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嶼森
一
鎮(zhèn)國大將軍龍景明得了戰(zhàn)后憂郁癥。
爺爺憂傷地宣布了這個消息,鳳春和頓時被菊花瓣卡住嗓子眼兒,從嘴里噴出一大口茶:“還有這種病?確定不是產后憂郁?”
爺爺沖鳳春和飛起一個拳頭:“臭丫頭,龍大將軍是男的,哪里來的產后!”
鳳春和順了順氣,爺爺挨著她坐下,給她講了個故事。十年前龍大將軍在一場戰(zhàn)役中負傷,昏迷在山腳下,是爺爺救了他。再后來他們一見如故,結為忘年之交。
“如今龍大將軍有難,我們是不是該伸出援手,義不容辭?”
“爺爺真是重情重義之人,春和佩服?!?/p>
“好孩子,那龍大將軍的病就交給你了!”
鳳春和內心是拒絕的。她壓根就不認識龍景明,爺爺跟他結拜那年她才八歲,只懂傻乎乎地躲在村口玩泥巴。更別提給龍大將軍治病了,要是治不好,她的小命也難保!
爺爺有點兒不高興,花白的胡子一翹一翹的:“你跟龍大將軍多有緣分哪,你看你們,就連名字都那么有緣?!?/p>
鳳春和爹娘早亡,是被鳳十三一手拉扯著長大的??蓱z鳳春和,她唯一的爺爺懶得連名字都沒給她起。后來遇見龍景明,她才終于有了名字。
當時,鳳十三福靈心至,揪著她的羊角辮笑得很慈愛:“丫頭啊,爺爺終于想好你的名字了,就叫春和好不好?”
如今爺爺竟拿名字來說事,現在改名還來得及嗎?
可不管鳳春和百般推辭,在爺爺親情攻勢以及孝道倫理的雙重夾擊下,她還是硬著頭皮背著包裹,踏上了前往將軍府的路。
鳳十三原是朝上有名的醫(yī)圣,退休后歸隱山林,只帶著鳳春和這個小拖油瓶。
爺爺對她傾囊相授,是希望她能繼承衣缽。但鳳春和打小特立獨行,對藥理沒有多大興趣,反而喜歡研究人的心理問題。爺爺恨鐵不成鋼,打她罵她都沒用,最后只能由她去了。
爺爺說:“龍大將軍一抑郁,狗熊也算有用武之地了!”
這句“嘲諷”的玩笑話瞬間動搖了鳳春和,她轉轉眼珠,終于點頭同意了:“去倒是可以,不過我才不是想要幫助爺爺的那個‘忘年交,我是為了證明自己?!?/p>
其實,相較于身體健康,心理健康更為重要。瞧瞧龍大將軍,金戈鐵馬征戰(zhàn)沙場,最后還不是敗在了心理問題上?
鳳春和一路抱怨,又迷迷糊糊走錯了幾次路,天都黑透才到達將軍府。
將軍府大門已經關得嚴嚴實實,鳳春和輕聲敲了半天無人應答。于是,她吸了吸氣,憋足了勁兒猛敲了幾下。
“何人叩門?”管家福伯強忍睡意,罵罵咧咧地探出個腦袋。
“您好,在下是醫(yī)圣鳳十三的孫女,依約來給龍大將軍看病的?!?/p>
二
頭天鳳春和來得太晚,福伯頂著起床氣隨便給她找了個屋子塞進去,第二天天剛亮她便聽見有人敲她的房門。
“我叫龍五,是府里的下人?!睂Ψ娇恐T欄笑盈盈地對鳳春和說。
沒想到將軍府里連個小廝都生得如此俊俏,鳳春和張開嘴呵呵笑了兩聲。天天對著爺爺那張松弛而紋理不均的臉,她的審美都快被同化了。
鳳春和被對方的笑容迷得暈頭暈腦,內心小鹿亂撞。
“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哎呀,太客氣了,大清早就來送溫暖,我暫時還沒什么需要的?!兵P春和絞著小手絹。
“……不是,你昨晚上睡的是我的房間?!?/p>
作為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鳳春和活得挺失敗的。她原本想借機跟人家套套近乎,沒想到套路不成反出洋相。據龍五所言,他昨夜起床如廁,回來后便發(fā)現房間被人占了。
她無意識地“鳩占鵲巢”了一晚,龍五倒是很大方,沒跟她計較,袖子一揮讓她繼續(xù)住著,自己可以跟別人湊合著擠擠。
既然接受了爺爺的囑托,那么龍大將軍就算她的患者了,要想對癥下藥,首先要從病患身邊的親友入手,于是鳳春和笑瞇瞇地扯著龍五拉起家常來。
據了解,龍五是將軍府里同龍景明關系最親近的小廝,平日負責龍景明的衣食住行。
龍景明的衣食住行?鳳春和臉一紅,瞬間神游天外,看向龍五的眼神也閃爍著些曖昧。
她平日背著鳳十三偷藏了不少難以言說的話本,如今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而不用對著話本腦補,真讓人激動啊。
“想什么呢?”龍五把頭伸到鳳春和面前,一雙桃花眼眨巴眨巴,十分真誠地望向她。
“沒、沒什么……”
鳳春和剛想打著哈哈轉話題,房間門突然被人推開。
“龍五,將軍醒了,正到處找你呢?!?/p>
管家福伯終于睡飽了,沒了起床氣的福伯看上去要比昨晚和藹可親得多,可不知道是不是鳳春和剛剛腦補過度的原因,她總覺得他看龍五的眼神有些不對勁。
“一起去吧?!饼埼逖埶?/p>
龍五是個很細心的人,這里距離將軍的臥房有一段腳程,他就帶鳳春和在院子內繞了一圈,順便認認路。
“鳳姑娘,你是怎么認識我們將軍的?”龍五對鳳春和有點好奇。
“我不認識他,”鳳春和咳嗽一聲,嚴肅地道,“但是我爺爺跟他拜過把子。你說,按輩分,我是不是應該叫他一聲小叔公?”
走在前面的龍五聞言驀地停下腳步,轉過身,憋笑憋得很辛苦:“小叔公?”
鳳春和差點撞上他的后背,抬起頭翻了翻眼皮。要是沒有這層親戚關系,她才懶得管他呢。
“你真逗,鳳姑娘。”龍五笑著搖搖頭,笑容攪得鳳春和心神蕩漾。
“咳,叫什么鳳姑娘,太見外了?!兵P春和擺擺手。
“那好吧,春姑娘。”
“……你還是叫我春和吧?!?/p>
三
將軍屋內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檀香味,鳳春和進門后連人家臉都沒見到,只看見一堵厚厚的紗簾擋在床前。
“是龍五嗎?”紗簾內的人輕飄飄地問道。
“回將軍話,是的?!饼埼宄吨P春和將她往前一推,“醫(yī)圣鳳十三的孫女來給您瞧病了?!?/p>
鳳春和杵在原地,猶豫著該不該掀開那層厚紗簾。
人家沒允許不能貿然動手,但是基本的禮貌還是要有的。她做了個深呼吸,掛上微笑,對著紗簾虔誠地鞠了一躬:“小叔公好,我是鳳春和。你跟我爺爺結拜那年我還小,所以你大概不認識我。不過沒關系,既然我來了就不會丟下你不管,來日方長,我們可以慢慢培養(yǎng)感情。”
“……”
“小叔公?”
“滾、滾出去!”
后來鳳春和深刻反思了一下當時她被龍景明丟出去的原因。他一定是被她如火般的熱情嚇到了,看他那委頓的狀態(tài),抑郁程度一定很嚴重,嚴重到了排斥生人的地步。
于是,鳳春和寫了張安神補氣的藥方交給龍五去抓,若有所思地道:“怪不得你房間里那幅《將軍入陣圖》上的人戴著面具,連打仗都羞于露臉,他一定貌丑吧?!?/p>
“胡說!”龍五眉心一蹙,不樂意道,“將軍生得俊美非常,戴面具是效仿北齊戰(zhàn)神蘭陵王,在戰(zhàn)場上鼓舞士氣?!?/p>
而當鳳春和又問及龍景明抑郁的癥結,龍五深邃地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
原來上次與蒼離國一戰(zhàn),是龍景明職業(yè)生涯中最憋屈的一場仗。本來戰(zhàn)局穩(wěn)勝,但在至關緊要的當口,蒼離奸細不知從哪兒打探到龍景明有位心上人,還把那女子強擄了去做人質,威脅龍景明撤兵。
龍景明慘遭蒼離人設計,整個軍隊包括他自身都受了損失,心上人沒救回來,還被皇帝狠狠責罵一頓,罰俸一年。他寧愿戰(zhàn)死沙場也不想要這樣的結果,于是龍大將軍一時急火攻心,就這么抑郁了。
“春和,”龍五握住鳳春和的手,一雙桃花眼水光瀲滟,略帶焦慮地望著她,“拜托你了,你可一定要治好我們將軍?!?/p>
鳳春和被龍五微熱的掌心握得舒服極了,忙道:“放心放心,我鳳神醫(yī)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鳳春和一說完就后悔了,像龍景明這種情況,她還真沒遇到過。爺爺常說不打無準備之仗,她在來之前還記得好好的,怎么一遇到龍五就全忘光了呢?
估計他們早早就計劃好了,派個美男跟她親近,把她迷得七葷八素——而她就真的栽進去了,果然色字頭上一把刀,色令智昏!
城里套路太深了,她還是趁早跑路回山村吧。
四
鳳春和終于見到龍景明的“廬山真面目”,是在三天后。
這天甚至天都沒亮徹底,淺眠的福伯又被外面“叮叮咣咣”的嘈雜聲擾了清夢,黑著張臉,氣呼呼地跑到聲源處,定睛一看,差點沒暈過去。
鳳春和站在幾座假山下,正有模有樣地指揮幾個下人往上面掛條幅,正對著龍景明的房間門口。
晨光熹微里,鳳春和美麗得就像個小仙女。此刻小仙女正興奮無比地指著條幅揮動手臂,以一種期待的目光讓他去看頭頂的條幅。
福伯抬頭望了一眼,只見條幅上赫然醒目的兩排大字:天王蓋地虎,將軍一八五;寶塔鎮(zhèn)河妖,將軍狗公腰!
鳳氏醫(yī)書有云,要想治好抑郁癥患者,就要給予他足夠多的信心??渌昧?,使勁兒夸!
鳳春和為了想口號憋在房中好幾天,最后的成果自己還是比較滿意的??墒歉2匆姉l幅后突然面如屎色,讓她又有些心慌了。
好在條幅掛了一大上午,居然真的起了作用。
彼時鳳春和癱在床上百無聊賴地玩手指,被闖進門的龍五一把拽起來:“還發(fā)什么呆,跟我走,前廳設宴,你小叔公邀你入席呢!”
中午將軍府破天荒設了場宴,慶祝龍景明終于愿意出來見人了。
龍景明的形象跟鳳春和想象中的差距有點大,一介武將,居然生得唇紅齒白,一副清瘦書生樣,長得倒也勉強稱得上俊秀。只是五官與龍五相比,還是稍顯遜色。
鳳春和瞥了一眼身旁的龍五,發(fā)現對方也在看她,心中莫名一喜。
龍景明腿腳不怎么靈便,可能是戰(zhàn)時的傷還沒好全,走路很吃力,被兩個侍女攙扶著才在餐桌前坐下。
他坐下后看了看龍五,龍五會意似的點點頭,跑到他耳邊小聲嘀咕了兩句。龍景明這才輕輕抬眼,看向鳳春和:“上次是我失禮了?!?/p>
龍景明微微扯動嘴角,說話很緩慢:“十年前鳳神醫(yī)曾救過我一命,此次你能來幫我調理身體,我便又欠了他一個人情?!?/p>
“應該的,應該的?!兵P春和笑得很狗腿,“將軍的問題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也不是不能痊愈,希望接下來將軍能積極配合我的話療,再以藥物、針灸輔之,還是很有希望的?!?/p>
“什么是話療?”龍五好奇地歪了歪頭。
“就是談話治療?!痹捳f得多了,鳳春和也放松了,她放下碗筷,對著龍景明真誠地道,“你得多跟我溝通,小叔公,把你心中的不快都吐干凈,病才能好?!?/p>
龍景明突然緘默,眼神黯淡,似有心事傷懷。
鳳春和也多少明白,他一定是想起了他那生死未卜的戀人,遠在蒼離國監(jiān)獄,不知受了多少苦。而他唯有趕快好起來,重返戰(zhàn)場,才能救回戀人,一雪前恥。
“晚飯后,你來我房間吧。”龍景明說。
“好,好的?!?/p>
龍五從桌子底下拉著鳳春和的衣袖擠眉弄眼時,她甚至還沒反應過來。
那么,她跟龍景明這就算是……約了?
五
“快,快,救……”
鳳春和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夢里火光沖天,有嘈雜聲、腳步聲、尖叫聲,還有一個女人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聽不清楚。
她被嚇醒了,腦門上全是汗。
她一邊抱著枕頭一邊咬牙,這幾天吸收了太多龍景明的負能量,攪得她也心神不寧,才會做這種奇怪的夢。
門咣當一聲被人推開,衣服正換到一半的鳳春和迅速躲進被子里,露出個腦袋沖龍五嚷道:“多少次了,你就不能先敲個門嗎!”
“抱歉。”龍五羞得耳根都紅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原地定了定神,再抬起頭時忽然換上了一副嚴肅認真的面孔,“春和,姜家已經進府了?!?
姜家……鳳春和杏眼一睜,差點兒從床上蹦下來:“這么快!”
龍五口中的姜家,指的是當朝姜宰相家。
經過這幾天的談話治療,鳳春和大致了解了圍繞在龍景明身邊的恩恩怨怨。雖然她直覺龍景明還有一些關鍵之處沒有告訴她,卻也足夠她摸清對方抑郁的癥結了。
原來早在龍景明出兵蒼離之前,皇帝便為他說過一門親事。親事另一方是姜丞相之女,與龍景明也算門當戶對,但龍景明表示他已心有所屬,于是遲遲未應。
可皇命不可違,他便與皇帝立下賭約,若蒼離一戰(zhàn)他能凱旋而歸,便請皇帝收回成命。誰知天意弄人。
龍景明談及此事,滿眼無奈:“此事怕是躲不過去的,算算日子,也快到了??晌倚闹幸廊恢挥邪⑷钜蝗?,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負她?!?/p>
鳳春和當下就被感動了,扯過龍五的衣袖往眼角蹭。
阿阮。鳳春和想,龍景明的心上人,定如她的名字一樣,是個清風明月般溫婉的女子吧。
宰相千金進府,將軍府上上下下忙成一片。
本該是成婚的日子,但龍將軍患抑郁癥的事情不能對外公開,否則軍心渙散,更難收拾。府里對外的口徑一致是將軍因戰(zhàn)事身體微恙,暫時不能辦喜事,于是姜家先派人把新娘子送過來住下,等將軍病好再辦婚禮。
如此做事,倒顯得新娘子迫不及待嫁過來一樣。
鳳春和把心中想法告知龍五,龍五翻了翻眼皮,模棱兩可地扔下一句話:“誰知道打得什么算盤呢?!?/p>
鳳春和一愣,走出房門的瞬間“咣當”一聲把龍五抵在門上,踮起腳尖,睫毛近得幾乎能掃到對方的臉頰。她訕笑了一下,貼著龍五的耳際不懷好意地道:“說,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你猜?!?/p>
龍五剛剛耳根的紅色還沒來得及褪,卻突然抱住鳳春和,反手將她抵在門上,笑容明亮得直讓人暈眩:“你賄賂賄賂我啊,我就考慮告訴你。”
溫熱的呼吸越來越近,鳳春和的心臟也越跳越響。就在她幾乎要閉上眼睛的時候,身后突然響起一陣尖叫。
鳳春和與龍五連忙一齊望過去。
她看見一個美女。確切地說,是一個受到驚嚇的美女,瞠目結舌地望著他們。
侍候在一旁的福伯臉都僵了,只得干笑著解釋:“呵呵,姜小姐,我們將軍府比較……自由,風氣比較開放……”
鳳春和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剛見面就嚇到了未來的小叔奶奶,真是罪過啊,罪過。
六
府中來了外人,龍景明剛有起色的病癥似乎又惡化了,終日躲在房間不見人。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想要徹底治愈龍景明,這親是不能結的,如果那位姜柔小姐自愿放棄,說不定事情還有轉機。
于是,鳳春和自告奮勇,拖著龍五去找姜柔曉之以情。
鳳春和強調龍景明已經心有所屬,姜柔卻不甚在意,還大方地展現正室風范;鳳春和提出這么做會委屈了她,姜柔非但不贊同,還譴責鳳春和太過小肚雞腸了。
鳳春和淚目,她估計這輩子都不會見到比姜柔更心胸寬廣,大愛無疆的人了。
到最后鳳春和嘴都快磨出泡了,姜柔卻吃了秤砣鐵了心,堅持要嫁龍景明,只因為幾年前與龍景明所謂的“一面之緣”,還是單方面的一面。
鳳春和徹底無奈,這個死腦筋的姑娘擺明想吊死在一棵樹上,這理也曉不了,情更動不了。她實在無法參透姜柔的心思。
實踐永遠比書本難得多,爺爺說得對,學海無涯,她感覺自己就快淹死了。于是,鳳春和哭喪著臉轉向龍五求救,卻發(fā)現對方正死死盯著姜柔,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談話最后以失敗告終,沒想到非但沒勸說成功,反而起了反作用。
姜柔認定了鳳春和過來積極游說她,是因為自己也對龍景明有非分之想。不管鳳春和怎么解釋都沒用,在姜柔眼里反而成了狡辯。
還有上次,姜柔撞見她跟龍五在一起,也變成了她要從接近龍五開始,繼而接近龍景明。
鳳春和氣得夠嗆,姜柔可以嫉妒她的美貌,但不能侮辱她的人格啊。
更可氣的是,龍五的態(tài)度模棱兩可,好像看她吃癟很開心似的。
再說龍景明,他壓根就不想看見姜柔,更別提出來主事了。
這府里權力最大的人不管她,姜柔的小姐脾氣愈漸顯現,明里暗里變本加厲地“欺負”起鳳春和來,頗有一種不把她折磨出府不罷休的勢頭。
她甚至把鳳春和掛給龍景明的條幅都卸掉了,等到鳳春和接到消息跑過去時,假山下只剩下一堆殘骸。
鳳春和望著殘缺不全的“一八五”和“狗公腰”,還沒來得及傷心,便被姜柔身邊的侍女一個大嗓門喊過去,讓她給姜柔去打洗澡水。鳳春和氣得一腳踹在假山上:將軍府沒下人嗎?還真把她當丫頭使喚了!
她剛想張嘴罵兩句,卻突然住了口,眼珠轉了轉,計上心來。
“姜小姐,洗澡水來了?!?/p>
姜柔狐疑地盯著鳳春和手中熱氣騰騰的木桶:“慢著,什么味道?”
“回小姐話,”鳳春和乖巧地回答,“這是特意為您準備的中藥浴,緩解疲勞的。”
這可是她專門為了姜柔“精心調制”的中藥浴,泡完便會渾身起紅疹,瘙癢難耐。鳳春和彎下腰把木桶提起來,內心在偷笑。
可事情卻不像她想象中那般發(fā)展,就在鳳春和手中的中藥湯即將流入澡盆那刻,姜柔突然反手一掀,滿滿一大桶,全部兜頭澆在了鳳春和身上。
“你!——”鳳春和氣結,卻沒時間跟姜柔斗嘴,為了防止皮膚起疹,她第一時間脫掉了上衣外衫,露出光裸的手臂。
姜柔笑得快要背過氣去,卻在鳳春和脫掉外衫那刻忽然愣住,問:“這是你的?”說著,她抬手指了指鳳春和胸前的翡翠玉牌。
“那不然是你的?”鳳春和沒好氣,抖著胳膊甩了姜柔一臉水珠。
姜柔居然沒生氣,依舊呆愣愣地看著鳳春和左臂上的一塊疤:“你這傷……”
“這疤從我記事起就有,可能是胎記,也可能是我小時候不小心燙傷的?!?/p>
大小姐真是不識人間疾苦,像鳳春和這種鄉(xiāng)野里長大的娃,哪個身上沒有點兒磕磕碰碰呢。
七
自從上次失敗的“洗澡事件”,鳳春和本以為姜柔會與她更加水火不容,可她這次居然又猜錯了。姜柔像是突然之間轉了性,開始主動接近鳳春和,親親熱熱,相親相愛,拉著她談天談地談風月,儼然一副好姐妹模樣。
一晃姜柔已經在將軍府中住了小半月,姜家給出了最后的底線,皇帝方面也無形中施壓,派人過來殷勤地打探龍景明的病情,委婉地勒令他三日內必須完婚。
鳳春和也差不多放棄了,夜里她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便拽著龍五爬到屋頂上看星星。
龍五仰頭望著上面好半天,月亮又大又亮,真是個好日子,就是看不見一顆星星。
鳳春和其實很郁悶。爺爺因為相信她才讓她來到將軍府,給她機會證明自己的能力??傻阶詈笏孟袷裁疵Χ紱]能幫上,沒徹底治好龍景明的病,也無法幫他同愛人團聚。
可龍五卻勸她不必難過,事情不到最后一刻,永遠不要蓋棺定案。
“你倒是挺樂觀的?!?/p>
“跟著將軍這么久,如果不學著樂觀,我也早就抑郁了。”
鳳春和有片刻的怔忪,托著下巴側頭看向龍五。
月光之下,她這才發(fā)現,龍五雖長了一雙顧盼生輝的桃花眼,眉宇間卻藏著一抹英氣,剛柔并濟的搭配竟意外和諧。他,真的只是個普通仆人那般簡單嗎?
“我一直有件事情想問你?!?/p>
鳳春和的神色突然變得很嚴肅,龍五與她的眼神對視,胸口竟莫名一緊。
“你問?!?/p>
“我是想問,我想問……”
龍五的手心開始冒汗了。
“我想問,” 鳳春和板起臉,正色道,“你是不是喜歡我小叔公?”
“……”好端端一個浪漫氣氛,全被鳳春和這傻丫頭給毀了。龍五哭笑不得,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只能捏了幾把鳳春和的臉泄憤。
“哎呀!”鳳春和揉著腫痛的臉頰,不是就不是嘛,干嗎掐她!
不過,不是倒也不錯。鳳春和偷笑兩聲,從心底漾開一股莫名的欣喜。
這是她從未有過的感覺,比看任何纏綿悱惻的話本都要來得真實。
熬夜一時爽,但第二天晌午,鳳春和頂著兩個熊貓眼,被窩還沒焐熱便被人叫了起來。
“鳳姑娘,別睡了,”姜柔的侍女對她賴床的行為嗤之以鼻,“你趕緊收拾一下,待會兒同小姐出趟門,采買些明天婚禮要用的物品。”
“懶得動……”
“小姐待你如親姐妹,處處念你,時時想你,可你卻連陪小姐出趟門都不愿意!虧她還整日念叨著,姐妹情深……”
八
鳳春和居然又被套路了,她就不該答應!姜柔叫她出門壓根就不是去采買什么婚禮用品,等她走出將軍府監(jiān)控范圍以外,立刻讓人把她一棒敲暈了。
等鳳春和捂著腦袋清醒時,發(fā)現自己已身在一處陌生的兵營。
姜柔左手臂挽著個看上去就不像好人的中年男人,眉飛色舞地跟對方炫耀:“真公主定要比之前那女人好用得多,有她在手,不信狗皇帝不上鉤!”
不像好人的中年男人色瞇瞇地捏了一把姜柔的手臂,兩個人說著說著竟開始膩歪起來。
原來那中年男子便是與龍家結親的姜宰相,可是,姜柔不是他女兒嗎?
鳳春和此刻已無暇顧及畫風的突變,也不想去看眼前那對辣眼睛的男女。她懷疑自己被敲傻了——她怎么聽不懂他們說話呢,什么真公主、狗皇帝?
“不好意思,打斷你們一下,”鳳春和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你們認錯人了吧,我不是什么公主……”
姜宰相放開姜柔,掏出一樣東西遞到她面前:“仔細瞧瞧,可認得這個?”
鳳春和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口。姜宰相手里那枚玉牌,與她胸口那枚,竟然一模一樣。
朝廷人盡皆知,那玉牌,昭示著皇室身份。自從姜柔給姜宰相報信談及此事后,他便派人著手調查了鳳春和。百密一疏,沒想到她竟是十八年前那場大火里的幸存者。
營帳外響起號角聲,望著進進出出的蒼離兵,鳳春和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愕然盯著姜宰相,震驚地道:“你居然勾結了蒼離國,你、你要造反?。俊?/p>
姜宰相露出一個惋惜的表情:“原本我忌憚龍景明,可是天助我也,他既已成強弩之末,便再也不足為懼了,哈哈,哈哈!”
真是個瘋子。
長風呼嘯,鳳春和被人押著走出帳外,表情很是視死如歸。
就在她猶豫著要不要咬舌自盡的時候,一陣馬蹄聲突然由遠及近,并愈來愈烈。
劍鋒掃過,鳳春和驚訝地望著駿馬之上戴著面具的身影,那樣英武而挺拔,同她屋子里那幅《將軍入陣圖》上一模一樣。
他踏著滾滾黃土而來,戰(zhàn)袍加身,有如天降。
“龍、景、明?!苯紫囝恳а?,霎時眼角通紅。
“姜大人?!饼埦懊鲗⒁痪砻鼽S色的卷軸直接丟到對方臉上,字字鏗鏘,“你勾結外敵,意圖謀反,證據確鑿!若不束手就擒,奉圣諭,斬立決!”
龍景明身后的騎兵部隊越集越多,蒼離一方大概沒有考慮過這種突發(fā)狀況,在不斷的搖旗吶喊聲里頓時亂了陣腳。
龍景明手中的劍刃已橫在姜宰相脖頸前,可這并不是一場不戰(zhàn)而勝的仗,而是一場持久戰(zhàn),從開頭到結尾,都絕不能失敗。
一道箭風突然直沖龍景明而來,然而比箭矢更快的還有另一道瘦小的身影,幫助他躲過了一場劫難。
鳳春和迷迷糊糊地想,原來話本里那些飛身救人的情景,是真的可能發(fā)生的。
她在極致的幻痛里望見那個人急切地撲到她身邊,他的聲音,還有面具后那雙顧盼生輝的桃花眼,她永遠也不會忘記。
龍五……或者說,他才是真正的鎮(zhèn)國將軍,龍景明。
九
十八年前,皇后姜氏為鞏固后位,聯合自己的親弟弟制造了一場大火,打算燒死當時正受寵的一位嬪妃??蓩邋葍盒那?,拼盡最后一口氣逃離火海,生命垂危之際,將尚在襁褓中的女嬰托付給了醫(yī)圣鳳十三。
鳳十三為保全女嬰,毅然辭官,隱居山林。
當鳳春和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便是鳳十三那張松弛而紋理不均的臉。
“丫頭,醒啦?”
鳳十三正在做藥膏,他將一塊黑漆漆黏糊糊的東西敷在鳳春和的傷處,說:“別亂動。傷在屁股上,我看哪,你一個月內別想坐著了?!?/p>
老家伙在幸災樂禍,鳳春和欲哭無淚。
鳳春和的神智還沒清醒,想到之前亂七八糟的事,她的大腦再次陷入混沌。
“你進來吧?!兵P十三處理好鳳春和的傷口,沖門外喊了一聲。
門立刻開了,門外的人大概是等了好久,猶猶豫豫地不敢上前。
鳳春和動身不便,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慫什么,之前騙我騙得不是挺開心嗎?”
“春和,對不起。”龍景明原地躊躇半晌后,低眉順眼地坐到床邊,“讓我看看,還有哪里痛?”
“別想轉移話題!”
“春和,我本無心騙你?!饼埦懊魑兆∷齺y捶的手,微微嘆口氣,“換身份是為迷惑蒼離奸細,我患病的消息也是故意放出去的,不然你以為,十三兄為何會知道?可我沒想到你會到府里來,戲還要繼續(xù)演,只得順水推舟?!?/p>
龍景明早知姜宰相謀逆之心,苦于沒有證據。
姜宰相借結親之便,就是為了打探他是否真的患了病。
也正如龍景明所想,那個“姜柔”根本不是姜丞相的女兒。她說見過龍景明,卻沒有識破龍五的假身份,因此露出了馬腳。
可有一點是他沒算到的,就是鳳春和的真正身份。
之前姜柔拼命想把鳳春和趕走,是怕長久下去她會治好“龍景明的病”。后來偶然得知她的身世,姜柔便計劃著要拿鳳春和做棋子。
他一直披著龍五的外衣暗中保護她,后來他察覺到姜柔想擄走鳳春和做要挾的意圖,索性將計就計,來個甕中捉鱉。
而那個假的龍景明,竟是他的哥哥。他哥從小體弱,讓他來演病號,正合適。
聽完龍景明的敘述,鳳春和覺得自己屁股更痛了。原來她從來就沒治好過什么抑郁癥,虧她還那么用心地跟人聊天!
鳳十三睨了她一眼,仿佛在說:我就知道,狗熊依然還是狗熊。
龍景明捏捏她的臉安慰道:“不過你的針灸術還是挺高明的,扎了那些時日,治好了我哥的小兒麻痹?!?/p>
“……啊——”鳳春和羞愧地將臉埋在被子里,簡直要江郎才盡了。
尾聲
春天真是到了,清風暖,歲月長。
鳳春和推開門,看見龍景明恢復了健康的哥哥正在追著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子跑,女子啃著根黃瓜,“呼”地飛到了房檐上。
他哥梗著脖子喊:“阿阮,好阿阮,這些日子真是委屈你了!”
阿阮?鳳春和整個呆掉了,說好的清風明月般溫婉的女子呢!
“那有什么?”阿阮霸氣地扭了扭脖子,“能打入敵營收集情報是我的榮幸,為將軍辦事,定當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阿阮,你下來說話吧,別摔了……”
鳳春和聽得直哆嗦,怪不得要換身份,原來是故意被抓去當俘虜的。
將軍府前廳,龍景明正站在那里,仔仔細細地打量一塊新安的牌匾。匾上題詞曰: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
他看著看著便笑起來。
其實,早在十年前,他便已見過鳳春和。
那時龍景明剛滿十八歲,少年意氣,滿腔熱血,第一次隨軍征戰(zhàn)就受了傷,好在幸運遇上鳳十三而撿回了一條命。
在鳳十三家后院,他見到一個小姑娘,七八歲模樣,臉皺得像包子,很可愛。她正蹲在地上識中藥,嘟嘟囔囔地立下雄心壯志:將來一定要做個比爺爺更厲害的神醫(yī)!
“看什么呢?”
鳳春和的聲音從背后傳來,龍景明臉一紅,指指牌匾。
“哦,”鳳春和故作淡定地道,“什么意思?”
“好詞,好詞,北宋著名文豪范仲淹的……”
“我走了?!?/p>
“等等!”龍景明急吼吼地拽住鳳春和,“我的意思是,春和,考慮一下,嫁給我吧。”
是春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