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露

（遼寧大學文學院，沈陽 110000）

論荒誕手法在魯迅小說人物方面的運用

陳露

（遼寧大學文學院，沈陽 110000）

魯迅富有開創(chuàng)性地借鑒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藝術(shù)手法，并成熟地運用于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形成富有現(xiàn)代氣息又極具中國民族特色的現(xiàn)實主義。因此，在魯迅小說人物身上亦可窺見“荒誕”的影子，作為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主要特征之一，荒誕強烈的表達效果藝術(shù)地再現(xiàn)了中國國民的生存狀態(tài)及精神世界。

魯迅；小說；荒誕

一、現(xiàn)實主義基礎(chǔ)上的荒誕手法運用

“荒誕”（Absurd）作為一種表達方式運用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是在20世紀初期。隨著工業(yè)革命的深入發(fā)展，物質(zhì)的極大繁榮與精神虛空導致了人的異化。因此，基于非理性的荒誕成為人類全新的精神追求。魯迅小說的創(chuàng)作主旨源于他對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深刻體驗以及對國民生存狀態(tài)的密切關(guān)注。他在《南腔北調(diào)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中說道：“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盵1]魯迅小說中的荒誕大都附麗于最普通不過的日常生活，即基于現(xiàn)實主義的生存論荒誕——人們滿懷希望生活，然而希望并不可靠。魯迅獨樹一幟的荒誕意識令他既無希望也無絕望，始終保持著高度的理性批判精神。他以冷峻犀利的洞察，直逼國民的靈魂深處，對千百年來的國民劣根性進行深沉的拷問。

人類基于理性傾向于嚴肅地選擇有價值的生活，然而這種訴求往往不被滿足，因此產(chǎn)生了荒誕。特別是在舊中國病態(tài)的社會時代背景下，這種荒誕感會更為突出?；恼Q體現(xiàn)了人的悲劇性存在，魯迅小說滑稽戲謔的背后意在喚醒國民的自我意識，使其對自身存在與命運進行深層的關(guān)注與思考?！拔蚁氲较Ｍ?，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臺的時候，我還暗地里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么時候都不忘卻。現(xiàn)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遠罷了?！盵1]這種深度的生存荒誕意識在他的小說中隨處可見。

魯迅小說人物身上的荒誕感正體現(xiàn)了他的理性思考，他運用荒誕手法表現(xiàn)了病態(tài)社會的吃人現(xiàn)實，實質(zhì)上是一種理性的復歸，清醒的反抗。讀魯迅的小說，我們能夠體會到一種深刻的孤獨感與絕望感?！拔蚁耄合Ｍ臼菬o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2]荒誕感會啟示人認清人的本質(zhì)及悲劇性命運，勇敢地改變自身處境，追求美好的生存狀態(tài)。作為一個孤獨的先覺者，面對黑暗的生存現(xiàn)實，他常常陷入虛無與絕望之中，但魯迅又是一個戰(zhàn)士，“我們所可以自慰的，想來想去，也還是所謂對于將來的希望。希望是附麗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盵3]

二、荒誕手法在小說人物方面的運用

（一）怪誕的人物行為

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是人們進行情感交流的主要表達方式。然而在愛爾蘭著名荒誕派作家薩繆爾?貝克特看來，社會毫無意義，人與社會、人與人的關(guān)系更是荒誕的，人與人之間根本無法溝通，那么，作為溝通思想感情工具的語言也就失去了它原有的意義，因此，人物行為的作用變得尤為重要。

《狂人日記》以十三則“語頗錯雜無論次”然而“間亦有略具聯(lián)絡(luò)者”的日記描寫了一個封建叛逆者的內(nèi)心世界。作為一個“被迫害狂”，狂人看到的是一個吃人的社會，人與人的關(guān)系就是“吃”與“被吃”。當狂人在街上聽到打兒子的女人說“老子呀！我要咬你幾口才出氣！”，他認為這是要吃他的暗號；當他聽見何先生對大哥說“趕緊吃罷”，他更加篤定何先生是在提醒大哥趕緊吃掉自己?？袢藨岩蛇€有這樣一群人也想吃自己——“他們有給知縣打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狂人眼中的這群人都有著痛苦的過去，然而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見到自己這么怕、這么兇。當他被拖回家后，家人裝作不認識自己，眼色也同那伙青面獠牙的人一樣。這一切加劇了狂人的不安與困惑?！昂谄崞岬?，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獅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懦，狐貍的狡猾，……”第六篇日記惟此三句。這種非理性、跳躍式的思維很符合狂人的思維特點?！蔼{子似的兇心，兔子的怯懦，狐貍的狡猾”分明就是對吃人者強烈的譴責與控訴。從佃戶口中狼子村的惡人被挖出心肝吃掉，到《本草綱目》人肉煎食可做藥引的記載，再到古書易子而食、割股療親、易牙烹子的故事，狂人愈發(fā)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民族有著吃人的歷史。于是狂人“發(fā)狂”了，他高呼“你們要不改，自己也會吃盡。即使生得多，也會真的給人除滅了……”他歇斯底里地吶喊“你們要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這看似毫無邏輯的瘋狂之舉卻是為喚醒麻木國民振聾發(fā)聵的吶喊。

魯迅在1918年8月20日致徐壽裳的信中道：“《狂人日記》實為拙作，……偶閱《通鑒》，乃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種發(fā)現(xiàn)，關(guān)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狂人荒誕的行狀揭露了封建社會吃人的本質(zhì)，表現(xiàn)了其瘋狂中的清醒。病態(tài)社會往往會孕育出畸形的人格，異化的精神狀態(tài)及荒誕的性格行為。來看《阿Q正傳》，小說嚴肅的悲劇主題是通過阿Q日常生活中具有荒誕色彩的喜劇性事件以及他的悲劇式命運得到強化的。阿Q是個具有荒誕性格的異化者，他社會地位低下，受盡欺侮卻沒有反抗意識。他的精神支柱就是精神勝利法。他生活窘迫，卻喜歡說：“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是什么東西！”他娶不上老婆，還偏要虛妄地夸口：“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被閑人打，被迫承認是“人打畜生”，他卻自我安慰“我是第一個自輕自賤的人，狀元不也是第一個，你算是什么東西呢？”他積極“投身革命”，所作所為不過是搶東西、占女人、公報私仇而已?，F(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原則要求人物性格的統(tǒng)一性，而魯迅則是用極度夸張、諷刺的手法刻畫阿Q的行狀。因此，阿Q身上所表現(xiàn)出不統(tǒng)一的、夸張變形的、難以琢磨的特點均體現(xiàn)了荒誕性特征。魯迅用近乎殘酷的幽默與反諷，通過人物的怪誕行為揭露了特殊社會狀態(tài)下人性的弱點，表達了他對國民生存狀態(tài)的關(guān)注與思考。他在《華蓋集續(xù)編?阿Q正傳的成因》中道：“我也很愿意如人們所說，我只寫出了現(xiàn)在以前的或一時期，但我還恐怕我所看見的并非現(xiàn)代的前身，而是其后，或者盡是二三十年之后?！濒斞笇χ袊鴩窬駹顟B(tài)超前的預見性，給人以強烈的心靈震撼，同時更引起人的反思。

（二）符號化的人物形象

正如貝克特在《等待戈多》中把人物的形象降到了最低的限度，變成了只以物的形式存在的軀殼，貫穿魯迅多篇小說的“看客”形象也是符號化的?！栋正傳》中有這樣的描寫：“他又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jīng)咀嚼了他的話，并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遠不近的跟他走。這些眼睛們似乎連成一氣，已經(jīng)在那里咬他的靈魂。”看客連成一氣的“眼睛們”，在阿Q眼中與四年前遇到的餓狼的眼光無異，只是他們不僅啃食阿Q的皮肉，還要咀嚼他的靈魂。從阿Q潛意識的無序流動中可見看客給人心靈造成的創(chuàng)傷之深。再看《示眾》，出場的十九個圍觀者全都無名無姓、更沒有性格特點。此外，我們還能看到許多類似的描寫——“大門外立著一伙人，……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著；有的是仍舊青面獠牙，抿著嘴笑。我認識他們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狂人日記》）“幾個人從他面前過去了。一個還回頭看他，樣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餓的人見了食物一般，眼里閃出一種攫取的光。”“仰起頭兩面一望，只見許多古怪的人，三三兩兩，鬼似的在那里徘徊……”（《藥》）趙毅衡在《符號學原理與推演》中說：“意義尚未被認知，才需要符號。不存在沒有意義的符號。在任何意義傳達中，構(gòu)成其過程的諸成分，必有某些成分不在場，或尚未充分在場，有缺場，過程才獲得展開的動力。”看客群體沒有思想，沒有行動，作為人的主體性儼然已經(jīng)消失，只剩下物的機械性。形象的不確定性，使看客群體虛化為一種符號和象征，他們存在的真實性更值得懷疑。

[1]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社,2014.

[2]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5.

（責任編輯： 豐華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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