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木狼格
我記憶中的第一條狗,是季哥養(yǎng)的那條狼狗。
季哥是知青,來自省會成都,他和另外十幾個知青住在鄉(xiāng)政府專門為他們修建的平房里,那是一幢很長的平房,像一列火車。我讀小學一年級時,每天上學都要從那里經(jīng)過,自然,放學也要從那里經(jīng)過,這倒不因為它是必經(jīng)之路,從我家到學校有一條更近的路,我每天繞道而行,就為了看看季哥的那條狗。
季哥的狗只忠于季哥,這一點我懂,何強也懂,他好像什么都懂,我和他同年,我家的門和他家的門正好對著,中間隔一條三四米寬的小巷。我家這邊是政府的房子,與知青住的一樣,也是一幢很長的蓋瓦的平房,而對面是農(nóng)民的草房,一家挨著一家,我感覺那些厚厚的茅草和厚厚的土墻比起瓦房來要結(jié)實暖和得多。
何強家除了他,都是大人,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連最小的姐姐也能幫助大人操持家務(wù)了。但何強到了上學的年齡,卻沒有上學。
有時我在課堂上開小差,老想何強在干什么。大人勞動去了,小孩都在學校,他呢?也許正在我們早已熟悉的地方亂竄,時不時發(fā)現(xiàn)一些新玩意兒。只要不在學校、不去看季哥的狗,我們都在一塊兒玩。
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何強睡覺前總愛偷聽大人們說話。
我不知道季哥是用什么把他的狗養(yǎng)得如此高大肥壯,這家伙可比我大得多。而何強煞有介事地說:“狼狗都這樣?!?/p>
此外,季哥的狗無論站著或躺下,總是顯得那么高傲,高傲得都不想咬人,更不想咬狗,尤其是本地那種體型比它小的土狗。這個現(xiàn)象我沒有告訴何強,我怕他又說:“狼狗都這樣?!?/p>
但附近的人和狗還是不敢到這一帶來轉(zhuǎn)悠。
我敢說季哥的狗不咬我,絕不是因為高傲、對我不屑一顧,看得出它喜歡我,正如我喜歡它。只是我和它誰也不屬于誰,平輩論交,以朋友相處,季哥才是它的主人。而季哥說:“我們都是朋友?!?/p>
季哥說的我們,是指我和他,以及他的狗。
每天一放學我就朝那幢平房跑去,去找我的朋友。雖然我覺得這有點怪,一個七歲的小孩就有了知交朋友,而且一個是大人,一個是狼狗。怪雖怪,我還是愿意和他們待在一起。
季哥是個喜歡養(yǎng)東西的人,他不僅養(yǎng)了這條狗,還養(yǎng)了許多鴿子。他在鴿子身上安裝了鴿哨,只要它們一飛,天空就會響起悅耳的聲音。季哥愛看鴿子,我也跟著他看,他坐在一邊,我坐在另一邊,狗趴在我們中間。我們可以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就這樣看著那些鴿子時而從天上飛下來,時而又飛到天上去,直到我媽扯著嗓子喊我回家吃飯了,我才饑腸轆轆又戀戀不舍地離去。
一天,我家吃肉,我偷偷把一根沒剔肉的大骨頭帶到季哥那兒,準備給他的狗吃。季哥正在喝酒,他指著我嚴肅地說:“不要拿東西給它吃。”
老實說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但我沒有問他。他說得那么認真,肯定是有道理的,我不想讓他覺得我連這點都不懂。在季哥面前,我盡量模仿何強,一副什么都懂的樣子。
“記住,”季哥說,“這一點很重要?!?/p>
他喝了一口酒看著我,而我正拿著那根骨頭,他的狗和他一樣,也看著我,卻沒有看骨頭一眼。
“把骨頭放到它的碗里吧,”季哥說,“下不為例?!?/p>
季哥對我網(wǎng)開一面,使我很感動。
“好的,”我說,“我記住了?!?/p>
有幾次,趁季哥不在,我想帶他的狗上山去玩,每次走出去不遠,它便停下來看著我,它不會說話,但告訴了我它的意思——我只能到這里,你自己去玩吧。等我走遠了,它才轉(zhuǎn)身回去。我估計它對山上不感興趣,這不像后來的一條狗,那是一條純粹的攆山狗,它活著就是要人帶它上山,而一上山,它就變得敏銳和警覺起來。
季哥突然得了重病,人們用擔架把他抬到公路上,由縣醫(yī)院的救護車送他去成都搶救。那天跟平常一樣,我放了學跑過去,沒有看見季哥,也沒有看見季哥的狗。隔壁的知青告訴我,季哥被救護車送走了。
“狗呢?”我問。
“在公路上?!彼f。
在公路上,這是什么意思?隔壁的知青搖著頭,好像說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我當然要去,再遠我都要去,我想看看它為什么在公路上。
我趕到的時候,已經(jīng)有很多人站在公路邊。我看見季哥的狗正在公路上奔跑,它跑得很快,在大約兩公里的路上來回地奔跑。我感到不可思議,從它身上傳出的某種信號,讓我不敢靠近它。
站在路邊的人逐漸散去,而它還在公路上焦急地奔跑著。
我媽找到我時,天已經(jīng)黑了。這次她沒有罵我,甚至也沒有生氣,等我吃完飯,她說:
“快睡吧,明天要上學?!?/p>
接連幾天,我媽都到學校來接我,她是怕我又去看季哥的狗。
那幾天,所有的人都在談?wù)摷靖绲墓罚瑐鬟f著來自公路的消息。從季哥被送上車的那一刻起,他的狗便不吃不喝,一刻不停地在公路上奔跑。有人把肉煮熟后,一片一片地鋪在公路上,可它毫不理睬,繼續(xù)在鋪著肉的公路上奔跑。
那時肉很少,反正我家難得吃一次,何強家就更不用說了,十天半月吃不到一次。發(fā)現(xiàn)我家吃肉,何強就一臉不高興,甚至不跟我說話,直到他家也吃了肉,他才理我。
到星期六,算一算我已經(jīng)有五天沒見到季哥的狗了,我決定無論如何今天都要去看它。好在放學的時候我媽沒來,也許她還沒到,我背上書包趕緊朝公路跑去。
我簡直不敢相信那是季哥的狗。我看見的是一條瘦骨嶙峋、毛皮雜亂的狗。明顯地,它跑得慢了。
當它朝我站著的方向跑來時,我沖上去抱著它的脖子,并把它的頭使勁往下按,我說:“嘿——你吃呀……”
公路上還鋪著看上去仍然新鮮的肉。
它由我抱著,兩眼通紅,我感覺它很虛弱,但它始終昂著頭。一個老奶奶坐在公路邊的土包上,她彎曲著腿,兩只干癟的手放在膝蓋上,我看見她在哭。
但何強堅持說是我在哭,那天他家吃了肉,滿嘴的油氣真讓人惡心。
我媽又找到了我,當我們走上山坡,我回過頭,最后看一眼季哥的狗,而它還在公路上絕望地奔跑著。
季哥的狗終于死了,被埋在公路邊。何強說:“它一直在等它的主人,理當埋在公路邊?!?/p>
何強的表情像大人一樣,流露出些許傷感。
我不想對季哥的狗、對它的死說什么,世界上的狗都忠于主人,包括狼狗,這沒什么可說的。我只是想不通,它為什么不吃肉?很長一段時間,我躺下來,眼前就會出現(xiàn)它在鋪著肉的公路上奔跑的情景。我多次設(shè)想,假如它停下來吃了那些肉,堅持到季哥回來……我承認,那時我還小,很多事情是我無法想通的。
學校放假后,我和何強經(jīng)常去公路邊玩,我們圍著墳?zāi)棺矫圆亍⒋蚰嗾?,玩得很開心。假期快結(jié)束的前幾天,季哥回來了,關(guān)于他的狗,我想別人已經(jīng)告訴了他,可他就想聽我說。那幾天都這樣,我們坐在他的屋里,他一邊喝酒,一邊問我。我知道他想流眼淚,但不想流鼻涕,因為他只擦鼻涕,不擦眼淚。
季哥問:“它一片都沒有吃嗎?”
我說:“是,它一片都沒有吃。”
季哥又開始擦鼻涕,任由眼淚流著。
開學那天,我背上書包出門,沒有繞道,直接去了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