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杰
我與李其芳有過短暫的共事。那時他準備到廣院讀碩士,由于他并非新聞專業(yè)出身,算是在我供職的電視欄目里體驗一下生活。我在讀書時,深受“新聞無學”影響,對于那些去讀新聞碩士、博士的人,總是充滿敬意,覺得那得有足夠的毅力和耐心。所以,我對其芳的最初印象,便是好學。后來,其芳離開了欄目,但一直有聯(lián)系。聽說他又去讀中國傳媒大學的博士,更添了幾分敬意。
《構建信任社會:轉型期中國電視公信力研究》這部洋洋大觀的皇皇大作,便是其芳的博士論文。言其洋洋,非謂之篇幅宏大,而是闡釋之豐;說其皇皇,也并非文采閃灼,而是論述之實。
以往為人輔導、給人評審論文,不是基于職責,便是礙于情面,大多是應付,對這些東西的評價并不高。一直以為,如果非要說“新聞有學”,那也一定是顯學。但中國的學子、學者,大都把新聞學當作玄學來學習、研究,完全水土不服,不接地氣。對于一個在新聞圈混了30年的人來說,讀了這種文章、論著,總有一種要上廁所的感覺。其芳知道我的臭毛病,囑我作文時,一再聲稱這部論文是花了很大氣力的,是務實之作。拜讀下來,其芳誠不我欺。
在這部《構建信任社會:轉型期中國電視公信力研究》的論文里,其芳寫了一句題記——信任:一個社會復雜性的簡單機制。這是德國當代社會學系統(tǒng)科學最著名的代表人物尼古拉斯·盧曼一部著作的名字。顯然,其芳試圖對一個復雜的問題做一個簡單的建構,所謂化繁為簡。這恰是一切形而下學科的不二法門,因為這樣好教好學易接受。而一切形而上的學科,比如哲學,總是試圖把簡單的事情復雜化。仿佛惟其如此,才能顯出研究者博大精深,探幽發(fā)微。
其芳的確在論述一個極其簡單的問題,簡單到了一如在闡釋“人為什么要吃飯”。公信力之于媒體,這本來不是一個問題。但今天,在中國,卻成了一個需要研究的問題,我想這才是研究的關鍵和價值所在。
在西方經(jīng)典傳播理論中,媒體被認為是獨立于立法、行政、司法之外的第四種權力。請注意,在民主社會,立法權、行政權、司法權的運用都是嚴格法定,對它們強調(diào)的是約束而不是自由。而對第四種權力,則倡導的是自由而非約束。由此帶來一個問題,這四種權力的存在基礎完全不同。即使在三權分立的民主國家,其行使權力的根本基礎也并非民意,而是制度。比如,美國大選采用的是選舉人制,歷史上便出現(xiàn)過普選中的“少數(shù)派”而成為總統(tǒng)的事例,而且當?shù)眠€不錯。再比如,歐洲很多國家的議會都出臺過為民眾廣泛詬病的法律,但絲毫沒有影響法律的施行。這表明,在任何一個國家,民意與制度,都不能畫上等號。對于立法、行政、司法三權,公信力當然重要,但沒有基礎性的決定作用。因為行使權力者知道,公眾信任的,是制度的力量,而不是他們手中的權力。這恰恰為他們可以漠視(至少暫時地)公信力提供了保護。我們可以把這樣的權力叫作“硬權力”——不管公眾認不認,我都可以行使,哪怕合法地運用暴力的方式。
但是,作為第四種權力的媒體卻沒有這樣的保護。當媒體獲得充分自由的同時,也為自己戴上了枷鎖。沒有更多的約束,意味著在自己權力的清單上沒有人給你做背書。作為大眾傳播媒介,你是否具有、具備多大的權力,完全取決于賦權者——受眾的態(tài)度。因此,所謂的第四種權力,是種認為你有你才有的“軟權力”。它是媒體可能具備的一種模糊屬性,而不是某一家媒體一定具有的特定權力。這與前三種權力有本質(zhì)的不同,即使鄉(xiāng)鎮(zhèn)一級政府,它的行政權也是具體而明晰的。如果媒體失去了公信力,不僅失去了權力,也失去了一切。一家受眾根本不信任的媒體,它能怎樣生存呢?
其芳所要論述的,其實就是這樣一個常識。但事實上,我們很多媒體和媒體從業(yè)者,已經(jīng)把反常識的東西作為了“常識”。
在這部論文中,其芳用了大量媒體失信的案例來闡述公信力對媒體的重要性,我當然很贊同。
但仔細思考,公信的反義并非失信,而是“私信”。私者,自己、個人的意思。典型的表述就是,我不知道你信不信,反正我信。我們知道,失實報道導致公眾失信而對媒體造成的傷害屬于公理,已無須證明。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媒體如果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失去信任,其實并不可怕,它還可以重建公信力。最可怕的是,媒體(當然不僅僅是電視媒體)自認為是獲得信任的,把“私信力”當作了公信力去打造,荒唐地以為只要取得某些特定人的喜歡,便獲得了公眾的信任。結果是,努力愈奮,離公眾的信任愈遠。
媒體是一個復雜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在傳者與受眾構成的閉環(huán)中,從受眾角度考量傳播效果的,其形成的是公信力;而以傳者為中心的傳播,營造的只能是“私信力”。當然,媒體要獲得公信力,遠非僅僅做到客觀、真實報道便能達到,這是一篇更大的文章,作為業(yè)界的實踐者,希望能有學者、專家進行探究。一個本科畢業(yè)生,本無資格對于一部博士論著品頭論足,但確實覺得這個論題對新聞實務大有裨益,所以不揣谫陋,聒噪幾句,算是對其芳信任的回報。
(作者系中央電視臺新聞評論部副主任、高級編輯。此文為作者為《社會信任:我國電視公信力研究》一書所寫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