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灰是條好狗，大隊院里的人都這么說。

老灰是條老母狗，個頭小，奶子長，下點(diǎn)雨或化點(diǎn)雪，那奶子上就全是泥點(diǎn)子。但它從不計較，風(fēng)雨無阻，整個大隊院里，就它歡騰。

大隊院里的人沒人記得清老灰是什么時候定居在大隊院里的，人們大都上了年紀(jì)，記性不太好，但有個相對年輕的劉爺爺說，自從三年前市里安了兩個并排的大號垃圾桶后，就有老灰了。

其實(shí)那時老灰還不叫老灰，叫老狗。一開始，沒人瞧得起老狗。那兩個大號垃圾桶，每到包括父親節(jié)、母親節(jié)在內(nèi)的年節(jié)，的確會有整條的魚、成只的雞、沒啃幾口的豬蹄子堆積成山，但把生活目標(biāo)定位在“混口飯吃”的，大部分都是老鼠和貓，你，一條節(jié)操了大半輩子的老狗也為此折腰，難怪大家瞧不起。但后來就不是那回事了，節(jié)日過后，面對空空的垃圾桶，勢利的貓和恬不知恥的耗子都一哄而散的時候，這條老狗卻不曾離開大隊院半步。

老灰真正的名頭，來自于小灰。小灰是大隊院里不多見的孩子之一，這小子皮實(shí)，仗著父母常年在外打工不在身邊，唯一的奶奶又年邁多病，這一月的小學(xué)生涯基本上由著性子天天遲到、早退、曠課，這天看來實(shí)在是無聊極了，早早地回到大隊院里，站在垃圾桶前，折了一條鮮樹枝，想戳院墻下的一根裸露的電線，那電線的裸點(diǎn)上，總動不動地閃火花，像春節(jié)爸爸買回的火花棒。關(guān)鍵時刻，就被老狗給一頭撞了出去！這老狗是吃過電線的苦頭的，現(xiàn)在鼻頭上還有個銅錢大的燎泡呢。這一幕正好被倒垃圾的小灰奶奶瞧見，老人看了看那灰不溜秋的狗鼻子，看了看那電線，再看看孫子小灰手中的鮮樹條，差點(diǎn)跪下。

老灰就從此叫開了。

老灰的良好形象絕不僅于此。此后，老灰不但把作為狗的職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貓的活兒也大包大攬了。大隊院里偶爾光顧的小偷沒了，經(jīng)常光顧的貓沒了，耗子也沒了。這其實(shí)惹得大隊院里的老人們哭笑不得。當(dāng)年這六個老人一邊勾機(jī)一邊望著垃圾桶上的貓貓鼠鼠，也是件熱鬧的事?，F(xiàn)在就一條老狗趴在身邊，冷清多了。當(dāng)然，老劉爺爺昨晚心臟病發(fā)作，今天就不能打勾機(jī)了；?；室泊虿黄饋?，劉爺爺?shù)穆?lián)邦張奶奶在家發(fā)燒，剛喝了姜湯，不能出門；麻將臨時也打不得，沒來得及買。四個老人就只好陪著一條老狗嘮家常，好在氣氛不錯，因?yàn)闆]人提到兒女。小灰奶奶先開的腔：老劉頭昨天還欠我一個貢呢！有人附和，還欠我倆呢！欠我仨呢！

唉，反正死無對證。

心臟病的劉爺爺出完殯，喝姜湯的張奶奶也再沒出過家門，化驗(yàn)單上說是肝的問題。張奶奶有個大隊院里最孝順的兒子，花大錢請了個保姆，最可夸的是兒媳婦也沒說出半個“不”字?？上ПＤ凡粻帤猓粋€月后把自己伺候得白白胖胖，就辭職走人了。張奶奶瘦了十斤。

后來一個月內(nèi)，張奶奶又氣走了三個保姆，再后來張奶奶就直接把老灰喚到家里去作伴。一肝疼，老灰就跑到麻將桌前狂叫，四個老人就顫顫巍巍地趕到張奶奶家，揉的揉，捶的捶，讓她舒服一陣，氣也緩一口。那個月，張奶奶只瘦了四斤。

張奶奶出完殯，大隊院里的麻將就打了足足有六七個月，然后改斗地主了。二手麻將也被小灰他爸在小灰他奶奶過生日那天換成了一斤蝦皮子。好在麻將是肺癌晩期的老李頭買的，沒人計較。再說蝦皮子小灰奶奶也沒獨(dú)吞，一早就給老李頭送去了三四兩。老李頭臨到不能下床前就高興了好一陣子，病了三四個月，可見著活人和海鮮了。最近老灰的表現(xiàn)也惹人落淚，它一直在老李家沒出屋。聽說肺癌有個傳染的階段，老李家若沒有狗，就會冷清得像個廢舊的白菜窖子，女兒回家送飯送藥都恨不得用長桿子從窗戶棱子間挑進(jìn)來。斗地主的三個老戰(zhàn)友，除了小灰奶奶送過一次蝦皮子，大多人大多時候只是在狗叫時站屋后喊幾聲，沒事吧？咹？咹？當(dāng)然，咹了沒幾天，老劉就沒聲了。

老劉死后，老灰就驕傲地搬回了垃圾桶。

小灰奶奶獨(dú)自摟著老灰看夕陽是三個月之后的事了。

大隊院作為鎮(zhèn)上唯一的收容所，被開發(fā)了，要建一個具備什么級別的高端敬老院，工期很莊嚴(yán)，十年。

小灰奶奶的兩個牌友被勸離到臨鎮(zhèn)的收容所時，小灰奶奶說，我有兒子，我有低保！就沒被勸走。其實(shí)她是舍不得老灰，上個月孫子小灰被接走后，她就一直割舍不得陪過她的老灰。

工期越來越近，除了小灰奶奶住的兩間土屋，大隊院都成廢墟了。拆遷隊的好心人一個勁催這個老人和這條老狗，離開吧，去找兒子吧，你也去找個窩吧。老灰一開始很驚惶，后來就習(xí)慣了，安然地垂著眼皮，一言不發(fā)。小灰奶奶自始至終都垂著眼皮，一言不發(fā)。

有一天，老人和狗好歹都不見了。

大隊院立馬被夷為了平地，一刻沒耽誤。就兩個垃圾桶驕傲地矗立在原地，而且總有一陣風(fēng)來，刮走了蓋子。里面就滿是勢利的貓和恬不知恥的耗子，瞧不得半點(diǎn)垃圾。

當(dāng)然也總有狗來，卻都不叫老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