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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那場收割

        2017-03-05 00:15:26曾利華
        湖南文學(xué) 2017年2期

        曾利華

        七月,天空湛藍得像經(jīng)過水洗一般,干干凈凈,一塵不染。風(fēng),也像與人捉迷藏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偌大的曠野,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四周一片靜謐。只有遠(yuǎn)處的山林中,知了正扯著嗓子,不知疲倦地呼喊著。

        這正是一天中太陽最烈的時候,灼人的陽光令人窒息,我手握鐮刀,立在稻田中央,大滴的汗水已然模糊了我的眼睛。望著四周空曠的田野,我突然萌生出一種強烈的責(zé)任感:我已經(jīng)十五歲了,完全有理由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母減輕些許負(fù)擔(dān),眼前這一片黃澄澄的稻子不足五分地,我為啥不能在父親回來時全部收割好?

        父親在將腳撤出稻田時,一再要求我放下鐮刀隨他回家吃飯,但我委實畏懼來去十華里的山路。我說,你回吧!幫我?guī)э垇?,我一個人慢慢割。

        知子莫若父。父親自是知道我的犟脾氣,他不再言語,獨自卷著滿是泥巴的褲腿走上田埂,點燃一支老煙,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去了。

        這個季節(jié)是一年中最為關(guān)鍵的雙搶時節(jié),于山里人來說,繁忙與收獲是這個季節(jié)最能觸動人心弦的音符。父親曾說,春爭日,夏爭時??梢娫谶@個時段,搶抓時間耕作是多么的重要。

        但這樣的天氣實在是太熱了,似乎只要劃一根火柴,空氣就將被點燃。這種天氣對惜時如金的山里人來說,不能不說是一種打擊。特別是村里德高望重的六爺上午因中暑而被送進醫(yī)院,多少讓拼命搶抓時間的山里人有所收斂。因為他們知道,不顧自身身體條件與大自然作斗爭,說不定還真的就會像撿了芝麻丟了西瓜一樣,得不償失。

        但也有玩命的山里人,他們就偏不信這個邪。天氣再熱,他們也會提著一大壺?fù)搅怂奶鹪?,戴著頂寬沿的草帽,然后頂著烈日,就像去參加人生中一次最重要的約會般,匆匆趕赴田野去勞作。

        此刻,我的衣服早被汗水打濕,胸前的衣服上布滿了白色的鹽霜,那是汗水結(jié)晶后特有的現(xiàn)象。我頭上那頂破舊的草帽雖然為我擋住了陽光的碎片,卻也讓我頭上和身上的汗水流得更加兇猛。當(dāng)頭上的汗水流經(jīng)我的雙鬢后,即分兩路入侵我的臉,一路向眼角處奔去,一路沿著雙頰落入田中。當(dāng)汗水接近我眼角的時候,我條件反射地眨了眨眼,然而,也就是這一眨眼的工夫,汗水便趁機侵入我的雙眼,同時,在我低頭時又滴落在我的眼鏡鏡片上。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鐮刀,摘去眼鏡,拭去眼角的汗水,胡亂地擦干鏡片,如此這般地反復(fù),讓我在這個夏天的午后十分的煩躁和頹喪。

        我干脆停下來,另一種煩惱卻隨之而來。我察覺沒入膝蓋、深陷淤泥的右腳,有點痛,又有點癢,那感覺怪怪的。我突然一驚,瞬間想到了螞蟥。果然,當(dāng)我將右腳從田泥里抽出時,赫然看到了一條約五厘米長的深褐色大螞蟥,正緊緊地貼在我的小腿上吸吮著我的鮮血。看得出這家伙已經(jīng)在我腳上潛伏了很長時間,以至于它扁扁的身子已經(jīng)變得滾圓滾圓。即便如此,這家伙依然沒有離開我身體的意思,它那圓形的嘴,還牢牢地叮緊了我的小腿。換作是女孩子,或許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但作為一個長年生活在大山里的農(nóng)家孩子,螞蟥這種吸血環(huán)節(jié)動物,我早已司空見慣,又怎會畏懼?

        螞蟥的身子滑溜溜的,而且具有很強的收縮性,我只得用大拇指和食指掐住螞蟥。我想將螞蟥從我的小腿上拽下來,但這是徒勞的。我想起了父親的告誡,如果用手去拽吸附在腳上的螞蟥是不明智的。因為你拽扯它時,螞蟥的身子會拉長,最好的辦法是用手拍打螞蟥叮咬處的上方。于是,我用手使勁地拍了拍我的小腿,果真,螞蝗一下子就松開吸盤掉入了水中。然后,我看到螞蟥叮咬處,鮮血一絲絲滲了出來,和著泥水往下流。

        我決定挪個地方,這倒不是我懼怕螞蟥的再次叮咬,我只是覺得螞蟥的叮咬破壞了我留在原處繼續(xù)干活的心情和動力。

        淤泥太深,以至于我每挪動一步,都必須費很大的勁,況且經(jīng)過大半天的炙烤,稻田里的水已經(jīng)滾燙。如果大冬天的,用這一汪滾燙的水泡泡腳的話該是一種多么愜意的享受,可惜這是盛夏的七月,而且還得頂著烈日收割成熟的莊稼。

        我想到了逃離?;蛟S是體力透支的緣故,炫目的陽光,悶熱的天氣,單一的動作,滿身的汗水,還有時常被汗水模糊的眼睛……我很想找一片林蔭草地,四仰八叉地躺下去,用雙手作枕,閉上眼睛全身心放松,美美地睡上一覺——不用說,那一定是人間最美妙、最幸福的事情。

        我全身酸痛,手上早已磨出了血泡,前臂也被禾葉無情地劃出了一條又一條血痕,更讓我難受的是,我的喉嚨開始冒煙,痛得厲害。我吞了吞口水,同時想到了那只要一毛錢的綠豆冰,想到了冷冽、甜美的山泉,但這一切只能是“望梅止渴”,甚至望梅止渴都算不上,因為這么熱的天,那賣冰的少年也難敵酷暑,是決計不會來這郊外田野的,而這兒離有山泉的地方也太遠(yuǎn)太遠(yuǎn)。我只得提起擺放在田埂上的茶壺,倒?jié)M一碗米糟水,一口氣喝下去。天氣這般炎熱,不僅將稻田的水燒得滾燙滾燙,將我擺放在岸上用稻穗遮擋的茶壺也燒得滾燙滾燙。

        我喘著粗氣坐到田埂上,稻田中混濁的泥水閃著細(xì)碎的金光,晃著我的眼,有一陣子我覺得自己差點要暈眩過去。好在一支煙的工夫過后,風(fēng)終于帶著熱浪回來了,當(dāng)它從稻田掠過時,泥水便如魚鱗一般有節(jié)奏地蕩漾開去,那些尚未收割的低垂的稻子,也用嘶啞的噪子在風(fēng)中唱著沉甸甸的歌。

        回村的路太遠(yuǎn),父親還沒有送飯來,饑餓倒也沒有搭上我,但疲憊的身心卻讓我難以負(fù)累。

        我抬起頭,望望四周,曠野里除了孤獨的我,照舊再無一人。但我內(nèi)心并不覺得孤單,看著眼前尚未收割的一大片金黃稻田,那一粒粒飽滿的谷粒,是的,我必須在父親趕回來前將全部的稻子收割完畢。于是,我忘記了手上的傷痛,用早已起了血泡的右手拿起鐮刀,走入淤泥中,繼續(xù)我的勞作。

        在這個酷夏的午后,近五分地的稻子就這樣被我一個人全部收割,而且,憑借我一個人的力量,搬禾、打谷,一切進行得順順利利。當(dāng)父親提著我的中餐匆匆趕過來時,如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睜大了詫異的眼睛,驚奇地問,孩子,這些稻子,是你一個人收割好的?

        看著我自豪的微笑,父親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親的懷疑是有理由的,一個十五歲的少年,竟然只用一個中午的時間,就將近五分地的稻子收割好了,這種勞動強度和勞動量似乎超越了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應(yīng)有的承受力。

        但這一切容不得父親懷疑,因為這是千真萬確的。

        當(dāng)多年過后,我懷揣著夢想離開了故鄉(xiāng),離開了故鄉(xiāng)的那片田地,我的腳步時常行走在寬闊的街道,腳底下是干凈的瀝青馬路,鄉(xiāng)村那種特有的黃泥水不會再沾濕我的鞋子,衣服上也不會再有汗水結(jié)晶形成的鹽霜,曾經(jīng)養(yǎng)育我的故鄉(xiāng)甚至只能在甜夢中偶爾閃現(xiàn)。但時至今日,我仍對那片田地、那次收割念念不忘,那是因為在那個陽光灼人的午后,收割五分地的稻子對一個孩子來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同時,在那個午后,我也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長大,我不再是那個只會牽著父母的手,嚷著要父母拿錢買書的小男孩了。在我瘦弱的體內(nèi),也蘊藏著巨大的能量,這足以讓我在人生路上面對許許多多無法預(yù)知的磨難和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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