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乾元

1

陳昌林無論如何都睡不著，身子像翻烙饃一樣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了好長時間還是毫無睡意。他又從床這頭挪到那頭，還是睡不著，又折騰回去，就這樣折騰了不知道多少遍，仍然無法入睡。

秋后加一伏。這“一伏”也過去多天了，還是這么熱！他索性起床打開了窗子。他住在二十樓，想讓高天的風(fēng)吹進(jìn)來。茫茫夜空中沒有一絲風(fēng)，悶熱。他不想開空調(diào)，又倒在床上，瞪眼看著茫茫黑夜！不知道什么時候迷糊了一會兒，被夜空中一聲奇怪的響聲驚醒，他拿出手機(jī)看一下時間，凌晨了。他強(qiáng)迫自己閉上眼。

窗外剛剛有了一抹微弱的亮光，他便起了床，打開臥室的門。媽聽見響聲也從臥室出來了，站在門口看著他，有什么話要說的樣子。

陳昌林愣怔了一下，到媽跟前，說，媽！

媽一臉倦怠，說，早醒了，睡不著啊！

陳昌林抱住媽的肩膀，說，你還睡去吧，早著呢。媽嘴唇翕動翕動，好像有什么話要說，卻沒有說出來。陳昌林走進(jìn)洗漱間，洗了臉，刷了牙，出來。他臨出門又對媽說，七點做飯，喊陳浩。要是不想做飯，就上街買去吧。

媽聲音有些顫抖，問，還去??？

陳昌林沒有回答媽的話，一手拿了手機(jī)，一手拿了車上的鑰匙匆匆下樓去了。大街上只有零零星星的人。街燈像疲憊人的眼睛，似睜非睜的樣子。車子?xùn)|拐西拐，從禹王大道出了市區(qū)，過了清潁橋，到秀水園小區(qū)門口。保安還以為他是這個小區(qū)的人，連問一聲都沒有問，開了門。

他把車子停在三號樓三門洞那里，下來車，乘電梯到了十九樓。

這里住了三戶人家，人們好像還沒有起床，沒有一點動靜。他把耳朵貼在19-2戶的門上聽了聽，沒有什么聲響，斷定人可能還在屋里睡，就站在一旁等待，里面的人只要一出來，就能逮個正著。時間慢慢過去，天光大亮了，他所等的人還沒有出現(xiàn)。從19-1戶出來一位老者，大概是去鍛煉，到陳昌林跟前惡狠狠地瞪他一眼，乘電梯下去了。一會兒，從19-3戶出來一對年輕夫婦，像是教師，男的白他一眼，女的像躲避惡狼一樣趕緊抱住男人的胳膊進(jìn)了電梯。

他又到19-2戶門前，耳朵貼在門上聽，還是沒有動靜。他輕輕地敲門，沒有反應(yīng)，心里的憤怒像煙囪里冒出的黑煙一樣裊裊升騰。

小區(qū)的保安上來了，拿著警棍，唬著臉問，你找誰？

我找馮水。

認(rèn)識？

不認(rèn)識。哦不，認(rèn)識——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樣說。是這樣的，反正是和你沒法說清楚，他欠我錢。我要賬。

保安說，你經(jīng)常來這里，都一個多月了，人家住戶反映你，你還是走吧，不然人家要報警了。

報警？他感到好笑，我怎么了？

保安說，你經(jīng)常在這里，人家出來進(jìn)去都擔(dān)驚受怕。

陳昌林覺得這真是太滑稽了，搞了半天自己成了被懷疑的對象。他不得不暫時離開。

回到家，打開門。媽在客廳坐，看見他回來，趕緊站起來，說，飯在鍋里蓋著呢，吃吧。陳昌林進(jìn)廚房，媽也跟進(jìn)去。他剛揭開鍋蓋，突然靈光閃現(xiàn)，何不殺個回馬槍！對，想到這里，放下鍋蓋就又出門。

他把車又開進(jìn)秀水園，停好，乘電梯上樓，先趴在19-2戶上聽聽，沒有動靜。輕輕地敲門，一連敲了九下。沒有人。19-1戶那位老者上來了，幾乎要狂怒了。他惴惴然上前問，大叔，這里住的人呢？老者什么也不說，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房門。他的心不由得猛一顫抖，好像誰可著勁甩他了一巴掌似的。

2

陳昌林回到家一頭栽倒床上，再也不想起來了。

陳昌林家在潁河邊王莊村，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市區(qū)一所私立學(xué)校教物理。楊霞是文章閣鄉(xiāng)楊樓村人，在私立學(xué)校教語文。兩個人教的是一個班，共事了三年時間。陳昌林擔(dān)任班主任。后來，陳昌林發(fā)動了愛情攻勢。從內(nèi)心講，他配不上楊霞。陳昌林整個身體比例很不協(xié)調(diào)，身材瘦長，卻長了一顆小腦袋，還有點蝦米腰，就像地頭的高粱。楊霞中等身材，身體微豐眼睛又大，和人說話總是面帶笑。陳昌林不屈不撓地進(jìn)攻，再加上他在教學(xué)上成績突出，楊霞漸漸放松了警惕性，為陳昌林敞開了大門。不知道是哪個晚上，下晚自習(xí)后，兩個人在辦公室纏綿不休，讓楊霞在沒有絲毫快感的情況下結(jié)束了少女時代。

楊霞第一次領(lǐng)著陳昌林回家，她爹媽看了陳昌林的樣子，整個中午吃飯時間就沒有搭理陳昌林?；氐綄W(xué)校后，楊霞明確告訴他，爹媽不同意。陳昌林鼓足干勁力爭上游，每到星期天就和楊霞一起回去，楊霞父母還是不搭理他，他鍥而不舍，在楊霞父母跟前打下包票：放心吧，我一輩子對楊霞好。楊霞父母仍然是不理不睬。其實楊霞心里也很矛盾，就在結(jié)婚的頭天晚上，還想著，難道我就嫁給這樣一個人？

結(jié)婚后沒多久，市里招聘教師，兩個人都報了名，陳昌林考上了，楊霞卻沒有考上。陳昌林把這歸結(jié)為他的原因，因為楊霞懷孕了。第二年，市里招聘公務(wù)員，陳昌林又考上了。楊霞就隨夫進(jìn)了城，在朋友的汽車銷售公司當(dāng)了出納。楊霞還考取了注冊會計師，兼任了幾家公司的會計。他們買了房子，還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去年，楊霞還為陳昌林買了一輛車，生活過得是順風(fēng)順?biāo)?。每次陳昌林和楊霞回老家，楊霞都是陳家人夸獎的對象?/p>

媽過來了，把想了很久的話說出來，孩子你想想，他還敢在那里?。?/p>

他不想讓媽再說了，媽還是不停歇地說。他又不忍心打斷媽的話，那樣會讓老人家傷心。老人家還以為他在聽呢，說，你不如去問問楊霞，她一定知道那個賴孩子家在哪里。

陳昌林嘆息一聲，媽六十多的人了，年輕時辛辛苦苦養(yǎng)活他，現(xiàn)在還要為他操心。咋能說媽呢！一陣手機(jī)鈴聲讓媽停止了說話，他一看，是單位主任的號碼，他接了手機(jī)，主任說他請的是一周的假，現(xiàn)在超過一個月了，讓他上班去。他說事情還沒有辦完，再寬限幾天。主任讓他到單位去一趟。

主任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女人，像一具風(fēng)干的兔肉，賣弄風(fēng)情的年代早已一去不復(fù)返了，偏偏愛賣弄風(fēng)騷，在男人們面前蹭來蹭去。她愛穿吊帶的連衣裙，總是選擇紅色和蔥綠色，把干癟的脖頸，并不豐滿誘人的胸部袒露出來。特別是眼角的魚尾紋就像用毛筆畫上去似的，特別鮮明耀眼。

陳昌林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想從衣兜里拿出煙來。主任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煙放到他面前。他不客氣地抽出一支煙，點燃了，吐出悠閑的煙圈。

主任把門關(guān)上，坐到他面前。她那天穿的是大紅色的連衣裙，坐著時沒有把兩條腿交叉相疊，而是微微叉開，陳昌林覷見了她的粉紅小褲頭。

主任矯情地說，我說過你找不到他，你不服氣，結(jié)果咋樣？你這叫做浪費時間，對吧？

陳昌林不答話，猛吸一口煙。

主任又說，你的付出已經(jīng)對得起你媳婦了，有必要這么整天東奔西跑？你是個有工作的人，不能不要組織紀(jì)律吧……主任喋喋不休地教訓(xùn)帶著勸說，陳昌林不接腔，也不做任何解釋，只是吸煙。一根煙要吸完了，主任款款起身接了一杯水放到他面前，說，我對你啥樣你應(yīng)該清楚！

陳昌林把煙頭在煙灰缸里摁滅了，拍拍手，沖她微微一笑，問：說完沒有？

一張風(fēng)干的臉驟然變了顏色，喝問：嫌我絮叨？

我走了！陳昌林走到門口。

干啥去？

陳昌林說，繼續(xù)找馮水。

主任勃然大怒，不行，你已經(jīng)超過假期了。

陳昌林拉開門，說，我再續(xù)假。

他開著車到迎賓路上，看見媽了。到小學(xué)該放學(xué)的時間了。陳昌林弟兄兩個，弟弟在家種地。媽跟著弟弟生活。自己攤上事情了，把媽叫來給自己看門，做飯，還得接送孩子。前天弟弟來看媽，一直說媽瘦了。難道是自己把媽累瘦的？想著想著陳昌林胃里便翻涌起一陣陣酸楚，心頭一熱，眼睛里便有熱熱的東西在滾動，幾滴淚水情不自禁地滾落下來。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罪孽深重的人。

他下來車，看見了媽額頭的皺紋，等忙過這段時間一定要好好為媽補(bǔ)償補(bǔ)償。他要媽在這里等，他去接兒子陳浩。

媽說，要不我先回去吧，飯還沒有做呢。

陳昌林說，不忙，等著吧。他要媽坐車上，媽卻執(zhí)拗地說就在路邊等。他只好隨了媽的心意。

陳浩的學(xué)校是一所老學(xué)校，位于一條街道的里面，很狹窄。學(xué)校規(guī)定，凡是接送學(xué)生的家長不許進(jìn)到里面，都在街道口，以防擁堵。陳昌林到街道口向里面看去，發(fā)現(xiàn)陳浩背著書包過來，他舉起胳膊，向兒子示意。陳浩也看見他了，跑過來。到跟前，他一把把兒子抱起來。兒子高興地說，爸爸，車呢？陳昌林說，看見奶奶沒有？

陳浩大聲喊著奶奶。回到家，陳昌林讓兒子先寫作業(yè)。兒子問，我媽出差還沒有回來？陳昌林說，開始寫作業(yè)吧，你媽這次出遠(yuǎn)差了，要好長好長時間。

陳浩問，去哪兒了？

很遠(yuǎn)很遠(yuǎn)。

多遠(yuǎn)？你騙人。

陳昌林看著兒子，無話可說。

媽過來了，說，別寫作業(yè)了，吃飯吧，吃了飯再寫。

陳昌林忙說，好，今天先吃飯，然后再做作業(yè)。

陳浩說，不吃飯，先告訴我媽媽去哪里了？

老人家為陳昌林解了圍，好孫子乖孫子，你媽有要緊事。

陳浩不依不饒，我就要知道媽媽去哪里了。

陳昌林接著媽的話發(fā)揮，兒子，你不是看過電視劇，里面不是有做保密工作的？他們所做的事是不許對外人講的，這是組織原則。

陳浩歪著腦袋想想，好像是明白了，行我吃飯。陳浩對奶奶說，奶奶你也吃飯吧。

陳昌林輕輕拍著兒子的小腦袋，長出一口氣，說，好，咱們大家都吃飯。

陳昌林卻吃不下去飯，老想著那個未曾謀過面的叫馮水的男人。心里不由得罵道，媽個狗屁男人，該死的馮水。

3

陳浩晚上跟奶奶睡。

陳昌林想快點入睡，明天還去找那個叫馮水的賴孩子?？煽偸撬恢?/p>

媽來敲門了，他起床開了門。媽著急地說，我看浩是有病了吧，頭熱啊。

陳昌林一個激靈爬起來，到媽的房間里，用手試了陳浩的腦門，滾燙滾燙。陳昌林回到臥室從抽屜里拿出溫度計，放在兒子腋下。

媽要哭的樣子，孩子這是怎么了？

陳昌林安慰說，媽，沒事。

媽的淚流出來了，咱家這是咋了？我孫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媽用手背擦了一把淚水。陳昌林到衛(wèi)生間拿過來一條毛巾為媽擦去淚水。

陳昌林看看時間，把溫度計拿出來，一看，高燒三十九度。他要抱兒子去醫(yī)院，讓媽看家。媽非要去，著急得要哭的樣子。陳昌林只得讓媽一起去。到兒童醫(yī)院，大夫檢查后說先掛上吊瓶。陳昌林問，我兒子怎么了？

年輕的女大夫說，可能與飲食有關(guān)。

陳昌林問，怎么會與飲食有關(guān)？都是在家吃飯，我媽做的飯。

女大夫面無表情，說，先打上針，把燒退了再說吧。

開了藥，扎上針。老人家追著問，我孫子沒事吧？我孫子啥時候能好。陳昌林把媽拉到一邊。媽掙脫了他的手，趴在孫子身邊，不住地喊著孫子的名字。

孩子終于醒來了，睜開眼就喊媽媽。陳昌林趕忙趴在兒子身邊，說，兒子，你媽媽也想你。陳浩看看吊瓶，可能是太瞌睡了，又閉上眼睡著了，發(fā)出均勻的鼾聲。陳昌林把手放在兒子鼻孔上試了試，對媽說，沒有那么燙了。

媽說，都怪我了。

陳昌林很不解地說，咋能怪你啊？

媽說，大夫不是說與飲食有關(guān)？每天的飯都是我做的，不是我讓我孫子有病了？

陳昌林哭笑不得。

陳昌林帶了衣服和吃的東西到看守所，見到了妻子楊霞。先前靚麗時髦的一個人，現(xiàn)在黯然失色。他問，你知道他家嗎？

楊霞愣怔一下，說，農(nóng)村的，具體哪個村我忘記了。

你好好想想，這是唯一的途徑，只要能找到他家，事情就好辦了。

楊霞說，你先別去他家，你只管在秀水園等。

陳昌林拿出煙抽起來。

楊霞問，浩呢？

陳昌林不想讓她知道孩子住院的消息，說，孩子很好，有媽看著呢。陳昌林安慰她說，兒子問你呢，我說你出差了。楊霞的淚飛奔出來，說，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孩子，我該死！

陳昌林有些懊惱，但沒有說話，狠勁抽煙。抽完了煙，說，行了，人生不是為了死，是為了活。現(xiàn)在就是要抓住他，讓他把吃進(jìn)去的都吐出來，把公司的虧空還上才能減輕你的罪過，日子還會重新開始。

陳昌林要走，楊霞想起什么，說，我想起來了，他家好像是鴻暢鄉(xiāng)一個叫竹樓的村子。

陳昌林離開看守所，開車去了鴻暢鄉(xiāng)。他見人就打聽竹樓村，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個村子。他開著車在鄉(xiāng)間東奔西跑，跑了不知道多少路，直到累得口干舌燥。他看見路邊有個小賣部，下來買水喝，向小賣部里一個少婦，打聽竹樓村。少婦告訴他，竹樓村在方言中不叫竹樓。那個少婦給他說了方向，他道了謝。到竹樓村口，碰見一個婦女。他上前詢問。婦女上上下下打量他，非常節(jié)省地說了一個字：是。說著就要走。

陳昌林追上，問，馮水是這個村的吧？

我們村子沒有姓馮的。婦女說著走了。陳昌林又追上問，不會吧，咋沒有姓馮的？他叫馮水啊。少婦很小心他的樣子，急急忙忙地走了，好像還嘟囔了一句什么話。

陳昌林料想她或許和馮水家有啥恩怨吧。他又開車進(jìn)村去，到村里碰見一位老大爺和一位老太太在看一個小孩子。陳昌林先遞上煙，問，村里有叫馮水的嗎？兩個老人互相看看，老太太說，村里總共兩大姓，一個姓劉，一個姓楊，沒有姓馮的。

陳昌林說，他叫馮水，十八歲了。

老大爺說，我就是這村里的人，今年都八十多了能不知道村里有姓啥的！

陳昌林希望的肥皂泡被撞碎了，心里空空如也，無助地站在街上，不知道該去哪里。

陳昌林開著車回城里去，一路走著一路煩悶，已經(jīng)找了這么多天了還是沒有個蹤影，難道是上天入地了不成？回到城里小區(qū)把車子停下，小區(qū)里竟然靜得沒有一個人。他三步并作兩步到電梯口，剛好電梯下來，他急忙進(jìn)去。這些天他對乘坐電梯有一種恐懼感，害怕碰見鄰居們，害怕碰見熟人，害怕誰問起他媳婦。電梯終于升到二十樓，他匆忙跑出電梯，逃跑似的到自家門口，趕忙拿出鑰匙開門。手機(jī)響了，顧不得看誰的號碼，打開房門，進(jìn)到里面。手機(jī)像饑餓的孩子一樣在哇哇地哭叫。他拿出手機(jī)要接聽，叫喊聲卻停止了。他看了號碼，是媽打來的，一定是有什么事了，他趕緊撥打過去。媽接了電話，說兒子想他了。媽把電話給了陳浩。陳浩說，爸爸我媽呢？陳昌林說，兒子想媽媽了？好，爸爸立馬過去陪你。陳浩說，我不要你我要媽媽，你把我丟下都不管了。陳昌林心里一酸，說，好了兒子爸爸馬上過去陪你，爸爸向你賠禮道歉啊。陳昌林不等兒子回話，也來不及喝口水，馬上轉(zhuǎn)身出去，下了樓開上車去醫(yī)院。

急急忙忙到樓上病房里，陳昌林剝了一個香蕉拿著讓兒子吃，兒子卻使性子不吃。老人家左勸右哄，好話說了一屋子，孫子總算答應(yīng)吃東西了。

第二天上午，陳昌林又去了秀水園。這次他把車停在外邊，步行進(jìn)入小區(qū)。到樓上，發(fā)現(xiàn)19-2戶的門開了，他心里大喜過望，正要進(jìn)去，出來一個少婦，問：請問你找誰？

我找馮水。

出來一個男人，說，這里沒有馮水。

陳昌林說，咋會沒有啊，他原先就在這里住。

女人過來說，我們是從劉裴手里買的房子，不認(rèn)識啥馮水。

陳昌林拿出照片讓他們看。男人看后，說，這是劉裴啊！女人也過來看，說，這是劉裴。

陳昌林說，不，這是馮水。

男人和女人互相看看。

陳昌林問，你啥時間買的？

男人說，一個多月了。

陳昌林說，不可能。

男人說，怎么不可能？男人到屋里拿出房產(chǎn)證和戶口本，還有他的身份證以及所有能證明他身份的證件，讓陳昌林看，說，我們一直沒有在這里住，今天來看看，準(zhǔn)備搬來住。

陳昌林無話可說，可又不甘心，在客廳轉(zhuǎn)轉(zhuǎn)，這里裝修得十分豪華，比起自己家的裝修來說真是強(qiáng)過千倍萬倍！

男人叫衛(wèi)德力，他說這里的一切電器都是劉裴留下的。他們來這里只是換了一張床。衛(wèi)德力說，劉裴買這房花了五十萬，賣給他才三十萬，僅僅是半年時間還不到?？吹贸鏊麄兎蚱迣@里的一切都很滿意。

你找劉裴有事？

哦，我們是朋友，很久沒有見他了，電話也打不通，還以為出事了呢。陳昌林臨時編了個謊話。你知道他的號碼嗎？

衛(wèi)德力笑，說，你們是朋友你不知道他的號碼？

陳昌林說，時間長了，他這個人經(jīng)常換號。衛(wèi)德力給陳昌林說了手機(jī)號。衛(wèi)德力還說，這貨，被一個富婆包養(yǎng)了。富婆是一個公司的出納，家里有男人還有孩子。她三十六歲，劉裴十八歲，倆人不知道咋就勾搭上了。后來他不想和那富婆玩了，富婆為了留住他，給他買了這套房子，還給他買了車。據(jù)說富婆為養(yǎng)他，揮霍單位幾百萬呢?，F(xiàn)在富婆被檢察院抓起來了，他把房子賣了，車也賣了……

陳昌林眼珠子幾乎要蹦出來——衛(wèi)德力還沒有發(fā)覺，還在洋洋灑灑地說，我靠，這就是人們說的小鮮肉吧！

陳昌林再也不能忍受了，起身離開。他出門就給劉裴或許是馮水打電話，傳來：您撥打的電話號碼是空號。

兒子要出院了，陳昌林去接兒子。老人家緊緊抱住孫子，唯恐一松手就會被誰搶走似的。晚上，陳昌林讓兒子睡自己屋里，想讓媽好好休息休息。

媽把陳昌林喊到屋里，關(guān)上門，一臉愁苦地說，孩子啊，看你為了找這個人班也不上了，一直忙了多天，也沒有個究竟，八成是找不到了。

陳昌林說，媽你別管了，不管是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他。

媽說，孩子，你和浩今后怎么辦？霞能判幾年，你等她還是咋辦？

陳昌林輕聲說，媽，你別管這個好不好？現(xiàn)在的事情就是找到這個人，讓他把錢拿出來，只要他把錢拿出來，楊霞的罪就輕了。

媽說，唉，說起來是丟人的事啊，過去說男人養(yǎng)小，現(xiàn)在這女人咋也養(yǎng)起小了呢，這世道不是亂了——陳昌林急忙不讓媽說，媽把控不住自己，只管說，丟人啊！

陳昌林抱住媽，說，媽，您別說了！她知道錯了，如果我這時拋棄了她，就把她推向絕路了！

媽淚流滿面，搖搖頭，孩子，媽擔(dān)心你邁不過去這道坎??！你能想開媽也就想開了。你告訴霞，媽還認(rèn)她這個兒媳！陳昌林到洗手間里把毛巾拿過來，為媽擦去淚水。

4

陳昌林通過熟人到公安局查了戶籍檔案，最后確認(rèn)劉裴即馮水實際上是一個人，但都是假名，他的真名叫馬甫，家在萇宏鄉(xiāng)馬家莊村。

天上是一輪昏慘慘的太陽，悶熱得很！

陳昌林驅(qū)車五十多里路到了萇宏鄉(xiāng)馬家莊村。這是一個比較大的村子。馬甫家在村子中間的后邊住。別人家的房屋都很漂亮，他家的房屋實在不敢恭維，沒有院墻，老瓦房。老父老母都是六十多的人了，老實巴交。

陳昌林很看不起這兩位老人，語氣也有些生硬，問，馬甫在家不在？

馬甫爹說，幾年都沒有回來了。

陳昌林居高臨下地說，他欠我錢！

馬甫爹也不客氣地說，你把我們家搬走吧。

陳昌林詫然了，說，您怎么能說這話？您兒子欠我錢——馬甫媽媽說，他欠你錢你問他要去，我們又不欠你錢是不是？再說了，已經(jīng)三年了他就沒有回來過，誰知道死哪里去了！

馬甫媽媽又說，年輕人，也不是俺不認(rèn)賬，俺連個人影都見不到，你說俺咋辦？你也看看俺家的情況，有啥值錢的拿吧！

陳昌林在院子里轉(zhuǎn)轉(zhuǎn)，目及之處也不過是一些柴草棍棒，實在是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屋子里也就不需要進(jìn)去看了。他到村外，又打聽了幾個村民，人們說的基本一致，馬甫幾年前出去打工，一直沒有回來過。

天上滾過了一聲沉悶的雷聲。他抬起頭看看天，一輪昏慘慘的太陽。他上了車。這時又一聲沉悶的雷聲，東邊的天際涌上了烏云。他不相信會下雨。第三聲悶雷響過后，烏云遮住了太陽。第五聲悶雷響過之后，天地間仿佛黑夜來臨一樣。他急忙發(fā)動車子。剛出村口，第七聲是炸雷，伴隨著閃電，豆大的雨點子啪啪啪地砸在車頂上。緊接著雨道子唰唰唰……地戳下來。剛上公路，雨水便像瓢潑一樣傾瀉而下，片刻之間，公路上便像河流一樣流水湯湯。

陳昌林的手機(jī)響了，他一看是主任的號碼。她冷冷地問，找到了嗎？

沒有。

主任冷笑說，情理之中的事。

陳昌林意識到什么，問，什么意思？

主任說，那是我表弟。

陳昌林血脈賁張，你為啥不早告訴我？

主任有些得意，說，現(xiàn)在也不晚，因為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陳昌林說，你放心吧，我就是追到陰曹地府也要找到他，生要見人死要見尸。陳昌林掛了手機(jī)。

主任又打過來，問：啥時間上班？

陳昌林說，老子不上班了！

那好，我正式通知你，你下崗了。

陳昌林把手機(jī)摔在了車上。他加大油門，想盡早跑回家?？墒怯暝较略酱?，幾乎看不清前面的路。車子突然滅火了，無論如何就是發(fā)動不起來，他狠狠地捶了一下方向盤，索性下了車，站在大路上任憑風(fēng)吹雨澆灌。公路上波浪翻滾，似有發(fā)洪水的勢頭。

風(fēng)大，雨猛，幾乎要把他刮起來，他頑強(qiáng)地掙扎，在風(fēng)雨中飄搖，最后還是跌倒在雨水中，他爬起來，緊緊地趴在車上，看著茫茫的天地間。四周都白蒙蒙一片，天地之間到處在響，天和地連在了一起，整個宇宙都亂糟糟的。

暴風(fēng)雨終于停止發(fā)飆了。他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抹掉，極目望去，遠(yuǎn)方是一抹藍(lán)天。一道道斜陽刺破了重重烏云的阻隔，從高天上揮灑下來，銳利而明亮。

〔責(zé)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