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穎
睡至半夜,胃痛,心尖兒痛,痛得只好醒來。
換一張床,重新睡。以為疼痛是因為身體對床的挑剔而鬧的一點點情緒,誰知,家里僅有的兩張床輪番體驗后,疼痛沒有減輕。只有屏著呼吸,像蝦米一樣弓著腰,痛感才會稍稍地收斂些,仿佛只是為了給我些面子。只要我直起腰來,認真地呼吸,它便繼續(xù)任性地痛起來。
深更半夜,不好打電話咨詢醫(yī)生朋友。去就醫(yī)似乎也有些小題大作。想,燒壺熱水,沖杯豆粉暖暖胃罷。
于是,起床。熱豆粉甜膩的口感給了我些許安慰。尖銳的疼痛換作沉悶的鈍痛。
這樣也好。
有痛感,證明我的身體反應(yīng)能力還算正常。
我有一位中醫(yī)朋友,他長相寬厚,膚色白皙,可是言語卻有些刻薄。說話總是與人頂著,仿佛對一切都看不慣,尤其對于病人的自以為是,他說出的話不像是溫和的中藥,倒像是干凈利落甚至帶著囂張苦澀的西醫(yī)白藥片。連膠囊都不是。膠囊還把苦與澀包裹在溫軟的皮囊里,讓腸胃慢慢消融。
我一個朋友近來頭痛得利害,是偏頭痛,除了常用的那個什么什么藥,有沒有價格稍稍便宜些,又可以常用,又沒有什么副作用的藥?
我是探詢的語氣。朋友被偏頭痛折磨得茶飯不思,連熱愛的寫作都進行不下去。她曉得我是在和醫(yī)藥有關(guān)的部門工作,而我也樂意為她做些事情。
我沒有對我的醫(yī)生朋友說是受朋友之托請教他,直接說是我偏頭痛。然后把朋友的癥狀一一描述給他聽。他慢條斯理地說:更年期早期。我看到電話線另一端他的表情,眼睛瞄你一下,懶得用心看你似的。兩邊的嘴角微微向下彎著,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他不曉得我在電話這一端揣摩他的表情,自顧自地教訓(xùn)我:沒有更好的藥。你每天飯后走它一小時,少瞎尋思,作息規(guī)律。什么毛病都沒了,哪也不會痛。
我說,眼下疼得厲害,睡不得吃不香。好歹先把眼前的事情解決了。你說的那些,我慢慢調(diào)整。
他哼一聲,說了一個藥的名字。我趕快記下來。再打了電話把他說的稍加修飾轉(zhuǎn)述給我的朋友。我說的修飾,是因為我即便是想原封不動把他的意思轉(zhuǎn)達過去,也許詞語是相同的,大意也是不出左右,但是那神情和語調(diào),我是萬萬模仿不來。
他那個樣子,我,以及與他為友的人已經(jīng)習慣,以為不那樣便不是他了??墒?,若我是那個樣子,大家便要奇怪了,以為我是真的病了。
若干年前,我有胰腺痛的毛病。每次痛時,我去找他,他先數(shù)落我一番。一邊號脈,一邊教訓(xùn)的口氣,仿佛在訓(xùn)斥一個不聽話胡亂闖了禍如今找人來幫忙收場的小孩子。
他說的總總,提醒我不應(yīng)該做需要忍耐的事情,我統(tǒng)統(tǒng)做不到。比如,不要熬夜。因為夜晚清靜,我偏是喜歡在晚上寫點東西,或者看幾頁書。有時,什么也不做,只是把自己浸在夜晚的寂靜里,直到把自己也浸染成夜色中一個安靜的音符。比如,不要吃辣。沒有胃口的時候,偏是喜歡吃些辣的來刺激味覺。比如,調(diào)和心緒,不要大起大落的情緒,繼而思慮過多。雖然年過四十,卻依然保持著對外界超強的敏感度,喜與悲,情與仇,可以不言說,卻不能不在心里翻江倒海。
對此,他再次表現(xiàn)出不屑,甩開正在給我號著脈的手,皺著眉頭,并不看我,不緊不慢地道:你什么都不聽大夫的,光是靠藥,能有什么用?
我理解他的話,藥性的強與弱,治得病與否,醫(yī)得痛與否,并不在藥本身 。而在于吃藥的人,是否順著藥理,做一些改變和服從。若是依然故我,不作絲毫的收斂與妥協(xié),那么,藥,是穿腸而過的一日游旅客,而病,卻是在腠理,在肌膚,在腸胃,或者竟至在骨髓。那么,任憑什么也醫(yī)不得了。
現(xiàn)如今,我是不大吃辣的。也找到了適當?shù)姆绞絹硎婢弮?nèi)心激烈的情緒。偶爾也會以自嘲的方式來勸慰自己敏感易傷的心靈。酒也基本戒了,興之所至喝上一兩口,或者與好友對飲小酌也還是有的,只是不再放縱地喝大酒。人生得意須盡歡是一種灑脫,懂得克己自制,也是一種境界,更是一種修為。
大概是熱豆粉起了作用,也或者是我的心情在凌晨時分的書寫中有了宣泄的出口,胃和心尖兒都不那么痛了。不明顯的痛,像是隱在幕布后面的舞者,也許,有了適合的音樂,它還是會沖出來舞之蹈之。
且由它罷。
說起來,身體之痛,也還能夠忍受?;蛘?,有的時候,我們需要有這樣那樣這里那里的痛,來提醒我們修訂些什么,或者記住些什么,或者改變些什么。
小時候,我犯了錯,不拘大小,總要挨我姥兒一巴掌。若是吃飯剩了飯粒在碗里,我姥兒會輕拍我的小手,讓我把碗里的飯粒一粒粒撿干凈吃進嘴里。若是撒謊或者更嚴重的錯誤,我姥兒會把她的大手掌拍在我的屁股上,一下一下,邊打邊問我“還敢不敢了?”我自然是邊哭著邊大聲而急切地表白堅定的決心,一迭聲地嚷道:再也不敢了。
我姥兒說,小孩子不能記吃不記打,犯錯要打,還要打痛(這個打也是需要分寸拿捏。是打痛,不是打壞)。打得痛了,記住痛也就記住了犯的錯。
想想這四十幾年的人生,這么樣走過來,也確實如我姥兒所說,因錯而痛的教訓(xùn),因為痛而不敢再犯,因為痛而時刻警醒反思,倒也成長成熟了一些。
想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也是如此罷??梢圆挥洺穑遣荒懿挥浲?。沒有痛感,或者記吃不記打地一轉(zhuǎn)身有一口吃的就忘了痛,大抵是沒有什么大出息,或者說,這樣的性格體質(zhì),倒是蠻適合做奴才——其實,合格的奴才也是記打的。
最深切的痛,不是因病而痛。而是,因心傷心碎而痛。
也許有人一輩子不曾生過什么病,可是,因為心傷心碎而痛的經(jīng)歷,多少會有一些。
人是情感的動物。一個情字,可以療傷,也可以是明器暗器,傷人于無形,卻又無藥可解無藥可救。
看 畫
對于畫,可以有很多動詞與其搭配,組成一個動賓詞組。比如,做畫。賞畫。評畫。到了我這里,只能選“看”這個字。
是的???。畫。
關(guān)于做畫,我最杰出的作品,是在雨后的大地上。因為雨,大地變得濕潤,因此也能夠把我的筆畫留存下來。那是小時候的事情。折一根樹枝,最好是干枯的,這樣用起來才順手。不能用柳枝,她太柔軟,像是女人的腰肢,你的手輕輕一碰,她便依附過來,握著柳枝的手,哪里還有什么心情去做畫呢。
畫得最多的是太陽。一個圓,圓的外面畫上發(fā)射狀的直線。運氣好的話,沒有人來踩踏,等到濕潤的土地被太陽曬干了,我畫的泥土色的太陽還在。于是,天上一個紅彤彤的太陽。地上一個泥土色的太陽。兩個太陽我都喜歡。
除了在泥土上做畫,我還用泥土捏過一些作品——暫且這樣稱呼那些沉淀在歲月里的東西吧。
我家門前,我姥兒家門前,泥土都很有粘性。下雨,最好是潤物無聲的細雨,很綿長地下,這樣才能把地濕透。濕透的泥土才可以抓到手里,握成團。然后,找一塊堅硬的水泥地面,或者是一塊平整的石頭,摔。反復(fù)摔,摔成長方形,正方形。在這些形狀的基礎(chǔ)上,捏出這樣那樣的東西。做的最多的是卡車。將兩塊長方形的泥塊接到一起,當然,兩個長方形的泥塊中間是空的——像真的卡車一樣。只不過真的卡車里裝著的是貨物或者站滿了人,而我的泥土卡車里,裝滿了我想象中的東西(它們也許并不真的存在)。這個時候還不是成形的作品,要拿到太陽下曬才行。曬呀曬,曬干了,車的轱轆和車身曬成一體。如此,作品完成。
在大地上做畫并非我的專利。有一些藝術(shù)家,專門以大地為畫板,做一些在藝術(shù)之外的人們看來是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美國有一個叫羅伯特·史密森的“大地藝術(shù)家”。1970年,他在美國猶他州大鹽湖創(chuàng)作了題為“螺旋堤”的大地藝術(shù)作品。所謂螺旋堤,實際上是一個回旋形堤壩,由6000噸黑色玄武巖和泥土組合而成,長達1500英尺。我在第289期《藝術(shù)世界》上看到“螺旋堤”的航拍圖。在一片蔚藍色的湖水里,巨大的螺旋堤像是一個棒棒糖——我曉得我的這個聯(lián)想很不美麗,也不夠浪漫,更與作者想要表達的對工業(yè)文明的抗爭或者是抨擊,隔著十萬八千里。
英國、荷蘭、泰國,以及中國,都有許多像史密森一樣的大地藝術(shù)家。據(jù)說,大地藝術(shù)家們創(chuàng)作的這些重返大地的藝術(shù)作品,“從以大地為材料進行創(chuàng)作演變到在大地之上引發(fā)一系列實驗或事件”。
大自然也在大地上做畫。春是盎然的綠。夏是微雨后的靈動。秋是深深淺淺的金黃。冬是靜默的白。
同藝術(shù)家們的作品比起來,我的那些童心之作,是未來回憶時粗糙的幸福。
同大自然的作品比起來,藝術(shù)家們的作品則多了匠心的痕跡。無論怎樣,我們總是比不上“自然”兩個字。唯其自然隨性,才會有如此細膩的筆觸。
至于賞畫與評畫,因為不懂,實在不敢說“賞”,也不敢妄加“評”論。如此,只剩下看。
看色彩。也看色彩背后的人與故事。
昨天看了維米爾的畫。最喜歡《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他的畫很安靜。一如他的人生。在安靜中生,在安靜中死。困頓。拮據(jù)。都是后人根據(jù)所謂的史料和記載去推測。他只與他的畫交流。他用色彩涂抹一個又一個安靜恬淡的形象。那些女人們,或是在寫信讀信?;蚴且换仨坏皖^的溫柔。不糾結(jié),不強烈,卻,深入我心。
我甚至愛上畫中的那些女子?!兜古D痰呐恕贰独C花邊的女工》《彈吉它的少女》《繪畫寓言》。她們都是那么專注、安靜。甚至因為她們臉上單純的神情,而使畫面有了詩意的神秘。
維米爾,他的名聲在死后二百年。
這樣挺好?;钪鴷r,正在創(chuàng)作時的名聲,往往過于喧嘩,會擾亂創(chuàng)作者的心緒,也會亂了色彩的純凈,倒成了累贅。
他的風景畫也是一樣的安靜恬淡。比如《小街》(也有譯做《小巷》),還有那幅著名的《德爾夫特》。
說起風景畫,不得不說說十七世紀德國畫家魯本斯的《有彩虹的風景》。
魯本斯筆下的彩虹不是傳統(tǒng)的七種顏色,而是淡淡的黃與白,夾雜著若隱若現(xiàn)的藍和紫。紫色太淡 ,像是小時候我姥兒口中所指的藕荷色。
小時候,彩虹出來了,小孩子被大人警告:不可以用手指。至于為什么“不可以用手指彩虹”,并沒有說。大人們總是這樣,命令或者禁止小孩子們必須做或者不許做什么的時候,只說出一個強勢的感嘆句,卻不肯道出原委。
好在有書。大人們不肯直接對小孩子們說的,可以從書中查,或者循著書的線索去猜測。
我在書中看到一種解釋,說,彩虹在從前的意思是兩種,淫亂?;蛘?,夫妻。在古代,彩虹的名字是蝃蝀(語音:地帶)。因為,當天空出現(xiàn)兩道彩虹,也就是虹和霓時,人們無法用科學的方法(在牛頓和笛卡爾之前)解釋,只好用浪漫的方法去想象,認為他們是陰陽兩氣的化身。是妖物。
至于“白虹貫日”的虹,也并非天之異象,天變將發(fā)的征兆,只是太陽經(jīng)折射而形成的光圈。從科學的角度講,白虹不是虹,是幻日環(huán)。
科學讓人變得明白,卻也讓人失了浪漫的樂趣和對天地的敬畏。
因為喜歡魯本斯的畫,便找出《世界傳世名畫》,查查看,里面收錄了他的哪些作品。
一共收錄了五幅作品,三幅與宗教故事有關(guān),兩幅是人物畫,沒有《有彩虹的風景》。
魯本斯擅長宗教、人物和風景畫,也是著名的巴洛克風格畫家。
《銀河的起源》使我想起中國關(guān)于銀河的傳說。
織女被收回到天上,牛郎挑著擔子,擔子里裝著他們的孩子,一路追上天來。王母娘娘見狀,拔下發(fā)簪,回手一劃,一條銀河擋在牛郎和織女之間。兩個人從此一河相隔,不得相見。只有等到了七夕,喜鵲在銀河上架起鵲橋,兩個人才能夠相會。
這是中國的銀河起源。有悲情。卻還有一點希望。
希臘的神話是另一個版本。天后赫拉用她神圣的乳汁哺喂海格立斯(也被稱為赫拉克勒斯,是古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大力神。他不是赫拉的兒子,是宙斯與別的女人生的),乳汁噴射而出,形成銀河。所以,在希臘的神話里,銀河也稱作“奶路”(這個稱謂實在讓人說不出口)。
若是從科學的角度講,銀河,是由無數(shù)的暗星(恒星)的光引起的。
兩幅人物肖像畫分別為《披上毛皮的葉瑞茹·芙爾曼》(板上油畫),《蘇姍娜·芙爾曼》(布上油畫)。第一幅的主人公是畫家的第二任妻子,第二幅的主人公是第二任妻子的妹妹。
魯本斯筆下的女人,無論是宗教傳說里的,還是他生活中親密的人,都是豐腴飽滿體態(tài)健美,人體的嫵媚優(yōu)雅盡現(xiàn)。
忽然想起,《有彩虹的風景》和法國畫家洛蘭的《有舞者的風景》在構(gòu)圖上很有幾分相似:湖水,樹木,草地,草地上或坐或站著的人們。只是少了那道淡淡的彩虹。
〔特約責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