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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生為她做43頂帽子

        2017-02-27 23:06:17明前茶
        黨員文摘 2017年2期
        關鍵詞:帽檐帽子古詩詞

        明前茶

        小時候,小淵很少見到一家團聚的日子。她的父親在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基地工作,母親在上海石庫門房子里照料一家老小,同時在一家街道小廠兼任會計。

        家庭負擔重,父親的工資又不高,為了養(yǎng)家糊口,母親利用一切業(yè)余時間,做粗活來貼補家用。她刷洗過牛奶廠的玻璃奶瓶,為小旅館搓洗那些粗重的窗簾與床單,還為煤基廠打過煤基。

        小淵記得,打完煤基回來,母親洗頭發(fā)能洗出一盆黑水,指甲縫里都是黑乎乎的煤屑,剔都剔不掉。昔日紗廠老板的二小姐,已經(jīng)干活干到十個指甲都劈裂了。

        母親毫無怨言。小淵見識過同學父母的各種猜忌、計較、吵嘴,倍覺困惑——自家父母,是怎樣在兩地相隔、無所扶持的情境下,一直保持著安之若素的和諧的?

        小淵成年后,終于明白了其中的奧妙。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小淵父母的情感紐帶有兩個,一個是兩人對古詩詞的熱愛,另一個居然是,父親這一生,為母親做了43頂帽子。

        只說后者。小淵母親在上世紀60年代末患上日光性皮炎,一曬太陽,臉上就會起紅斑。偏偏她為養(yǎng)家承擔的很多活計,都要頂著毒日頭完成。父親知曉后,很快托回滬探親的同事為母親帶回一頂米黃色的草帽。那是父親找打草帽的老鄉(xiāng)學習,自己用青稞桿編織的。為了讓母親戴在頭上更舒服,父親把青稞桿浸水三次,捶軟三次,又曝曬三次。

        之后,父親一發(fā)不可收,以一名航天工程師的智慧,為母親做帽子。布帽子、粗麻帽子、竹絲帽子、軟藤帽子……禮物源源不斷從酒泉寄回,或托人捎回。

        然而,如此浪漫美好的日子總是那么短暫。在父親行將退休的那一年,母親被診斷患有阿爾茨海默癥。病情逐漸發(fā)展,到父親退休回滬的第五年,母親連女兒和外孫都不太認得了。

        她還認得父親嗎?也許是認得的。至少,她對這個每天拉著她的手,帶她一起去菜市場、去超市、去圖書館的男人,有著一股莫名的信賴感。她并不反感他在身邊,絮絮叨叨把古詩詞吟詠給她聽。她也許已經(jīng)忘了他的名字,忘了他為何坐在她的身旁,忘了他們共同經(jīng)歷的坎坷歲月。但是,只要他哄她戴上帽子,只要他伸手將她帽子上的飾帶系好,把帽檐小心調(diào)整到既不會遮擋她視線、又能為整個面部遮陽的位置,她就一反原先的煩躁、焦慮,她的臉上不再有與病魔爭斗的苦楚與虛弱,安詳又回到她臉上。那一刻,她像一個無病無災、一輩子過著安逸生活的儒雅老太太。

        父親對母親,已經(jīng)遷就到連女兒們都看不下去的地步。母親抱怨過飯軟飯硬、茶燙茶涼,抱怨過帽子太重、帽檐太大、帽頂太深、帽箍太緊。“你看我一戴上帽子,就像孫悟空被念緊箍咒?!迸紶柷逍褧r,母親還會這樣開玩笑。

        為了母親的舒適與平靜,父親想盡了一切辦法。他已經(jīng)70歲了,騎著自行車,跑遍了所有賣女帽的地方,不顧營業(yè)員的白眼,一頂一頂?shù)卦嚧髅弊?。他對所有現(xiàn)成的帽子都不滿意,最后,他終于在布料城買到一種類似《紅樓夢》里提到的“軟煙羅”面料,自己畫圖,為母親設計各種英式遮陽帽。

        制作成功后,父親很得意。這種帽子,拿在手上幾乎沒有分量,表面卻有無數(shù)反光點,可以最大限度反射陽光。它像一只小小的飛碟,或者鳥巢,駐留在母親白發(fā)稀疏的頭頂上。帽檐上盛開著手工卷制的玫瑰花,或者蹲踞著一只光彩熠熠的蝴蝶,這讓母親有點佝僂的身軀忽然散發(fā)出一點點美的光輝。

        鄰居們見到“梁家阿婆”出門,會停下來,由衷夸贊她的帽子,夸贊她的氣色與風度。母親帶著一點茫然的單純表情,受用地聽著。鄰居們有點困惑地對小淵父親說:“阿婆依舊漂亮,有風度,不像一個病人呀。”

        小淵意識到,父親是以他獨有的方式,維護了母親遲暮之年的尊嚴?;谛闹猩畛?、默然的愛,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為家庭承擔了半輩子重擔的妻子,因為老病相摧,再也不能體面、優(yōu)雅地活過最后一段歲月。

        他做到了。他以43頂帽子,構筑了一個只有他們夫妻能懂的小世界,一個他們攜手攙扶的小世界(一米陽光薦自《莫愁》2016年12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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