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玉寶
1
這幾年,我常去天井街。
天井街位于孰城南端。再往南,就是姑溪河。因為失去了進退,孰城建設(shè)八年前就開始東移,這兒成了老城區(qū)—縣城的一個腳趾頭。巷道交錯而逼仄,起伏不平的水泥路面,如打了補丁的衣袖。房子新舊混雜,那些蓋著黑瓦的冒尖的房子,水泥墻體脫落,露出紅磚,像撕開的傷口;多處改造成了居民小區(qū),一棟棟,一律五層,粉白的涂料,如女人用的廉價粉底。捆束在一起的黑乎乎的電纜線,穿行于巷道邊高大蔥蘢的樟木樹間,然后在某個轉(zhuǎn)角靜脈曲張般地纏繞成一團。小區(qū)與小區(qū)之間,才有了一些寬闊地帶。兩邊開了一溜店鋪,一般是那種僻靜之處特有的種類,什么棋牌,足療,臺球,美容……
我光顧這里,是找陳平做推拿,最近,腰椎常常莫名地對我發(fā)難。
陳平是個盲人,一上手,你就知道招牌上的“中醫(yī)”二字并非沽名。聽陳平說,零五年他考了中級按摩師。怕我不信,摸索著去臥房床頭柜拿給我看。一起拿出來的,還有幾個燙金的榮譽證書,都是推拿方面的比賽,市里拿過一個第三名,縣里拿過一個第二名。我充滿疑惑,怎么不把這些證書掛在墻上,以作廣告之用?陳平搖搖頭,說,缺乏信心的人才會往臉上貼金子。他自負(fù)地微笑,但笑紋泛在一雙失明的眼睛旁,我總覺得是打了折扣的。不過,到他這里來做推拿的,確實為數(shù)不少,他說都是一些回頭客。這一點我相信,因為我來過一趟之后,也成了他的回頭客。
店鋪沒有什么特別的,一間門面,青底紅字的招牌,夾雜在眾多的商鋪里。區(qū)別是在細(xì)處,幾個洗頭捏腳的店鋪,玻璃門都貼上了遮光紙,晦暗不清,而陳平的則沒有,光光的十分通透,打街上走,一轉(zhuǎn)臉能看到里面的幾張按摩床。
我第一次去,店鋪里只有陳平一個人。
陳平性格十分開朗,拿捏的同時嘴里跟我嘮著社會新聞。這樣挺好,不單調(diào)。做到中途,聽有人推門進來,是脆亮的女孩子聲音,喊陳平爸爸,陳平嘴里支應(yīng)了幾句,女孩子就走了。陳平說是他女兒,上班從這邊經(jīng)過。說了一通女兒的單位,話題一延伸,自然就提到了孩子的媽媽。但不自然的是,陳平和孩子媽媽早就離了婚。
陳平卻不介意,一面繼續(xù)按壓,一面說他跟孩子媽之間的事。說得很直接,像早就裝好在水瓶中的水,現(xiàn)在要倒進一個杯子里。表述的語氣也平靜無奇,沒有一點情緒上的起伏,像在說某個不相干的人。
于是我知道,他的眼睛是后天才致盲的。
陳平三十一歲時,帶著幾個工人承包了造船廠焊接的活兒。那時防護措施跟不上,在給船殼焊V型槽時,強光屢次灼傷了他的眼睛。為了搶任務(wù),陳平一時也沒在意,直到有一次發(fā)現(xiàn)焊接的目標(biāo)在眼前上下跳動,才去醫(yī)院,傷勢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視覺神經(jīng)萎縮。醫(yī)生的判決是:做手術(shù),可以讓光明延遲兩三年。說實話,陳平也想手術(shù),可聽到手術(shù)費要五六萬,就打消了念頭。那個年代,在縣城買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也就四五萬,這么多錢,上哪里去借?即便借到了,這光明的兩三年,他根本掙不到這筆錢,何況,他的女兒剛念小學(xué)二年級,尚待撫養(yǎng)……遲早是看不見,他放棄了治療。
孩子媽是個老實巴交的人,在家?guī)е⒆幼鲆粌僧€地,見陳平眼睛看不見,她覺得天塌下來,無法接受地跑回娘家,不知道日子怎么過得下去。娘家人及時給她指明了方向:跟陳平離婚。娘家人不讓孩子媽回去,在外給她找班上,給她牽線搭橋找男人……幾個月后,陳平在法庭上“見”到了孩子媽。陳平看女兒小,不同意離婚。法庭也因為陳平是殘疾人,并無過錯,不予判決。一個月后,孩子媽第二次提出離婚,陳平當(dāng)時聽家里人說孩子媽已經(jīng)在外找好了男人,一直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打工,索性同意了。在女兒歸屬問題上,法院建議孩子由母親來撫養(yǎng),而孩子媽卻吞吞吐吐,一副并不情愿的樣子。陳平立即打斷了法院工作人員的規(guī)勸,說你不要女兒,我要。哪怕我今后要飯,要一碗飯,我會給女兒留半碗。孩子媽見狀,主動表示她每月支付孩子八十塊錢的撫養(yǎng)費,陳平聽了,當(dāng)即手一揮,對法庭說,我不要她一分錢!
干嘛不要?我有些納悶。
既然不在一起,就不要骨頭連著筋,拖著拽著干嘛?陳平抿著厚實的雙唇,嘴角擠出一道堅毅的棱角。
當(dāng)時你那個樣子帶著女兒怎么過呢?我簡直難以想象。
確實沒法過,陳平說,離婚后,我把女兒丟給了爺爺奶奶,自己去了合肥,開始在那里學(xué)盲文,學(xué)推拿……
聽著陳平的回憶,我心生悲憫。人雙目失明,夠不幸的了,還要遭到拋棄,現(xiàn)實是何等的殘酷……但用現(xiàn)代的語匯來說,當(dāng)時陳平的做法很男人。
現(xiàn)在一日三餐,是女兒做給你吃嘍?
目前不需要。店里有人給我燒飯。
有人燒飯?我以為他請了一個保姆。
陳平隨即告訴我,學(xué)會推拿之后,他在祁門縣又找了一個女人。
2
去了幾次按摩店,才見到陳平現(xiàn)在的女人。
那天下午,我拉開玻璃門,就看見墻角的沙發(fā)上,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靠著嗑瓜子。這女人身材勻稱,一張豐腴的圓臉說得上有幾分姿色。她操著外地口音跟陳平說話,她腦子活絡(luò),陳平在講一筆賬時她一口就報出了結(jié)果。來了新顧客,女人起身迎接,主動給客人帶的杯子里續(xù)上茶水,讓客人坐在椅子上稍等,搭訕之間,嘴里格格地笑著,熱乎乎的目光在客人身上顧盼著,流轉(zhuǎn)著……
我以為她是陳平的什么親戚,來串門或者幫忙的,而陳平告訴我,這就是他的現(xiàn)任老婆,還強調(diào)了一句,領(lǐng)了證的。
我感到十分意外。我承認(rèn)這是世俗的目光,但這并不影響我為陳平感到高興。
我開陳平玩笑,陳師傅,原來你金屋藏嬌??!
陳平翻了翻壞死的眼睛,喜悅在他厚厚的嘴唇間徐徐漫溢,再漣漪一樣從嘴角蕩漾開去,露出齊整的牙齒。
你老婆長得漂亮哦,白白胖胖的。
陳平聽了很受用,飽滿白凈的臉上,皮肉一時生動起來,似乎真能看得見老婆的相貌。他說,在祁門的時候,她還很瘦,到姑孰這邊來之后,一下子過胖了。
那邊的條件不如這邊嗎?
差多了!
待女人出了店鋪,陳平便跟我說了來龍去脈。
陳平學(xué)成推拿去了祁門,在一家按摩院打工。小許也在這家按摩院。小許離過婚,她的前夫是當(dāng)?shù)匾粋€瓦匠包工頭,二包三包的,掙點錢就在外喝酒,賭博,把小許丟在家里,也不給她錢花。偶爾,小許跟公婆拌嘴,前夫又不站在小許這一邊,小許在家孤單,沒地位,無趣,想想不如離婚。前夫在外早有了姘頭,巴不得。離婚后,小許沒有經(jīng)濟來源,春天里,上山挖竹筍子,幫父母采茶。其它季節(jié),靠上山砍點樹木、竹子賣到小鎮(zhèn)上的造紙廠、木料加工廠。樹木、竹子砍起來容易,但把它們一棵棵拖下山,對一個單薄的女人來說,是很十分艱難的事,所以,小許每次上山砍不了多少,日子也就過得緊巴巴的。小許受不了這樣的日子,出了家門,跟人學(xué)了推拿。小許主動找的陳平。當(dāng)時按摩院里的人在陳平面前這樣描述小許,說小許身上有一種骨感美。陳平自然清楚,哪里是骨感美,其實是山區(qū)生活條件差,導(dǎo)致的面黃肌瘦。說起那邊的條件,陳平家里的姐妹去過一次,那邊的縣城,只相當(dāng)于姑孰這邊的一個小鎮(zhèn),主街道只有兩百來米長……
我在想,小許能看上陳平,是因為陳平家住平原,經(jīng)濟活絡(luò),有一門推拿手藝,跟了陳平,至少不用山上山下地再辛苦了。很多女人就是這樣,到了出嫁的年齡,柳絮一樣從窮山溝飛出來,與其說她們投入的是某個男人的懷抱,不如說她們投入了某個平原、水鄉(xiāng),甚至是城市。
誰甘愿生來受苦呢!
陳平笑微微地說,小許在這邊呆長了,根本就不想回去,那邊的生活已經(jīng)過不來了。
祁門產(chǎn)茶,春天里總是很忙,陳平勸過小許,在這邊天天打麻將,不如回去幫父母突擊幾天。小許不肯,還不讓陳平打電話去祁門。一旦祁門父母來電話了,她就在電話里訴苦,姑孰這邊好忙哦,她每天都要給陳平買菜燒飯……小許當(dāng)然不肯回去,在這邊,吃喝不愁,穿金戴銀,手頭上還有閑錢,逛超市啊,去棋牌室打打麻將啊,自在得很。陳平在列舉這些時,臉上的神情是優(yōu)越的,自滿的。不過也是客觀的—女人的這一切安逸,都是他的推拿手藝帶來的。
你們這樣蠻好的!我肯定地說,一個買菜燒飯,一個干活。都在一個店里。干上幾年,攢些錢,再把門面擴大……我不禁替他們計劃起來。
我的話觸動了陳平的神經(jīng)。陳平說,他也想過擴大門面,把隔壁的門面租下來,再添上幾張床位,小許也學(xué)過推拿……
你還可以再教教她……
對……
我們的想法如兩條下山的溪流一樣匯到了一起。
說到這里,陳平嘴里“嘖”了一聲,有些不如意地說,可小許在店里坐不下來。
兩條溪流遇到了巨石一般,無法繼續(xù)流淌,只有在巨石面前無聲地回旋起來……
3
我發(fā)現(xiàn)小許這個女人確實在店里坐不住。
一般來說,上午時間,小許要去菜市買點菜回來,給陳平做一頓中飯,晚間,將中午的剩菜剩飯熱一下就行,所以,下午店里如果不忙,小許就會去前面的棋牌室打麻將,這個習(xí)慣,像午睡的人中午要靠一會兒一樣雷打不動。這就是我下午來做推拿,多次碰不到小許的原因。
小許對麻將很癡迷,用陳平的話來說,吃過中飯,只要左右隔壁店里的小姐妹一喊,或者棋牌室老板的電話一來,她的魂就飛去了棋牌室,跟陳平招呼一聲,嘴里笑咯咯地走了。
哪怕是店里忙。
有個下午,我照例來找陳平推拿,結(jié)果鐵將軍把門。這種情況前所未有,印象里陳平基本上不出去,即便偶爾地出去一下,去殘聯(lián)參加什么會議啦活動啦,或者上門服務(wù),店里也會留人。我跟鄰居打聽,鄰居告訴我,陳平在斜對面拐角的老秦鞋匠店。原來,鞋匠店的秦師傅干活扭了腰,疼得下不了床,秦師傅的跛腿女兒只好把陳平喊到了她家里做推拿理療。陳平見我找來,知道店門又關(guān)了,翻了翻眼睛說,唉,他在店里是坐不到一時三刻的,肯定又是被棋牌室的女老板叫去了。陳平說得平和,表情淡漠,根本聽不出是在抱怨誰,似乎在說一件廣播里聽來的消息。
還有一次。那是入秋,護城河擴建工程全面展開,夜里都要忙活。有一天晚上下雨,挖掘機無法作業(yè),我得空去了天井街。其時,店鋪里只有陳平一個人,頂上日光燈管子里灑下一抹清冷的光輝。
你老婆呢?
還沒回來。
干啥去了?
還能干什么,在棋牌室打麻將。
白天打,晚上也打?
打??!
一般打到幾點回來?
搞不準(zhǔn)。陳平說,有時打完了麻將,一時還回不來,誰贏了錢,還要去街上請客吃夜宵。夏天嘛,去河邊排檔吃蒜蓉龍蝦,冬天嘛,在西街巷子里吃羊肉煎餃……
陳平看不到這樣的場面,這一些話,一定是小許平時對陳平說過的。陳平的心里是一張白紙,你給他畫上什么,恐怕就是什么了。如果不畫上什么,陳平的心里,就是一片空白。陳平只活在四五十平米的世界里。
你是她老公,也不管管她?
我突然生出狗拿耗子的沖動。
她喜歡那樣的生活,你管她干什么?
我沒想到陳平會這樣回答,細(xì)想想也是,不要說陳平雙目失明,棋牌室里的很多女人,她們的丈夫倒是心明眼亮,不也一樣管不了嗎?現(xiàn)在小城最不缺乏的,就是棋牌室,星羅密布。論起來,小許會說,別的女人能去棋牌室打麻將,她為什么不能去打?是啊,小城的風(fēng)氣就是這樣,遍地開花,陳平似乎是在順應(yīng)著什么。
門外,雨聲淅瀝,街上已經(jīng)濕漉漉的,兩邊店鋪的燈光,在街上投下一道道彩色的光柱,小街油畫一般,光影被堆砌得迷離而絢爛。
我的思緒,被小城這樣的霓虹生生地拽往另一個方向,那自然是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但我不能說。
4
這個冬季,終于將某種飄忽的預(yù)感,凍成了固態(tài)。
一次去天井街,我撞見他們在吵架。推開門的一刻,只見小許揮舞著手臂,沖坐在床沿上的陳平喊叫,情緒異常激動。陳平則顯得平靜,他抬頭側(cè)臉地坐在床沿,半天不慍不火地插上一句。我的到來,不知道是不是解了圍,反正兩個人都不再做聲。接下來,陳平起身,摸索著把按摩床整理熨貼,將細(xì)長的腳墊子放到床的另一頭,讓我躺下,開始給我做推拿。小許不好繼續(xù)發(fā)泄,抱著雙臂站了片刻,然后拉開門,沒留下一句話就出了店鋪。
怎么吵起來啦?
沒什么,家務(wù)事。陳平心情低落。
我不好問下去,誰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
這次爭吵后,我發(fā)現(xiàn)小許變得不管不顧。我有一次是上午去的,也沒能在店里看到小許。店里,陳平在給鞋匠店的秦師傅做推拿。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上門服務(wù),秦師傅的腰椎已經(jīng)得到復(fù)位,可以下床,自己來店鋪做恢復(fù)理療了。給秦師傅做好后,也到了中飯時間,仍然不見小許的影子。最后,還是秦師傅的女兒一瘸一拐送來了飯菜。有魚有肉,有炒菜,還盛了一小碗湯,用青色的竹篾籃子拎著。我跟陳平開玩笑,人家送這么多好吃的,你在收費上要打折了吧?陳平說,不是打折,是根本不收錢。秦師傅跟我一樣,運氣也背,好不容易招了個上門女婿,準(zhǔn)備養(yǎng)老,去年開三輪車送貨,一個拐彎翻下了堤埂砸死了。上門女婿是個聾啞人,據(jù)說,他沒有聽到身后的渣土車,等他一側(cè)身看到車子離得很近,慌得急轉(zhuǎn)了方向,沖下了堤埂……也是個苦難人家。老秦跟我父親是老熟人,鞋匠店就在斜對面,沒幾步遠,能幫到人家就伸手幫一幫,也不耽誤我什么。
我沒想到,一個活在別人同情里的人,也會去同情別人。
我問到了小許,按理說,這個時間,小許應(yīng)該在店里給陳平燒燒洗洗的。
陳平說,她跟幾個人去外地旅游了。
她一走,你店里燒飯的人都沒有了。
陳平說,她想出去玩,我怎么好攔擋呢?
陳平總是這樣理解別人。我勸陳平,有時候該阻止的,也要阻止??!
陳平無奈地說,我一個盲人,能阻止得了什么?
第二年春天我再來做推拿,兩個人已經(jīng)離了婚。
一問,是小許找陳平離的。這完全在我的預(yù)料中。小許是個正常人,在與陳平的婚姻里,進與退,她自然占據(jù)著絕對的優(yōu)勢。但小許不提“離婚”二字,聽陳平說,那段時間小許老是找他吵。說陳平對她不夠好,掙的錢沒有全部給她啦,說她出去和朋友喝酒唱歌陳平打電話給她是在懷疑她啦,說給老秦推拿那么多次卻充大方不收一分錢啦……總而言之,她受到了捆綁,很痛苦,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沒法過下去了。她的意思就是想離婚,再明確不過,三番五次地吵,她要逼著陳平自己把這兩個字?jǐn)[到桌面子上。在天井街,她不能落個欺負(fù)殘疾人的名聲。陳平堅持了一段時間,直到某位目擊者告知小許在外有了男人,出雙入對地出現(xiàn)在棋牌室,陳平才做出了決斷。他認(rèn)真地問小許,你可想好了?想好了,就離婚吧!
很快,第二天就解除了手續(xù)。不過,小許說了幾句分別的話,什么你人好我舍不得之類,陳平說他眼睛看不見,但他能想象到,小許在說這些的時候,眉頭都不會皺一下的,那時那刻,她覺得是徹底解放了。
我試圖撫慰陳平,說小許不會的,你們在一起五六年,應(yīng)該是有感情的。
陳平說,或許有一點吧。
陳平自嘲地“哼”了一聲。
其實,陳平對這樣的結(jié)局并非毫無預(yù)見。考慮到身體殘疾,當(dāng)初小許跟陳平領(lǐng)證,陳平就反復(fù)地問過小許,你可想好了?小許說她想好了,她只想找個可靠的人過日子,沒別的想法。陳平聽小許說得很實在,又會算賬,想來在一起也有個幫手,就答應(yīng)了。到了這邊,條件一下子變好了,誰想到人也跟著變了。
你對小許夠好的了,掙的錢給她,她只是燒個飯。我中肯地去評價。
好有什么用?終究是個盲人。陳平像是在生自己的氣。
是的,人再好,卻無法改變殘疾這個現(xiàn)實。當(dāng)初陳平對孩子媽也很好,掙錢養(yǎng)家,只讓孩子媽在家?guī)Ш⒆痈杉覄?wù),九年的夫妻之情,但眼睛一瞎,一切的好,都會煙消云散。
現(xiàn)實真的很“骨感”!
5
店里走了個女人,生意反而變得更好。
每次去天井街,我不得不提前聯(lián)系陳平,以免不必要的等候—陳平可以用手機接聽電話。稀奇的是,有一天我竟然在微信通訊錄里發(fā)現(xiàn)了他。我在一陣夢一般的恍惚后,還是加了他。等他一接受,我不相信地問他,你也會玩微信?陳平很快地回過來,這有什么稀奇?還附了一個莫名的表情。那陣子,知道他用微信,天井街跟他有聯(lián)系的人紛紛跑來問詢,口氣跟我一樣,透著十二分的驚訝,費解,整個一條街都沸騰了。陳平當(dāng)面玩給我看,在語音提示下,他的手指在屏幕上自由滑動,點按,精準(zhǔn)得如同在點按人體的穴位。他有好幾個微信群,行業(yè)交流朋友聯(lián)絡(luò)誰都不耽誤。我不禁感嘆,陳平,你也進入微時代了!陳平說,除了看不見,你們常人能做到的,我們盲人都能做到。他的口氣很耳熟,是自負(fù)的口氣,第一次來天井街,他沒有把那些閃光的證書張貼在墻上我就聽到了他的這種自負(fù)。但這一自負(fù)又是令人誠服的。當(dāng)初他去合肥,因為后天致盲的原因,學(xué)盲文手指沒啥感覺,很困難。為了跟上進度,他特意用砂紙,磨破了十個指頭,每一次觸摸文字,都伴隨著一陣陣鉆心的疼痛。記憶隨著疼痛,一起植入陳平的指頭里,他就是這樣學(xué)會了盲文,進而學(xué)到了一手地道的中醫(yī)推拿。
天井街,也因他地道的手藝被我們記住,并吸引我們前往。
這個夏天,護城河向西擴建,一連串的事情,幾乎沒時間去天井街。再一次去找陳平做推拿,已是入秋時分。
想不到,我在店里看到了小許。
當(dāng)時,小許在店里給一個女顧客做推拿,她的臉失去了先前的微胖,顴骨便聳了起來,濃重的眼影下,一雙眼睛顯得倦怠而失神,話也很少說,給人感覺,缺少了從前的活泛。
看樣子,小許回頭了。
我在店鋪里看到小許的一瞬,真心地在替陳平高興。陳平無需一個人在黑暗里煢煢孑立,曾經(jīng)的陪伴又回來了。
趁小許出去接電話,陳平跟我說,小許被那個男人甩了。
陳平的臉上平淡無奇,沒有怨恨,也沒有歡喜,只是在告知。
陳平這樣的反應(yīng)讓我不解,這個結(jié)果,應(yīng)該是符合陳平意愿的,陳平應(yīng)該感到欣慰才是,這說明,陳平是個好人,是值得她人念想的。
回來是找你復(fù)婚吧?我喜顛顛地問他。
嗯。
你看,破鏡重圓,多好!
沒想到陳平毫不猶豫地說出“不可能”三個字,好像這個回答,早就在舌根下埋伏著了。跟著,還覺得不夠,又墊了一句,別人不把我當(dāng)回事,我得自己把自己當(dāng)回事!樁一樣把那三個字牢牢地釘在那里。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陳平是一時情緒罷了,但陳平的語調(diào)是平穩(wěn)的,篤定的,顯然經(jīng)過了認(rèn)真思索。
小許是念了你曾經(jīng)對她好才回來的。
好?為什么當(dāng)初一定要走呢?
誰都會有一時之惑。我為小許開脫。
陳平沉默,不再與我理論。
殊不知,這段時間,街上好幾個人都如我一樣勸過陳平,有鄰居,也有牌友,都來替小許說情,說怪來怪去都怪街上這些棋牌室,什么烏七八糟的人都有。陳平?jīng)]給任何人臺階,反問她們,這條街上,足療店、洗頭房帶特別服務(wù)的有好幾家,近在咫尺,我一個人的時候我為什么不會去?什么事情,都在于個人。
看樣子陳平心意已決。
我故意刺激他,說,你不跟她復(fù)婚,為何還讓她在你的店里干。說到底,你對她還是有點感情的,是不是?
陳平說,錯!感情過去有,現(xiàn)在沒有了。現(xiàn)在我們是朋友,她無處可去了,可以在我店里干,做一個人得一份錢,沒地方住,哪怕在我店里住都行,不收她一分錢,畢竟夫妻一場。
陳平擺出決絕的樣子,我多少有點懷疑,這是不是陳平在外人面前礙于情面的一種表達,并無實際意義。實際上,現(xiàn)在小許住在陳平的店鋪,兩個人同在一個屋檐下,曾經(jīng)又做過夫妻,是親是疏誰能分得清?我想,只要小許不離開這個店鋪,復(fù)婚,恐怕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了。
那天我做完推拿,夜色黑紗一樣落在了天井街。一聲電瓶車?yán)软?,陳平的女兒來了,我以為是送飯來,其實不是,她在門口等著陳平。當(dāng)我離開店鋪,走到巷子口,我不經(jīng)意地回身看了一下,見陳平已經(jīng)坐上了他女兒的電瓶車。
這么說,因為小許,陳平真的住到了女兒家?
倔強啊,簡直匪夷所思。
改天單獨的時候,我問陳平,你很記恨小許吧?
陳平說,談不上記恨,現(xiàn)在想開了,小許她畢竟是正常人,想過那樣的生活是對的。
現(xiàn)在她不是回頭了嗎?
我仍舊有點不死心。或者說,我甚至是在為小許打抱不平,一個正常人,能主動回來找他一個盲人,他也該知足了。在我看來,盲人,還有什么選擇可言?
回頭……陳平沉吟,神情苦澀,最終說,她是正常人,我是殘疾人,她跟我不在一個世界。
不在一個世界?我表示質(zhì)疑。
嗯,我們不在一個世界。雖然看不見,但我時時能感覺到,早在祁門的時候我要去拜見岳父岳母小許不讓我去,后來是我姐姐去的,我就感覺到了。
那你說,一個世界,是什么感覺?
我想跟他探討一下。和盲人探討,應(yīng)該不難,彼此的思維都是在黑暗中摸索著前行。
陳平?jīng)]有直接回答,而是說了一部上世紀(jì)熱播的華語港臺電視劇《上海灘》。他說,那時候,他的眼睛還是好的,看的還是黑白電視。電視里,每當(dāng)許文強和馮程程碰到一起時,主題音樂就會響起來,他最喜歡聽了,那主題音樂輕柔,舒緩,弱柳拂水一樣……總是這么兩個人,總是這首曲子,這就是一個世界的感覺。
我有點驚訝地看陳平,沒想到一個盲人的內(nèi)心,可以這樣細(xì)膩、豐富,陳平正在按壓我的小腿,但他的精神卻沉浸在過去的電視場景里,那雙眨動的壞眼睛,此刻分明流露出了異常喜悅的光輝。
6
可能是復(fù)婚無望吧,小許在天井街干了兩個月后,還是離開了“陳平推拿”。
店鋪里剩下陳平一個人,依舊是她女兒做好了飯菜送過來。逢到周末,女兒就把菜買來,直接在店里的廚房燒。沒多久,陳平的女兒生孩子,不能來送飯了。我問陳平中飯怎么解決,陳平說,他會下面條,也會雞蛋炒飯,難不倒他。這我相信,在電磁爐上,憑陳平敏銳的手感,完全能勝任。我沒親眼看過他下面條雞蛋炒飯,倒是在某個中午,看見鞋匠老秦的女兒拎了飯盒子,一瘸一拐地朝店鋪走來。我告訴陳平,老鞋匠女兒給你送飯來了。是嗎?陳平并不奇怪。但我發(fā)現(xiàn),小胡竟然一下子臉紅了,而且語氣也有點忸怩起來……
鞋匠女兒推門進來,把飯菜放在條桌上,喊了一聲陳師傅,叫他趁熱吃。陳平嘴里“嗯”了一聲,說再有幾分鐘就好。
我沒讓陳平推拿完,就付錢離開了。拉開玻璃門的時候,我在想,這時背后的店鋪里是不是該有音樂響起來,類似于《上海灘》的主題曲,輕柔,舒緩,弱柳拂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