彬彬，稱極盛焉?！盵10]這些學人多與張之洞關系密切，政見維新，講求時務。

在兩湖書院學習期間，王葆心師從湖湘派鄧繹修問理學，與同窗切磋琢磨，師生之間相得甚歡：“洎壬辰癸巳間，先生乃召同舍諸子會講，一時侍講席最久者，如漢陽傅濟川孝廉守謙、黃梅帥畏齋吏部培寅、邵陽姚平吾征君炳奎、潛江甘藥樵工部鵬云、羅田王季薌學部葆心暨叔光等凡十余人?！盵11]這一時期，書院的整體風氣和業(yè)師的治學路徑對王葆心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鄧繹(1831—1900)，字保之，湖南武岡人，與其兄鄧輔綸“皆好學，然有大志，不屑章句，尤喜訪求才俊”，與湖湘派領袖王闿運為至交?！豆盼霓o通義》直接引及鄧氏《藻川堂文集》與《藻川堂譚藝》書中文字不在少數(shù)。鄧繹頗為經(jīng)心唐代之學(有韻之文)：“光緒中，吾師鄧云山先生，曾創(chuàng)為唐學一目?！逼湔搶W以經(jīng)術為本：“百家淆亂，博而寡要，欲立厥紀，必衷諸經(jīng)。經(jīng)訓之美于諸子者，非以道德之獨醇歟？若必掇其枝葉、略其根荄，則靈均之章歌、茂陵之賦頌，賢于三百遠矣。古之學者三年通一經(jīng)，存其大體，玩經(jīng)文而已，故用日少而蓄德多?！盵12]同時，書院史學教習姚晉圻(1857—1916)也對王葆心多有照拂顧念：“葆心家世同闬里，舊籍兩湖書院，先生為延譽于文襄。嗣又同興學本貫?！盵13]盡管姚晉圻充任兩湖書院史學教習之際(1896—1898)，王葆心即將從書院畢業(yè)，但其后他輾轉家鄉(xiāng)各書院任教辦學，往往多得姚氏舉薦。

兩湖書院起初開設經(jīng)、史、文、理、算學與經(jīng)濟等六科，講求有用之學，本于清代光名臣陶澍所創(chuàng)惜陰書院的建制：“陶立法分經(jīng)史文三科，即文襄廣雅書院所本，后來武昌之兩湖書院，亦因之，但增一理學門目?！盵14]是時，張之洞親臨書院主持每月兩次的課試：“余在兩湖書院，張文襄公課試亦分朔望課，朔課官課，望課師課，每課一兩題，五日交卷也。是沿明人閣試之法矣。文體既熟，旋增作文日數(shù)。”王葆心提倡采用輯書、編書之法，體悟揣摩作文之方，這一切身經(jīng)驗亦可溯源至此時：“壬辰、癸巳間，葆心與家兄葆周文伯在兩湖書院課試，每一巨題，兩人分任，搜考書籍，綴輯成文，兄葆龢廉叔繕為定稿，凡五日成卷，盈寸矣?！盵9]7466其手足砥礪、勤勉向學之情狀可見一斑。

得五望六之年，王葆心追思平生，獨對兩湖書院的數(shù)年求學生涯念念不忘：“追惟生平師友之遇，其先莫盛于黃州經(jīng)古書院，其繼則惟兩湖書院。據(jù)都省之地，際承平之年，才俊彬彬，咸得一一遍交而盡識之，允稱生平遇合之極軌，雖后之校書學部、修書禮部，其人士何嘗非天下之盛？若夫志同道合之樂，終莫克軼吾七年菱湖舊侶而上之，豈取友之自隘方隅也？”[15]這一求學生涯對王葆心日后治學道路的熏陶自是不言而喻，同時也對他傾注畢生心血的教育事業(yè)產(chǎn)生了莫大的影響。此后，王葆心就任湖北國學館館長之際，即仿照兩湖書院的建制設置課程，開館授徒。

二、“以開新之義，納諸舊教育之中”

離開兩湖書院后，自1897年伊始，王葆心陸續(xù)輾轉湖北各地書院、學堂等各類教育機構，曾先后出任郢中博通書院院長、羅田義川書院院長、潛江傳經(jīng)書院院長，貫串一生的教育事業(yè)也由此開啟。

改良和完善傳統(tǒng)書院教育是王葆心前期從事教育工作的重心。1900年，王葆心應羅田縣長石嘯山之請，再主羅田義川書院：“光緒二十六年春，朱公覲侯見招，主潛江書院，而邑侯石公嘯山先之以雅義縶主義川書院。”[16]義川書院所設課程有解經(jīng)、論史、辨學術、考政治、古文、駢文、古今體詩、時文等八項。次年，他又應友人余信芳之請，任教漢陽晴川書院：“辛丑春，應余漢陽先生晴川書院教習之招，因定立課士揭語云?！盵9]74641902年，王葆心應書坊之邀，針對策論取士、政史命題等清末科舉改革的一系列舉措，撰寫《科舉新章繹語》(后更名為《經(jīng)義策論要法》)，并運用于經(jīng)館實際教學授徒：“壬寅之歲，不佞授徒武漢，定立經(jīng)館授書課程，凡每月作文遇三為之：上旬論，中旬策，下旬義。”[9]7463為了解決當時科舉改革帶來的舊學士人面臨失業(yè)的問題，他主張開辦科舉學堂，從而彌補蒙養(yǎng)學堂在教學實踐中存在的教育脫節(jié)問題。

1903年，王葆心取中湖北鄉(xiāng)試第三名舉人：“光緒壬寅歲試，孔學使祥霖拔選老人兄弟三人同案列優(yōu)等。一時黃州全郡傳為美談。”[6]張之洞以“辦學七年，成績卓異”保奏其為地方官員，但王葆心“意殊不在此”[17]200-208，未接受這一美意。為了實現(xiàn)自主辦學的夙愿，在當時書院改學堂轟轟烈烈的時代浪潮中，他開始探索新式學堂教育與傳統(tǒng)學術傳承之間的契合點。次年，王葆心創(chuàng)辦羅田第一丙等私立小學堂，以此為契機精研域外教授法譯著達數(shù)百種之多，并留心新式教科書的寫作方法。1905年，他赴任漢黃德道師范學堂教員，講授歷史、文學科目，并分別撰寫講義。1906年，他出任漢陽府學堂教習，在《漢黃德道師范學堂講義》基礎上撰成《高等文學講義》，是為《古文辭通義》的前身。

1907年，王葆心應召入京，調(diào)任禮部司務廳行走，兼圖書館編纂。三年后，遷學部主事，兼禮學館纂修，主修《大清通禮》，兼充京師大學堂及京師優(yōu)等師范學堂經(jīng)學、文學教習。民國成立后，王葆心返回湖北，任湖北省革命實錄館總纂。1913年年末，因該館為黎元洪下令撤銷，遂改任湖南省書報局總纂。1916年，他修訂重刊《高等文學講義》，收入《晦堂文鈔》，并更名為《古文辭通義》。1920年，他再度赴京，任京師圖書館總纂。在這頻繁出入京師地方的若干年中，雖時有宦務纏身，王葆心仍然身兼教職，并與京師大學堂的湘鄉(xiāng)、桐城派學人圈保持密切聯(lián)系?！督朗鹿{》一書，即是他在京師禮部供職時留心近代政治，搜集相關人物事跡匯編而成：“鄙人官京時，頗欲推求清政中衰之真相，求之官私著述，又得旨要。爰參及文集與筆記稗說，其于內(nèi)蘊似較官書所得為多，以下數(shù)則皆爾時筆札所列出而竊自附于《日知錄》及《廿二史札記》之末。”[18]

1922年，他回到武昌，受兩湖書院同學談錫恩之邀，供職于武昌高等師范學校國文史地部：“自從談校長(按：談錫恩)到校以后，延聘湖北知名人士黃季剛、王季薌等主講文學，終于使國文史地部名副其實了?！盵19]次年，王葆心被聘為湖北國學館館長。該館仿書院建制，著眼于振興國學：“執(zhí)教者皆一時耆碩，特推先生為館長，先生分課程為經(jīng)史文理四科，日與諸生講貫討論，一復宋明書院講學之遺規(guī)。”[20]335-338他著手制定了《國學館館章草案》：“本館以昌明國學，內(nèi)存國性，外美國風，促文化之進行為宗旨。”[21]提出包括編輯湖北省通志、設立圖書室、創(chuàng)立國學研究會、編輯教科書講義等在內(nèi)的一系列工作計劃。在開辦國學館之外，王葆心還設立了校外國文講習班，有心向學者不論籍貫年齡資格皆可報名參加，所習科目有識字、讀經(jīng)、讀文、作文四項。附設國文講習班的初衷，源于他對國文不振的深重焦慮：“文字與國家共存亡，文字存則國存，文字亡則國亡，環(huán)球各國未有不重本國文字者，兼肄西文以應時世需要則可，弁髦中文而數(shù)典忘祖則不可?！盵22]新儒家代表學者、熊十力弟子徐復觀便是當年王葆心在湖北省國學館招考的優(yōu)秀生員之一。

1923年3月20日，《文史雜志》月刊在武昌創(chuàng)刊，社長為張仲炘，名譽總纂為姚晉圻，王葆心是雜志的兩位主編之一，時常以本名或筆名晦堂在雜志上發(fā)表文章。據(jù)雜志《發(fā)刊詞》所云，西方新學既由文藝復興為之先導，雜志冀以國學務開新之義：“今吾雜志之所講者，國學也，亦古學也，猶兢兢焉蘄以通今者輔之，務相為鉤稽融冶，極深研幾，求理解之一進。”[23]這份同仁刊物僅出版八期即宣告夭折，而王葆心《歷朝經(jīng)學變遷史》、《藏書絕句三十二首》、《近世事箋》等都曾以連載形式在該雜志上刊登。

同一時期，王葆心在《昌明孔教經(jīng)世報》上發(fā)表了若干文章，內(nèi)容多以弘揚孔教為主。從名稱上看，《昌明孔教經(jīng)世報》主張非常明確，該報發(fā)刊辭出于康有為弟子陳煥章之手：“《經(jīng)世報》之宗旨有六，曰昌明孔教，主持清議，保障國家，陶鑄社會，講求學問，協(xié)和萬國。然其實一而已矣，即昌明孔教是也?！盵24]值得一提的是，當時離開京師大學堂已有五年的桐城殿軍姚永樸、姚永概、馬其昶等人也都以撰稿人的身份在該報所提供的平臺中表現(xiàn)活躍。此時，王葆心的論調(diào)頗近于國粹論者，如他反對教育改良者的小學校廢經(jīng)之議，并建議仿效明代桂安仁建學舍以實地習禮的做法：“吾嘗以歐美教育學理印證。安仁所立之方，則兼有德育、智育、體育三者而悉備，是誠吾國近數(shù)百年中能以開新之意，納諸舊教育之中，赫然為華夏教育之大師也。”[25]又建議將《大學》、《中庸》、《禮記》中《坊記》、《表記》、《緇衣》和《大戴禮記》中的《孔子三朝記》、《曾子》共七篇立為七種傳記之學，“實可抉孔學之微而尊廣圣教之道藝于無既也”[26]。如此，不一而足。

1924年，林紓弟子朱心佛輯錄林氏論文之言，匯為《文微》一書，由陳寶琛題簽，邀王葆心為之作序，黃侃為之題辭，并于次年出版。王葆心序之云：“又審乎自來論文家之體別，而仿其雅裁，蓋自劉才甫《偶記》、姚姜塢《筆記》、吳仲倫《緒論》、劉融齋《藝概》，大都主乎一家之推驗，詔學者使知所宜忌。其言或隱而不發(fā)，或簡而戒支，茲編師之。要其歸，按以諸先正之言，無異重規(guī)而疊矩。先生與余夙昔談藝，頗有一日之契洽?！盵27]既是其素日耽于文論之癖的征驗，也是王葆心與林紓文藝觀相近的佐證。

1926年，王葆心因不堪國學館人事紛爭、處處掣肘而決心辭去館長一職。在寫給同學陳宦的書信中他痛陳此番遭遇，并追悔不及：“邇時不揣以為圣學一線之光明系此……不料開館以來，雖不無講學之同志，而中間雜以競私營利之流，所謀遂日歸摧敗……惟經(jīng)此一番變革，元氣大傷，生徒云散，日入悲境?！盵28]王葆心原本不善治生，面對結黨營私等利益糾紛更是一籌莫展，其亦頗有自知之明，故堅決請辭。而此時北伐軍也即將抵達武漢，國學館宣告停辦。1926年起，王葆心始任教于國立武昌大學(武漢大學前身)。1928年至1930年，他在新成立的國立武漢大學文學院擔任國文教授。此外，王葆心被誤傳為北伐軍所殺害的消息也發(fā)生在此一時期。①

從離開兩湖書院到赴任書院、創(chuàng)辦學堂、供職京師、地方任教，王葆心一直在探索以近代教育體制容受傳統(tǒng)學術內(nèi)容的路徑和方式，尤其是系于國文科或文學科之下的古文教育。值得一提的是，他以1900年前所作《漢黃德道師范學堂國文講義》為基礎訂補而成《高等文學講義》(1906年)，后又進行二次修訂，并更名為《古文辭通義》(1916年)，以一己之力成就了這部框架完整、結構謹嚴、博采眾長、中西互通的集大成式的近代文章學著作。

三、拓殖洪荒，以身殉志

步入花甲之年后，王葆心逐漸淡出了一線的教育領域，而是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到了地方志的書寫和鄉(xiāng)邦文獻的整理工作之中。1932年，王葆心出任湖北通志館籌備處主任，籌劃《湖北通志》的撰寫，并擔任通志總纂。隨著編纂工作的穩(wěn)步推進，他將方志寫作中創(chuàng)獲的方法論，與先前撰成的相關稿件一同匯編成《方志學發(fā)微》這一副產(chǎn)物，成就方志學研究的一部皇皇巨著。自1935年1月至1936年5月，他在武昌創(chuàng)辦《安雅》(月刊)并擔任雜志主編，《方志學發(fā)微》也曾在此刊部分連載。

同時，他與經(jīng)心兩湖書院同窗、時任湖北通志館籌備處副主任的甘鵬云合力編纂《湖北文征》的元明清部分。盡管該書最終成于眾手，王、甘二氏實居功至偉。在王葆心過世后，繼任總纂一職的傅岳棻為甘鵬云所作碑傳云：“先是，君輯元、明兩朝文二百五十卷，襄助采訪作小傳加夾注者，為羅田王青垞，余與漢陽李星樵亦時相商訂焉。”[29]可見，王葆心承擔的主要工作是考訂及編纂全書的作者小傳部分，甘鵬云《湖北文征例言》也特為之標出：“是編踵先例，各為作者小傳，略紀里貫科第仕履著述而已……王青垞間有補傳，一并附入?！盵30]為此，王葆心不顧年事已高、舟車勞頓，親赴北京開展調(diào)查輯錄：“生事寒素，然于民國二十三年二十四年間，以望七之年，親至北平圖書館搜抄資料，一年間得二十四巨冊以歸，其平生治學之勤，大率類此?！盵20]335-338甘氏《例言》亦云搜采較之編錄為尤難，全書征引資料多來源于北平圖書館：“嘉慶、宣統(tǒng)兩通志之所著錄，既無千百什一之存，而鄂館圖書，插架無多。藏書舊家，零落殆盡。重以青紗遍地，士人太半逃亡，縱有先澤留遺，亦苦無從搜索。此其所以難也……幸北平各圖書館頗富儲藏，逐卷搜尋，多所采獲?！蓖踺嵝臑榇藭馁M心血也可見一斑。

1938年，抗戰(zhàn)爆發(fā)后，王葆心回到故鄉(xiāng)羅田縣，主持《羅田縣志》的編纂，這項工作也一直持續(xù)到抗戰(zhàn)結束前夕。1944年4月，王葆心為縣志寫作親赴大別山考察，感染風寒去世。曾與王葆心交好的董必武贈題挽聯(lián)“楚國以為寶，今人失所師”，建國后，刻石表于王葆心墓墓門兩側。1957年，時任湖北省人民政府參事的陳志純?yōu)橥踺嵝淖珜懩怪俱?，以后學身份對其一生的學術成就作了蓋棺論定：“就其著述而論，實以考證為方法，以文史為旨歸，而于方志學所論尤精博，其中關于民族之氣節(jié)，先民學派之源委敘述特詳，足補宋明清三代國史之闕。不愧為一代作者?！盵31]基本反映了王葆心兼擅文史、精篤方志的治學實績。

可以說，王葆心是在張之洞清末湖北興學改良實踐中成長起來和得到培養(yǎng)的一位地方學者，尤其是兩湖書院的五年求學生涯，奠定了他的治學根基和研究取向。晚清以張之洞為中心的學人交游圈，既有地方學者，也有他在外放考官、學政時拔取的門生弟子：“如在粵督任上的陶福祥、鄭知同、章壽康、馬貞榆、黃紹昌，鄂督任上的關棠、吳兆泰、姚晉圻、楊守敬、周樹模、周錫恩、鄧繹等。此類人物多被安置于書院、書局?！盵32]更有湖北辦校吸納培養(yǎng)的人才。張之洞與王葆心在兩湖書院時本就有師生之誼，前揭如姚晉圻、周錫恩、鄧繹等，又都是后者在治學道路上的師長和前輩，也不可避免地影響到王葆心的學術選擇甚至是政治觀點。因此，政治上的洋務派與學術上的湖湘派，構成了王葆心政學傾向的基本底色，并成為清末民初文化保守主義思潮的支持者。

不過，倘若僅僅把王葆心理解為一個抱殘守缺的晚清遺老式的人物，這看法將是片面而不確的。他拒絕張之洞的保奏，堅持自主辦學的初衷；在民國成立后不附權貴，獨立高蹈：“辛亥以后，兩湖書院同學乘時崛起驟躋顯要者不乏人，黎元洪亦知先生博洽名，爭相羅致。先生飄然遠引”[17]200-208；主動辭去湖北國學館館長一職，遠離名利紛爭；他也曾痛斥偽滿機要秘書，以修志終老故鄉(xiāng)。他在人生重要關頭做出的種種選擇，既能見出他愛惜羽毛的清明境界和高尚氣節(jié)，又能見出他勇于任事的入世態(tài)度和濟世追求。他瀏覽過駐英公使郭嵩燾與李鴻章、曾國藩、曾國荃等人之間的書信往來后，對其辦理洋務處處掣肘感同身受、感慨良多：“繹郭氏所言，知天下事小而身家，大而國政，其誤于君子之理障名心與流俗之格套局面，不知凡幾也?！盵9]8034并反思清朝覆滅因由、關注世事人心的新動向，用史學家的眼光客觀記錄、冷靜審視、反躬自省，表達他的政治訴求和學術理想。

事實上，由于已經(jīng)刊行流通的王葆心遺著大多集中在方志學和史學領域，故其作為方志學家和史學家的身份更為一般世人所熟知。《湖北方志通訊》在20世紀80年代還曾推出過王葆心逝世四十周年紀念專輯，用以表彰其在方志學領域的重大成績。而據(jù)師承王氏的聞惕生所述，飽受時局動蕩與家國戰(zhàn)火頻仍的王葆心“中年以后，完全致力史學”，晚年尤為不遺余力地搜集地方志事跡，熱衷地方文獻的編纂，實則別有懷抱，深寄家國之思。

譬如，抗戰(zhàn)中武漢陷落前夕，“他則歷指鄂東的山川形勝，和歷代用兵的要略，詳細分析日寇到羅田進軍的路線和占駐的時間，和他預計地絲毫不爽”。[33]王葆心的弟子徐復觀體察入微，也曾道破其晚年熱心史地之深層緣由：“先生晚年特喜留心地方文獻。對南北各地文化之發(fā)展，恒人經(jīng)地緯，以考見其今昔演變之所由來……時清政不綱，憂患煎迫，先生宿懷民族思想，顧悃樸不喜言革命，爰著《宋季淮西六砦紀事》一卷、《明季江淮七十二砦紀事》七卷，于宋明季義民抗拒異族之壯烈故事，搜訪墜逸，闡發(fā)幽微，整比鉤稽，勒成正史體制……故此二書，不僅可補史乘之所遺，實亦先生壯年一段真精神之所寄?！盵20]335-338為家國存史、為生民繼學的信念乃是他安身立命的本原。

終其一生，王葆心以其勤篤任事的學問氣象感召后學，以其親厚純樸的人格魅力折服世人，“蓋先生一生，以讀書著書為性命，此外殆無一足使其措意。故平生不立崖岸，而翛然遠引，如清風明月，凡與先生相接者，塵垢鄙吝之氣，自消融于光風霽月之中而每不自覺也?！盵20]335-338其為學為人皆彰顯純?nèi)屣L范，堪為近代學人表率，也為晚清鄂東地區(qū)的學術彬彬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晚近，鄂東地區(qū)出現(xiàn)了一批在國內(nèi)首屈一指的著名學者，他們大都貶斥博通泛濫，崇尚專家獨深。他們不追求學問的廣泛性，不歆羨知識的廣博性，在一個跡近生荒地的學術領域從事創(chuàng)拓型的學術開墾?！盵34]在中西會通的學術視野下，王葆心對傳統(tǒng)文史之學的持續(xù)性關注，和對近代新興學科分類觀念和知識轉型過程的敏銳認知，使得他的學術洞見至今仍在產(chǎn)出歷久彌新的豐富價值。

注釋：

①梁啟超：《致孩子們》(1927年6月15日)：“最近的刺激，則由兩湖學者葉德輝、王葆心之被槍斃?！痹攨ⅰ读簡⒊視?，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0年版，第486頁。王葆心與王國維也有相識來往，此誤傳消息的原因或亦與當時王國維之死有所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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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王葆心.國學館館章草案：晦堂文鈔[M].湖北省博物館館藏稿本復印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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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李希如.發(fā)刊詞[J].文史雜志，1913(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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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王葆心.定立七種傳記之學以為孔教導源論：晦堂文鈔[M].湖北省博物館館藏稿本復印件.

[27] 王葆心.文微序：晦堂文鈔[M].湖北省博物館館藏稿本復印件.序文內(nèi)容與正式出版文字略有出入，于文義無妨，此處引自《晦堂文鈔》。

[28] 王葆心.致陳二菴書：晦堂文鈔[M].湖北省博物館館藏稿本復印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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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吉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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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969/j.issn.1003-8078.2017.02.21

常方舟(1988-)，女，上海人，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