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李立
我周圍的朋友中,寫小說的年輕人不少,寫科幻小說的卻不多——準確說,超俠算是唯一的一個。雖然美劇《生活大爆炸》里的四大科學怪男也吸引了無數女粉絲,但女人們在邏輯上的先天不足和對高新科學的先天冷淡,導致她們對科幻的熱情其實更多被拋灑在了科幻周邊的領域而不是科幻本身。這大概跟足球類似,男女球迷眼中的“足球”其實并不是同一個足球。當然,剛剛獲得雨果獎的郝景芳就是個姑娘,還是個年輕漂亮的姑娘。不過她的《北京折疊》剝離其科幻的前提和預設外,內容仍是現實主義的貧富差距與社會分層?!侗本┱郫B》是科幻的酒杯澆灌著現實的塊壘?;蛟S恰恰因為郝景芳是女性,才足夠敏銳足夠溫情足夠跳出科幻文學已然形成的藩籬(或曰拓寬科幻的藩籬)。
超俠是個男的,寫了很多年科幻,這些年一直在網站工作。這些標簽貼上去,一個標準IT男的形象就可以成立了,于是和所有IT男一樣,他舉止行為極不成熟,喜愛奇思妙想的科技創(chuàng)新,一本正經相信各種胡說八道的事,當然也喜歡美女,以至于他早年的小說總被我們美譽為“情色兒童科幻文學作品”。他倒是有很多小讀者,但他去學校做閱讀推廣之類的活動的時候,總是讓在場的家長們憂心忡忡,擔心他那些超現實的“不良思想”帶壞了小朋友。
在文藝氣質過重的這群男男女女中間,超俠的存在便格外突兀。我們熱衷于談論他,他不修邊幅的種種軼事、他神秘又詭異的戀愛經歷、他號稱自己做過的那些不知真假的荒唐事,還有他莫名其妙的胡言亂語——我基本聽不太懂,而且我相信大多數人都聽不太懂。對話的困難并沒有造成他與朋友們的隔閡,大家仿佛還更喜歡和他愉快地玩耍了。那些大開的腦洞,聽不懂又怎么樣,誰還沒幾個“外星人”朋友。除非他的滔滔不絕讓所有人語塞、一時無人能接話,這種時候一般會有人讓他“回你的火星去吧”。
有一年超俠突然拿了中國科幻文學最高獎的“星云獎”,還不知“星云獎”為何物的我們刮目相看之際又覺得理所當然。我心中甚至隱隱有種舒了一口氣的感覺:這樣一個活在異度空間的人,總算找到了一個可以接納他的歸宿了(哪怕只是文學意義上的歸宿,在現實意義上超俠仍是單身)。
超俠早年寫的科幻作品多為長篇,據說里面主人公也叫“超俠”,于是那些超俠講述“超俠”之奇遇和奇跡的奇怪文字,累計已過千萬。在網絡文學動輒以千萬字為計量單位的時代,這或許已不夠令人驚嘆。但在我們寫中短篇小說的人中間,“千萬”仍是一個夸張到近乎荒唐的紀錄。信奉小說的現實主義并認為文學是一種對生活的信任方式的我,始終無法真正進入對科幻文學的閱讀。但不爭的事實是科幻卻實實在在地在近兩年的純文學界火起來了,文學刊物《收獲》就已經開始施行鼓勵科幻文學創(chuàng)作的項目。這當然有劉慈欣《三體》系列作品獲雨果獎提升了科幻作家士氣的原因。但在這種表層原因之下,讀者對超越現實世界、建構虛幻世界并寄托人類理想的閱讀期待,或許才是科幻作品贏得廣泛讀者的本質原因。超越、建構并寄托,這其實本身就是文學與生俱來的功能。在不堪的現實里無法實現的生存理想或發(fā)展愿望,以及因為這種無法實現而郁結的情緒,總是需要一種非現實的宣泄。如果現實主義的文學給予讀者的是感同身受的理解這樣一種“鏡面”印象,那么科幻文學因其最大限度地使用了文學的虛構權力而給予讀者的便是對可望不可及的世外桃源的一種窺視、啟發(fā),以及更重要的,是一種慰藉。
超俠寫中短篇小說似乎是近幾年的事?!堕_封懸斧》這篇小說算得上是科幻類型文學。在短篇的篇幅中容納了科幻文學的必備元素,自成一體的宇宙觀、自圓其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合乎“理性”的懸念/解決懸念。然而我仍然希望將《開封懸斧》作為一篇小說而不是科幻小說去看待。小說的細分類別無疑是必要的,但也是極具遮蔽性的,我們在鄉(xiāng)土小說、官場小說、情感小說等等類別組合而成的框架內,多多少少已被訓練成一些視覺盲視的讀者。如果回到小說本身,《開封懸斧》仍是成立的。小說中的“我”(也是一名科幻作家)奇怪地參加了一次去開封的詩人采風活動。在開封某旅游區(qū),“我”認識了老板黃先生。黃先生與“我”打交道的時候,表現總有些不明原因的奇怪(比如從“開封”為發(fā)球點以世界各地命名球洞的高爾夫球場),之后黃先生帶“我”去看了“開封懸斧”,告訴“我”其中奧妙以及他目前面臨的問題:“懸斧”是時間與空間的雙重濃縮,因濃縮而具備巨大能量。這種能量造就了開封八朝古都的歷史輝煌和中原大地的人杰地靈,也造就了糊里糊涂的黃老板的成功人生。問題在于能量爆炸的威脅已經出現,作為“懸斧”在現實中的“代言人”,黃先生急需要找個接班人,之前與“我”的交往讓他認為“我”是一個合格的接班人。這當然是這篇小說得以成立的邏輯基礎,而“我”在其中的行為與反饋才是這篇小說取得自身合法性的倚仗?!拔摇痹谠娙瞬娠L團里格格不入,“我”惦記的是自己的失戀,“我”也不太相信黃老師關于“懸斧”的解釋,在聽聞當接班人還要經歷一次“瀕死體驗”之后,“我”果斷回絕了黃先生的提議。但“為了向女朋友證明愛情”,“我”倒是義無反顧去經歷了“瀕死”的過程??梢钥闯?,人物的這些反饋和非科幻小說并無二致,恰恰因為“我”的行為都出于人性本身或現實本身,小說才在科幻的外衣下具備了感染讀者的力量。
小說兩個字如果拆開,可以算成是,小、言、兌——一次小小的言語的勾兌。勾兌作為雞尾酒術語,表現將多種飲品混合的動作,呈現更復雜的口感。小說其實也是如此。小說作者總是用小說這枚小而復合的酒杯澆灌自己的胸中塊壘。從這一點而言,寫什么類型小說的作者并無太大區(qū)別。那么,超俠的“塊壘”在哪里?從這篇小說中,我想我已經讀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