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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蘇格蘭的夜都是冷的、清靜的。
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只有冬天的蘇格蘭才擁有漆黑的夜。夏天的英國老早就被稱作“日不落”島國,太陽一直堅持到晚上十一二點才肯下去,因為天依舊不能完全黑下去,只是變成很深、很濃的藍,沒過幾個小時,太陽又忍不住跑出來了,所以說蘇格蘭只有冬天才有夜晚,夏天沒有。我剛去蘇格蘭那年,正值六月。頭幾天由于時差問題,一宿睡不著覺也是常有的事,我就坐在窗臺前,看著滾滾的云在零點時分攤開,把周圍涂暗,幾個小時后,云層又卷起來收到遠處大海的浪花底下。
一到冬天,下午四五點開始,夜晚就嗖嗖地從各個不知名的拐角竄出來,瞬間占據整座城市,那才是黑夜中蘇格蘭的真面目。颼颼的冷風就像一把鋒利的琴弓,在大提琴的弦上刮起沉沉的鳴聲。街上零散的煙頭被吹得往前滾,嶙峋的枝丫在風中張牙舞爪。午夜過后,雪就開始從半空中翻飛下來,屋頂、路牌、教堂外面大片的空地、窄窄的單行道、通宵??吭诼愤叺拇蛑D向燈等客人的出租車頂,都會被準時到來的白雪覆蓋,路燈的黃光也變得異常單薄,整個世界變得朦朧。
好幾次,我在夜晚打工回來的路上,頂著迎面的大雪走著,路很黑,我從口袋掏出手機,把屏幕按亮,暗了又再按亮。海鷗在廣場的雕像旁邊不停地盤旋,咕咕地叫。我的手指被凍得發(fā)麻,只好放到嘴邊哈幾口熱氣。一個人的夜路上,哪怕一點點微弱的光,也會讓我安心些許。
在蘇格蘭待的四五年里,我還是習慣在睡不著的時候搬張椅子坐在窗臺前面,等天亮,或者天黑。
就在那些夜路,我會突如其來地想起你。你不知道突襲而來的思念力量是多么強大,我輕輕咬著自己的舌尖,理性地告訴自己:一個人也挺好的。
2
每到周末,室友奈特莉就會開車回家,蓋爾也總是趁著假期去鄰市打工,合租的公寓自然就會冷清很多。
我就習慣了在周末的夜晚,跑到樓下街角叫作“肯尼”的酒吧待到午夜之后。酒吧里熱鬧得很,大多是二三十歲的青年人忙碌工作了一周之后,趕在周末出來盡興一下。那里有駐唱的樂隊,主唱是英倫味兒十足的男生,下巴留著一小撮褐色的胡子,眸子是藍色的。他們總是唱冷門的慢搖,有時候是喃喃自語的騷靈音樂。我通常只是點一杯啤酒,或是一小瓶藍色的低度伏特加。當酒吧冷冷清清沒什么客人的時候,酒保就詳細跟我解釋那些特調酒的成分,我懂得了調制長島冰茶、白俄羅斯特調,還有塔里巧克力橘子酒。也認識了每周必到的??汀粚σ獯罄那閭H,我必須仔細地聽他們濃重的意大利口音的英文,才能聽懂。當碰到好事或者不錯的笑話時,我會學著他們將右手放在唇邊輕輕親一下,然后舉起來,用意大利的腔調大喊一聲“Bravo”。
有時候有重大的足球賽事,酒吧里就會擠滿密密麻麻的球迷,我盡量學著他們一樣認真地看球,進球時歡呼,大喝一口啤酒;輸球的時候咬牙切齒地拍大腿,用地道的英文罵幾句無關痛癢的話。這些我統(tǒng)統(tǒng)學會了。
我企圖用盡全力融進這一個個熱鬧的夜晚。那些與朋友,甚至是陌生人共度的蘇格蘭的夜晚都是令我留戀的,在陌生的城市里,去四處尋覓可憐兮兮的一丁點兒的歸屬感。只是在內心深處的疙瘩上面,一遍遍地刻下那些落寞與委屈的時刻,找個地方去度過長夜,哪兒都好,萬千般不愿意回到那個空蕩蕩的公寓,因為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會情不自禁地思念,那種感覺難受透了。
無論你相信與否,時至今日,我還是背著沉重的CD機,用大耳機聽音樂,硬生生地覺得一張張實體的唱片,遠遠比那些數字格式的音樂文件來得實在。放學沒事,我就坐20分鐘公交車去城西的一間二手唱片行淘歌碟。我早說過了,那個樂隊翻唱的都是冷門的歌曲,老板用了三周多才找到我托他找的那張唱片。
你從未放棄取消我依舊用CD機的事,也一遍遍勸阻我,可我還是老樣子,念舊到無可救藥。一旦我認為可貴的東西、習慣了的東西,要再改變也不易了。那張唱片被我一遍遍地重復播放,尤其是樂隊翻唱過的那首。二手的唱片有點被磨損了,第六首之后就有雜音,無法播放。我一個人走路去上學、放學,去打工、下班。滿街金發(fā)碧眼的居民的城市,大多時候都很陌生。我停駐在紅燈前面,盯著遠方的一點放空,耳機里那個慵懶的女聲唱:“我又找到了一個和你相見的方法……”看見身旁的人群往前流動,我才意識到要去邁步。
你看,我還沒反應過來,綠燈就怔怔地亮起來了。
3
我心里總有一片廣袤的海。
我試過在冬天還沒天亮的凌晨四點,頭腦一熱就裹著大衣出門,走到離公寓不遠的泰河看陣陣海濤。隱約看見一兩只天鵝安靜地停在河畔,不知道是還沒醒,還是仍未睡。海鷗每次都會應景地叫起來,把靜謐的夜稍微打破幾道裂痕。
我在海邊想起,我們曾試過在夏夜偷偷溜進別人的私人游泳池去游泳,也試過半夜開摩托車去我家附近的山上看日出,我把摩托車的油門擰到最大,吃力地在陡峭的山路上往上爬,排氣筒沿途噴出黑煙。到了山頂,日出沒等來,卻等來一群群蚊子,我們一邊咒罵著,一邊傻笑著趕緊下山。我記得以前的夏天,我們很喜歡去江邊的大排檔吃冰、吃熱炒、吸香噴噴的紫蘇田螺、喝冰啤。大排檔打烊之后,我們就去壓馬路,走在空無一人的河堤上,說一大堆有的沒的。那片江尤在夏天的夜晚漲潮后,特別平靜。
而眼前冰凍的海,把我與我的過去扯開這么邈遠的距離。
4
某年12月31號,我約好了友人在愛丁堡的王子大街跨年。
下午天黑前我就出門了,坐了一個小時列車之后,我突然發(fā)現自己上錯了車,急急忙忙在下一站下了車。下車的地方是一個郊外工廠區(qū)的??空九_,四下空無一人。我試圖去尋找可以問路的人,沿途是一間間空蕩蕩的廠房。午后四點就入夜了,我意識到蘇格蘭的夜一點兒也沒有變得比較熟悉。我回到站臺,生怕錯過任何一輛往來的列車。友人焦慮的信息響個不停,煩躁的我一惱之下將手機調到靜音。時間快速流逝,我依舊在站臺上不停地徘徊,黑夜?jié)u漸變得更濃重。
多年前,你老是念我,說我是路癡,是大頭蝦,忘東忘西。我還自豪地以為我變了,以為在國外生活的我,無論被丟在哪里,都能準確地找回原路。
可是當我蹲在月臺上,背靠著站牌的柱子,呼啦啦的冷風灌進衣領時,才發(fā)現我還是原來的我,一點兒也沒變。
輾轉到達愛丁堡的時候已經接近12點了,大街上擠滿了成千上萬狂歡的人,我一寸寸地挪向與友人約定的地點,但已經無法趕在午夜之前相聚了。
我開始埋頭撥打一通通區(qū)號為0086的電話,突然,圍在鐘樓下的人群歡呼起來,互祝新年快樂,一片歡騰。我并沒跟著歡呼,只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廣場的鐘樓下,眼睜睜地看著秒針嘀嗒一下指向數字12,不遠處璀璨的煙花在半空中綻開。我之前一直覺得自己應該壓抑著,不去把過去的自己一遍又一遍翻出來,然后任由無盡的思念把那個自己鞭笞得體無完膚。但我知道你在時差8個小時的零點下,與我一同許下了愿望,那就安心了。嘿,我在想念你,時時刻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