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
“村上工業(yè)”和村上式生活方式,人們對他的接受度已經穿過了語言和虛構的邊界。
村上工業(yè)
在東京港區(qū)南青山使館集中的幽靜地段,有一座名叫“丹麥公寓”的六層寫字樓,作家村上春樹的事務所就在樓房頂層。事務所是一個三室套間,房間內陳設簡單:一張放著電腦的窄寫字臺,一個文件柜,兩三個書架,中間是圓形餐桌,兩把椅子,沒有沙發(fā)、茶幾。與其說是一個世界級暢銷作家的辦公會客之地,倒更像一間普通的租賃公寓。2003年一個初春的晴朗下午,中國翻譯家林少華在這里和村上春樹見面。
作家的穿著和房間陳設一樣普通:灰白色牛仔褲,三色花格襯衣,里面一件黑T恤,挽著袖口,修剪出厚厚的劉海發(fā)型,再加上沒有發(fā)胖的中等個頭,“的確一副‘永遠的男孩形象”。林少華回憶:“就連當然已經不年輕的臉上也帶有幾分小男孩見生人時的拘謹和羞澀?!苯徽剷r,“村上不大迎面注視對方,眼睛更多的時候向下看著桌面。聲音不高,有節(jié)奏感。言談舉止和他作品中的男主人公——比如《挪威的森林》里邊的渡邊——差不太多,甚至說話用詞,以至語調,給我的感覺真是幾乎一模一樣。笑容也不多,很難想象他會開懷大笑”?!叭粵]有大作家派頭,也不像‘初次見面請多關照式的一般日本人?!?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3/03/slzk201708slzk20170802-3-l.jpg" style="">
就是這樣其貌不揚,甚至“走在中國的鄉(xiāng)間小鎮(zhèn)上也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人,卻創(chuàng)造了一個價值不菲的產業(yè)。1987年,村上春樹的第一部現實主義小說《挪威的森林》僅在日本就有超過200萬冊的銷量,相當于東京的每個家庭都擁有一本。從《挪威的森林》開始的“村上熱”,像潮水一樣席卷了全球。中國也是“村上”牌產品的重要消費國。自2001年來,《挪威的森林》僅在上海譯文出版社便印行22次?!逗_叺目ǚ蚩ā访媸纼赡甓嗑陀⌒?6萬冊。這在包括外國文學作品在內的圖書平均印數不足1萬冊的中國出版界堪稱“傳奇”。林少華和他見面時,上海譯文出版社剛將20卷本的《村上春樹文集》出齊,這在全世界是第一次?!白x者只看署名而不看標題的作品,只有村上春樹的書?!鄙虾Wg文出版社編審沈維藩對本刊記者說。他是《村上春樹文集》的策劃和編輯,僅經他一人之手編輯銷售的村上春樹作品就有800萬本,折合碼洋1.9億元。
在世界文學史上,不乏一些現象級的作家或者文學作品,僅以中國而言,20世紀80年代文化熱潮時的米蘭·昆德拉,或者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都曾是風靡一時的文化樣本。但村上春樹成就的是一個新現象:他不僅有《挪威的森林》這樣超級單本暢銷書,還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長銷不衰的產業(yè)鏈。從80年代開始,他的作品閱讀熱潮持續(xù)了20多年。從日本到東亞,再到歐美,“村上春樹”就像一個出版市場上的流行品牌,一本碎碎叨叨、雞毛蒜皮的薄薄隨筆——原本是傳統(tǒng)出版界的滯銷貨,貼上“村上”牌之后也能賣出好幾萬本。更重要的是,人們對他的接受度已經穿過了語言和虛構的邊界。日本學者藤井省三曾在臺北咖啡館里,發(fā)現了村上春樹輕食菜單——《且聽風吟》里的腌牛肉三明治,《奇鳥行狀錄》中的番茄起司三明治,《舞!舞!舞!》中的莫查列拉番茄沙拉以及火腿意大利面,《尋羊冒險記》中的鮭魚蘑菇雜菜飯,還有《海邊的卡夫卡》中的紀念保溫咖啡杯。貼上“村上”牌的食物,賣價比普通午餐便當價格貴3~4倍。
從“村上工業(yè)”衍生出了“村上世界”:人們根據他小說中描述的菜肴出了“村上”的菜譜,在線音樂網站上傳了村上春樹愛聽的古典、爵士和搖滾樂播放列表;日本札幌的海邊開起了幾家“海豚賓館”,一個韓國公司組織了“海邊的卡夫卡”關西旅游團,而波蘭譯者正在整理一個以東京為目的地的《1Q84》主題旅游導覽……甚至一些并不符合大眾趣味的作品,也因為他的引用而成為商業(yè)社會中的熱銷品。捷克古典音樂家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是一首并不柔和,甚至有些怪異的交響曲——緊張,激動,重疊雜亂,管弦樂隊之后有15個喇叭手,像五首曲子在同一個房間里一較高低。這首交響曲在《1Q84》中開啟敘事,并在小說中頻頻出現。村上春樹曾說,他選擇《小交響曲》是因為它完全不屬于流行音樂,但在《1Q84》出版后,這首聽起來并不舒適愉悅的交響曲流行開來,甚至世界級指揮家小澤征爾也對他表示了感謝,因為“他的唱片賣得很好”。
雖然“村上”品牌聲名日隆,村上春樹的事務所卻一直設在青山區(qū)這家外表平常的事務所內,毗鄰眾多時尚小店,但樓房低矮敦實,保留著舊日的痕跡,仿佛對周遭時髦的鄰居們不以為然。村上春樹半開玩笑地稱這里為“村上工業(yè)”的總部。儀容整潔、彬彬有禮的員工,赤腳在鋪著地毯的房間內來回走動,利索地處理著來自世界各地的關于版權、版稅、來訪、合作等形形色色的要求。
個人主義者
與這位“村上工業(yè)”的創(chuàng)始人,也是唯一的生產者見面并不容易。村上春樹對自己的生活有著近乎不近情理的低調和保護。他不上電視,不允許刊登自己的照片,不出席任何正規(guī)聚會,不參加任何社會團體,包括作協(xié),鮮有登臺演講。在京都大學的一次演講中,聞訊趕來的媒體被堅拒門外。他遠離所有文學性的群體活動,甚至連出任文學評獎評委等邀請也一概推掉——雖然他就是通過這樣的渠道嶄露頭角。他也拒絕與出版商有任何正規(guī)事務之外的接觸。林少華曾代表中國出版社與之交涉版權談版稅:“我曾透露過出版社想代以招待旅游的意思。他讓秘書轉告,錢多少都可以,但不喜歡什么招待旅游?!?003年林少華和他見面,據說是村上春樹接待中國訪客的兩次之一——另一次是1996年,他的作品在中國流行前夕,江蘇譯林出版社的葉宗敏先生為引進《奇鳥行狀錄》的版權,曾和村上夫婦見過一次。為了這次會面,葉宗敏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葉宗敏知道村上事務所的一位工作人員是俳句愛好者后,將自己創(chuàng)作的漢俳請人書寫好后送給了她,這也成為能夠直接同村上會面的潤滑劑。見面前,“因為日本媒體當時鮮有村上先生的照片,所以他的形象有種神秘感。有位日本前衛(wèi)派女詩人告訴我,村上穿的鞋子往往是不系鞋帶的,所以我也想順便核實一下。”葉宗敏對本刊記者回憶,“據說他曾做過酒吧,且在作品中屢屢出現浪漫情節(jié),見面前想象他應是風流倜儻的氣質吧??僧敶迳舷壬鷶y夫人出現在我面前時,現實的他完全打碎了我的猜度。他個頭約有1.72米,五官端正,如果非要找出他的面部特征,我覺得他的眉心比一般人稍寬一些。以前見過的日本文壇名流不是西裝革履,便是長發(fā)須或禿光頭等文藝范兒十足的裝扮,而村上先生卻是一般得不能再一般的裝束,休閑夾克、休閑褲、運動式休閑鞋。我看了,鞋子是系帶子的?!?
村上春樹生于1949年,正是日本“二戰(zhàn)”后第一個生育高峰期,社會學家將生于1947~1949年的人稱為“團塊世代”:看著電視、翻著漫畫、聽著披頭士、上大學后如火如荼投身學生運動的一代;他們占日本總人數大約5%,標志著日本“二戰(zhàn)”后的第一個生育高峰。雖然出生時間屬于“團塊世代”,但村上春樹的家庭卻略有差別。“他的父母只有兩個孩子,除了村上,還有一個妹妹。那個時候,日本人每個家庭都有五六個人,像村上這種家庭情況是很少的?!绷稚偃A說。
作為家庭中唯一的男孩子,村上春樹受到了父母寵愛但又并不算嚴格的監(jiān)管。他回憶自己所屬的神戶高中是公立的“升學高中”,每次定期測試都會將前50名的學生名單張貼出來,村上從來不在榜上,但同為中學教員的父母卻沒有因此責難他。身為高中語文老師的父親每星期天早上會輔導村上春樹日文,希望兒子對日本古典文學產生興趣,但村上春樹卻一直偏好西洋文學。雖然事與愿違,但父母還是鼓勵了村上的自由閱讀,允許他在當地的書店賒賬購買喜歡的書,只要不是漫畫和周刊就行。
村上在和父母的互動中,開始了和世界輕度摩擦的相處方式。他在學校里是一個不好不壞的中等生,既不投入精力應和學校的評價標準,也不會與他不喜歡的教育體制做正面的激烈對抗——雖然后來他在自傳中不無尖刻地批評“在學校中的最大收獲,就是明白學校不能教給自己任何東西”。高中時期的他入迷地玩麻將牌,交很多女朋友,在爵士樂酒吧和電影院里消磨時光,抽煙翹課,但保持一個說得過去的成績。第一次高考失利后,他遵從父母的意愿再次補習備考,但卻將原本報考法律系的復習目標改成了文學,并在第二年考上了早稻田大學的戲劇系。
20世紀60年代是一個動蕩的年代。村上春樹考上早稻田大學后,正好遇到學運,學校停課。村上以一個邊緣人的形象,與時代潮流若即若離。他留著胡子,長發(fā)及肩,以邋遢的扮相出現在同樣亂七八糟的校園內,有時也夾雜在學運的人群中,向警察投擲石塊,跟他們對著干,但卻從不涉入更深?!拔艺J為在設置路障和其他有組織的行動中存在不純的動機,所以我個人絕不參與?!倍笆掷忠坏烙涡惺就南敕ū旧砭土钗倚纳鷧拹骸?。
學運很快演變成了騷亂,反體制的派系之間發(fā)生內斗,在村上春樹經常出入的文學院教室里,一個不問政治的學生居然被殺害?!爸?,我和許多學生一樣,開始對運動的方式感到幻滅?!贝迳洗簶湓凇渡頌槁殬I(yè)小說家》中寫道,“當激烈的狂風掃過后,留在我們心中的只有余味惡劣的失望而已。無論當時有多么正確的標語,有多美麗的信息,如果沒有能夠徹底支持正確和美麗的精神力量、道德力量的話,一切不過是空虛語言的羅列而已。這是我當時親身體驗所學到的教訓?!?/p>
村上春樹以一種更決絕的方式遠離因失去想象力而抽象空虛,甚至包含邪惡暴力的社會潮流?!拔以俣茸呦蚋鼈€人的領域,決定在那里安身立命,也就是書本、音樂和電影這些領域?!贝髮W期間,他有一年在新宿歌舞廳一家通宵營業(yè)的店里打工,每天遭遇各色各樣來歷不明的人,學習著“可以在都會中生存下去的實用智慧”。留在學校的日子里,他通常在資料室看電影和讀劇本,在一年之內看了200部電影,甚至一度想做一個電影編劇。但最終“不再寫劇本了”。“我認識到這活兒跟我的個性犯沖,因為一個劇本到最后的影片,你必須得跟一大幫子人通力合作?!?/p>
彼時日本正處在“二戰(zhàn)”后的經濟高速復蘇期,社會的主角就是“團塊世代”。他們以集體主義的工作和生活方式,創(chuàng)造了經濟奇跡,是日本現代發(fā)展史上頗具好評的一代人。村上春樹看到的卻是社會的“空隙”和另一種生活的可能?!爱敃r的年輕人要開一家店,不像現在需要大筆的資金。所以我和那些一樣有不想當上班族、不想看上司臉色想法的人,就到處開起小店來……我想時間還留下相當多類似‘空隙般的地方,只要努力找到適合自己的空隙,就有辦法活下去。”他在22歲——大學沒畢業(yè)就結了婚,并放棄了進電視臺做一份“正式工”的機會,和妻子一起借錢開了家酒吧。
這是“團塊世代”中的青年村上春樹的選擇。和他后來作品中的主人公有相似之處:邊緣,看似溫和卻又堅定地獨具個性。他的好朋友、哈佛大學日本文學教授杰·魯賓稱他為“頑固的個人主義者”,村上春樹接受這個標簽并引申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我是個太過于個人的人。在我個人身上,有我自己固有的vision,并在那之上進行賦予形式的固定過程。為了維持那過程所形成的總括生活方式中,就有不得不個人化的地方,不這樣的話我無法好好寫東西?!?/p>
村上的文體
1979年,村上春樹開始寫自己的第一本小說。那時他經營的酒吧剛度過最艱難的時期,貸款接近清償,還搬到了市中心一個更大的、客源更多的地方。深夜打烊后,他就在廚房的桌上開始寫小說。
為什么人生出現這樣的一個轉折?村上春樹在《身為職業(yè)小說家》中做了一個非?!皞€人主義”的解釋:“為自己而寫。我想某種意義上這是事實。尤其半夜在廚房的桌上寫第一本小說時,我大概只意識到自己‘是否心情變好地寫著小說……我想其中可能含有自我療愈的意味。”“深夜里在廚房的桌上,以新獲得的自己的文體寫小說時,簡直就像得到新的工作道具時那樣,興奮得心怦怦跳,非??鞓?。至少我在30歲前所曾感受到的心的‘空洞般的東西,似乎已經被好好地填滿了?!边@種為了取悅自己,讓自己心情愉快的寫法,產生了一種看似松散的特別文體。如何找到這種文體,也是一段獨屬于“村上”的故事。
村上的少年到青年時代是在阪神間地帶長大的。那時大阪到神戶是日本主要工業(yè)地帶之一。神戶作為日本最早開放的五個港口之一,是西洋文明在日本的窗口,日本首個鐵路隧道、首個咖啡廳、首瓶波子汽水、首個水族館、首個高爾夫球場、首個日本國內生產的蒸汽機車、首個爵士樂隊等眾多新事物都出現在神戶。1889年,神戶施行市制,成為日本最早的一批市。1905年,阪神電氣鐵道開通了神戶至大阪的鐵路,這是日本首條都市間鐵路。隨著鐵路的開通,神戶和大阪之間的經濟活動變得更為活躍,更開啟了阪神間摩登的時代。
村上春樹便在這既有日式依山傍海,又有美式燈紅酒綠的阪神間度過了自己從少年向青年的過渡時代。少年村上穿著Van夾克,聽音樂會,去舊書店物色廉價軟皮書,泡爵士酒吧,也可以在藝術電影院看新潮影片;或者去城市盡頭防波堤外的海邊,游泳、釣魚,領著狗散步,或者一動不動靜靜坐著,或者半夜從家里溜出來和同學一起跑到海邊,撿來漂流木,升起篝火。更多的時候是去城市南口的商業(yè)街,市立圖書館就在這附近,在閱覽室里一本接一本貪婪地翻看各種各樣的少年讀物。
他聽了相當多的60年代搖滾樂和爵士樂,喜歡《移動標靶》中保羅·紐曼的美式硬漢形象,以及大量閱讀美國當代作家的作品,高中時還開始自行翻譯喜歡的美國作家的作品。他對美國流行文化的熟稔在他的作品創(chuàng)作時清楚地表現出來。村上在寫處女作《且聽風吟》時,因為走出校門后一直忙于酒吧的生計,幾乎從未提筆,一開始寫得異常艱難。因為“不知道怎么用日語寫作”,于是買來一臺英文打字機打出開頭,用自己能掌握的簡單的英語語匯描述想法,然后再翻譯成日文。
這是村上寫作的開始。從日文和英文的夾縫中,他尋找到了自己的文體——富于節(jié)奏感的短句,用字直率不迂回。一開始這種文體并不受人尊重。他的一位高中同班同學來他經營的店鋪,評價他的處女作:“如果是那種程度的東西就行的話,我也會寫?!薄氨贿@么一說,當然有點不高興,但同時也坦然地想到,或許正如那家伙所說,那種程度的東西,或許誰都能寫?!贝迳洗簶浠貞?,“我只是把腦子里浮現的東西,用簡單的語言順順地寫下來。困難的文字、精煉的表現、流利的文體一概沒用,說起來就像‘松松散散的東西那樣。但無論如何,那就是我的出發(fā)點,我從那所謂松松散散、通風良好的簡單問題開始,花時間在每一部作品中,一點一點加上自己的肌肉,結構更立體……小說的規(guī)模也逐漸加大?!?/p>
1989年,當林少華作為中國第一位翻譯村上作品的人,開始翻譯《挪威的森林》時,給他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村上的文體?!翱吹健杜餐纳帧?,我發(fā)現日本文學還有這么好玩兒的東西?!痹浿餍奕毡竟诺湮膶W的林少華回憶,“日本古典文學的主要創(chuàng)作隊伍,一是女性,二是和尚。日本沒有科舉制度,男人書讀得再好也不能做官,就出家當了和尚,他們都是遠離塵世的。我讀書時看他們的作品,一點都不好玩,那么消極,那么郁悶,色調那么陰暗,個人的小事說得沒完沒了,濕漉漉黏糊糊的,一點都不痛快,沒有男人氣?!钡迳系奈捏w讓他覺得“很有趣,他的情節(jié)推進相對快,語言也相對簡潔明快,節(jié)奏感很強”。
林少華能隨口說出各種“村上式”的比喻:“他一直用手指擺弄耳輪,儼然清點一捆嶄新的鈔票?!保ā段?!舞!舞!》)“說到這里,話語突然不翼而飛,就像誰從遠處把電話機插頭拔掉一樣?!保ā段?!舞!舞!》)“公路上方漂浮著白骨般的一彎曉月。”(《斯普特尼克戀人》)“白光光的月如懂事的孤兒一般不聲不響地浮在夜空?!保ā端蛊仗啬峥藨偃恕罚按迳显谖捏w上不斷地出新?!绷稚偃A說,“他的文體具有一種普世性的滲透力。他的獨特喚起了人類的心靈感受,觸動了共同的心靈最敏感的部位。村上春樹文體上的獨樹一幟別人模仿不了。昨天說孤獨是這樣說,明天又有新的說法。”
“他關注別人沒有關注的青年人的東西。比如說,我們兩個人抽了256根煙頭,你會去數嗎?但他會想到這樣一種表達方法。他想表達的內容有的別人也說過,但表達的方式上,只此一家。他用非常機警的、巧妙的、有樂趣的,甚至玩世不恭的方式去表達。就是林少華說的‘文體?!鄙虾Wg文出版社編審沈維藩對本刊記者說。這種文體不僅具有爽快輕盈的“西洋味兒”,更重要的是,他的文字中有股在美式文化浸淫下,多年體制外生活的那種無所束縛的勁頭。“村上更有現代性。他破除了很多規(guī)矩,甚至可以說沒有規(guī)矩?!绷稚偃A說,他對性的描寫,細致但又坦然,成名作《挪威的森林》甚至一度被當成色情文學,遭到一些評論家的詬病。村上春樹的回應輕描淡寫:“正常的性生活就是這樣的,如果這樣寫會被批評,我很懷疑他們(批評者)的性生活是怎么樣的?!?/p>
挪威森林的流行
1988年,林少華在日本留學期間,正逢《挪威的森林》出版?!叭瘴脑娴摹杜餐纳帧飞媳臼羌t色,下本是綠色,每次去書店一紅一綠碼了兩堆,但我沒注意。同學給我送了上本,我才勉強買了下本,放在書架上沒有看?!绷稚偃A回憶,“當時只知道村上春樹這個名字,對他沒什么印象。村上春樹1979年發(fā)表處女作《且聽風吟》,10年間在中國悄無聲息。在那個年代里,我們這一代人對日本文學乃至日本文化都不太看得上眼,覺得日本古典文學就是中國文學的一個分支?!倍杜餐纳帧分忻鑼懙奈镔|豐富的都市生活,距離尚未大規(guī)模城市化的中國又太遠。林少華留學回國后,在暨南大學任教?!按髮W老師每個月工資是71.5元,我當時入不敷出,捉襟見肘。”為了補貼家用,他開始為漓江出版社翻譯《挪威的森林》。林少華翻譯了一個寒假,1989年夏天,《挪威的森林》在中國大陸出版了。初版3萬冊,一年后加印了3萬冊?!?0~90年代是出版的黃金時期,所以《挪威的森林》的印數只能算一般,市場表現很平庸?!绷稚偃A說。
日本學者藤井省三曾分析過村上春樹作品在東亞的流行法則,其中有一條叫作“經濟趨緩法則”,即“村上熱”從日本蔓延到東亞各國,時間大多是在某個地區(qū)經濟經歷過一輪高速發(fā)展后的回落期。他分析說:“改革開放政策在加速后,中國國民生產毛額(GDP)成長率在1992年創(chuàng)下14.2%的紀錄。到1995年為止都維持在10%,但1996年變成9.6%,開始顯露出衰退的陰影。另一方面,全國每人國民生產毛額從1978年的人民幣379元增加到1999年的9546元。就上海和北京兩大城市而言,人均國民生產毛額分別增加為人民幣3.0802萬元和1.9803萬元,已經接近60年代末《挪威的森林》流行時代的日本經濟水平?!?/p>
村上春樹作品中的那個物質豐富,既給予個體種種生活的空隙但又給人無盡虛無感的世界開始在中國出現了。上海是對全球性都市文化響應最為熱烈的城市,南京路上有了哈根達斯冰淇淋店,看地下電影、去咖啡廳這些都市生活方式也在年輕人中流行。這一年,一本名為《格調》的講述都市生活指南的書開始熱銷,《挪威的森林》也在這一年迎來了第一個銷售高峰,上海是表現最為突出的城市?!皫缀鮾蓚€月左右加一次貨?!蓖粽髮Ρ究浾呋貞?,他當時是《挪威的森林》一書的責任編輯?!澳且荒瓿霭媪?0萬冊。有的書商甚至以車皮為單位來要貨。一個車皮就是1噸的裝箱量。”
此時距《挪威的森林》在中國面世剛好10年。對國內此時出現的第一輪“村上熱潮”,林少華是這樣解讀的:“經過了10年,大家對村上春樹的認識有了深化。隨著大學畢業(yè)生的增多,白領的增多,人們的生活在經濟上相對寬裕些了,接受村上文學的土壤層變厚了。新時期相對寬松的人文和政治環(huán)境促進了人們自我的覺醒,經濟的快速發(fā)展又為自我的生長提供了物質土壤。而村上的高妙之處恰恰在于,他總是輕輕提醒我們——你的自我果真是你自己的嗎?或者說你的心靈果真屬于你自己的嗎?里面的觀念沒有被置換過嗎?你的自我沒有被鋪天蓋地的商業(yè)信息所俘虜嗎?用村上的話說,你真的需要開‘奔馳、真的需要穿皮爾·卡丹、真的需要戴勞力士嗎?進一步說,你沒有為了某種利益或主動或被動抵押甚至出賣自我、你的心靈是自由的嗎?一句話你的自我是否是本真的自我。曾幾何時,我們中國人用不著‘自我那勞什子,因為有人替我們思想、替我們決定,甚至替我們組織家庭,我們只要跟著齊步走喊口號即可。沒有自我,也就沒有孤獨。有了自我,就有了孤獨。可以說,孤獨是自我意識這一現代性的必然產物?!?/p>
2001年,《挪威的森林》的版權轉到上海譯文出版社,沈維藩重新包裝出版了這本書?!拔抑馈杜餐纳帧肥撬谌毡举u得最好的作品,我想要在這里尋找突破口。讀譯文的時候我能敏感地覺得漏了一些東西,少男少女到了最后激情的地方,林少華先生在80年代故意地略去了,不敢翻譯,但我覺得沒關系,可以補上??傋謹凳遣欢嗟?,但是點點滴滴散布于全本,可以算是一個新譯本,我就加上了‘全譯本三個字。2001正式出版,發(fā)了30萬冊,就此一炮打響,之前它出了10年也只賣了20萬本。”沈維藩對本刊記者回憶。這是他編輯生涯中頗引以為豪的事情?!皬倪\作上來說,《挪威的森林》是我最成功的。我沒有花很多錢去宣傳,而是靠書本身的魅力,與現實的契合度,讓媒體找到我們,幫我們宣傳。”
“村上春樹有他機智的東西,他寫的東西就是我們這個時代,至少和‘北上廣是一樣的。”沈維藩對本刊記者說,“《挪威的森林》以及早期的四部曲《且聽風吟》《1973年的彈子球》《尋羊冒險記》和《舞!舞!舞!》是一個類型。這個類型中,時代的背景是1989年泡沫經濟崩潰之前,這個國家蒸蒸向上,新舊觀念的交鋒是最活躍的時候。這和改革開放時的中國是相似的。村上的讀者大多是青年人,《挪威的森林》的主人公從京都到東京,從保守的城市走向開放的城市,一男一女孤零零地走到這樣的地方,我們多少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必然會受到冷遇,想要抱團取暖,有的人抱不到,這時候該怎么生存?《挪威的森林》里有答案。他最了不起的是‘把玩孤獨,而不是逃走。村上春樹作品中的主人公沒有離開都市,最后都留在了城市里。他的處女座《且聽風吟》中的角色‘鼠對社會非常不滿,但他還是留在了社會上。村上提出了一個嶄新的觀念,這個都市我闖進來了,就是我的故鄉(xiāng),都市沒有泥土也是故鄉(xiāng)。小說中洋溢著這樣一種氣息,這種氛圍抓住了讀者?!?/p>
自我挖掘和產業(yè)鏈
從1982年,也就是開始寫作的3年后,村上春樹關掉了酒吧,一改開酒吧時晝伏夜出的生活習慣,早睡早起并每天跑步,從“業(yè)余興趣”般地寫作,正式轉為一個職業(yè)小說家。結束經營正在走向好轉的生意,這個舉措遭到了不少身邊人的反對,但村上仍然像以往一樣堅持自己的決定,他后來在《身為職業(yè)小說家》一書中解釋了為什么要這樣做:自己開始寫作時,并不是要寫一部給大眾認可的東西,而是為了自己高興。趴在深夜廚房的桌子上,“自我療愈”般寫著讓自己心情愉快的東西。“讓活著的過程中難免產生的各種矛盾、偏差、扭曲,得以消解或升華?!薄叭绻约簩懼鴷r覺得快樂,想必在什么地方也一定有讀者讀了會感受到同樣的快樂?!边@種創(chuàng)作立場下的作品出乎意料地受到市場熱烈回應,之后他卻開始反省這種純粹為自己高興而寫的基本立場。“我想以‘心情愉快有什么不好的寫作,當一個職業(yè)作家,日后會在什么地方走入死胡同?!彼M麑憽皟H僅為了滿足自我”之外的東西,“更有深度和大器”的作品。
這是村上春樹對自己深度挖掘的開始。作為一個深居簡出的“頑固的個人主義者”,村上春樹的寫作靈感大多不是來自于對外部世界的直接探索,更多來自于內心。他相信通過對內心的深度挖掘,能打通與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2003年,當林少華和他見面時,他就曾這么解釋自己閉門謝客、離群索居的生活和寫作方式:“我認為人生基本是孤獨的。人們總是進入自己一個人的世界,進得很深很深。而在進得最深的地方就會產生‘連帶感……應該深深挖洞,只要一個勁兒往下深挖,就會在某處同別人連在一起。”這種挖掘是像一部機器那樣,在嚴格的規(guī)律下進行的。村上春樹過著僧侶般嚴謹的生活。他一般在早晨4點鐘起床,工作5至6個小時。下午的時候跑步10公里或者游泳1.5公里(或者兩樣都干),然后讀一會兒書,聽聽音樂。晚上9點鐘就寢。每天中午他在沙發(fā)上打個小盹,身體進入休息狀態(tài)約半小時后會自然醒來。30年來,他將身體訓練成一具非常精準的“時鐘”?!拔颐刻熘貜瓦@種作息,從不改變。這種重復本身變得很重要,就像一種催眠術,我沉醉于自我,進入意識的更深處。不過,要把這種重復性的生活堅持很長時間——半年到一年,那就需要很強的意志力和體力了。從這個意義上講,寫大部頭小說就像救生訓練一樣,體力和藝術敏感性同樣重要?!彼诮邮堋栋屠柙u論》記者的采訪時這么說。
為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深度和格局而嚴苛的生活方式,卻讓村上春樹在寫作者之外,多了一個維度——一個過著簡單、自由、健康生活的現代人,而且這種生活方式看起來是可仿效可追隨的。不僅他在極其自律的生活方式下挖掘出的虛構世界吸引了一批讀者,這種極其自律的生活方式本身也吸引著一批向往個體自由,卻又不知如何到達的“有閑階級”們。從這個角度說,他提供了一種個人主義者面對孤獨和迷茫時的生存方式。從他關掉酒吧,自我挖掘開始,也是他成為一個“產業(yè)”的開端。在連續(xù)幾十年像機器一樣的精準運轉中,村上春樹用各式各樣的內容來填充每天5~6個小時的寫作時間,每部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間歇,他會做翻譯,寫由一個小念頭生發(fā)的短篇,或者干脆就是碎片式的生活隨筆。在這些隨筆中,他將自己對生活的感悟,一些看似不起眼的事情,用村上式的眼光和文體加以描述,很多時候,他自己的生活就是描寫的對象?!按迳鲜缴睢背蔀椤按迳稀碑a業(yè)鏈中一類特別的產品,成為現代“有閑階級”們熱衷探索,并竭力追隨的世界。
“村上春樹是一個在市場上相對好操作的作家?!鄙蚓S藩對本刊記者說,“他很勤奮,每年不管長短,都有作品出現在公眾視野,保持著很好的曝光度?!?003年,當他出任村上春樹作品的中方編輯時,他面臨著一個難題?!霸谌辗降膱猿窒拢覀冎荒芤淮涡再忂M17部村上小說的版權,通俗地說,就是買進了‘統(tǒng)貨。那里面有長篇小說,有短篇小說集,還有文字單薄的插圖本,有‘精品,也有不那么‘精的‘品,我們又如何使后者也暢銷起來呢?據說,日方在與我社聯(lián)系之前,先把這批書推薦給了譯林出版社,而譯林就是因為在這一堆‘統(tǒng)貨面前犯了難,最終放棄了版權的引進?!鄙蚓S藩對本刊記者回憶。但因為都市讀者對“村上”牌生活方式的認可,最終這批“統(tǒng)貨”在市場上有很好的表現?!跋矚g村上的大概分兩類人,一類是喜歡《挪威的森林》的人,一類是喜歡村上的人?!鄙蚓S藩對本刊記者說,“我們將這17本書分批出書,每隔一段時間就給‘村上迷們帶來驚喜,造成了兩年時間的持續(xù)效應,到2002年底,20部村上小說出齊的時候,‘村上春樹這個品牌可以說已經在讀者心目中樹立起來了??紤]到村上正值創(chuàng)作的盛年,每隔兩三年總會有新作問世,但我們也不能坐等新作,讓‘村上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冷卻下去,從2003年起,我們又引進了10多種村上的彩圖書、隨筆集、游記、紀實文學,以使這條村上作品的‘出版鏈始終延伸著?,F在彩圖書和隨筆集已經陸續(xù)出版,雖然只是些小書,而且并不如小說精彩,但總能銷出1萬冊以上?!?/p>
來自戰(zhàn)場的震動
1991年,村上春樹和妻子離開日本,前往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擔任客座研究員。
當時日本正是經濟相當景氣的年代,要在日本以一個寫文章的身份活下去,也不是太難。出版業(yè)相當活躍,股價一路飆升,不動產價格節(jié)節(jié)高漲,到處金錢泛濫。寫作的人也不斷獲得邀稿。但對向來想和社會潮流保持距離的“個人主義者”村上來說,卻不是欣然樂見的環(huán)境。因為已然在市場上獲得的名氣,他也不斷接到一些“肥美的”工作邀約,有富豪邀請他去自己的古堡中寫作,也有雜志提出了報酬豐厚的周游世界寫作邀約?!坝兴^人心浮動,不是能安靜坐下來,花時間寫長篇小說的氛圍。如果待在這里的話,或許不知不覺就被寵壞了。我想置身在比較緊張的環(huán)境,去開拓新的邊境。”他在自傳中回憶。
決定離開日本時,正值海灣戰(zhàn)爭爆發(fā),出發(fā)前去美國領事館領取簽證時,村上春樹在出租車里就聽到美軍用導彈襲擊巴格達的消息。到達美國后,發(fā)現舉國上下都彌漫著濃重的戰(zhàn)時氣氛,人們熱衷于對戰(zhàn)事表達觀點,日本因為沒有派出自衛(wèi)隊參戰(zhàn)也遭到了美國“憤青”的攻擊。村上春樹用村上式的幽默和調侃語氣將在美國街頭的見聞,寫進了隨筆《終究悲哀的外國語》。但這段時間的經歷給他的震動遠不是一本隨筆集中的一篇短文那么簡單。在一次接受美國媒體的采訪時,他承認客居美國的那段時間,感受到了強烈的震動,對自己身為日本人的角色有了更深的意識。“當我在日本寫書時,我想逃離那里。一旦真的逃出來,我開始想,我是誰?作為一個作家我是誰?”“當你離開日本之后,日本在你眼里是什么樣的?”在這次采訪中,美國記者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村上春樹在長時間的沉默后說:“這話題太大了?!薄澳茉囋囉萌照Z說嗎?”“即使用日語,也很難說明白。對我來說要講明白這個實在是太沉重了。我們換個話題吧?!?/p>
但他用一本書做了回答。他寫了以諾門罕戰(zhàn)爭為背景的長篇小說《奇鳥行狀錄》。這是一場“二戰(zhàn)”時期日本和蘇聯(lián)在中蒙邊境的諾門罕地區(qū)進行的一場戰(zhàn)爭。雙方調用了除海軍以外的所有兵種和現役裝備,盡出主力大動干戈。日本戰(zhàn)敗,向西侵略的企圖自此落空,不得不放棄北進政策而選擇進攻太平洋。諾門罕戰(zhàn)役因此被日本史學家稱為“日本陸軍史上最大的一次敗仗”。村上春樹在普林斯頓的圖書館里偶然看到了關于這場戰(zhàn)役的不少著作,并以此為靈感開始了長篇小說《奇鳥行狀錄》的寫作。在完成這套書的前兩部后,他還去了一趟蒙古和中國交界的諾門罕戰(zhàn)場,并從戰(zhàn)場上帶回了一些當年的遺留彈片。在旅途快結束的一個深夜,他感受到了強烈的震撼?!吧钜剐褋?,整個房間就好像被裝進拼命翻滾的混凝土攪拌機一樣上下急劇振動。所有東西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漆黑中咔咔作響。我從床上躍起,準備開燈。但由于劇烈晃動,甚至站在床上都不可能。我踉踉蹌蹌摔倒,而后抓著床頭好歹坐起。我想肯定來了大地震,一場要讓整個世界土崩瓦解的強烈地震?!边@是村上少有描述的他個人體驗的靈異經歷,也可以說他在挖掘個體的“深井”中與這場戰(zhàn)役相遇了。這場戰(zhàn)爭中包含著日本社會的封閉性,以及在這個封閉組織中普通人被作為無名消耗品的“極差的效率性”。“對這種極差的效率或非合理性,我們或許可以稱為亞洲性。”他在記錄這次戰(zhàn)場游歷的書中寫道。村上在研讀諾門罕戰(zhàn)役時,持續(xù)感到了一種恐懼——即便在經濟繁榮的和平年代,這樣的封閉性和理念仍然存在于日本社會中?!皫资昵澳菆鰬?zhàn)爭距離我們并不遙遠。懷抱著的某種令人窒息的封閉性總有一天會以不可遏制的強大勢頭將其過剩的壓力朝某處噴發(fā)?!?/p>
村上春樹曾經說自己的目標是“把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雷蒙德·錢德勒放在同一本書里”,就是既不讓文體變得過于厚重,但作品又要有足夠的深度和厚度。在《奇鳥行狀錄》中,他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自己的理想,他的譯者、出版商和讀者都看到了他的轉變。上海譯文出版社編輯馮濤曾是村上春樹的愛好者,也是哈佛大學教授杰·魯賓《洗耳傾聽:村上春樹的世界》一書的譯者。他說自己翻譯這本書的原因是“因為當時喜歡村上春樹,也想知道為什么喜歡他”。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他提到了書中的最后一章“瞻望未來”:
村上春樹希望能創(chuàng)作一部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綜合性”的作品,用英文說是“comprehensive”,也就是復雜的、多層次的、多聲部的、多元的小說。《奇鳥行狀錄》是他最接近“偉大”的作品,我本來希望他能在下一部作品中讓我們看到他能達到的高度。
迷人的村上生活方式
村上春樹有一個網站,他在上面和讀者交流,回答他們關于工作、感情、家庭、成長等各式各樣微不足道,但對個體來說又非常確實的情緒性問題。這些零零碎碎的問答也被出版商收集起來,做成了“村上”產業(yè)鏈上的一本小問答集出版。網站上還曬出村上小說中描寫的鰻魚飯、雞尾酒,以及村上自己的工作室,用數字一一標明了工作室中的物品:一個從瑞士帶回來的簡單但醒目的紅色馬克杯;美國超市買的一大把黃色黑條鉛筆,斜插在涂鴉玻璃杯里;臺燈座上是來自斯洛文尼亞的雕刻著黃蜂的大理石擺件,還有從柬埔寨帶回來的木制佛腳,臺燈邊是村上最喜歡的養(yǎng)樂多棒球隊的投手玩偶。靠墻則是整壁黑膠唱片,網站上以村上的口氣標注著:“我有1萬張黑膠唱片,以及很多CD,沒有數過。絕大多數都是爵士?!?
這些細碎的物件,代表著一種迷人的“村上式生活”。在村上春樹獲得巨大的商業(yè)成功后,他幾十年如一日過著這樣平穩(wěn),但不失優(yōu)雅的生活?!霸诔鞘谢杆侔l(fā)展的中國和世界中,人們對于自我的認識,對于自己與世界的關系有些疏離,但又要發(fā)生一些關系,和每天喝水的杯子、煮飯的鍋、穿的睡衣都要有關聯(lián),村上對于這些細節(jié)的描寫是非常細膩的。因此他能受到現在的年輕人,‘hipster一代(城市時髦人士)的歡迎。你和身邊的其他人,和周圍一切的關系都變得無比重要,無比密切,你的意大利面,你的棉麻睡衣,你的沙發(fā)質感,你在跑步時談論什么,村上對這方面的應答是準確的?!瘪T濤對本刊記者說。他小說中的主人公都是離群索居,幾乎沒有什么社會關系,有的甚至連工作都沒有,卻都過著像模像樣、有大量物品和細節(jié)支撐的精致生活。“他會熨襯衣,煮意大利面,不巴結,不逢迎,獨立自主,會讀雷蒙德·卡佛、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個有趣味的、有疏離感的、有一點與眾不同的都市形象。他的語言,到人物形象,到情節(jié)設定,到他表現出的與眾不同、遺世獨立,都非常迷人?!?/p>
迷人的“村上式生活”和由此衍生出的“村上”牌產品,對大眾有相當大的吸引力,但對一個寫作者來說,卻有不同的故事?!按迳洗簶涫瞧狡椒€(wěn)穩(wěn)的一個人,滿足的是‘小確幸,這個詞就是他造出來的?!鄙蚓S藩對本刊記者說,“從傳統(tǒng)意義上來說,偉大的作家應有對人類的觀察。比如托爾斯泰,他要解放農奴,解放人性,而不是說僅僅對一個農奴好一點。村上春樹是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但不是一個巨匠。他對日本民族的反省是一個整體的反省,但不對具體的事情做判斷,和大江健三郎差得很遠。他隔著玻璃看討飯的人,而不是走到討飯的人邊上。他的探索性是不強的,偶爾去蒙古闖蕩了一下,寫了《奇鳥行狀錄》,往一個新的方向去了,但后勁就沒有了。這是很遺憾的事情?!痹谕瓿伞镀骧B行狀錄》后村上春樹曾回到日本采訪了很多東京地鐵“沙林事件”的受害者,寫了《地下》,并在此基礎上寫出了他迄今為止篇幅最長的小說《1Q84》?!霸诓稍L一位受害者時,當采訪進入到一個比較關鍵的時候,他對受訪者說:‘我能不能看看你的手?日本的正統(tǒng)作家就批評他,在這么嚴肅的時候,為什么要打岔?”沈維藩對本刊記者說。
盡量少與世界發(fā)生摩擦,是“個人主義者”村上春樹的一個特點,既成就了他,也限制了他。出生于一個中產家庭,從小受到父母寵愛,幾乎沒有什么傷痛的經歷。中年時獲得了極大程度的市場認可,因此也獲得了舒適穩(wěn)定且少與人交往的生活權利。他在回顧曾對他造成重大搖撼的中蒙邊境諾門罕之行時,也曾對旅途中的“村上式生活”遭遇的種種不便有頗多記述:喝不上好喝的咖啡,所以不得不自己隨身攜帶保溫杯,在火車單間里泡青山大坊牌咖啡豆。從大連開始被塞進擠得連廁所都去不成的,堪稱中國式混亂極致的滿員硬座車,累得一塌糊涂。對中國城市交通異乎尋常的極度混亂真目咋舌,根本不想在這樣的地方開什么車……
馮濤在30歲之后“離開”村上春樹?!按迳显谥心陼r取得了巨大的商業(yè)成功,他的生活很順暢,失去了體察生活的機會?!瘪T濤對本刊記者說,“他發(fā)表耶路撒冷的宣言,寫《奇鳥行狀錄》,做《地下》的采訪,可能是在尋找一種新的突破,在此之前,他自己也說,《挪威的森林》之前,他為5萬人寫作,《挪威的森林》之后,他有了50萬讀者,好像走在大街上所有人都認識他,他說他不喜歡這個狀態(tài)。他到底喜不喜歡我們不知道,他總之嘗到了成功的好處和壞處。他后面的幾次轉向是很自然的,他一定要去尋找新的水源,但他之前局限于自己的世界,他想去探討日本民族的惡、邪教的本質,但他的處理方法和原來還是一樣的,他還是在原地打轉,并沒有做到真正的突破?!?/p>
“村上春樹的格局肯定是不大的。《奇鳥行狀錄》在思想性、藝術性上是巔峰的作品,偶爾沖擊一下是可以的,但這不是他玩得熟練的東西,起不到定調的作用。他最擅長的還是對人心靈感受的描摹。他想沖擊個體與社會、個體與歷史、個體與體制的關系,在我看來,《奇鳥行狀錄》是這樣的,但《1Q84》是不成功的?!狈g家林少華對本刊記者說,“政治不是村上的強項?!?Q84》想談墻與蛋的關系,但這不是一個非黑即白非善即惡的問題,村上春樹意識到了,所以他想寫善與惡的中間地帶,他沒有超越之前的作家。村上春樹對歷史、政治、社會的認識沒有深入到那種程度,他自己的個人經歷是比較平淡的,生命最深處的痛他自己沒有體驗過?!?/p>
關于諾獎的疑問
“有人說,如果日本再有一位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那么很可能是您。您對此怎么看呢?”
“可能性如何不太好說。就興趣而言我是沒有的。寫東西我固然喜歡,但不喜歡大庭廣眾之下的正規(guī)儀式、活動之類。說起我現在的生活,無非乘電車去哪里賣東西,吃飯,吃完回來。不怎么照相,走路別人也認不出來。我喜愛這樣的生活,不想打亂這樣的節(jié)奏。而一旦獲得什么獎,事情就非常麻煩。因為再不能這樣悠然自得地以匿名性生活下去。
這段對話發(fā)生在2003年那個初春的晴朗下午,林少華與村上春樹初次見面時。那時的村上春樹剛年過五十,但“體形同小伙子不相上下,胳膊上的肌肉一塊塊隆起,手掌十分粗碩,很難想象這樣的手會搗鼓出那般精巧細膩的文字”。他的作品也散發(fā)著諸如此類的自然,歸屬不明的氣息。他被輿論列席于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質疑也接踵而來。村上春樹是清淺的小資作家,還是足以沖擊諾貝爾獎的嚴肅作家?村上春樹的作品是商業(yè)社會中低卡里路的文字消費品、滿足人性淺層需求的高級安慰劑,還是對人心和社會黑暗的真誠挖掘和叩問?在之后的十幾年里,他的商業(yè)成功與這些疑問一直纏繞在一起。2010年,他完成了自己迄今以來最長的作品《1Q84》。這本書在美國發(fā)行時,《紐約時報》記者專程去了日本采訪村上春樹。他在報道中如此評價這部“厚得像電話黃頁的書”:“村上已經說了好幾十年要努力寫一本他所稱的‘包羅萬象的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那么厚的書,《卡拉馬佐夫兄弟》正是他的藝術標準之一(這本書他讀了四遍)。這似乎就是他在《1Q84》中嘗試的:一本宏大、第三人稱、包容一切的巨型小說。這是一本充滿了憤怒、暴力、災難、奇異的性行為和神奇的新現實的書,一本似乎想要把握日本所有內在的書——即使有一些笨拙的地方(也許正是因為笨拙),這也是一本能令你在閱讀的時候為一顆人腦所能容納的所有奇思贊嘆的書。”
這本書的出版讓“村上”產業(yè)又到達一個商業(yè)上的高潮。在YouTube上,可以看到這本書的精美宣傳片,有的書店打算在這本書發(fā)售當天開業(yè)到半夜。在中國,一個新晉的出版社用100萬美元搶到了《1Q84》的版權——這還僅僅是預付費,超過了之前所有的費用。書以精裝裝幀,這是以出版界的語言表達了對“村上”品牌的定義——這不是廉價的快銷品,而是具備收藏價值的“經典”。
當他的作品在商業(yè)社會中越來越炙手可熱時,人們還在用一種文學之外的方式關注和評價他。他被掛上全球最大的博彩公司立博的網站首頁,和“歐洲杯法國是否能戰(zhàn)勝意大利?”“英國凱特王妃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特朗普和希拉里誰能當上下屆總統(tǒng)?”這些重大的八卦碎片輪流出現在網站首頁,招徠大量熙來攘往的投注資金。每年10月,這個網站上就會掛出村上春樹大多排在榜首的諾貝爾文學獎賠率榜,并提出一個疑問:“村上春樹是否能獲獎?”這個疑問隨著諾獎年年花落別家,如今越來越像一個商業(yè)社會的笑話。他純粹“個人主義”的生活方式和創(chuàng)作方式,既吸引感染著大眾,成就著商業(yè)上的成功,也可能在文學評價上成為局限和否定他的理由。
“對于我,最重要的是讀者?!?003年那個下午,村上春樹這么回答林少華的提問,“例如《海邊的卡夫卡》一出來就有30萬人買。就是說,我的書有讀者跟上,這比什么都重要,至于獲不獲獎對于我實在太次要了。我喜歡在網上接收讀者各種各樣的感想和意見,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回信就此同他們交流。諾貝爾獎那東西政治味道極濃,不怎么合我的心意。”
在近來出版的《身為職業(yè)小說家》一書中,針對“文學獎”,村上春樹又以一種看似無力,但更為“個人主義”的方式再回答了一遍:“在這里我最想說的是,對作家來說,比什么都更重要的是‘個人的資格。獎終究只能扮演從側面來支持那資格的角色……獎的價值因人而異。其中有個人的立場,個人的情況,個人的想法及生活方式。無法一視同仁地對待和評論,我對文學獎想說的,只有這些事情。不能一概而論,也希望大家不要一概而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