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華
不滿三歲,父親就帶我下河。往淺水里一丟,看我手忙腳亂地刨。嗆幾口水了,把我提起來透口氣又按進水里。任我掙扎蹬刨,父親在旁邊用眼睛瞄著,卻不幫忙。如是而三,半天工夫我竟能鳧起來了。父親用近乎野蠻的方式,讓我記住了這條叫清江的河。至今,再陡的浪我敢迎,再惡的灘我敢闖,真得感激父親當(dāng)年的狠。住在河邊,浪里打得滾才是好男人,這不是父親的苛求,是河里人家千百年沿襲的傳統(tǒng),求生的本事。一條河,是岸邊人家的衣祿飯碗。踩不得浪、駕不穩(wěn)船,還叫男人嘛,長大了怎么闖蕩?
我在河里討生計,是從打草把子開始的。
桃花開滿河岸時,父親要我割些棕葉,把稻草扎成把,太陽靠山時在水流緩慢的洄水灣,隔三五步丟一把,給魚產(chǎn)卵用。次日去看,一把把稻草里,落滿了滑膩粘連的一團團魚卵,雄魚鼓著眼睛,努力扇動尾巴,伏在魚卵上,乳白色的精液從腹部排出來。這時,雌魚寸步不離,魚鰭張開,十分警覺地守候在周邊。這樣的情景,從清明前十天持續(xù)到谷雨。
看到結(jié)對的成魚挨挨擦擦,清江河里打魚的人都停了棹,極少下河。半月后,一群群淡黑的魚苗滿河穿梭,熱鬧的日子開始了。粉白、艷紅的桃瓣鋪了半條河,彎船的麻柳樹被春水淹沒了第一個樹椏。清幽的河面開了眼,像才出月子的小嫂子,媚得人心里癢癢。
父親坐不住了。抓起網(wǎng),喊我拿起魚簍,隨他上船。父親打魚有不過三的規(guī)矩:每回不過三處,每處下網(wǎng)不過三次,一個月里打魚不過三天。村里人就喊他老三。他告訴我,打多少魚,隨河不隨性,為人處事不能做絕,要留種。
他把船錨在洄水潭里,掏一顆大公雞香煙邊吸邊說:“罾扳過路魚,鉤釣好吃魚,網(wǎng)打背時魚?!闭f話時眼神卻在水面穿梭來穿梭去。煙癮過足了,把網(wǎng)抖開撒向水泡泡多的河面,大聲給我講:“記住,撒網(wǎng)要輕快,收網(wǎng)要穩(wěn)沉?!?/p>
父親的打魚方式,我毫不在乎。孩子們有自己的捕魚辦法。我和伙伴們找洄水灣輕手輕腳下水,順岸邊石壁摸索,凸凹的石塊間,摸到光滑的洞口,里面一定有魚。折幾把樹葉挽成團,堵住其他的出口,把生石灰包塞進洞口搖晃,石灰很快溶解,洞里的魚被嗆得受不了,只好往洞口逃,嗖地躥進我們張開的手掌里來了。碰到蜂子魚就倒霉了,魚頭上的兩根刺,鋒利無比,還有毒,扎進肉里,要腫半個月。腫歸腫,小伙伴們誰也不怕,有時還吊著一只手就又下河了。
清江河漲水了,我們就去響水溝,察看水流中那些表面一層褐色泥沙變成了鉛青色的石頭,那是魚兒來往的痕跡,下面準(zhǔn)藏有魚。找塊大石頭舉起,用力砸下去,藏在石塊下的魚就被震暈了,抓活的。
我們把魚抓上岸,折根柳條穿腮,提著一路跑一路叫,生怕二河二岸不曉得我們的本事。我們把魚拿回家抹一把鹽,扯一片葫蘆葉包了,丟在柴火灶的草木灰里燜半炷香工夫,刨出來,撕開葫蘆葉,滑嫩的魚肉就在舌尖上香了。
三網(wǎng)打過,魚多魚少父親都收網(wǎng)上岸。從魚簍里挑幾條小魚給我送回家,肥大的就一簍子提到曹家面坊去了。
船槳抓在人手中
曹家面坊是個熱鬧去處。當(dāng)年日本人轟炸施南府,我五爺爺散去了一堂學(xué)生,把先生們的工資付清,剩下的幾十個銀元,捐給了抗日救國會,黯然取下兆京學(xué)堂招牌,驚惶惶星夜奔回老家。
五爺爺本是書生,不會種田。鄉(xiāng)親們親替他著急。他笑笑說,天下餓不死讀書人。河?xùn)|河西轉(zhuǎn)悠幾天,還真轉(zhuǎn)出了名堂。他在響水洞邊搭一個窩棚住下,開溝引渠,又找朱木匠打了一架大水車,經(jīng)營起清江河邊第一家面坊。
開軋那天,上河下河的人趕來看鬧熱,麻柳樹灣里擠了十幾條小船。五爺爺在青石壩子里扯了九臺長桌開席,百八十斤豬肉吃個精光。
喧嘩聲里,五爺爺把擋水板抽到七分,石槽的水沖下來,水車咯吱咯吱快活地叫喚,木軸帶動磨面機、軋面機不慌不忙地轉(zhuǎn)開了。五爺爺取下軋好的面筒,操起大面刀切成絲,用細(xì)竹竿挑上,小孩子們跑去把一竹竿一竹竿的面絲拿到曬場的木架上晾曬,面坊里交織著新麥透鼻的清香。
這種軋出的面,我們叫掛面。這名字里,聞得到麥香、看得到麥浪。麥?zhǔn)諘r節(jié),麥壟上長滿了吹吹草,麥行子里有成群覓食的秧雞,吹吹草的莢在孩子們的嘴里,吹響著河岸上早起的炊煙和燒霞的黃昏。柔得像奶奶的月光、暖得像爺爺?shù)年柟?、急得像父親的暴雨、潤得像母親的秋絲,都被竹竿挑著,掛著山村的臉譜。
造出了這么神奇的東西,三十好幾的朱木匠就被眾人圍著,看西洋鏡似的問這問那。一群女娃子不好意思擠過去,邀約著站在大青石下,一堆眼睛就在朱木匠的身上攀著。也有專門盯住那雙手看的,朱木匠故意把袖口挽老高,茭白的十指捧花瓷酒杯,一張臉喝得像百花桃。幾年后,河上河下人家,多了幾個長酒窩窩的娃兒,人們卻不當(dāng)笑話來說。
面坊生意漸好,五爺爺在巖上黃家塘置辦了一樁田土,臨到解放,五爺爺極有見地,將田土送給了周圍的人,把面坊送給了軋面的幫工曹老幺。解放后,沒挨批也沒挨斗,還是做他那閑人。鄉(xiāng)鄰們夸他,到底是文化人,會看天色,活成精了。
我五爺爺搬到巖坎上,也就是晚上在那睡瞌睡,大白天多在河坪里逛。也沒什么事,東家看看,西家走走,人們都忙,聽見他喊,支應(yīng)一聲后做各人的事,沒閑空搭理他。五爺爺顯得很無趣,一個人轉(zhuǎn)到麻柳樹下臨河而立,灰布長衫空蕩蕩地抖在河風(fēng)里,對面山坳漏過來一孔孔太陽光柱,把他拄的棗樹疙瘩拐杖拉得老長,和他的影子并排睡在溫軟的沙灘上,像兩條蹦脫了河水在岸上掙扎的魚。
我五爺爺看河的時候,我父親就站在院壩里看他。沒過幾天,父親把我家的耳房騰出來,把堂屋里的亭凳抬過來,把香火上的供桌搬過來,做了一間簡易的教室。晚上請五爺爺來家里,兩叔侄對酌。父親說:“您要閑不住就教教村里的孩子們吧!村小里的那些老師,哪個有您的學(xué)問高呢,娃兒們一天跑六七里路去上學(xué),學(xué)得到什么啊?”他滿口應(yīng)承下來。
娃兒們放學(xué)后,五爺爺就敲響了我家院子前柚子樹上掛的一片破犁。十幾個娃娃,一排坐在亭凳上聽他講。忙過了的大人們也跑來擠在門口聽,搞得廂房里一股嗆鼻的葉子煙味?;謴?fù)高考后,我們巴掌大一塊的地方,走出了三個研究生,五個大學(xué)生,八個中專生。
五爺爺給我們上課天冷天熱都罩一件袖口有補巴的袍子,稀疏的幾根頭發(fā)梳得丁是丁卯是卯,端一壺香噴噴的炒青,在木板上寫下一個字,然后拉長聲音就開講了?!斑@個字讀河??矗呌卸∮锌?。這邊兩點,一點是波一點是浪。什么是波?河水的笑臉就是波,哭臉的時候就是浪。那一提是什么?是船槳。這船槳是抓在人手里的,只要掌握好槳,清江河再怎么烈,也會聽話。水下有魚游,浪尖有船行,岸邊有人住,這就是河?!?/p>
敢在河里撲浪頭
立夏關(guān)里,第一撥走排的人來了。遠遠能聽到“哦荷、哦荷”的號子,那是木排過了我家上河的七里灘。“七里灘哦,鬼門關(guān)哦,過得來的是好漢呢,過不來的見閻王!”我們放牛的時候,經(jīng)常哼這歌謠。能過七里灘的排客,我當(dāng)他們是梁山泊的浪里白條,是我心中的英雄好漢。
一排浪涌,木排露頭了。老遠看得到是老黃在排頭扳艄。認(rèn)他只要看姿勢:一彎腰一伸腿一抬胳膊,那勁道,那利索,準(zhǔn)定是他。
排客們把排纜在麻柳樹灣里,有說有笑朝村子走。一個個穿麻耳草鞋、麻布燈籠短褲,赤膊露臂凸起樹疙瘩樣的肌肉。老黃提一壺?zé)?,人沒上河坎就扯起嗓門喊:“四嫂子,下鍋五斤大米,煮一罐圓尾肉,好生逮一餐,今天差點就沒得人了。”
他喊的四嫂子是我四嬸,長一雙漆黑眼,甩兩個柚子奶,閃一把蜂腰,擺南瓜樣屁股,聲音甜得像蔗稈,應(yīng)一聲:“哦,曉得了,快進屋歇著,我好生伺候你們?!?/p>
聽見喊聲我便拿幾顆酸奶子去和排工搭訕,卻豎起耳朵聽灶屋里的動靜。老黃早跑到灶門口幫四嬸燒火去了。我從門縫里看到,老黃拿一截花布在四嬸身上比劃,順手在她胸前捏一把,問:“晚上有路沒?”四嬸笑笑,說:“當(dāng)家的在屋里,沒指望。”老黃怪笑一聲說:“摸摸也解饞。”
排客進屋,四叔煙茶招呼后,照例上山打斑鳩去了。打鬼的斑鳩,他是看不慣四嬸和排工們的親熱勁。四叔不愛搞農(nóng)活,家務(wù)事也不幫四嬸的忙,下河打魚、上山打獵、不時跟排工下宜昌走一趟,一年的日子就逍遙了,從來不肯賣力氣,更不去沾亡命的事。
四叔打斑鳩,有個笑話,經(jīng)常撒亮口出門,中午回來還是空手,免不了四嬸埋怨。有一天四叔去街上買了一只活斑鳩,用葛藤拴在后山楓樹林里,次日早早起來,喊四嬸把水燒好,等著扯毛。結(jié)果,早晨林中露水旺,腳下滑了,一火銃打去,斑鳩沒打到,散彈把葛藤打斷了,斑鳩飛得無蹤影?;厝ケ凰膵鹨活D臭罵。久之,四叔成了四嬸的下飯菜。大事小事,四嬸當(dāng)家。他對四嬸與排工打情罵俏也睜只眼閉只眼,悶氣吞在肚里。
大人們調(diào)笑,小娃自然不許插嘴。每次老黃來我故意推開門的時候,四嬸的臉紅成一團,我心里隱約知道,他們在干好事。老黃鬼精靈,來時就給我?guī)最w水果糖和幾個泡餅,有一次還帶了一架玩具飛機,我跟著飛機滿院子飛,他們忙該忙的事,沒人打攪,各得其所。
酒菜上桌,老黃開始吹牛了:“四哥啊,今天硬是二世人呢,從渡口下來,剛進灘,屋脊高一股水從后面撲過來了,估計是馬尾溝河來的水,半截排埋在水里了,排身嘎嘎響,要炸排了?我把吃咩咩的力都使出來了,左扳右擺,前撇后繞,排才露水。唉,出灘我就累趴丟了?!边吜倪吅?,一壺?zé)凭拖氯ゴ蟀肓??!霸俑梢槐!崩宵S嘆氣:“你以為放排的上桌好酒、上場好賭為哪般,早上下河了不曉得晚上能不能上岸。閻王殿打滾,能吃就吃該玩就玩,喂魚了也劃算??粗覀儝甏箦X,錢去哪里了?吃了喝了。想得開,無牽無掛,人一輩子不就圖個舒服快活么。”
有一回,老黃講得唾沫橫飛時,四嬸剛添了一盤泡菜上桌,從四叔手里奪過酒壺,拿起一個空酒杯斟個滿杯說:“幾位大哥,我雖然是個婦道人家,我就敬重你們敢拿命玩的豪氣,河里行走的男人么,就要這個樣子。瞧得起我,都滿上,干了這杯!”話是對大家說,杯子卻舉到了老黃的面前。兩個杯子撞得脆響,四叔的臉色就難得看了。女人么,還是喜歡勤扒苦做,敢在清江河里撲浪頭的男人。
聽排工講,老黃原是成家了的,老婆還有正式工作,在林業(yè)局管食堂。老黃三天兩天走排,沒幾個日子在家,回來一趟把錢包掏個見底給老婆了,就去外面打牌喝酒,深更半夜醉醺醺回來,腳都不洗,上鋪就鼾聲如雷。花苞樣的女子,如何守得住這個冷清。日久就和局里的出納攪一起了。老黃是個清白人,知道女人起了外心是扳不回來的,說出去還丟人,就借酒發(fā)瘋,把那個出納痛打了一頓。攢下來的幾個賣命錢,一分不少留給了那婦人,只把一個酒葫蘆帶走,再也沒回去。
老黃每每酒到酣處,就自嘲地說:“想我這輩子風(fēng)流快活,自己的婆娘卻被別人占了!”那聲音,像我家嫩黃牛被劁時的嚎叫。
四叔其實很壞。等排工們在他家?guī)克耍颓那暮拔移饋?,把四嬸給排工洗好晾在晾衣桿上的破褲頭丟到河里去。我懵懵懂懂曉得四叔心里的不快活,樂于幫他做這樣的差事。把他們的褲頭抱到了河邊,撿個鵝卵石綁了,叮咚扔進深潭里,想他們起來光屁股的樣子。次日早上,我爬起來,看到排工下河,一個個穿著紅紅綠綠的褲頭,這幫缺德鬼,把我四嬸的花短褲穿起了。我躲在麻柳樹下笑得肚子疼。
我父親是知道這些事的。排工們一走,他就喊四叔出來,兩人在桂花樹下細(xì)聲細(xì)氣地講什么。我偷偷聽,父親說:“自己的婆娘自己要管,有些事不出頭就罷了,出頭了誰都沒得臉見人?!彼氖鍏s不認(rèn)賬,說我媳婦正經(jīng)得很,你瞎操心。父親就不做聲了,黑起臉往回走。
我倒是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排工進屋幾天,四嬸的臉色格外好看,那臉蛋嫩得像水紅樹葉,人沒進屋,屁股早擺進屋了,話也說得軟和,聽起來像是牛鈴鐺在坡上響。排工一走,四嬸的臉就拉長了,說話也粗聲悶氣,進出把東西摔得叮咚響。四叔看在眼里,卻裝個沒事人,仍然喝他的酒、打他的獵。
要說四叔和四嬸蠻般配的一對。四叔高高大大,穿得亮亮掃掃,又識文斷字,唱得一嗓子好山歌。他和四嬸認(rèn)得,是山歌結(jié)的緣。結(jié)婚十年了,四嬸肚子卻沒個動靜。找坎上的胡先生看了,胡先生不開方子,不下藥,說沒病。四嬸沒病,問題怕出在四叔身上。四叔橫豎是不去看醫(yī)生的,誰提要他看醫(yī)生,他跟誰急。
我二哥知道緣由。二哥是個缺德鬼,不時在夜里偷偷喊我去聽墻腳。兩弟兄趴在檐溝里,張眉擠眼地往四叔房里望。四叔的臥室當(dāng)西,月亮從柚子樹梢射進窗戶,屋里的動靜清白得很。四叔把四嬸往懷里拉,四嬸毛躁地吼:“你別碰我好不好,你那個魔芋鉆鉆,摳癢癢都不行?!彼氖寰蛺阑鹆?,說:“這是爹媽給我的,天生的,我想它大就大啊?!彼膵鹫f:“你看看那些在河里打滾的男人,一個個雄赳赳的,你貪生怕死,么子?xùn)|西都會蔫?!倍缛滩蛔⌒Τ雎晛?,四嬸罵一句:“哪個短命鬼兒子?”我們一溜煙跑了。
那夜后,四叔跑去把種的半塊地的魔芋刨了,拿把菜刀剁得米粒大,倒牛圈里做糞。偏偏魔芋生殖力強,指頭大一塊皮,也能長出苗來,四叔挖過的田里,一個多月后就示威樣長出了幾根魔芋鉆鉆。四叔氣壞了,飛跑過去用腳踩得稀亂,再找田里,邊邊角角,也長了幾十苗,哪里踩得干凈!四叔一屁股坐田里,傷心大嚎起來。四嬸心軟了,跑去拉四叔回去,燙一壺老蜂糖酒,燒半耳鍋豬頭肉,兩口子對酌。一場酒喝到夜半三更,喝得兩口子拉拉扯扯上床去了。
四嬸對老黃好,我是服氣的。記得初二下學(xué)年放暑假那天,雨下得很大,我到車站去買票,售票員說有幾處公路垮了,班車不通。正著急,老黃到學(xué)校來找我,說我父親要他把我?guī)Щ丶摇K麊栁腋也桓易呕厝?。我想都沒想,滿口應(yīng)承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我趕到木材碼頭。老遠,就聽到清江河里轟轟嘩嘩的水聲。走近一看,一河好水,一米多高的浪一波波沖向岸邊的石壁。碼頭邊的沙壩上木材堆積如山,三條扎好的木排依次排開纜在岸邊,渾濁的浪頭把木排推來攘去,一會兒高一會兒低。
老黃給我揣了一個饅頭,引我到排上去。我走上木排,老黃要我把衣服褲子都脫了,只剩一條褲衩套在顫顫巍巍的腿上。他用一根纖繩把我攔腰套緊,一頭拴在木排的棹上。吩咐一個外地口音的陳叔叔,解纜撥排,順流而下。老黃在排頭掌艄。隨河道的蜿蜒曲折,水流忽東忽西,他大聲叫喚著陳叔叔,一會兒喊他壓緊了!一會兒喊他撬起來!像個發(fā)號施令的將軍。木排在滿河濁浪里乖乖地聽他的口令,躲過暗流、礁石、夾水。排行至伏三跳,老黃喊我:“蹲下蹲下,把艄柱子抱緊了?!焙霸掗g,木排一頭栽進陡然變窄的河道里,我只覺得整個木排插進了水中,耳朵嗡嗡地響,瞬間,人就被浪頭吞沒了。自小在清江河里耍,我從沒覺得河里會讓人怕,那一刻,我的心都縮到背脊骨上了。等我再見天日,足過了八九十秒!
老黃嘿嘿笑著說:“娃娃,才開始呢!清江河的灘,從寶塔下的惡龍奔江開始,到長陽縣資丘境內(nèi)的下浣灘,大大小小是五十四個險灘,哪個灘都兇險,哪個灘都要命。娃兒,你們讀書要攢勁,讀出來了吃口省心的飯,不要像我們在浪尖上找飯吃,哪天不把清江河招呼好,就吃不成了?!?/p>
說話間,木排到了人頭石。一塊十多米高兩丈見方的大石頭,當(dāng)河而立。巨浪推著排頭往人頭石撞去,我心里一片空白,無奈地等著那一聲撞擊的轟響。只覺得木排忽然一個側(cè)移,向左岸輕靈地擺頭,排身緊擦著石頭的邊緣過去了。回頭看時,一排排五六米高的浪頭擊打在人頭石上,撞得像漫天灑下的碎玻璃珠子。老黃依舊一根石筍樣,巋立排頭,樂呵呵地望我笑。
一路驚嚇,一路河風(fēng)嗖嗖吹,密密的汗珠卻一陣接一陣從我身上沁出來,我心尖都在抖。過了大馬驛,河面稍稍開闊起來,兇猛的河水換了張臉,慢慢由淺黃變?yōu)榈?,岸邊的綠樹青山在河里有了影子,由模糊漸次清,后來在河底看得清楚岸邊一頭水牛吃草的樣子了。清江河到底是清,云收雨住,剛才還渾濁的河水,又一見知底了。
過了險灘,老黃和陳叔叔就換著掌艄,騰出手腳的那個人卷起旱煙坐在排尾過足煙癮后,從艄柱上取來油紙包里的玉米面餅子,大嚼起來,邊吃邊拿個葫蘆瓢俯身舀半瓢河水,咕咕嘟嘟喝下去。我也掏出褲袋里的饅頭,填咕咕叫的肚子。這番生死歷練后,我四嬸對老黃的好,我隱約找到了答案。后來生活中遇到不如意事,想起老黃激流中挺立的樣子,心就變寬了。
看到麻柳樹梢時,我竟然不想下排了。母親早等在河邊接我,老黃對我母親說:“這回娃兒的膽子嚇大了?!蹦赣H嘴里說是好事,眼睛卻罩在我身上,生怕我少了什么。這天,老黃沒有上岸,說要趕時間。送走老黃的那一瞬間,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早上還刮得干凈的臉上,冒出了幾根白了的胡茬。我跟母親往家走時,看見四嬸倚著岸邊那根麻柳樹,望著箭也似飛奔的木排帶著老黃擠進了峽口。
心善最憐江上人
沿我家門前的渡口往上走一百米,公社設(shè)有一個轉(zhuǎn)運站。一排五間吊腳樓,樓上做門面,樓下做倉庫。煤油、肥皂、食鹽、布匹等物資從建始的鳳凰觀下汽車,然后上力腳們的彎架子背簍,走過九嶺十八彎,在禾大肚子的吆喝聲里下肩入庫,分類打理,日后再發(fā)往鎮(zhèn)上。低山的木油、生漆、蜂蜜、竹貨、篾貨、藤貨,高山的黃連、當(dāng)歸、天麻、黨參、厚樸等藥材在這里集中打包打捆裝箱運到鳳凰觀。轉(zhuǎn)運站兼辦一個供銷點,賣些生資日雜百貨。站長員工都是禾大肚子一個人。
禾大肚子是沔陽人,四十多歲、胖大個子、肚子凸起像身懷六甲的孕婦。他胖,水性卻好。清江河里漲大水,他敢踩三板子渡河。遇到漲洪水,拿把抓鉤,順河岸巡,遇到上游沖下來的牲口、木料,五米長的抓鉤從手里梭出去,分毫不差鉤在漂浮物上,手一沉順勢一拉,東西就拉到岸邊了。撈上來的東西,木料送給村里人,活豬活羊等牲口,就栓著喂幾天,沒人認(rèn)領(lǐng)就喊殺豬佬宰了,一鍋燉起和力腳們打牙祭。
禾大肚子有惱火的事,每年總要撈起幾個“水打棒”,就是溺水而亡的尸體。撈起來后,用油布搭一個棚在沙壩上,取幾張麻袋片,從頭到腳遮嚴(yán)實了,周邊壓上石塊,燒三炷香,開兩塊工錢請人上街報告民政局。輪到大熱天,尸體腐敗,幾里路都是惡臭,有人就埋怨禾大肚子多事,河里死人河里埋,自有天葬,又沒哪個開工錢,也沒哪個委托,撈起來干什么呢。禾大肚子憨憨地笑了:“好事總要人做啊,這么好的一河水,我們吃的喝的都在河里,清理干凈一些不好嗎?何況,這些死鬼都是在清江河討活口的,只是沒斗過龍王爺?shù)奈r兵蟹將,成了冤死鬼,我們這些躲過了死神的人,該為闖江滾河的難兄難弟們收尸身?!庇龅秸J(rèn)領(lǐng)遺體的家屬,他絕口不要謝承。哪怕一包煙、一瓶酒他都不收,還幫忙找竹竿綁架子,一直護送上老鷹巖他才轉(zhuǎn)身。那份周到,不知情的會以為死者是他的至親。還有很多無人認(rèn)領(lǐng)的死尸,民政部門委托他找人合一個木匣子,埋在鷹嘴巖下的亂石堡。每到年終民政局表彰先進,少不了禾大肚子,獎狀貼了一面墻。村民們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送他個諢名,“禾大善人”。這樣叫他,他不答應(yīng),說還是喊大肚子親。
五爺爺健在時,常去轉(zhuǎn)運站找禾大肚子喝酒。一日酒后技癢,讓禾大肚子找來紙筆,送了他一幅對聯(lián):肚大能容天下事;心善最憐江上人。橫批還沒出,正在苦想冥思,背力的吳老四走過來說:“都是革命同志?!蔽鍫敔斦f:“好,橫批就是‘革命同志吧!”禾大肚子當(dāng)個寶,舍不得掛,用皮紙裱了,放在箱子里,過年過節(jié)才拿出來得意幾天。
好人命不長。禾大肚子最終沒斗過清江河,也成了河里的鬼。村民們說,禾大肚子死得有些不值。
巖坎上吳家原有個寡婦叫七妹,命硬,三個倒插門的丈夫都死于急癥,幾十里路的人都知道她是男人的克星。偏偏有些男人不信邪,她屋里就沒清靜過,搞得屋上坎下的女人們,把男人看得死緊,望她一眼,也要招一頓狠罵。后來搞運動,說她破壞安定團結(jié),民兵把她抓到大隊里審查,逼問她有哪些相好。她半點都不交代,整了幾天幾夜,半個人不吐露,到實在熬不過去,就說:“跟你老漢好呢,不然哪有你今天威風(fēng)啊!”審問的人恨得咬牙,威脅她第二天要掛雙破鞋游村。
半夜時候,七妹趁看守的民兵打瞌睡,一趟跑下河,叮咚跳水了。禾大肚子那晚酒醉了正在河邊歇涼,看見一個長頭發(fā)的人跳水了,二話不說一猛子扎下去救人。七妹與他拼命扭打,硬是要做清江河的死鬼,以證清白。等禾大肚子死拉活拽把她送上岸,自己卻沒了氣力,一個漩渦拉到河底去了再沒冒頭。村里人第七天才找到他的尸首。
這情節(jié),是七妹說的,誰也不知其詳。
七妹沒死成,禾大肚子的死她卻脫不了干系。民兵們在她家搜,卻搜到了稀奇東西,幾節(jié)“的確涼”布料、一雙牛皮寬口鞋、雪花膏還有兩個牌子的、還有糖食糕餅。她不偷不搶,屋里又窮,哪里來的這些東西?查去查來,沒得來路。報到公安員老劉那里,沒想到老劉一臉正經(jīng)地宣布,此事到此為止。
村上的人都傳,禾大肚子是被水鬼子拖下水去了。他風(fēng)光下葬后的隔夜,七妹穿紅戴綠掛在他墳邊的麻柳樹上,一雙繡花鞋順河風(fēng)蕩來蕩去。五爺爺多事,請人把七妹葬在禾大肚子墳邊。又給禾大肚子打了一堂青石碑,撰聯(lián)其上:左沖右突水;七情六欲人。橫批:擇善而居。
清江河的水電開發(fā)終于來了。水布埡水庫下閘蓄水的前夜,一場大雨把拆得東倒西歪的村莊洗刷得干干凈凈,花狗陪著我父親在河邊待了一整夜。
從家里人搬到巖坎上住,花狗每天太陽一起就往河里跑,趴在麻柳樹下,一動不動望著河水。人不去接,花狗就不回。
父親帶了半碗泡了油湯的米飯,戴頂斗笠,一步一步走下石梯?;ü佛I了,聞到香味擺了幾下尾巴,身子卻沒動。
父親把碗朝沙壩上一丟,罵道:什么意思?你個狗日的還不得了噠,我這把老骨頭走上走下給你送衣祿,你不理不睬,是我養(yǎng)活你還是這條河養(yǎng)活你?這河清水你喝得飽嗎?你舍不得這河,就舍得我了?忘恩負(fù)義的東西!
花狗還是沒動,父親過去坐在麻柳樹兜上,在衣兜里掏葉子煙裹,自言自語說,你還在這里做么子,天一亮,水就漲起來了,要淹干淹凈的。熬到下半夜,父親居然在大雨里打了個盹。
天麻麻亮,花狗一個勁咬他褲腳。大雨住了,太陽金燦燦的照在身上,夜雨淋濕的身子暖和起來。面前的河水漲到麻柳樹下了。父親像往常一樣,捧了幾把河水搓臉,覺得神清氣爽,又捧了幾把喝下去,清涼清涼的滋味中,有淡淡的甜味。父親沖花狗說,咱們回巖上的家吧,我還要趁地濕種秋白菜呢!
責(zé)任編輯 孫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