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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獸

        2017-03-01 12:03:23黎晗
        大家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世祖葉公葉家

        黎晗,福建莆田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流水圍莊》、小說集《朱紅與深藍(lán)》等。短篇小說《朱紅與深藍(lán)》獲十月文學(xué)獎,《晚期》入選美國MerwinAsia 出版社《中國新短篇小說》。

        第一夜的故事:龍耳朵,烏鴉嘴

        各位客官,多謝大家捧場,說書人九聾子在這兒給各位請安了!俗話說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在下九聾子初自南閩小地方來,今晚上斗膽在這滿城書香的六朝古都開坊說書,說得不好不雅不出彩之處,望乞各位寬諒。這秦淮河畔,隨便揀幾朵花兒扔出去,接住了叫出一片好的,誰個不是滿腹經(jīng)綸的書生儒士?一朵小小的花兒尚能被你們說成一團(tuán)錦繡,這地方如何不讓我腦門出汗,心頭發(fā)虛,后脊背嗖嗖響?諸位莫笑,你們越笑,在下心里越驚慌。在下并非在這兒虛打誑語,在下自幼未進(jìn)私塾開蒙,黑墨水是一滴未曾喝過,肚子里裝的盡是稻草。您瞧,我這說著說著,舌頭在嘴巴里直打結(jié)呢。唉,我這不爭氣的舌頭,它是被我肚子里翻出來的稻草纏住啦!

        在下打小愛耍嘴皮子,這張爛嘴可沒少給我招惹過事端,未料活得只剩一把老骨頭了,還要靠這三寸短的舌頭填飽不爭氣的肚子。這金陵城里四處盡是開得出花來的名嘴、靚嘴,在下這碗開口飯不好吃呢。和在座的各位比起來,在下可是地上蚯蚓看空中龍,看得脖子折斷了,還不知道自己的頭長在哪一邊呢!所以啊,在下尋思著,今番來此,恐怕只能挑著胡話說了,那些個風(fēng)云流轉(zhuǎn)、古今演義,紅男綠女、英雄流寇,咋個是非曲直,咋個苦樂悲歡,在下都不好拿到這兒哄騙各位。今番說書,在下專講民間雜碎,稗說瑣語,與風(fēng)月無關(guān),離佛道千里,不涉朝綱,無論雅俗,盡揀那些新鮮怪異的說了便是。各位覺得在下講得夠趣,勉強聽得,明晚上還請過來捧場。若是嫌棄在下出口粗鄙,面目可憎,自可拂袖舍坊而去,趕緊為自己省下兩個買豆腐的銅板。您一走,在下即刻也走,說書的嘴巴留不住聽書的耳朵,誰個還有臉面在這絮聒呢!

        多謝各位,讀書人量大地位寬,各位的屁股還在方才的椅子上,這是對在下臉面的看重。在下便抖開膽子往下說了。

        在下九聾子,來自南閩西尾塘。各位興許疑惑,一個說書人咋起了一個這么別扭的名字?雖說說書人靠嘴巴吃飯,可一個人耳朵聾了,他嘴巴能好到哪兒去?說書人說的故事又不是食蟲,自己肚子長得出來。說書人須得四處去聽啊,聽老爺說,聽大人說,聽大叔大嬸說,聽黃口小兒說,聽風(fēng)說,聽雨說,聽貓說,聽老鼠說。說書人大小事都得聽,聽多了才有段子說。說大家未曾聽過的,大家才聽得進(jìn)去,才壓得下心頭那一份奇怪的癮。

        各位興許擔(dān)心在下,你個九聾子,耳朵那么蠢笨,嘴巴能好到哪兒去?各位莫慌,且聽在下細(xì)細(xì)敘來。

        我雖名九聾子,耳朵卻好得出奇,不信大家問問后排那位抱娃兒的大嫂,您那腿上的娃兒,方才是否偷偷告訴你“娘,我要尿尿”?大嫂,九聾子不打誑語吧?我說我的耳朵好得很的。我打小耳朵就好得很,這些年歲數(shù)大了,差了許多。先前莫說是十丈外娃兒喊尿尿,便是我們村頭人家大松樹下納涼說閑話,我躺在家里也能聽得一句不漏。每日夜里,我在我們家破床榻上滾來滾去合不上眼,總喜歡豎起耳朵順風(fēng)聽村里的動靜。我能聽見冬天的風(fēng)從西往東,呼呼呼呼刮過整個村莊,把老張古家門口那幾個干絲瓜吹得直翻肚皮。誰個老張古?我們村一個倔老頭子,脾氣怪得賽天神。我在這兒提他沒別的意圖,證實我打小耳朵不尋常罷了。一日夜里,我聽見老張古跟他老媳婦吵架。下面的話葷勁過大,大嬸、大嫂若是不便,煩請帶娃兒去門口小個解吧!您看我又聽到好幾個娃兒鬧著要尿尿了,那個戴瓜皮帽的娃兒,晚飯吃得不干凈,肚子里一股氣正呱呱亂叫呢。爺們借個道,讓娘親們帶娃兒出去一下。大嬸大嫂莫急,故事斷不了,好聽的還在后頭,回來您還聽得明白的。在下說書跟別人不一樣,我喜歡聊家常一般聊。您隨便坐下來聽,前面的未聽著也不要緊。方才進(jìn)門的那位穿紅袍的老爺您請坐下,在下說的書才要起頭呢。

        趁嬸娘們出去,我趕緊把那日夜里的事兒說一說。說那個老張古,身上須毛盡發(fā)白了,夜里還要他老媳婦跟他鬧事?!棒[的什么事?”東邊那個少年郎這般嘰咕。你們看我的耳朵多好!鬧的什么事?你再長兩歲便知道了。大家莫笑,我接著說那老張古。老張古要他老媳婦跟他鬧事,媳婦只好奉承他。老張古脾氣不好,若是不答應(yīng),整個晚上不知道還要咋鬧騰呢??衫蠌埞盘狭?,老到那老玩意兒像那門口的干絲瓜,鬧騰半天,好不容易,才把那事兒鬧出一點景致來。誰知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局促之際,老張古才覺得有那么一絲歡喜,他媳婦卻突然打了個噴嚏。老張古媳婦身子一顫,老張古的“絲瓜”便出了泥。可憐這個老張古,種個“絲瓜”多不易,后半宿,再咋個鬧騰也鬧騰不出啥景致了。于是老張古發(fā)了火,狠狠斥道,你個老不死的,將我半宿的大好事攪壞了!老張古的老媳婦委屈死了,嘟囔道,可恨我娘不在地里長鉤子,要不將你個“干絲瓜”綁住了,再大的噴嚏也不怕了!

        哈,大娘大嫂回來啦,老張古家的“絲瓜”也恰好落了架。各位莫笑,你們一笑,我也禁不住,這書便講不下去了。好好好,都莫笑,九聾子接著講。

        前頭吹噓過了,在下打小耳朵好得叫奇,我不是害怕聽不到,是害怕聽得太多了,滿耳朵裝不下??扇思覟樯督形揖琶@子?說來話長,我慢慢跟大家盡數(shù)奉告。大家進(jìn)門前看了門口竹匾上寫的招子吧?今晚上在下給大家講的是“葉公好龍”。不好玩?聽過了,早聽過了?您看,我這不安分的耳朵又聽到你們的嘀咕了:“‘葉公好龍,老掉牙的段子,有啥聽頭,三歲小兒在爺爺?shù)南ドw上都聽過了。”您說得對,那“葉公好龍”的老故事實在無甚聽頭,可在下今晚上要講的“葉公好龍”和你們書上講的不一樣。在下前頭聲明過了,舉凡書上有的,你們看過讀過聽過的,九聾子一概不講。我九聾子沒啥本事,雖然肚子里裝滿了稻草,卻敢作保不講你們聽過的段子。我要講的是,真正的葉公和龍的故事。我的葉公不是你們書里讀到的那個傻不隆冬的老家伙,他見到的龍也并不駭人。書上說葉公喜歡龍,龍來了,葉公卻嚇暈了。實情卻并非如此,龍來的當(dāng)兒,葉公確是牙關(guān)一咬人事不省,然而葉公并不是讓龍給嚇暈了。那老葉公是歡喜過頭才暈過去的,那龍對他可好呢。你們不信?我就知道你們不會輕易相信的。誰個輕易便信了呢,你們?nèi)羰请S隨便便就信了,我這書還講個啥?是的,那位抽水煙的老爺說得對,我是準(zhǔn)備講個新版的“葉公好龍”。我的耳朵咋這么好,隔老遠(yuǎn)聽得見您老說話?呀,您老剛來,前面沒聽我吹噓,我這人沒啥大本事,就是長對耳朵太離奇了。

        說來有趣,那個老葉公,他也長了對怪耳朵。我跟葉公是啥關(guān)系?這個我現(xiàn)在不能告訴您。您老若是好奇,耐心坐著聽,到后來總會明白的。我是一個跟葉公有牽連的人,我們都長了對好耳朵。我還是先不講新版“葉公好龍”吧,我先把自己耳朵的神奇給大家講講,講完了,講葉公,以后講葉公的時候便不講耳朵了。

        我有一雙好耳朵,小的時候,我愛偷聽丁狗子在背后嘰咕我,偷聽丁狗子他娘告訴他爹,他們家把新收成的花生種藏哪了。丁狗子太貪吃了,他長著一張一輩子填不滿的肚皮,只要能吞得進(jìn)肚子的,便是一把鐵釘子,也敢往嘴里塞。難怪他娘要把花生種藏起來。我偷聽到了丁狗子他娘的話,第二天便偷吃了那袋花生種。我并不是特別愛吃花生,我只是想看丁狗子的好戲。我知道丁狗子他娘若發(fā)現(xiàn)家里花生種丟了,丁狗子的屁股鐵定要開花。我原以為丁狗子的屁股要等來年春天第一場雷聲過后才遭殃,到那時候他娘才會去取花生種??赡侨仗焐形春谕?,我便聽到了木棍敲打在丁狗子背上、屁股上、手臂上的聲音。同樣一根木棍,敲在丁狗子屁股上、背上、手臂上,聲音不一樣。丁狗子是個大屁股,木棍敲打在那上面,就像一陣悶鼓;木棍敲打丁狗子后背發(fā)出的聲音很奇怪,像魚兒在水面吐氣時的撲撲聲,這一定是丁狗子他娘心疼丁狗子身上的衣服,舍不得下狠手??啥」纷铀飬s不惜兒子的皮肉,所以木棍敲打在丁狗子手臂上的聲音最響亮,聽起來像在放炮仗。丁狗子的屁股沒能等到春天第一陣?yán)茁曧懕汩_了花,明年的春雷提前擂響啦!哈,那幾個娃兒笑了,看來這六朝古都的娃兒跟我九聾子小時候一個樣,都是一副硬心腸哪!

        我九聾子打小不是個正經(jīng)的娃。我還偷聽過屠夫布鹿灰教他兒子往豬肉里灌水,偷聽過布鹿灰去鄰村殺豬,他老婆的身子在家里被修鎖匠一把鎖一樣啪嗒打開了。修鎖匠在郊外被布鹿灰像一頭豬一樣拆卸時發(fā)出的聲音,自然我也是一絲一毫未漏掉。布鹿灰往修鎖匠身子里灌水,水從修鎖匠的鼻子進(jìn)去,從嘴巴、耳朵、眼睛、屁眼等身上帶孔的地方冒出來。水把修鎖匠的肚子撐得像一座山了,布鹿灰還發(fā)瘋一般上下操勞。最后,修鎖匠的肚皮像爆竹那樣,噼啪噼啪裂了開來,布鹿灰在黑夜里鬼一般陰陰笑了起來……啥子聲音我都聽見了,我這耳朵聽過的東西太多了。我還偷聽過野鬼在郊外月光下聊天,他們商議著要去我們村帶孔憫山剛出生沒幾天的小小人走。聽到這個消息我害怕了,我本不想告訴孔憫山的,后來我想孔憫山的胡子眉毛已經(jīng)白了一大半,他生個小小人不容易,我便趕緊跑去找孔憫山。我跟孔憫山說,孔憫山小心,野鬼說要帶你兒子走!孔憫山不信我的話,用鋤頭把我趕了出來?!澳銈€野鬼投胎的,嘴巴這么毒!”孔憫山的媳婦也不信我,孔憫山用鋤頭趕我她也不攔攔,還在一旁煽風(fēng)點火:“撕了這張烏鴉嘴!下世報他做啞巴!”孔憫山的媳婦不喜歡我,她老這般詛咒我,后來我被人家叫九聾子,便是這個老娘們起的綽號。

        孔憫山的媳婦咒我,孔憫山舉著鋤頭趕我,我嚇得尿灑了一褲底。莫非是野鬼知道我耳朵好故意捉弄我?還是我聽錯了,他們說的是另一個小小人?我一邊嘀咕一邊在村里亂走,我信我自己的耳朵,野鬼們就是這樣說的:“今兒就帶走!今兒就帶走!”我聽的沒錯,可孔憫山一家愣是不信我。我勸慰自己,到天黑吧,到天黑便明白了,野鬼白天不會帶小小人走,到天黑他們把小小人一帶走,便由不得他們不信我了。那天的天黑得特別慢,好不容易等到日頭落山,我站在村頭那棵老松樹下撒尿,樹下忽地一黑,我心里頓時慌張起來。天要黑了,野鬼們要來了!果然我一泡尿沒撒完,便聽到野鬼們匆匆正往孔憫山家趕去。野鬼走路的聲音我聽得出來,像貓走夜路,像棉花落在地上,像水滾到地上,聚起一個個泡,噗,噗,噗,水泡悄無聲息裂了開來。那真是一種奇怪的聲音,我聽見了野鬼在村里走動的聲音,他們一直朝孔憫山家走去。我心里半是緊張半是歡喜,緊張的是孔憫山的小小人要死了,歡喜的是我可以向孔憫山做證自個兒沒撒謊了。我飛一般朝孔憫山家奔去,離他家還有幾丈遠(yuǎn),孔憫山的媳婦已經(jīng)像一頭挨宰的豬號了起來。我站在孔憫山家矮墻外不敢進(jìn)去,孔憫山發(fā)現(xiàn)了我,我剛想過去跟他理論,他又操起了家伙。這回他手里拿的不是鋤頭,而是一把鋒利的菜刀。孔憫山家啥時候有了一把這么漂亮的刀?我邊跑邊想,難怪他媳婦切菜的聲音沙沙沙的,像是蠶兒在吃桑葉,我先前還以為他們家養(yǎng)了一群白白胖胖的蠶兒呢。我邊這樣想邊往村外跑,我不敢往家里去,我知道孔憫山家的菜刀和我爹我娘的木棍,都埋伏在家里候著我呢!

        我的耳朵太好了,啥都能聽到。后來我才漸漸發(fā)現(xiàn),那并非好事。多少事情我并不想聽的,可我的耳朵不聽我的,偏偏要豎起來順著風(fēng)去聽。這是我的報應(yīng),我長大了幾歲,終于知道這是我的一種苦。我的耳朵里塞滿了各式各樣亂七八糟的聲音,秋蟲叫,野鬼鬧,莊稼在地里拔節(jié),賣貨郎打村口走過,女人們在糞桶上撒尿,演戲的小姐在后臺和野公子親嘴,母豬難產(chǎn)疼得吱吱叫,丁狗子在大冷天被他爹剃了光頭……我聽得太多了,實在受不了呀!我用棉花,用泥巴,用麻稈塞自己的耳洞,可怎么弄也沒用,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像是地里的蚯蚓,哪兒都鉆得進(jìn)去。這著實太苦了,各位老爺大人,這種苦你們沒嘗過,你們不知道。

        后來我才知道,只要我不歇氣地說話,我的耳朵便會清靜下來。這還是丁狗子那傻瓜發(fā)現(xiàn)的,丁狗子喜歡我的耳朵,老是求我聽這個聽那個。我懶得理他,可他愿意幫我割豬草,我便讓他整日價跟著。有一回,我們在后山挖野薯烤,我嘴里正瞎哼哼著,丁狗子突然看見一窩蜈蚣正對著我的屁眼吹氣。他拼命喊我,我卻聽不見。那些蜈蚣看我不理睬它們,一會兒便自己溜走了,把丁狗子嚇出了一身冷汗。丁狗子眨巴眨巴眼睛問我,你聾了,吼破嗓門你聽不見!我聽了差點翻倒在地上,這世上還有人說我聾了?丁狗子指天對地發(fā)誓,說他方才確實是喊過我的。你在說話,對,你方才在說話,你一說話,耳朵便聽不見了!哈,你也有聽不見的時候,哈哈!丁狗子得意死了,死命嚷嚷著。這回我沒罵他傻瓜,我比他更歡喜,這下好了,原來我的耳朵也有清靜的時候。

        丁狗子的發(fā)現(xiàn)讓我的耳朵跳出了苦海,可我九聾子天生命苦,耳朵的煩惱暫時沒了,嘴巴卻掉進(jìn)了深溝溝。為了讓耳朵清靜,我的嘴巴須得不歇氣地說啊說啊說啊。若是不動嘴,耳朵里便又滿是亂七八糟的聲音。可我哪來那么多事說啊,這樣,我嘴里出來的便都成了廢話。我說,娘我去割豬草了,我去村口草甸上割豬草,我?guī)Я绥牭逗筒菘穑胰ジ钬i草,我要去老半天,爹問我去哪里你便說我去割豬草,豬要問我去哪里,你也跟它這樣說。草甸上草很多,我要割老半天,叫爹莫找我,叫丁狗子去草甸上找我,叫豬在圈里等我,我會割很多草回來,它就躺著吧,吃我的草,長它的肉,它不用怕沒草吃,草甸上有的是草,我有的是力氣。我?guī)Я绥牭逗筒菘穑牭独?,草筐大,草有幾多多,我天天去那割,叫豬等我莫亂叫,莫去草甸上找我……我站在家門口這樣不歇氣地說著,我娘罵我,你中邪啦!我說我沒事,我真的要去割豬草了!我要去草甸上割豬草,我?guī)е牭逗筒菘?,我去割豬草,鐮刀利,草筐大,草有幾多多割不完,我有花不完的力氣……我說著說著唱了起來,我邊說邊唱邊往草甸上走,我知道我就像一頭哼哼叫的豬。我像一頭豬走在村里,經(jīng)過老張古家,我說老張古你家的絲瓜開花了,今晚你鬧不鬧事?老張古蹲在門檻上抽水煙,對我白了白他那雙臟兮兮的老眼。我說,老張古你莫得意,小心媳婦打噴嚏,大半夜,打噴嚏,老張古的好事變成了屁!“呸!”老張古對我吐了口大濃痰。經(jīng)過布鹿灰家門口,我說,布鹿灰豬肉水里滾,媳婦修鎖你不準(zhǔn),這不準(zhǔn),那不準(zhǔn),你殺豬的刀子會叫魂!布鹿灰拿了一把殺豬刀趕出來要剮我,我趕緊跑了開來。跑到孔憫山家后窗,我停下來喘氣,看到他媳婦又大了肚子,我的舌頭像鐵籠子里的鳥兒拍打著翅膀便要往外飛。我急忙用牙齒把它咬住了,咬得滿嘴盡是血??讘懮缴鷤€小小人不容易,我情愿自己的舌頭咬破了,情愿自己的耳朵里滿是他媳婦的喘氣聲,也不要在他們家后窗亂說話。我瘋一般跑到了草甸上,我聽見了蟲子在草叢里亂叫,聽到了野鬼們在商議又要去孔憫山家?guī)⌒∪?,聽到了布鹿灰在家里磨他那把鋒利得能把風(fēng)砍碎的刀子。我萬般愁苦,把頭埋在草叢里嗚嗚哭。我一哭,四下里便靜了下來??蘖艘粫海薏幌氯チ?,我耳朵里便又滿是各式各樣亂七八糟的聲音。我只好接著哭,哭不出聲了,我還哭,我的舌頭像抽不上水的水車輪子那樣空轉(zhuǎn)著……

        我變成了一只讓西尾塘人人討厭的烏鴉,一個饒舌的娃兒,一個人見人躲的小瘟神,一個真正的小瘋子。我的耳朵好,可我不想聽到啥,我情愿自己是個聾子。我的嘴巴整日價不停動著,可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廢話。我說話不是為了啥,只是為了說,不歇氣地說,發(fā)瘋地說。說累了,舌頭像塊石頭一樣不動了,我便讓自己的耳朵受會兒苦。我知道我的耳朵在求我的嘴巴多說一會兒,可我的嘴巴實在沒法子動了。

        “莫非,這便是傳說中千里能聞的龍耳朵?”那位穿紅袍子的老爺,您老真是博學(xué),是的,在下的耳朵便是古書里記過的龍耳朵。

        各位老爺大人、大叔大嬸、大哥大嫂,今晚的月娘子已上了中空,天已經(jīng)不早了,欲知后事如何,請聽明晚分解。明晚上九聾子繼續(xù)在這里演講新版“葉公好龍”。今晚上的故事跟葉公有啥關(guān)系?自然有的,九聾子向大家作保,今晚上講的是“葉公好龍”的開頭。我這里先給大家透露一下,在下九聾子,正是葉公的一百零九代孫,我姓葉,不姓九,九聾子是我的綽號。

        今晚上先到這兒。各位方便給幾文小錢,多謝捧場,多謝!

        第二夜的故事:兩千年前的木匠,一萬年前的龍

        各位好,多謝大家厚愛。金陵乃仁義之都,昨晚上散場后,幾位老爺延請在下去享受消夜,他們的好意我辭謝了。在下雖出身貧寒,禮儀之道卻也識得一些。在下昨晚上說過,我是地上蚯蚓,老爺大人乃天上之龍,一個說書的把書說好,大家聽得不煩,愿意來捧場,便是看得起在下了,其他的在下真不敢奢望。

        昨晚上講到在下小時候受的一些罪,這些苦難全因我長了一對龍耳朵。人便是這樣,老天生人五官七竅,你便只能五官七竅,你一個官都少不了,一個竅也多不得。我不知道你們是如何看待身體出麻煩的人的,我們西尾塘的女子若是多了一根手指,聘禮便要減少一大半。我娘長了十二根手指,她給我爹做媳婦便等于是白送。我們?nèi)~家盡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我爹是個聾子,便只能娶十二根手指的媳婦。好在我娘雖長了十二根手指,一點也不妨礙她成為一個遠(yuǎn)近聞名的好女人。我爹是個聾子,我娘不嫌棄,還把我爹當(dāng)?shù)藕蛑N业f雷公叫要下雨,快把被子收起來!我娘抬頭看天上,日頭爺還明晃晃地在頭頂掛著呢,哪來的雷聲???可她啥也沒說,將滴著水的被子抱回了家。我爹說,床底下有一百只老鼠在嫁女,吵得人心煩!我娘支著耳朵聽了老半天,床下只有幾只蚊子叫,哪來的老鼠?。靠晌夷镞€是揉著眼皮半夜爬起來,拿根棍子四處亂戳。我娘的耳朵沒我好,卻也沒一點毛病,明明沒有雷聲,明明日頭爺還明晃晃的,明明是蚊子叫,可我爹說打雷說老鼠她從來不爭辯。我娘便是這么好的一個女人。我娘說,你看咱娃瘋瘋癲癲的,帶去看看郎中吧。我爹兇了她一眼,我娘便不敢吭氣了。我爹知道我耳朵遭罪受難,卻從不當(dāng)那一回事。

        我爹不愿管我,我娘不敢疼我,我便成了人見人厭的烏鴉嘴、掃帚星、小瘋子。小的時候,我恨死了我爹我娘。我不歇氣地說話,發(fā)狂地說話,我說布鹿灰的壞話,說老張古的壞話,說整個西尾塘的壞話,我也說我爹我娘的壞話。我站在大草甸上對著天空死命喊,死聾子,十二指,生個娃兒是傻子!死爹娘,爹娘死,生個孫子一百指!

        我如此絮聒,有的客人興許膩煩了:這個九聾子,說自己耳朵說了一宿,今晚上說他爹的耳朵,怕是也要耗上幾個時辰吧?各位抱歉,我還得費些口舌說說我爹。我昨晚上說過,我們是老葉公后裔,我們?nèi)~家的男人都長了一對龍耳朵,一代一代葉家的男人都遭耳朵的罪。我并非要把每一代老祖宗都搬出來,可我爹的事卻不能不講,講了我爹的事,我老祖宗葉公的事便算是講了一大半。

        我的那可怕的耳朵叫龍耳朵,這是我爹親口告訴我的。那年我十一歲,在我們南閩,十一歲是個要緊年齡,男娃十一歲,便是要長大成人了。我十一歲了,可我還是個野娃兒,丁狗子出門學(xué)唱戲去了,老張古懶得對我翻白眼了,布鹿灰家那幾口待宰的大肥豬也不理我了,一見我便嗷嗷大叫。它們一叫,我的耳朵里便有一百個鼓在亂捶。我討厭它們,討厭丁狗子,討厭老張古,討厭布鹿灰,討厭整個西尾塘。我只跟天上的流云、地上的石頭、泥里的蚯蚓做朋友,連河里的流水我都避著走。我十一歲了,我娘跟我說,你成大人了,不能天天像只烏鴉呱呱叫。我對她嗷嗷叫了幾聲,我娘對我搖搖頭,走開了。這時候,我爹對我悄悄招了招手。我爹從未對我這么好過,我的心頭撲通撲通直跳,以為他是要誆我過去,好操起門背后的棍子敲打。正要拔腿跑開時,我爹笑了。我爹從不對我笑的,我只好將信將疑跟他上了后山。

        那一日,我知道了老祖宗葉公和龍的故事,知道了我那耳朵叫龍耳朵,也知道了我爹的耳朵比我還好,他的聾全是裝出來的。

        “兒啊,爹知道你耳朵受難。爹也沒法子呀,爹生你遭罪,爹的爹生爹也讓爹遭罪,爹的爹的爹生爹的爹,也讓爹的爹遭罪??!兒啊,這是命,你要認(rèn)。以前你是個娃兒,啥都不懂,爹說啥都沒用?,F(xiàn)在你大了,爹今兒要好好跟你說說話。

        “兒啊,爹的耳朵比你還好,你才聽見一個村的風(fēng)兒叫,爹卻聽得見對面山上一條蛇下了幾個蛋。爹的爹聽得見隔壁村的事,咱那老祖宗啊,他聽得見天下所有的動靜。誰個是咱的老祖宗?那是兩千年前的先祖,到爹這是一百零八代,到你是一百零九代。兒你沒讀過書,沒聽說過書上寫的‘葉公好龍的事。書上說,從前有個老頭叫葉公,他癡迷龍,在家里房梁、門柱、窗戶、鍋蓋上,能刻字刻畫的地方,都雕上了龍。后來某一日,龍果真來了,葉公卻嚇得暈了過去。書上為啥說這些?這是在耍弄那個葉公??!說那個葉公其實并不喜歡龍,他對龍的癡迷全是假的,說那個葉公嘴上說的跟心里想的不一致。那些讀書人,他們天天琢磨著的事,不是怎樣把稻子種得高一些,好讓莊稼人不年年餓肚子,不是怎樣把豬養(yǎng)得跟牛一般壯,好讓莊稼人多殺出肉來過幾天好日子。他們怎么想得到這些呢,他們不用養(yǎng)豬,不用種田,他們以為豬肉是地里長出來的,紅薯是樹上結(jié)的果,米是天上下雨那樣下出來的。他們屁都不懂,卻以為啥都懂。他們只知道躲在日頭爺曬不到的屋子里,搖著扇子,摳著鼻屎,挖空心思編瞎話哄騙人。在他們眼里,我們下等人都是傻子。他們說,有個農(nóng)夫某日看見一只兔子撞死在他跟前的樹樁上,以后他便天天去那里等兔子。等啊等啊,兔子沒有來,老虎也沒有來,那個農(nóng)夫卻餓死了。他們編了這個故事,取名叫‘守株待兔。兒啊,你說哪一只兔子那么傻,自己要跑到一棵樹前面去撞死掉?他們讀書人為啥不一頭撞死在樹樁上?他們還說,有個人手里拿片樹葉,遮在眼睛前面,說那便是樹林。別的地方,長多高多密的樹木,他們都看不到,都說那不是樹林是石崖。他們說的這個人也是干臟活的下等人,他們管那癡傻人叫‘一葉蔽目。你說這些讀書人有多可笑,誰個會把一片樹葉當(dāng)林子呢?莫說他們自己見不到樹林是咋樣的,便是那片樹葉放在他們跟前,他們便看得見嗎?他們知道那叫啥子葉,從啥子樹上掉下來,幾月開的花,花又開幾瓣,幾月掉的葉,葉又掉幾片?他們屁都不懂,可他們識字啊,他們識字我們不識字,他們便以為高我們一等,便可以胡亂編書來嘲弄我們,胡亂拿我們尋開心。

        “從前是有個人叫葉公,他是咱老祖宗。咱老祖宗是癡迷龍,后來一條龍確實也來看過他,可咱老祖宗咋會嚇暈過去呢?咱老祖宗日日夜夜盼的不就是龍嗎?他盼龍盼了多少年啊!現(xiàn)在那龍好不容易來了,他歡喜都來不及,咋會嚇暈過去?他那是太歡喜了才暈過去的!他們懂個屁,他們咋知道啥叫真歡喜?他們今兒怕這個明兒怕那個,咋會明白一個人對龍的歡喜是咋樣的!只有對龍真癡迷,癡迷得深的人,見到龍才會暈過去的。他們咋知道后來發(fā)生的事,后來龍馱著葉公飛上了天,他們知道嗎?他們才是一群‘一葉蔽目的人!他們便是知道了,也不肯這樣講的。他們愣是要說葉公是被龍嚇暈的,他們是一幫如此不堪的人,自己見不到龍,便嫉恨見過龍的人……然而,那書卻終歸是他們寫的,他們愛咋寫便能咋寫。我們便只好不搭理,我們不讀書,也不用受氣,管他們讀書人咋說呢,就當(dāng)他們在千里之外放臭屁,要臭臭他們自己去,咋樣也臭不到西尾塘!”

        我沒讀過書,自然不知道“守株待兔”“一葉蔽目”的事,可我知道,我們西尾塘的人鐵定不會到樹樁前去等兔子。兔子會不會傻到一頭撞死在樹樁上,我沒聽說過,野豬撞樹頭的事我倒是見過。有一年,老張古在西尾塘一棵龍眼樹下?lián)斓揭活^野豬,歪著頭咧著嘴瞎哼哼的。有人說它是撞上了樹頭,也有人說它是被老虎咬的。我不知道,興許它是被另一頭野豬干倒的呢。不管咋樣,那頭野豬就是傻,否則老張古那個老癡傻如何撿得到?聽說老張古撿到一頭野豬,我趕去看熱鬧,還幫老張古一道把那野豬扛回了他家。野豬的一條后腿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邊擦汗邊尋思著,到家后老張古準(zhǔn)會送我?guī)讐K野豬肉解饞吧?可老張古那老不死的,連一口湯也不肯分我!我氣岔了,站在他家門前拼命吐口水。后來,我便跑到那棵龍眼樹下去瞎嚷嚷,死野豬,你為啥不再跑過來,好讓我撿你回去,剝你的皮給我娘做床墊,挖你的腦殼給唱戲的丁狗子做面套……我自然是等不到野豬,傻野豬只有一頭,不可能有兩頭。等到日頭爺下山,我等得沒意思,便灰溜溜回了家。

        呵,大家笑了,你們一笑,我便知道金陵城鐵定也沒人愿意到郊外去等野豬和兔子,我那樣傻都不愿等,誰個還愿意去等呢!看來我爹沒誆我,天下從來沒人會等兔子等到餓死掉,可那些書上為啥要那樣編呢?我爹說,他們那是瞧不起我們下等人。

        是啊,我們老葉家世代都是下等人。可我老祖宗葉公,我爹說,他年輕時候卻是個受人尊敬的好木匠。多硬的樹根,多彎的樹干,多別扭的木頭,在我老祖宗的斧頭、鋸子和刨刀下,一眨眼便成了齊刷刷的木片兒:長的做梯,短的做椅,大的做披,小的做棋;厚的做床,薄的做罐,正的做棺,斜的做簧。每一塊木頭在他手下都有個好去處,賣得了好人家。況且,我老祖宗還有一手更絕的功夫,他擅長雕工。梯上雕鷹,椅上雕瓶,披上雕禽,棋上雕兵;床上雕紅花,罐上雕綠瓜,棺上雕藍(lán)緞,簧上雕鳳凰。每一刀都出個活物,每一物都有個好寓意,人稱葉公手下有乾坤。我老祖宗是從啥時候開始癡迷上龍的?據(jù)老葉家世代相傳,某一日,老祖宗隨手在一塊朽木上刻下一片龍鱗,忽地聽見一條龍在木頭里面喊道:“恩公救我,一萬年鎖禁,我快變成一只蟲子了!”

        說起來也怪,我老祖宗葉公,原來并未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耳朵有多好,自從那次聽見龍向他呼救后,他的耳朵里像是住進(jìn)了一個神,全天下的聲音,霎時他都聽到了?!叭欢亩洳⒉辉庾?,”我爹說,“老祖宗有呼喚龍的口訣,是那龍教他念的?!?/p>

        自那一日起,我老祖宗葉公便迷上了雕刻龍。他的刀好似神魂附體,人家請他做梯做椅,做披做棋,做床做罐,做棺做簧,他再也不像過去那樣,給不同的物件雕不一樣的紋飾了。鷹啊,瓶啊,禽啊,兵啊,紅花啊,綠瓜啊,藍(lán)緞啊,鳳凰啊,全跑走了。他的刀下只有龍,飛的龍,睡的龍,哭的龍,笑的龍,憤怒的龍,發(fā)狂的龍,各式各樣的龍,不歇氣地從他的刀下鉆出來。他才不管人家樂不樂意呢,他只是不歇氣地往人家各式器具上雕龍。他雕的龍?zhí)颀埩?,人家從來沒見過龍,有的以為龍像流云,有的說像大蛇,更多的說龍像麒麟,爭來爭去總鬧不清。自從葉公雕龍之后,他們便不再爭辯了。龍像啥子?xùn)|西?龍啥子?xùn)|西也不像,龍便是葉公雕刻出的那副模樣。初起,人家喜歡葉公給他們雕龍,龍是吉祥瑞獸,誰個不喜歡家里多幾條呢?及至葉公雕得多了以后,人家便膩味了:家里有一條龍尊貴,兩條龍和諧,三條龍熱鬧,四條龍便亂了套。人家只要葉公給他們雕那些神態(tài)各異的老鷹和花瓶、士兵和飛禽,紅花和綠瓜、藍(lán)緞和鳳凰,然而我那中了邪的老祖宗,卻再也雕不出那些個他過去閉著眼睛便能弄出來的紋樣了。我那老祖宗葉公,他的心里他的眼里他的刀下只有龍了?!叭~師傅啊,求你啦,別再雕龍啦,我們家已經(jīng)有十條龍了,我們便是要一只蚯蚓也不要龍了!”“葉師傅啊,我家的洗腳盆不能雕龍啊,娃兒不敢把腳放進(jìn)去了啊。你給雕個青蛙吧,要不你雕一只蛤蟆也好!”人家都這么求他,可我老祖宗誰個的話都聽不進(jìn)去,他的刀下他的眼里他的心里,只有那些雕不完的龍。他是中邪了呢,可全村的人、全縣的人、全天下的人,除了喜歡龍,人家還喜歡野豬、兔子、青蛙和蛤蟆。人家不中邪,人家為啥要學(xué)葉公只癡迷個龍呢。全天下又不是只一個葉公會做木工,全天下的木工興許只有一個葉公會雕龍,可全天下的木工會雕野豬、兔子、青蛙和蛤蟆的,多得海去了呢。人家找別人去了,我老祖宗便沒了活計,他家的米吃光了,他家的房頂破了九十九個窟窿,家里只剩下一條出得了門的褲子了。我老祖宗卻一點都不牽掛,他只牽掛著自己的龍,他一個人的龍。天曉得他中的是哪門子邪,他咋雕得出那么多的龍呢。飛的龍,睡的龍,哭的龍,笑的龍,憤怒的龍,發(fā)狂的龍,吵架的龍,害羞的龍,出嫁的龍,懷了娃的龍,回娘家的龍,瞌睡的龍,嬉鬧的龍,啥子龍都有,跟人的脾性差不離。人有多少種模樣,多少種心情,多少種活法,龍便有多少種模樣,多少種心情,多少種活法。然而人會死,會躺進(jìn)棺材,我老祖宗的龍里,卻沒有一條不是活著的。我老祖宗把龍雕在門柱上、椅子上、鍋蓋上、馬桶上、門檻上、屋頂上、檐頭上,門口堆著的一根根木頭上,屋后山上的林子里……舉目所見,處處皆龍。他的龍雖不似人能言,不似人能動,不似人那樣要米吃要褲子穿,在老祖宗眼里,一條條卻皆有性命皆有魂魄。是他的刀把它們從木頭里解救出來的,在我老祖宗眼里,他的刀和全天下的刀皆不同,天下之刀造出來,皆為奪人性命,唯有他的刀,卻是為龍來求生。

        “葉公啊葉公,你真是中大邪了,全家快餓死了,還不快點刻出幾顆米來,全家快冷死了,還不快刻出條被子來!”我老祖太哭泣道。

        “你的肚子就那么要緊,你的軀體就那么嬌嫩,你的肚子和軀體就比龍高貴?”我老祖宗瞪圓了眼睛,“你知道嗎,龍要死了,龍要餓死了,龍要凍死了!”我老祖宗拿起一塊木頭對老祖太說,“你聽,龍在里面叫呢!你聽它咋叫,恩公救我,恩公救我,我要出來,快救我!”

        我老祖太拿起木頭放在耳旁,卻啥也沒聽到。“你果真癡傻啊,這木頭里連一條白蛾子都沒有!”老祖太嚷道。

        我那老祖宗失望地?fù)u了搖頭,長嘆道:“龍之聲兮,何其渺;龍之呼兮,何其急!婦之怨乎,何其陋;婦之識乎,何其淺!你這個婦人,連一條蚯蚓的叫聲都聽不見,龍的呼聲你咋聽得見!”

        “龍龍龍!龍生龍死關(guān)你何事!”

        “蒼龍九重天外,潛龍九重地里,神龍自在我心中!朗朗乾坤,豈能無龍?陰陰世間,豈能無龍?龍之不現(xiàn),我族何昌!”我老祖宗一手舉刀,一手舉木,置于額前,神情肅然。

        我老祖太一時無語,撈起灶上一個破碗,拉著三歲大的娃,行乞去了。三個月后,我那一心救龍的老祖宗終于刻完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條龍。這一日,日頭落山前,祥云環(huán)繞西尾塘,隆冬臘月里,后山一應(yīng)樹木盡開了花。一霎時,天門洞開,一條巨龍自云端現(xiàn)身,長長的身子伸進(jìn)了我老祖宗破爛不堪的屋舍。少頃,九千九百九十九條飛的龍,睡的龍,哭的龍,笑的龍,憤怒的龍,發(fā)狂的龍,吵架的龍,害羞的龍,出嫁的龍,懷了娃的龍,回娘家的龍,瞌睡的龍,嬉鬧的龍,紛紛自我老祖宗葉公家的門柱上、椅子上、鍋蓋上、馬桶上、門檻上、屋頂上、檐頭上、門口堆著的一根根木頭上、屋后山上的林子里、四處的木頭上,盡皆醒了過來,盡皆騰空飛上了云端,追隨著那條巨龍,一道飛進(jìn)了日頭里。

        這時節(jié),我老祖宗葉公牙關(guān)一咬,向后跌倒,昏迷了過去。我爹說,老祖宗是在巨龍飛來時暈倒的,后來他又醒了過來。那條巨龍?zhí)较律碜樱瑢⑽依献孀谕信e了起來,馱他在背上,一道飛走了。老祖宗咋會是害怕而暈倒的呢?我爹說,他那是太歡喜了??!那些龍都是他沒日沒夜刻出來的,那些神物都是他一刀刀解救出來的,他對那些龍比親生娃還親,他咋會害怕呢!

        各位客官,這便是我老祖宗葉公和那些龍的故事。那一日我老爹如此這般跟我講的,我盡數(shù)都奉告了。真相實情是否如此,我不敢作保,我老爹說這是他的老爹告訴他的,他的老爹自然也是聽自己老爹講的。這便算是我們?nèi)~家男人口口相傳的家史,要說是家族秘密,也未嘗不可。然而,我問我爹,這天地間果真有龍嗎?倘若有,老祖宗見過的那些神秘的龍、受罪的龍、蘇醒的龍,它們?yōu)樯恫粡?fù)再現(xiàn)?龍幾多年不再出現(xiàn)了,我們老葉家卻世世代代長龍耳朵,日日年年活受罪,這又是何道理?

        “兒你不要生疑,老葉家世世代代長龍耳朵,世世代代便是要信龍!”我爹臉色頓時肅穆,“咱二世祖,老祖宗的娃兒,才三歲呢,跟上老祖太出去當(dāng)乞丐,三個月里他們走出大老遠(yuǎn)了,和西尾塘隔了七座大山呢,可咱們那三歲的二世祖,他聽得見他的爹一邊刻著龍,一邊嘴里念念有詞?!堎鈿w來,反故居些,‘龍兮歸來,反故居些,老祖宗這樣念叨著。‘龍兮歸來,反故居些,‘龍兮歸來,反故居些,二世祖聽他爹這般念叨好玩,便也跟著這樣邊念叨邊走著。一日在翻越一座山頭時,老祖太和二世祖糊里糊涂進(jìn)了一個蛇陣。成千上萬條的老蛇呼啦啦把他們圍住了,老祖太嚇得臉只有兩個手指寬,牙關(guān)一咬,身子朝后一仰,昏死了過去。二世祖少不更事,不知道啥個叫兇險,手里舉著一朵鮮花直直卻朝群蛇走去。哎呀,那個可怕!數(shù)不清的老蛇朝他豎起了身子,榕樹須一般密的蛇信子呼啦啦全朝他伸來。二世祖本來嘴里正咬著一個野果子,這時節(jié)恰好嚼完了,吐出果核時,他順嘴叨了一句‘龍兮歸來,反故居些。話一出口,奇怪的事兒發(fā)生了,老蛇們的蛇信子縮回了嘴里,嘴巴全閉上了。原來它們是半立著的,后來全趴下了。趴下身子的老蛇們后來湊到一塊,纏成一團(tuán),變成一個大黑球。二世祖看得好玩,便跑過去,踢了那球一腳。那球也不惱火,二世祖踢一下,它便往后滾。二世祖不踢,它便朝前滾,繞著他轉(zhuǎn)圈。那時節(jié)老祖太呢,她已經(jīng)醒過來了,見到二世祖像踢柴垛子一般踢老蛇,便又昏迷了過去。到她醒來時,正好二世祖又念叨起了那句‘龍兮歸來,反故居些。‘龍兮歸來,反故居些,‘龍兮歸來,反故居些!二世祖越念越大聲,那個蛇球停住不動了,霎時,忽地散成了成千上萬條蛇,朝不同方向飛快跑了開來。成千上萬條蛇在山谷里飛奔,跑得一座山都動了起來……”

        “兒啊,你聽爹說,”停了停,我爹望著高高藍(lán)藍(lán)的天道,“你莫管天有多高,莫管海有多深,莫管人世間有多少苦難,也莫管耳朵受多少罪,你一定要記住,這世上是有龍的!龍乃至尊至靈之瑞獸,世間萬物見了都要低頭跪拜……‘龍之現(xiàn)兮,吾族可昌,老祖宗的遺訓(xùn)里這么說,咱老葉家一代代這樣呼喚下去,龍總會出現(xiàn)的。龍出現(xiàn)的那日,天下便會太平,百姓便會有飯吃有衣穿,有安康日子過。”

        “你要在心里呼喚龍,你莫多說話。你說多少話也不頂事,耳朵里還是要裝臟東西。你要憋著不說話,耳朵里啥子?xùn)|西樂意進(jìn)來,啥子?xùn)|西不樂意進(jìn)來,你都莫管。你只要在心中不歇氣念叨‘龍兮歸來,反故居些,你的耳朵便會安靜下來。你一輩子都要這樣,你將來還要這樣教你的子孫后代,這便是咱老葉家的家訓(xùn)。”

        “然則龍呢,龍究竟在哪?”我還是有些不信。

        “龍?龍在你的心里啊!你要呼喚啊,你每日呼喚九千九百九十九遍,一日不停,一日不斷,總有一日,龍會在你心里出現(xiàn)?!蔽业杨^抬得高高的,好似那高高天上的白云里,果真就藏著九千九百九十九條龍,“只要咱老葉家一代代這樣呼喚,有朝一日,天下需要龍的時候,龍便會現(xiàn)身!兒你要切記,老葉家世世代代都要呼喚龍,倘若斷了,龍便要重新回到那木頭深處,再鎖一萬年才出得來!”

        真的嗎,天地間果真有龍?我雖不信,可我爹要我呼喚龍,我不能不聽他的。我的耳朵難受,他不帶我看郎中,不給我吃草藥,我若不念叨“龍兮歸來,反故居些”,還能有別的啥法子?初起,我只覺荒唐,我雖只有十一歲,可我知道“龍兮歸來”是在喚龍回來,“反故居些”是啥意思卻不明白。我問我爹,他也說不靈清,便糊弄我說,跟前面那句一樣,也是叫龍回來的意思?!胺垂示有?,那是喚龍的意思嗎?我不信,我想我爹是在胡說?!褒堎鈿w來,反故居些”,“龍兮歸來,反故居些”,我整日價這般傻呵呵地念叨,人家聽了鐵定會笑死掉??烧麄€西尾塘都把我當(dāng)傻子,誰個會認(rèn)真聽我嘮叨呢?我盡管嘮叨吧,況且我的嘴巴閑著也是閑著,我說“龍兮歸來,反故居些”,我又不是說老張古說布鹿灰,也不是說孔憫山說丁狗子。我說“龍兮歸來,反故居些”,誰個也不礙,我便如此這般念叨著,一刻也不停,一日也不歇。“龍兮歸來,反故居些”,我去割豬草的時候這樣說;“龍兮歸來,反故居些”,我用尿沖螞蟻窩的時候這樣說;“龍兮歸來,反故居些”,經(jīng)過孔憫山家后窗的時候我這樣說;“龍兮歸來,反故居些”,看見布鹿灰父子抬著一頭灌水的大肥豬走過來,我也自顧自這樣說?!袄先~家那傻兒子,真是沒救了!”“說啥也聽不見,怕是真聾了!”他們都這樣說我。我不理他們,管他們說啥呢,嘴巴長在他們鼻子底下,他們愛說啥便說啥好了。我過去也沒少說他們,我該說的全說完了,我胡說八道也沒被布鹿灰用殺豬刀剜掉,我說龍他們又能把我咋樣!

        各位大人老爺,各位客官,抱歉每回到緊要關(guān)頭總要停下,九聾子是個靠賣關(guān)子吃飯的人,還望大家體諒。今晚上先到這兒,欲知后事如何,請聽明晚分解。

        客官您走好啊,夜深了天黑,您找月光照得著的地方走!

        第三夜的故事:神龍、檠蚣和縣太爺

        各位好,我們又見面了。昨晚上散場后,幾位客官留下來陪在下吃了幾口茶。在下問客官,你們信這世上真有龍嗎?客官中有說信的,說要不十二生肖里咋有個辰龍呢,要不九聾子的耳朵咋這般好呢,別的假得了,這當(dāng)面見識過的龍耳朵還能有假?還有的客官說不信,然而又說了,信不信龍無大礙,說書的自顧說,聽書的自顧聽,只要說得好玩,聽著忘情,管他天下到底有沒有龍呢!客官們這么一說,在下心里便踏實了。

        昨晚上講到,我雖不像我爹那樣確信天下有龍,然而,為了讓自己耳朵盡快脫離苦海,便只好聽我爹的教誨天天呼喚龍?!褒堎鈿w來,反故居些”,“龍兮歸來,反故居些”,我整日價這樣和尚念經(jīng)似的念叨著。頭一陣子,未見有啥效用,后來不知不覺的,我那原本喧鬧不堪的耳窩里果真清靜了許多。仨月后,我不用不歇氣說話便能好好使上耳朵了,我那原本苦命的舌頭,終于可安安閑閑待著不動了。原先我是在嘴里念叨那句口訣,后來在肚子里默念也漸漸管用。河水嘩嘩嘩嘩流動,蚯蚓吧唧吧唧啃泥巴,莊稼呱呱呱呱賽著拔節(jié),這些我原先厭棄得要命的聲音,現(xiàn)在傳進(jìn)耳朵里,卻如此地和順悅耳。我爹果然沒誆我,原來呼喚龍果真有此神效呀!

        “然則,一直這樣呼喚下去,那神龍,真的會出現(xiàn)嗎?”有客官這樣嘀咕道。我當(dāng)年也這樣犯疑過,一直纏著我爹刨根問底,我爹便跟我說起了我五十一世祖的故事。我五十一世祖離我五十幾代,差不多是一千年前的先人了。和我們老葉家的歷代男人一樣,我五十一世祖也有一雙龍耳朵,知道呼喚龍的口訣,喜歡裝聾作啞,為了不讓人家知道他的秘密。他的名字叫蜂,我們南閩人土氣,沒啥字啊號啊的,取名不講究,見啥想啥便叫啥。我五十一世祖出生的時候,門口有一群馬蜂飛來飛去,他爹他娘便給他取了名字叫蜂。這個叫葉蜂的面孔模糊的祖先,據(jù)說他真的呼喚來了龍。這樣的本事,我們今天聽來覺得神奇,其實在我們南閩,這樣的奇人多的是,何況還是一千年前呢。一千年前,我爹說,那時候在南閩,還有人精通百獸之語,叫得動老虎幫忙看娃兒,喊得來老鷹幫忙播種。跟他們相比,我五十一世祖喚龍之術(shù)好像也不值大驚小怪。只是我五十一世祖葉蜂呼喚龍,后來跟縣太爺有了糾葛,弄到最后,他把自己的老命都搭了進(jìn)去,這事便值得說一說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話說一千年前,有一個叫溫苻的士子,原是北境子弟,某年中了進(jìn)士,本可以留在皇城做官,卻偏偏挑著要到我們南閩做縣令。這個溫縣令和我們老葉家的人有些近似,輕易便對某個物事著魔。書生溫苻早年耕讀時,看到人家筆記里寫的南閩,不知為啥著了迷。大片大片的海,不歇氣連著的山,從他手上捧著的書里跑出來,將他的心抓住了。等到他考中進(jìn)士,便自薦到我們那做了縣令。不料赴任未久,溫縣令便患上了可怕的骨痛病。南方的天老爺脾性陰涼險惡,春氣侵破鱷魚皮,夏雨浸爛駱駝蹄,冬風(fēng)刮得破縣衙門的紅墻泥,莫說是縣太爺?shù)墓穷^被鬧騰得四處酸痛,便是那北方的鼓拿到我們那敲,也叫它發(fā)不出一點聲響來。溫縣令的身子里好似躲著一群壞心眼的螞蟻,心緒好的時候,便不言不語待著,心緒不好,便一只只睜圓了眼睛,沿著他的七筋六脈,闖東跑西亂鬧事。那些“螞蟻”,時而在他脖頸,尖牙齒咬得他腦袋低垂,像個秋風(fēng)里干癟的絲瓜;時而在他膝蓋窩,逼得他像個提線木偶,只能彎腰屈膝走路。這一年春天,溫縣令的骨痛病害得厲害,他已經(jīng)無法在公堂上好好坐下來了。后院桃花初放的那日,書童溫禾攙他去看了幾眼??吹礁煽堇咸疑祥_著的紅花,溫縣令愁上心頭,直想掉淚。先前讀書的時候,他多想有朝一日,能夠親自站在一棵南方的桃花樹下,對那些樹啊花啊,抖落抖落讀書人的心緒。然而如今,粉嫩嫩的桃花便挑舉在他鼻頭前面,他卻啥興致也沒了。桃花變成了讓溫縣令害怕的物件,每年桃花一開,他身子里的那些“螞蟻”,便瘋一般在他的骨頭里翻筋斗的翻筋斗,跳大神的跳大神,將他好端端一個人鬧騰成了一只煮熟的彎蝦子。

        這之前,整個冬天里,溫縣令聽信了一個名叫蔡埡緞的土郎中的話,吞咽下了九十九帖“五味草燉紅蚯蚓”。他是捏著鼻子喝下那些臭烘烘的藥湯的,這種臭大糞的味道讓他整日整夜肚腸翻滾。那蚯蚓湯的味道著實嚇人,在下小時候見識過,有年我們家斷了糧,我娘從地里挖了幾條老蚯蚓出來燉草根給我們吃,我們還沒端起碗,我娘自己先被那大糞味熏倒了。

        蔡郎中給溫縣令開的那個藥方,害苦了書童溫禾。為了在冬天硬邦邦的泥地里翻找紅色小蚯蚓,溫禾白嫩嫩的小手被鋤頭磨得長了厚繭。在為縣太爺燉藥的九十九天里,年少的溫禾也沒少躲在角落里偷著嘔吐?!安汤芍心闶遣皇浅尚囊Ρ竟?,讓本官吃這般骯臟的穢物?”當(dāng)初,溫縣令聽說蔡埡緞要讓他吃蚯蚓,便這樣責(zé)問過。蔡埡緞趕緊作個長揖,道:“老爺啊,我蔡埡緞便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欺瞞縣太爺!說起老爺貴體,其實并無大礙,無非是水土不服罷了。老爺您想,您是北境來的,北境氣熱,老爺?shù)纳碜幼匀灰彩菬岬?。而南方土濕水冷,老爺?shù)馁F體一時便無法適應(yīng)。內(nèi)熱外冷,氣脈不通,不通則痛。小的這個方子便是要把老爺體內(nèi)的熱氣催逼出來,熱氣散了,老爺?shù)纳眢w和南方老天爺?shù)钠⑿韵嗥趿耍匀徊「簿拖??!?/p>

        “那為何非用蚯蚓不可?”溫縣令皺著眉頭問。

        “老爺是讀書人,小的不說您也知道。這南醫(yī)與北醫(yī)不同,北醫(yī)喜用大藥,膽大的連芒硝、砒霜都敢用。而南醫(yī)擅用小藥,山中百草,田間蟲豸,無不可入藥。南醫(yī)精要之處,在于講究以形補形,以性補性。蚯蚓者,古稱‘地龍,生于三尺地下,不見天日,無察熱氣,其能于陰冷地氣中長成三寸身軀,靠的便是先天的耐冷耐濕性力。老爺您服下老朽這個方子,保您來年春天能和老朽一道去郊外踏青!”蔡埡緞?chuàng)u頭晃腦道。

        溫縣令半信半疑喝了一個冬天的蚯蚓湯,本以為忍了這個苦便沒了那個痛,誰個知道,到了來年春天,他身上的“螞蟻”又亂哄哄跑了出來。這回不僅是骨頭酸痛,便是連一塊塊皮一塊塊肉也疼了起來。骨痛病爆發(fā)的那日,溫縣令派人去找蔡埡緞。誰知幾日前,蔡埡緞那老頭不慎跌進(jìn)了河里。春天河道里水滿,蔡埡緞一落水便淹死了。這都是湊巧的事,我們南方河道縱橫,栽進(jìn)河里是常有的事,若不是春天,哪里輕易便死了呢。

        溫縣令找郎中倒不是要尋他什么麻煩,他只為了問個明白,要個講究。現(xiàn)在蔡郎中死了,溫縣令反倒覺得心里不安。他問溫禾,是不是縣衙里有人泄露了他又患病的消息,那老郎中怕衙門找事,自己尋了短見?聽到溫禾說老郎中確是不慎跌倒溺死的,溫縣令這才安下心來,還派人給蔡家送了些銀子。這件事本該就此了結(jié),誰知鄉(xiāng)紳里偏偏有人多事,看到縣太爺給老郎中送了禮,便順著桿子往上爬,給縣令大人上了折子陳情,說是要以衙門的名義給蔡埡緞追個“南閩第一醫(yī)”的名號。溫縣令閱后板著臉不說話,把折子扔在一旁,冷冷地笑了幾聲。

        如此,縣太爺溫苻對我們南閩一草一木,便暗暗懷上了說不出來的恨。這份恨頗奇怪,看不見,摸不著,跟國仇家恨不一樣,不是非得要尋仇雪恥,為自己出一口鳥氣,卻也并不輕巧,說到底,也不是隨隨便便能丟得開的。溫縣令對南閩人說啥都不信了,你說滿山的枇杷能清肺,治得咳嗽,他作勢佯裝聽著,啥也不說,背地里卻跟溫禾說,扯淡!那酸澀野果明明是長給山鬼吃的,人咋吃得了!你說山里一棵千年梧桐樹上飛來了一群鳳凰,他臉上雖則笑著,心里卻是一遍遍冷笑,果然是村夫鄙老,竟杜撰出鳳凰來了!鳳凰何等尊貴,會飛到這等破落地方來!

        溫縣令暗暗萌生了去意,春夏秋冬,年復(fù)一年,他的離愁日甚一日??伤p易哪走得了,既做了官,便是朝廷的人,便好似騎在了一頭老虎身上,老虎沒讓你下來,你咋下得了?

        說來也是湊巧,正當(dāng)那縣太爺去意難酬之際,我那五十一世祖,他日日念叨那句“龍兮歸來”的口訣,居然真的呼喚來了龍。和聽說深山里飛來鳳凰一樣,手下前來稟報西尾塘瑞獸現(xiàn)身之事,溫縣令聽了,依然還是兀自冷笑了一番。

        過了些日子,那溫縣令正寂寥郁悶著,驛使送來了知府大人的一封手諭。待展卷一讀,那溫縣令臉上霎時罕見地笑開了花。

        原來,知府大人在這封手諭里說,皇上要上泰山封禪,詔令舉國“獻(xiàn)瑞”?!按四颂熘乙?!”溫縣令在心里暗暗喊道。南閩之地,前有鳳凰棲于梧桐之上,現(xiàn)有西尾塘神龍現(xiàn)身,他只要把這些吉祥瑞象一一呈上,皇上豈不龍顏大悅?那光景,溫縣令想遷回北境,還有何難?偏偏這個溫縣令是個較真的人,他非得要親自去問個清楚了,才敢向知府大人回話。這樣,兩日以后,縣太爺溫苻便到了我們西尾塘。

        縣太爺離西尾塘尚隔著一座大山,我五十一世祖的龍耳朵便聽到了動靜。聽說縣太爺要來看他的龍,我五十一世祖嚇得跑東跑西,躲在哪兒都不是,最后他躲進(jìn)了家門口的魚塘里。等到縣太爺?shù)碾S從把他從水里撈出來時,我五十一世祖跟一條被扔在地上的蚯蚓一樣,扭來扭去的,直顫抖個不停。衙門的人把他扭住了,溫縣令雙手扶腰問他話:“老先生啊,聽說你交了好運,神龍到了你們家?!?/p>

        我五十一世祖牙齒在打架,啥話都說不出來。我們村那些長舌婦人趁機搶著說開了。

        “是的,老爺,前日那條龍又飛來了?!?/p>

        “稟告老爺,我們真的看到了龍,葉老頭子還拿紅薯喂它呢!那龍卻搖頭擺尾不肯張口?!?/p>

        “那龍真大啊,我們說好了要拿繩子捆它,我們合計著,殺了它熬湯,西尾塘人人都分得一碗的,吃剩的,留著過冬做臘肉?!?/p>

        “龍頭好,便留著給老葉家,龍棲他家屋頂上,他家合該得大份?!?/p>

        “是啊,是啊。那個龍頭大,老葉家的能吃到頭季稻開花呢!可他卻死活不讓我們捆龍,還拿鋤頭趕我們。”

        “老爺啊,您可得給我們主持公道,那葉老頭子,別看他悶聲不響,卻有心計呢,去年山上種白薯,他還占了小的三壟地……”

        聽著那些老娘們一片絮聒,溫縣令皺緊了眉頭,揮袖打斷了他們的話。

        “葉老先生,你請起吧!”溫縣令讓人把我五十一世祖攙了起來,我五十一世祖卻好似斷了一截一般,咋也立不住。溫禾知道縣太爺最近骨痛病又害,趕緊搬了個樹樁給他歇息。溫縣令坐在樹樁上,努力挺直了腰,笑瞇瞇問道:“老先生啊,果真是有龍到了你家?”那時節(jié),我五十一世祖漸漸立住了,我爹說,我五十一世祖原來是佯裝立不住的,他趴在地上想呢,這下他明白了,這個縣太爺是要來捕龍的。他想好了,拼死也不承認(rèn)龍的事。

        “回老爺?shù)脑?,前日確有一獸現(xiàn)身小民屋頂,可那并不是龍?!蔽椅迨皇雷婀砉笆值?。

        “不是龍?”溫縣令從樹樁上起身,詫異道。

        “老爺,他撒謊!”“老爺,就是龍,我們都看見的!”西尾塘那些長舌男插話道。

        “稟老爺,那異物并非龍,而是檠蚣?!蔽椅迨皇雷媲辶饲迳ぷ踊氐馈?/p>

        “檠蚣,何謂檠蚣?”溫縣令睜大了眼睛。

        “老爺有所不知,我們西尾塘流傳有一古歌。歌中唱道:‘天外有一物,裝作是神龍;現(xiàn)身鬼魅地,此物曰檠蚣。檠蚣一搖頭,萬鳥爭著走;檠蚣一擺尾,萬木折斷腿;檠蚣一呼嘯,萬獸頭顱掉;檠蚣一吐納,萬民相踐踏!前些日子,小的屋頂現(xiàn)出的便是這歌里唱的那不祥之物……”我五十一世祖道。

        “扯淡!哪來古歌,我們卻從未聽說過!”“大人啊,勿信他一派胡言,世上只有龍,何來檠蚣!”“大人,打他!他把龍藏起來了,他鐵定是想獨吞!”“那么大一條龍,做臘肉他們一家三年吃不完。還有龍爪,治得癔病、小兒尿床……”“老爺,看您坐立的樣子,腰身分明不好,不妨殺了龍,用龍骨燉桃花湯來治,鐵定好得了!”西尾塘的長舌男長舌婦一群山雞一般喳喳叫了起來。

        “閉嘴!這里有你們說話的份嗎?”溫禾見勢喝道。

        溫縣令的臉都?xì)獍琢耍肿亓四菢錁?。停了停,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找來找去,停在了一個光頭娃兒身上。“娃兒你過來,你的耳朵真不小。來,你說說,那日究竟是何物到了葉老頭子家?”

        “檠蚣!”那光頭娃兒這樣清脆答道。說完,還當(dāng)眾脫下他破爛的短褲頭,亮出他紅彤彤的小雞雞:“你們看,檠蚣會咬人的小雞雞!”

        縣太爺?shù)碾S從,西尾塘那些長舌男、長舌婦,連同我五十一世祖,都咧嘴大笑了起來。溫縣令的臉卻一陣緊似一陣,他不知道該信誰的話,憑他對南閩一貫的看法,他誰都不信。然而此事異乎尋常,他須得仔細(xì)判斷。倘若真的有一條龍在西尾塘出現(xiàn),他不把這個“祥瑞”呈報上去,便是天下第一大癡呆;倘若那不是一條龍,卻是如那老頭所言的兇險之物“檠蚣”,草草率率報了,可是要殺頭的。左右權(quán)衡之后,縣太爺把我五十一世祖帶走了。臨走之前,不知為何,他對那光頭娃兒狠狠地瞪了一眼。

        那個光頭娃兒,正是我的五十二世祖??h太爺?shù)哪且谎?,讓我們老葉家心驚膽戰(zhàn)了幾十代。幾多年后,當(dāng)年的小書童溫禾與我五十二世祖在南閩縣城偶遇,直到那時,華發(fā)滿頭的我五十二世祖才明白,原來當(dāng)年縣太爺帶一大幫人去我們西尾塘,并非是要去捕龍、殺龍、吃龍湯,而是真的要去敬龍呢!

        “你爹真是一個癡傻人!”溫禾說,“我們大人跟他寫字作了保,說官府問龍并非打龍的主意,是為了祈禱皇上萬歲萬萬歲。你爹卻咋也不信,一口咬定那日停在你家屋頂?shù)氖悄巧丁羊?。你爹真會扯淡,我們南閩何來‘檠蚣!”

        我五十二祖世聽了久久不作聲。那時候,他已經(jīng)有了呼喚龍的心訣,不久之前,他已經(jīng)在后山的石澗里偷偷見過了龍。當(dāng)年那場真龍假龍的審問,讓他明白了一個事理,官和民,他們各自嘴里說的,心里想的,全不一致。如此,一個百姓,一介凡夫,他的喜好和秘密,只能一輩子偷偷藏在自己的心窩窩里。

        “龍便是龍,龍在你的心窩窩里,除了你的心哪兒都藏不住……”我爹也是這樣對我說的?!褒埬亩疾蝗?,龍去了衙門便要變成‘檠蚣,去了泰山頂上說不定還會變成娃娃魚!”

        “那后來咱五十一世祖呢,他回西尾塘了嗎?”我問。

        “他哪回得來呀!那縣太爺愣是把咱五十一世祖一直關(guān)到他離開南閩。從地牢出來的當(dāng)天夜里,五十一世祖便過世了。等到消息傳到西尾塘,鄉(xiāng)人趕去接他時,已經(jīng)是幾日之后了……咱五十二世祖后來立下了家訓(xùn):‘喚龍之事,絕不可與外人道!”我爹說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原來如此,難怪我爹一輩子要裝聾作啞呢。

        不過,那個老郎中蔡埡緞當(dāng)年給溫縣令開的藥方子,“五味草燉紅蚯蚓”,卻倒是個奇方。我爹說,我五十二世祖比那個書童溫禾年齒要小十來歲,當(dāng)年相遇時,那溫禾卻是面潤皮嫩,一點都不顯老。我五十二世祖驚問其故,溫禾感慨道:“也真是奇怪,正所謂‘先生辭,主人運,那方子治不了我們老爺?shù)墓峭床?,卻對血熱血毒之癥有奇效。我害血病多年,多方求治而不得救。一日忽想起這個方子,無奈之下,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自己調(diào)制著喝了。未料卻有如此神效,不僅治好了血病,身子骨也調(diào)得如少年一般強健了……哎,真是委屈我們老爺了,他咋就跟南閩這么不對路呢!當(dāng)年他問不到龍,把那鳳凰報了也好,誰知他卻是個死腦筋,‘古來無例外,瑞獸皆成雙。有龍便有鳳,無龍鳳不歡,他是這么說的……天下除了我們老爺,真是挑不出第二個這么較真的人了!”

        各位客官,我扯遠(yuǎn)了,今晚上先到這里,我們明晚上接著說。各位走好,明晚上還請早點過來。這位大哥您昨晚上給了一個銀錠,九聾子道謝還來不及呢,您就別給了!哎呀,你們對九聾子太寬待了!多謝諸位,多謝!

        第四夜的故事:龍兮歸來

        各位好,今晚上客人來得多了,添了不少新面孔??磮鲎拥膸煾?,麻煩你再給后邊添幾張板凳,讓立著的那些客官坐下來。雖說聽書只是圖個耳朵的樂子,卻也不能讓客人的腿腳受累呀。九聾子接著說我那老祖宗葉公和龍的故事。

        話說呼喚龍是我們?nèi)~家世世代代的秘密,兩千年來只有家族里的男丁知道。我們老葉家也奇怪,從老祖宗葉公到我這,總共傳了一百零九代,每一代居然都有男丁。老葉家的女人也奇怪,從來不管男人的事,男人不務(wù)正業(yè),一門心思雕那看不見的龍,男人整日價瘋瘋癲癲裝聾作啞,她們從來不嗔不怒。我老祖太這樣,我娘也這樣,她們一個個走進(jìn)老葉家破落的家門,和一個個瘋瘋癲癲的男人同吃一鍋飯,同睡一張床,卻是一點都不悔怨。老葉家的房梁要斷了,她們一聲不吭,去后山砍根木頭頂住了。老葉家的屋頂漏雨了,她們一聲不吭,去前門扯把蓑草,將那窟窿堵上了。老葉家的娃兒長大了,她們一聲不吭,暗中早托了媒婆說親去。

        這一回,說的是我自己的事。我雖已十一歲,卻還懵懵懂懂著,上個月才把耳朵和嘴巴侍弄靈清,下個月我娘卻要我跟一個女人睡到一張床上去。這個女人不是我娘求媒娶來的,是西尾塘的媒婆瘸子挲厶送上門來的。挲厶這個老娘們做夢愛放屁,以前我耳朵喜歡四處亂聽的時候,她在村西頭不歇氣地放屁,讓我厭煩透了。那日天剛麻麻亮,瘸子挲厶便來敲我們家的門。瘸子挲厶一邊跟我娘嘰嘰咕咕說話,一邊還朝起來小解的我發(fā)出討好的笑。我不知道她為啥要討好我,還以為她是想在我家蹭兩個芋頭吃呢!

        瘸子挲厶那日沒在我家啃碗邊,卻拎走了我家半缸的大米?!鞍パ窖剑€是你們娃兒有福氣,真真算是撿了個漏??!”瘸子挲厶支著嗓子這樣嚷道。那半缸大米換來的,便是我那叫桑菊子的新婦。因為這個,后來孔憫山媳婦和那些愛嚼舌頭的老女人,便把桑菊子叫作“半缸米”??蓱z桑菊子被人叫作“半缸米”,可她走進(jìn)我家的時候,我家的米缸里只剩下幾粒老鼠屎。我們老葉家便是這樣,有一頓沒一頓的,我爹年輕時候會幾門手藝,可他這幾年除了裝瘋賣傻,不歇氣跟我絮聒龍,別的啥事都不上心。還好有我娘在,沒米的時候我們吃南瓜,沒南瓜的時候我們吃冬瓜,沒冬瓜的時候我們吃西瓜,沒西瓜的時候我們吃北瓜。見笑見笑,我跑詞了,這世上并沒有北瓜。沒有北瓜我們只好吃黑芋頭,吃完黑芋頭我們吃紅薯,吃完紅薯我們吃白薯。好在我們胃口好,啥都能吃??晌夷切聥D桑菊子卻受不了。她受不了我也沒法子,誰叫她自己跑到我們老葉家呢。她來了老葉家,老葉家多了一張嘴少了半缸米,要不我們還可以多吃幾十天黑芋頭燉白粥呢。她來便來,為啥不自己來呢?她自己來,挲厶便拐不走那半缸米,她便能跟著多吃幾天粥了。聽我這樣嘰咕,我娘訓(xùn)斥我:“真是個不懂事的娃兒,都做‘打捕了,還說這樣沒根須的話!‘打捕不知道疼‘嬸娘,屁眼會被石頭堵住的!”諸位一定詫異,我娘咋那樣說話,桑菊子不是我的新婦嗎,咋又變成了“嬸娘”?那“打捕”又是啥意思?

        諸位未去過我們西尾塘,想不出西尾塘和金陵城說的話有多不一樣。我們說的話土,我們那管女人不叫媳婦,我在說西尾塘舊事的時候管她們叫媳婦,是為了讓大家伙兒聽得明白。其實,我們那管女人叫“嬸娘”,管男人叫“打捕”。我們那的男人不是上山打獵,便是下海捕魚,連叫法都聽著可憐。可為啥要管女人叫“嬸娘”呢?西尾塘的女人老得快啊,進(jìn)了“打捕”的家,生了娃兒,鏡子里的那張臉雖尚不見一條皺紋,心里卻早“見覺”自己已經(jīng)是上了輩分的女人,是個“嬸娘”了?!耙娪X”也是我們西尾塘的土話,是“覺得”的意思,然而不是這樣說的,我說“見覺”是用官話來抖落的。跟金陵城比,西尾塘人的舌頭有時似一朵棉花,有時又似一塊石頭。西尾塘是個土地方,西尾塘的人是土人,西尾塘人說話怪里怪氣的。你們聽聽,我給你們說說西尾塘的土話:“膏龍則恭狗。”你聽,比狗叫還難聽!啥意思呢?“九聾子講古”的意思。將“九聾子講古”說成是“膏龍則恭狗”,你說我們西尾塘人講話怪不怪?

        可憐我九聾子和我的女人桑菊子,我們當(dāng)初見面時,就跟一只雞遇上一條狗似的,一個汪汪亂叫,一個咯咯打鳴,聽著鬧熱,卻只能當(dāng)對方是啞巴。你想我九聾子啥子聲音沒聽過啊,便是聽蟲子叫我也能揣摩出個意思來,可我聽我女人桑菊子說話卻像個傻瓜。咋會這樣?我的女人桑菊子,她是從這金陵城走出去的。

        金陵城離我們西尾塘隔著多少座山多少條河呢,桑菊子為啥要跑到我們那旮旯去?我問她打哪來,她直搖頭,再問,還是搖頭。其實,當(dāng)時她若是說了也是白說,她說啥我也聽不懂呀。我爹我娘更覺奇怪,人說的話,狗聽得懂,雞聽得懂,咋會有人聽不懂?我娘擔(dān)心桑菊子是傻子,看她手腳麻麻利利的卻又不似,便跑去問瘸子挲厶。瘸子挲厶拍著胸脯說,鐵定是個好“嬸娘”!然而問她桑菊子到底打哪來的,她卻咋也說不靈清。只糊弄說是在我們西尾塘山腳下?lián)靵淼?,餓昏過去的,看著可憐,模樣卻俊,便帶了回來。我的女人桑菊子,便這樣不明不白成了我的媳婦。

        “‘半缸米是狐貍精變的,你看那屁股,東搖搖西擺擺,不是狐貍又是啥?”我們村的老娘們老在背后這么說我媳婦。她們是咬著耳朵說的,她們以為我聽不見。我九聾子啥聽不見呢,還有我爹,他能聽見對面山上的動靜呢。我們只是懶得搭理,況且桑菊子已經(jīng)進(jìn)我們家了,況且吃完南瓜有冬瓜,況且門前有黑芋頭,后山有紅薯,況且我們老葉家的人都不怕餓肚子。多一張嘴便多一張嘴,冬天里兩個人睡覺,還省得出兩斤棉絮呢!只是可憐桑菊子,她南瓜也吃不慣,白薯也吃不慣,明明會說話,卻被人當(dāng)作是啞巴。我有一對龍耳朵,啥都聽得見,啥都聽得懂。自從桑菊子進(jìn)我們家,我才明白,一個人縱使有雙能聽見全天下的耳朵,也未必啥都聽得見。聽見了有啥用,不懂啊!可憐我那媳婦桑菊子,她初到我們西尾塘可沒少遭罪……那些陳年老賬似流水一般長哪,時間金貴,諸位都是花錢買了座位來聽古的,寡淡無味的事便跳過不啰唆了。大家伙稍作歇息,茶博士請給大家添下熱水,我這邊也加一點,潤潤喉好接著講。

        客官們興許奇怪,九聾子口口聲聲要講葉公好龍的故事,咋跑題到自家女人身上來了?諸位見諒,幾日前我說過的,九聾子說書信馬由韁,喜歡瓜棚場角家常聊天,諸位倘若聽得煩,便請嘰咕一聲,我即刻轉(zhuǎn)身說別的。我講了三夜,一時尚未查見客官厭煩,便按這路數(shù)厚著臉皮往下說了。

        日子如梭,光陰似箭,西尾塘的苦辛一晃便是三年,桑菊子漸漸習(xí)慣了下來。無米有芋頭,無瓜有野菜,我們吃啥她也能吃啥了。格外讓桑菊子歡喜的是,她學(xué)會了西尾塘的土話。她那原先酣睡的耳朵醒了,原先被拴住的嘴巴松開了。那些愛嚼舌頭的老女人,也不敢叫她“半缸米”和“狐貍精”了?!魑蔡撂舨怀鲆粋€“嬸娘”,種的瓜比她的大,攔的籬笆比她的高。她手里隨隨便便做出的那些女紅,她們一輩子也沒瞅過一眼。

        哎,可惜好景不長,三年不到,我的女人桑菊子,卻不辭而別離開了西尾塘。這一走便是多少年,至今我不知道她到底去了何方。她說她是金陵人,我此番來這講古,也是為了尋她回家,她要不肯到西尾塘去啃紅薯,我也愿意留在這兒陪她。我雖是個吃開口飯的下等人,然而靠各位捧場,還是能養(yǎng)活自己的。一晃三十年過去了,這些年九聾子沒少念想你啊,桑菊子,你讓我再看一眼,這輩子我便也死心了……

        桑菊子為啥要斷然離開西尾塘?這三十年來我反復(fù)尋思,只是不忍心往那壞處想。興許我爹的話有理,有些事是不能與外人言的,即便她是你的女人,即便她跟你合一個枕頭,吃一鍋粥,啃一截紅薯,即便她是你一輩子記掛的人。

        諸位見諒,容在下吃兩口茶,把心緒捋順了再講。今晚上講到這,在下總有一口氣透不過來,繞來繞去說不動。我是個說書的,說書的除了朝廷禁止的戒律清規(guī),有啥不能講?可那些我和桑菊子之間的事,老是在我這嗓門口堵著,愣是說不出口。也罷,我已是臉皮厚不知害臊的老漢了,況且那些話藏在心里,也磨成了一把刀,今晚上我索性在這里把它吐出來,抖落個痛快吧!

        話接三十年前,一晃眼,桑菊子已做了我女人近三年,她學(xué)會了西尾塘土話,能跟我順順暢暢說話了。這時候,我才明白,她說的那話大有來歷,那叫官話。不知道為啥,我就是對桑菊子講的官話和官話里的那個金陵城著迷。興許這便是我爹老說的,我們老葉家每一代男人都會染上的稀奇古怪的癖好。我老祖宗葉公是這樣,為解救被木頭鎖住的龍,他讓自家媳婦和娃兒去當(dāng)乞丐;我五十一世祖是這樣,寧愿自己在地牢里被關(guān)到死,也要堅持說神龍不是神龍是“檠蚣”;我爹也是這樣,他一輩子盡跟千百年來不認(rèn)識的讀書人較勁,躲在西尾塘的小世界里出不來;我呢,削尖腦袋要鉆進(jìn)桑菊子講的那個世界。說出來荒唐,讓自己臉紅,更讓在座的各位見笑,為了多知道桑菊子心里的那個世界,跟桑菊子在一起的那三年,日頭爺一落山,我便盼著跟桑菊子一道鉆被窩。我著迷桑菊子說的金陵話,脆脆的,甜甜的,有股酸味道,像那剛出土的白薯的綠芽兒。

        “九聾子啊你不知道,桑菊子命苦,沒法子才到了西尾塘。九聾子啊,你摸我這心口,啥子物件在亂爬呢,是螞蟻,還是蜈蚣?你摸摸,摸到了嗎?它們四處爬,發(fā)瘋了,它們是要把我的心一點點咬碎了吃了呢!”桑菊子在被窩里這樣跟我咬耳朵。“九聾子啊,我想家呢,想我的秦淮河,想那河上的輕舟、岸邊的垂柳,想那放在手心冰涼涼的雨花石。我想死了!九聾子,我多想聽那院墻外賣花女娃的叫喚,多想見到金陵城徹夜不滅的燈火!”桑菊子哭了,我伸手抱住了她?!熬琶@子我的好九聾子,你咬我吧!往背上咬,喜歡哪便咬哪?!蔽疑岵坏?,我咋能咬我的女人呢。桑菊子動氣了,背過身子不理我。我只好趴到她背上,在她肩上輕輕咬了一口?!熬琶@子你使勁咬啊,你要心疼你的女人,你便使勁咬!”我又咬了一口,桑菊子出血了,那些血流著流著,在她后背上結(jié)成了一朵桃花。我倦了,腦子里塞滿了棉花,趴在桑菊子背上睡著了。每個夜里我便是這樣睡著的,在夢里,我聽見桑菊子在秦淮河畔唱歌,用她的金陵城官話,聲音軟綿綿的。

        各位見笑了,九聾子不爭氣,說著說著,這荒唐老淚便垂落了下來。諸位一定膩煩我這樣繞來繞去兜圈子,桑菊子究竟跟我們?nèi)~家傳說中的龍有啥干系?這事我也久思不解,桑菊子就是我心底的一個謎。她說她來自金陵城,為的是逃避一樁兇險的婚事。這回來金陵,我聽到了和她一樣的鄉(xiāng)音,見到了她詳述過的一些景致。她教給我的那些官話,也沒讓在座的各位聽著別扭。我確信桑菊子是從這座城中出走的,只是不知道她當(dāng)年是用了啥法子從這里到了西尾塘。金陵城離西尾塘千里之遙,她一個孤身女子如何翻得過那些高山,斗得過那些虎狼?既然來了,為啥又不辭而別?我找遍了西尾塘四周的溪流、溝壑和山洞,卻再也覓不著桑菊子的身影。桑菊子走路的聲音跟西尾塘女人不一樣,她的腳踏在地上是平平放下去的,不像西尾塘女人走路腳丫往外撇。以前,我能在西尾塘雜亂的腳步聲中聽出她的聲音,打那天起,桑菊子走路的聲音,便只能在我的夢里出現(xiàn)了。這個夢我做了三十年,三十年里每日每夜,我都聽得見她走路的聲音、她轉(zhuǎn)過身子的聲音、她在床上躺下的聲音。天亮?xí)r她梳頭、更衣、掃地、做飯,天黑了她翻動草席,把軟軟的被子抖了開來……啥子聲音,但凡是桑菊子身上發(fā)出來的,我都記得,都翻想得起來。

        為啥那么巧呢,桑菊子要在我告訴她老葉家秘密后,不聲不響走掉?而我為啥那么蠢,居然忘記了我們老葉家的祖訓(xùn)?“喚龍之事,絕不可與外人道”,我爹反復(fù)這樣叮囑過,然而那天晚上我卻忘到了九霄云外。這全怪我,我跟桑菊子學(xué)金陵話,我學(xué)會說紅薯、白薯,學(xué)會了用官話說金陵城內(nèi)外、秦淮河畔的故事,卻不知道咋用官話說“龍兮歸來,反故居些”。那日夜里,我鬼迷心竅,終于忍不住,向桑菊子打聽了起來。我不悔憾把呼喚龍的口訣說給桑菊子聽,我不像我爹,非要守住這個秘密不放。龍是啥,一個人長了龍耳朵有啥用?我原來并不十分確信。我只是悔憾,我說出了呼喚龍的事,桑菊子卻一眨眼不見了!

        桑菊子真的如我爹所言,是為了尋找龍而來到西尾塘的?我爹說,桑菊子走的那日,天剛麻麻亮,他便聽到西尾塘對面山上有六匹馬在跺腳打噴嚏。“平白無故的,咋跑來了這么多馬?又不是正月鬧元宵,又不是要馱菩薩出游,那些馬跑西尾塘來干嗎?”

        “那些馬便是來接應(yīng)她的!”我爹脖子像一只鵝那樣伸長了,大聲嚷道,“西尾塘哪來馬,西尾塘來了馬為啥不進(jìn)村?我明明聽見那女人趕著投胎一般上了對面山頭,天剛麻麻亮她跑對面山上干嗎去?她不是和那些牽馬的人一道跑,她跑那里干嗎去?”我爹把桑菊子數(shù)落了三日三夜,我爹在這三日三夜里說的話,頂他半輩子說的。到第四日,我爹終于累了,陰著臉啥都不說了。我爹啥都不說了,我娘臉上才松套下來。我娘早習(xí)慣了我爹整日價啞巴一樣一聲不吭的,我爹突然不歇氣說起話來,反倒把她嚇蒙了。我爹不數(shù)落桑菊子了,我們家本該就此太平,可千不該萬不該,我卻把持不住自己,嚶嚶抽泣了起來。桑菊子是我媳婦啊,桑菊子不見了,我能不哭嗎?我哭本來也不礙事的,可我偏偏卻哭到了龍。我邊哭邊說,桑菊子啊桑菊子,你為啥走了,你要聽龍故事我便說給你聽,你想聽啥,我都愿意說……聽我這樣哭,我爹的臉唰地白了下來。我爹從地上跳起來,兇著一張白無常那般可怕的臉問我:“龍?你說啥,你跟那女人說龍了?”

        “說了又咋樣!”我邊抹眼淚邊這樣應(yīng)道。

        “你這個不肖子孫!你咋把老祖宗的話全忘了!”我爹的臉從白的變成綠的,眼珠子好似要從眼窩里跳出來,“陰謀,鐵定是陰謀!你這個不肖子孫,你背叛了龍,你一輩子要受罰的!”我爹的臉從綠的變回白的,又從白的變成黑的。我爹便這樣黑著臉過世了。沒幾日,我娘也跟著去了。我娘便是這么好的一個女人,我爹因我背叛了我們老葉家的龍,把自己氣死掉了,我娘跟龍一點干系也沒有,卻竟也跟著去了。我娘死的那日,我一個人坐在我們家門口,腦子里空得要命。看到我們家門口那棵樹的葉子一片一片掉下來,我心里好似有一把刀在割著。好端端的桑菊子咋突然不辭而別,好端端的我爹我娘咋死了呢,好端端的我們一家四口咋只剩下了一個我!莫非全因了那條看不見的龍?若是如此,我們留住龍的秘密又有啥用,老祖宗葉公呼喚龍又有啥用?好端端的木匠他不做,為啥要弄出條龍來害我們子孫后代!龍是一個木匠救護(hù)得了的嗎?龍是我們老葉家這么苦的家族留得住的嗎?龍那么虛幻,吃也吃不著,半條鯉魚都不如,驅(qū)也驅(qū)不動,一條土狗比不上,更莫提拿它換銀子和銅板了。這般無用的東西便是送了人家又何妨!

        哎,不提那些傷心事了。話說我爹我娘一死,我便也沒臉在西尾塘活下去了。我出了西尾塘,四處昏昏沉沉瞎走。走著走著,一晃眼,三十年便晃過去了。如今在這里說我們老葉家的事,就跟昨天才發(fā)生似的。今晚上書場開門前,我一個人頹坐在這里,我想了又想,這兩千年里,我們老葉家的遭遇,便是先人們說的命數(shù)嗎?要我說,那都是湊巧。我那老祖宗葉公,他要不剛好拿起那塊爛木頭,龍咋會纏住我們老葉家兩千年?我那媳婦桑菊子,她為啥恰好暈倒在西尾塘山腳下,被瘸媒婆碰上了?又為啥恰好在我說了龍的秘密后,拋下我,拋下西尾塘,一聲不吭便走了?我爹說她是來偷龍的,她偷到了喚龍訣又有何用……我總覺得這只是我們老葉家的種種湊巧。若不是湊巧,我爹也不會死,我娘也不會死,我也不會千里迢迢來這金陵城說書。若不是湊巧,一千年前,縣太爺溫苻也不會把我五十一世祖蚯蚓一般關(guān)死在水牢里……人生如意不如意,便都是這些湊巧造成的吧!

        是啊,一切都是湊巧,諸位若不信,且往窗外瞧,老天爺也在應(yīng)答九聾子的話呢。老天爺在打雷了呢,老天爺是在說,這一陣?yán)茁曔^后,有一種湊巧要發(fā)生了!你們看,看那五彩閃電,像不像一條龍!在座的各位大人,各位客官,大叔大嬸大哥大嫂,你們看那窗外天空上,看那五彩閃電,看它們?nèi)绾螐奶焐线B到地上,如何從地上再把長長的身軀伸到天空上!你們說,你們這輩子見過這五色閃電嗎?這般奇怪的閃電,它們不像龍又像啥?這便是龍,是天與地的一種湊巧!

        雷聲過,神龍現(xiàn),九聾子的龍故事也該收場了。散場之前,我還得跟諸位絮聒幾句。金陵城的大叔大嬸、大哥大嫂古道熱腸,今兒早上,好幾位客官來訪,說是他們幫我打聽到了我媳婦桑菊子的行蹤,說是桑菊子當(dāng)年是帶著身孕離開西尾塘的,如今她和我那未曾謀面的兒子,就住在這金陵城里。還有一位大娘跟我說,我甚至都有孫子了,我的兒子和孫子,他們也都長了神奇的龍耳朵……如此云云,我聽了真是好生羞愧。

        客官們請見諒,九聾子這四夜講的段子,其實全是白天憑空妄想出來的。九聾子的耳朵跟諸位是不一樣,可九聾子不姓葉,亦非南閩子民。說這個瑞獸故事,是因了九聾子看到秦淮河里那些雨花石著實清秀可愛。九聾子和金陵城有緣,初到金陵城那日,在下于秦淮河岸恰巧拾得小石子一枚。那石子初看不起眼,細(xì)看卻讓人驚異。諸位猜猜,那石頭里長了啥?

        你們猜對了,那石子里藏了龍。

        這地兒將來是要出帝王的?。」适吕锏奈依献孀谌~公說,“龍之現(xiàn)兮,吾族可昌”,這金陵城可稱龍城呢!正所謂種瓜得瓜,得龍說龍,九聾子初到這秦淮河畔討口飯吃,豈有不說神龍瑞獸討個好彩頭之理?

        諸位,九聾子的瑞獸故事說完了。多謝這些天各位的捧場,在下不才,承蒙厚愛,這兒再給大家鞠躬了!

        驟雨初歇,地上路滑,諸位小心行路。明晚上還請早點來,遲了,那些石子怕是要跳到長凳上來占位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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