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之棟的輪船正在回來的路上,在他途經(jīng)的每一個港口,如果他可以上岸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郵局給曼北寄信,與其說是信,不如說是他的航海日記。鳥飛過天空,他想如果鳥是飛往曼北的城市,是不是可以帶上他的心情?魚群游過,他想如果魚去曼北所在的港口,能不能捎去思念?看上去那樣粗獷的之棟也有溫柔的一面,他還為她寫了一首詩:
也不是尖下巴/也不是瘦的臉/也不是眼眸如煙/聊齋里的狐仙/愛上誰就是一段姻緣/如果你也想遇上/那叫夙愿/ 有一天的某個時間/有一年的某一天/你從這邊/我從那邊/只是一眼/只要一眼/愛在中間
曼北很喜歡,有天她畫了小小的兩尾魚,一紅一黑,她把之棟這首詩題在畫上,掛在畫廊里。因為這幅畫,曼北認識了王小吉。
王小吉在畫廊里看了很久,選了幾幅畫,價錢一分也沒有砍,守店的女子說那幅水魚圖不賣,曼北姐姐有交代的。王小吉愣了一下說:不賣掛在這里干什么?曼北是誰?。渴氐昱映镩g努了努嘴。不想王小吉掀了簾子走了進去。 筆架上垂著大大小小的筆,還有個筆洗,曼北站在畫案前面,她的背影清瘦,給他一種想攬在懷里的沖動??伤麤]有驚動她。他站在她后面看她,她在畫花,花是荷花。
守店女子喊你在那里干什么,讓曼北回過神來,一轉(zhuǎn)頭就看見陌生人王小吉站在身后,曼北詫異地看著他。
他先開口:我叫王小吉,喜歡上你的那幅水魚圖,你為什么不賣?
曼北請他坐下來,說這幅畫她要送給寫那首詩的人。他說,是不是他寫詩放在這里,沒有留下姓名,所以你就掛在這里,當成招領(lǐng)啟事?
曼北呵呵笑了說:你倒是挺有想法的。如果你喜歡回頭我再畫一幅。
王小吉說:如果你肯畫,你給我畫個雪人吧,那個雪人要畫得像我,站在一扇門前。曼北突然想起顧城的一首詩:
在你的門前/我堆起一個雪人/代表笨拙的我/把你久等/你拿出一顆棒棒糖/一顆甜甜的心/埋進雪里/說這樣才會高興……
曼北說,要不要畫一根棒棒糖?
他笑了說,用通俗的話說,我們有共同語言。
曼北和王小吉如同故人一樣說了各自的大學時光,一壺茶喝得淡了時,他起身告辭,突然說:你有沒有學過女子防狼術(shù)?
曼北搖頭,他說:回頭要學學,現(xiàn)在壞人很多的。
王小吉的出現(xiàn)是個意外,給了曼北意外的驚喜,有點痞,但恰到好處,也很安全,還有就是,王小吉每次來都會帶他的朋友來買畫,他們都不講價,這讓曼北很有成就感。
有天王小吉看著曼北的手嘆了一口氣,曼北問他為何嘆息,什么樣的人才能霸占了她的無名指啊,他喃喃地說。曼北心里驚了一下,明白他說的是之棟給她的戒指。
曼北說,他是一個水手,在遠洋輪上,他回來了,你們可以成為朋友的。王小吉臉上有抹淡淡的憂傷。他說:你可以為我取下這枚戒指嗎?
曼北大笑:我還有九個手指啊。她裝出沒心沒肺的樣子。好在這話說完了王小吉也就放下了,曼北準備的一套防糾纏臺詞因此沒有用處。
曼北坐在窗前,雨像絲一樣細細密密垂了下來,偶爾會有風,雨絲糾纏著,像是愛恨交織的樣子。
CD里正放著阿杜的一首歌:
天空下起雨的時候我就會想你/我想你怎么小心翼翼在我生命里/你不愿在我身邊留下任何的痕跡/因為你說我應(yīng)該有完整的自己……
曼北把手伸到窗外,雨絲拂她的手指,那感覺讓她想起了花瓣和嘴唇。
曼北的心不知在哪里游離,一會兒是之棟,一會兒是王小吉。
之棟在遙遠的大西洋上,是一艘遠洋輪上的大副。她和他算是一見鐘情吧,那天她背著畫夾去碼頭寫生,他像一粒沙子揉進她的眼睛,草一樣的頭發(fā),比古銅還古銅的膚色。擦肩而過時,他身上那種說不清楚的氣息讓她的心咚地一響。
她說:喂。
她回頭,他也回頭,目光結(jié)結(jié)實實撞在一起。這一天,被他寫在日歷上,只有兩個字:災(zāi)難。
愛有時就像災(zāi)難一樣不可知,但事后總能找到一些先兆,比如曼北想,明明準備去買水粉的,可在出門時背了畫夾;明明是想著去公園畫春天的樹,但上了去碼頭的汽車。之棟卻在想為什么偏偏遇到了。
無邊無際的海,無邊無際的水藍天藍,藍得讓人流眼淚。船行在海上,很多時候能看見候鳥,它們飛在船的上頭,晚上有些鳥會落在船上……
之棟跟曼北說海,海是曼北神往的地方,現(xiàn)在有了之棟,一閉上眼睛就像自己長了翅膀。
曼北開了個畫廊,是個套間,外間是畫廊,請了女孩守著,里間是畫室,她在里面畫畫,喝咖啡。畫廊里的作品都是她的手筆,有水粉的,有小幅的油畫,也有畫在冊頁上的山水。曼北喜歡閑散,這種沒有市井之氣的自產(chǎn)自銷很合她的口味。
愛上之棟這兩年,他們在一起的時間算上蜜月加起來不到五個月。曼北隱忍著一個人的孤單,她想沒和之棟在一起的24年里,她也是一人啊,怎么能過,現(xiàn)在卻不能了呢?也許一旦打開男歡女愛這個窗口,那些美入眼了入懷了,那些想念因此具體了,因此多愁善感了。
王小吉在這時走近她,如果他不是乘虛而入,那么就是她虛位以待。其實,還不是這回事。
拉上了窗簾,曼北把自己扔在床上。她死死地抱了枕頭,像是要讓枕頭窒息一樣。
曼北的手機響了,不接也知道是王小吉的,從那天她告訴他在下雨時,她總是不知所措后,他記著了。
手機響過一次,又一次。
她沒有接,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在哭,在他面前,哪怕是不開心,她也要裝出開心的樣子,雖然她需要男人的憐惜,但她不要他看出她的脆弱。
但手機的鈴聲不屈不撓,曼北在按下那個綠色的鍵,笑了一下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的臉,她把手機貼在耳邊說:你好啊,王小吉??粗掠?,怕我茫然是吧?奇怪的是今天我的心情好極了。
王小吉在電話里溫和地笑,說如果沒事的話他請她喝一杯。曼北說,看了一個小說,一個男人約一個失戀的女子喝酒,喝著喝著就喝醉了,于是,那女子失身了。王小吉依然溫和地笑著,說你不是含沙射影地說我居心不良吧。
曼北不說話,緊緊地咬著嘴唇,不想發(fā)出一點聲音,那時她的眼淚在臉上七零八碎。她輕輕地放下手機。
王小吉聽到了她不均勻的呼吸,十分鐘后曼北的門鈴響了。
王小吉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一臉雨水。
你哭了,你到底還是哭了,他說,就這一句話摧毀曼北一直在努力表現(xiàn)的堅強,她哭得一塌糊涂。
王小吉坐在她的身邊,不停地給她遞紙巾,后來曼北的哭聲停止了,可她依然在抽泣,她的肩波浪似的一高一低,王小吉扶住了她的肩,像是要讓它們安靜下來,后來王小吉把手穿過曼北的頭發(fā),一點點地梳理著。
王小吉捧起了她的臉,那干凈的,芳香的,凝脂一樣的臉,和艷麗的紅酒一樣的唇,讓他情不自禁地低下頭。
曼北伸出手環(huán)住了王小吉的脖子。
就像《廊橋遺夢》里的情節(jié):音樂開始了,那個星期二的晚上,在弗郎西斯卡家的廚房里跳舞。她完全陷進了金凱的懷抱。曼北也一樣,不同的是他們在客廳里。王小吉挪開了她的臉頰,看著她,她的眼睛是黑的,他吻了她,她回吻了他。
后來王小吉跌在沙發(fā)里。曼北跌在王小吉的懷里。
雨一點一滴敲打著窗子,房子里很安靜,他們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能感覺心努力地撞擊著胸腔。
某個時候曼北伸手撫著王小吉的扣子,一只手扶著扣眼。四分之一四分之二四分之三,整個過程非常緩慢,但扣子終于脫離了扣眼。
曼北就把臉貼在了王小吉裸露的胸膛上。王小吉一只手稍稍地抱緊了曼北,而另一只手穿過她的長發(fā),面頰,脖子,鎖骨。然后停下來,再重復(fù)。王小吉感覺到了曼北有一些異樣的呼吸。曼北還是那樣緊緊地貼在王小吉的懷里。王小吉的手就慢慢地下移,很慢很慢,一點點一點點地。
這時王小吉的一顆扣子掉在了地上,發(fā)出一聲輕微的響,又反彈一下,又一聲輕微的響。
曼北像是受了驚嚇的孩子,一下子坐了起來。王小吉不解地看著她,沒有說一句話。王小吉沒有勉強。在離開之前,他扣衣服扣子,顯然他發(fā)現(xiàn)了他的一顆扣子不見了。
曼北說:對不起。
王小吉說:我愛你。
曼北開始收拾屋子,她把靠墊重新放回到沙發(fā)上。還撿到了幾根頭發(fā),她用紙包好,丟進了垃圾桶。隨后又打開窗戶,讓新鮮空氣進來。
曼北又坐到了窗前,她的臉上帶著微笑,像是打了一場勝仗。然后就開始絲絲入扣地想念之棟。
扣子就那樣待在沙發(fā)下面。如果扣子會說話,它知道曼北曾經(jīng)有過某種掙扎。
有時間王小吉依然會來畫廊坐坐,說話,喝茶,眼睛里有淡雅的愁,看上去很動人。他是有自控能力的男子,喜歡一個人是自己的事,如果這種喜歡成了別人的負擔,那就是一種過失。曼北的寂寞淺顯可見,但也只是寂寞。
他們都很孤單,在這些秋風秋雨的日子,相互安慰了,相互喜歡了。
三個月后,之棟帶著海洋氣息回來了,曼北去碼頭接他,之棟把曼北緊緊地摟在懷里,擁到有些窒息。
有魚有水的日子是滋潤,曼北和之棟都很喜歡。
那天之棟收拾屋子,在沙發(fā)下發(fā)現(xiàn)了那顆扣子,之棟撿起來,看了看,回憶了一下他所有的衣服,可是沒有一件衣服上的扣子是這個樣子。
他想這不是他的,那會是誰的呢?有一點疑問,但是之棟沒有去問曼北,而是把那顆扣子放在一個小盒子里。
曼北說要請她的朋友來家里吃飯,他們都想嘗嘗水手的手藝。就這樣,王小吉和之棟見面了。
飯桌上,之棟覺察到了曼北看王小吉的眼神有點異樣,不多不少,但是他感覺到了異樣。
他突然看著王小吉的衣服,他看見他的衣服缺一個扣子。他衣服上的扣子和他拾到的扣子是一樣的。之棟去書房里把那顆扣子拿出來遞給他說:你看,我有一個多余的扣子。語氣安定。
王小吉接過來,說:是我的,那天我?guī)吐睋Q煤氣,一定是掉在了這里。王小吉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同樣安定。之棟淡淡地說,哦。
他們繼續(xù)喝著酒,那天他們都醉了。
之棟后來也想了這顆扣子在他家里的各種理由,有時候心里會有一絲絲不快。曼北也沒有給他說起,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他明白曾經(jīng)有過一顆扣子脫落在他們生活之中,可他想那僅僅是一顆扣子。也許它見證了迷茫、堅持或者糾纏。但是它不會說話。
過了幾天,王小吉來說他要走了,去上海,那里有一份不錯的工作等著他。
曼北知道王小吉的走跟那顆扣子有關(guān)。曼北找了時間去看他,這是她第一次去他家,不大的兩間房子,墻上掛滿了曼北的畫,原來那些畫都是他一個人買去的。
曼北就是一臉的淚水。
曼北執(zhí)意要親手給王小吉縫上那顆扣子。王小吉把那顆扣子拿出來,就那樣站著縫,一針一線地縫。
曼北說:找個會給你縫扣子的人。
王小吉緊緊地抱著她,這是他們在千千萬萬年,在無窮無盡的輪回里最后的一次擁抱。
曼北的畫廊還開著,之棟一年大部分時間還在海上。
有些雨天,曼北總會想起王小吉,有時看那個怕上火就喝王老吉的廣告,也會想起他。不過,她的心已經(jīng)安定了,她想,她的心在那時是那么想飛。而現(xiàn)在她只把心放在一個人身上。那個人在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