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莫言的《檀香刑》有很多可圈可點之處。其中,獨特的敘事策略是非常引人注目的一個方面。莫言采用復調書寫,使其塑造的人物形象真實立體;又將隱含作者的意圖深藏于一個個具體人物的敘事中;其“鳳頭、豬肚、豹尾”的結構設計富有張力,便利了作者敘事時空的把控,也帶給讀者更多閱讀的享受。
關鍵詞:莫言 《檀香刑》 敘事美學
一、引言
《檀香刑》作為莫言的一次“大踏步撤退”,其將現(xiàn)代的敘事技巧與民間題材古樸的意象融為一體,又相互碰撞,語言的奔放,聲音、色彩的豐富,暴力美學的書寫等,都成為值得深度挖掘的話題。而其中最讓筆者贊嘆的,在于《檀香刑》的敘事美學,筆者將從以下三個方面展開分析。
二、復調書寫:塑造真實立體的人物形象
“復調”理論由巴赫金在《詩學與訪談》一書中提出,用以描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特點,并定義為:“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斷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盵1]由此看來,這種理論用于分析莫言小說《檀香刑》也是非常恰當?shù)?,正是通過孫眉娘、趙甲、錢丁、孫丙、小甲的自說自話,以及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敘事的不斷轉換,在全文體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意識對峙,從而造就了人物形象的立體與真實。
首先,在這種復調書寫下,全書中的人物形象,不論重要與否,都是圓形的、立體的,使小說敘述整體顯得完滿有力。先拿重要角色分析,莫言在小說第一章的“眉娘浪語”就塑造了一個與縣令私通,殺害公爹又出言淫蕩的少婦形象。在傳統(tǒng)道德觀下,這樣的女性形象無疑是不受到褒揚的。但經過多個敘述視角的轉換后,孫眉娘的性格特點已愈發(fā)明顯飽滿,尤其在第十五章“眉娘訴說”后,讀者對她形成的認知就基本完整了,在了解了縣令與眉娘的深情厚意后,我們似乎可以原諒那種人性本能的原始欲望,也為眉娘敢于突破傳統(tǒng)禮教束縛,大膽營救父親的行為稱贊。再看一個筆墨相對少的人物——錢夫人。在小說前半部分她沒有發(fā)聲,我們只能從“比腳”一節(jié),以及眉娘翻墻被錢夫人暗算潑糞的情節(jié)看出她的生性好妒,以及作為封建禮教衛(wèi)道士的性格特征。但小說后部,雖然未設置專門章節(jié),錢夫人依然在“眉娘訴說”一節(jié)發(fā)聲。營救眉娘時的冷靜機敏與深明大義,顧全大局、舍生取義的精神,都讓我們敬佩??梢?,復調藝術成就了莫言《檀香刑》人物的立體式展示。
其次,正是復調書寫設置了多個敘述者,使每個人物都有訴說的機會,我們可以從深層思考人物意識的對峙的原因,理解情節(jié)發(fā)展的合理性與必然性。比如,在朱八、孫眉娘設計營救孫丙時,付出了大量的人員犧牲:“為救你小山子打掉牙齒三顆整,鮮血滴落在胸膛。為救你朱八親自出了馬,為救你眾多花子把命喪?!盵2]但孫丙非但不領情,還大喊大叫引來士兵,使營救計劃功虧一簣。這突如其來的沖突在后文孫丙的訴說中卻有詳細的解釋:“俺要讓父老鄉(xiāng)親全覺醒,俺要讓洋鬼子膽戰(zhàn)心又驚?!盵2]在眉娘的親情、朱八的義氣之外,又有孫丙出于喚醒家鄉(xiāng)與民族的深遠考量。可見,復調書寫也使莫言實現(xiàn)了敘事的重疊,在不同人物的“眾聲喧嘩”中,又有愈轉愈深的韻味。莫言把這種復調書寫運用得爐火純青,又有自己獨特的發(fā)揮創(chuàng)造。
三、心照不宣:隱含作者意圖的無聲吶喊
馬克思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是人的對象化的活動,作者必須在作品中體現(xiàn)自己的某種情志。而另一方面,以作者身份強加于文本中的“說教”又是非常拙劣的。這種情況下,韋恩·布斯的“隱含作者”理論便顯示出了高明之處,即“作者在一定程度上選擇他的偽裝,但是他永遠不能消失不見?!盵3]莫言的《檀香刑》亦是如此,他將情志寄托于隱含作者,其無聲的吶喊都是通過一個個敘述者的口吻發(fā)出的,只有完成全文的閱讀,才可窺見面紗后的真容。
在《檀香刑》中,孫眉娘、趙甲、錢丁、孫丙、小甲都是敘述者,但同樣是講訴一個故事,他們之間又有互相矛盾的現(xiàn)象。比如對于趙甲向孫丙施展檀香刑的這一事件。在趙甲的敘述中,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事,為此,他用心準備刑具,并警覺地守在施刑后的孫丙旁邊,以免孫丙死亡發(fā)生意外。他甚至病態(tài)地認為,雖然孫丙是個了不起的英雄,但對于英雄,最好的禮物就是讓他死于一場慘絕人寰、震驚天地的酷刑。這是一種人性扭曲后荒唐的詭辯。再看錢丁的態(tài)度,他充滿悲憤地譴責了檀香刑是畜生才能想出來的刑罰,也為自己不能改變清廷積蓄已久的腐敗傾頹而感到自責痛苦。在這兩個敘述者中,錢丁無疑是符合隱含作者意圖的,是為“可信敘述者”,而趙甲作為“不可信敘述者”,也有發(fā)人深省的諷刺功用。正如奧爾特加所說:“我十分懷疑,沒有少許反諷為之增添趣味的一首詩、一幅畫,或者一段音樂,能夠給當代青年留下印象。”趙甲的這段心理描寫,也成為一個令人生怖的統(tǒng)治階層殺人機器的自白,引起人們對于主題的深入思考。
但莫言給人驚喜的地方,在于《檀香刑》中,一個敘述者在不同階段可能會在“可信敘述者”與“不可信敘述者”的身份中來回轉換。例如,上文的趙甲、錢丁,他們并不是一直分別處于不可信、可信的狀態(tài)之下。在趙甲的回憶式敘述中,他的人性是一點點逐漸消失的,奉命斬首戊戌六君子之一劉光第時,他為了不讓劉光第受苦,將手中的“大將軍”磨得鋒利無比,也為劉樸產生了一種悲憫的感情。這時,對趙甲生平的回憶式敘述是符合隱含作者意圖的,并且有力地展現(xiàn)了清朝皇室嚴酷的刑罰對人性造成的扭曲。錢丁的敘述也是如此,他時而想要明哲保身,給孫丙實施檀香刑,以保證自己加官進爵的道路,這時,錢丁是一個 “不可信敘述者”;又時而因良知而悔悟,痛斥非人性的刑罰,這時,錢丁又是一位符合隱含作者意圖的“可信敘述者”。
無論是“不可信敘述者”的設置,還是“可信敘述者”的安排,歸根到底,都是服務于隱含作者的。它就像一雙無形的手,緘默無聲地在讀者面前操控著“不可信敘述者”,用他們的異化與墮落引起讀者的反感與悲哀;又不加言說地操控著“可信敘述者”,用他們的悲劇與豪情激起人們的同情與熱血。正如莫言自己所說:“作者的批判立場,并不一定要聲嘶力竭地喊出來?!盵4]通過這種敘事方式發(fā)出無聲的吶喊,卻能夠起到振聾發(fā)聵的作用。
四、結構設置:富有張力的形式安排
莫言在全書一開頭,就用一段140字的貓腔《檀香刑·大悲調》敘述完了整個故事的梗概。這種做法非常大膽。他敢于不設懸念,在于擁有巧妙安排的結構設置,在這種富有張力的形式安排下,讀者受到一種牽引,在莫言無跡可尋的倒敘、插敘中徜徉。
首先,《檀香刑》以鳳頭、豬肚、豹尾三個部分結構而成,正如他們各自的名稱,豬肚部所用的篇幅大概是鳳頭部與豹尾部的1.5到2倍。在鳳頭部與豹尾部中,敘事比較簡潔,而且采用了第一人稱的敘事,讓各種人物陸續(xù)登臺;而在中間的豬肚部分,敘事比較詳盡豐滿,采用第三人稱的上帝視角對前后兩個部分進行補充說明。另一方面,鳳頭部的敘事是從孫丙被定刑,袁世凱請趙甲準備刑罰開始講述的。本該接著豹尾部的孫丙受刑繼續(xù)下去,但中間的豬肚部筆鋒一轉,回到了眉娘與錢丁初識的階段,將孫丙如何一步步被逼上造反道路的經過娓娓道來。關于這種結構設置,有人持有反對意見,認為是形式上的故弄玄虛,讓讀者一頭霧水,其實不然。上文我們提到,莫言在開頭的貓腔中不設懸念,其實整個鳳頭部的書寫便是莫言設下的更大的懸念,至于孫丙為何造反、檀香刑的施刑過程、眉娘如何殺了趙甲,都在豬肚部的補充敘事后慢慢揭開。不采用正序,看似不為讀者的順利閱讀著想,其實內中暗含理解的便利、更加跌宕起伏的閱讀享受。
莫言說:“我采用這種結構,純粹是為了敘述上的便利,當然也是為了讀者閱讀時的明朗。如果不是采用這種結構,這部小說的篇幅會拉長很多,在小說的敘事時空上,也會遇到很多麻煩?!比绱丝磥?,莫言的確成功地實現(xiàn)了他設置這種結構的預期目的,整個小說張弛有度,富有收放自如的美感。
五、結語
莫言說:“站在高一點的角度往下看,好人和壞人,都是可憐的人。小悲憫只同情好人,大悲憫不但同情好人,而且也同情惡人?!薄短聪阈獭肪褪且徊俊按蟊瘧憽钡淖髌?,各個人物都體現(xiàn)出自己的悲劇色彩。敘事策略的成功運用,不僅造就了立體的人物形象,也使作者的情志得以彰顯,
敘事更加順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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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剛.莫言創(chuàng)作美學品格的敘事學研究[D].聊城:聊城大學,2006.
(作者簡介:周曉坤,本科,河北大學文學院學生,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