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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玫瑰與荊棘

        2017-02-24 18:37:25傾顧
        飛魔幻B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芬妮老爺子爺爺

        傾顧

        你行走于玫瑰花叢,美如幻夢,可我知,你在我的愛里,不快樂。

        1

        榮長沛第一次看到漸漸,是在自家的后花園里。

        榮家豪富,莊園綿延數(shù)百里。榮長沛的祖父愛好種花,手下便找來了奇花異草,直把一個后園搞成了植物園。下了雨,花園里的奇花異草濕漉漉地垂著頭,榮長沛漫不經(jīng)心地走過石子路,忽然頓住腳。那邊種著一簇花,不知道是什么品種,蝴蝶似的,顏色是嬌嫩的黃,在這陰霾的天色里格外顯眼——可是完全比不過站在那里的小姑娘。

        是真的小姑娘,最多不過十四五歲,穿著件簡簡單單的白裙子,漆黑的發(fā)被雨淋濕,披散在肩頭。榮長沛視線掃過去,同她對視,心里竟只剩了一個念頭:原來明眸善睞,講的是這樣的。

        身后跟著的人討好地問他:“大少,怎么了?”

        “那是誰?”

        那人看了看,忽然變了臉色,又?jǐn)D出笑來:“大概是園丁的女兒吧,這樣的人,您理她做什么?”

        榮長沛沒說話,站在那里盯著她看。她瑟縮了一下,垂下頭,露出一段玉樣的頸子。

        那人還在催他,說是老先生要等急了。榮長沛從來唯我獨(dú)尊的脾氣,似笑非笑地覷他一眼:“不如你先去?”

        那人總算住了口,他這才走上前。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她瘦得可憐,衣服貼在身上,顯出伶仃的線條。榮長沛牽住她的手腕,她慢慢抬起頭,聽到他問:“你叫什么名字?”

        雨聲漸大,澆濕天地,她咬住自己的舌尖,努力放緩聲音說:“漸漸,我的名字是徐漸漸?!?/p>

        “怪名字。”他笑了一聲,隨口問她,“愿意跟著我嗎?”

        那天他牽著漸漸的手去見祖父,榮老爺子正在喝茶,看他們來了并不驚訝。他放開她的手,陪著祖父喝了茶,這才說:“我要她?!?/p>

        “你要她做什么?”

        “算是個稀罕玩意兒?!?/p>

        榮老爺子笑了,很寵溺地道:“胡鬧,她是個人,哪里是玩意兒?!?/p>

        榮長沛看她,她小貓似的蜷縮在那里,又可憐又可愛。榮老爺子在一邊喝茶,到底還是說:“喜歡就帶走吧,我的孫兒,想要什么是得不到的。只是有一點(diǎn),你不準(zhǔn)為難她,知道嗎?”

        “她一個小姑娘,我為難她做什么?”他漫不經(jīng)心地答應(yīng)了,卻還在琢磨,要給她換一件鵝黃色的裙子,她穿一定好看。

        那天起,漸漸便跟在了他的身邊。

        他是喜怒不定的脾氣,待人好時便如春風(fēng)化雨,不好時卻又是雷霆萬鈞。這性子是榮老爺子特意養(yǎng)出來的,要的就是上位者的捉摸不定。

        有一次,不曉得他因?yàn)槭裁磥砹似猓坏珜€鈞瓷的花瓶摔了,還把自己關(guān)在房中不肯吃飯。他不吃飯,伺候他的一群人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到底是漸漸站出來,捧了他的飯走到門前輕輕敲了敲。

        他在里面,許久后,才淡淡地問:“什么事?”

        “您該吃飯了?!?/p>

        他沒了聲音,漸漸耐心等著,門終于被悄無聲息地打開。

        榮長沛坐在書桌前,他的眉眼間一片冰涼。漸漸怕他,卻還是走過去,將飯菜擺好,這才說:“哪怕沒胃口,總是要吃點(diǎn)的……不然老先生擔(dān)心了怎么辦。”

        “你拿我爺爺壓我?”

        漸漸嚇了一跳,連忙說:“我不敢的……”

        他盯著她,看著她眼底凝出了水霧,盈盈的,像是一泓泉。半晌后,他忽然問她:“學(xué)上得怎么樣了?”

        漸漸是榮老爺子從孤兒院帶回來的,沒有正式收養(yǎng),卻也出錢供她上學(xué)。漸漸小聲回答:“快畢業(yè)了?!?/p>

        “這么快?!彼故怯行┮馔?,“念的什么學(xué)校?”

        “圣瑪利亞學(xué)校?!?/p>

        “怎么去了這個學(xué)校?”

        “這個學(xué)校教女紅和烹飪,我覺得……學(xué)這個替您做飯挺好的……”她越說聲音越小,面頰紅起來。

        他看著她,心情忽然好了,問她:“學(xué)書法了嗎?”

        她點(diǎn)點(diǎn)頭,他便帶著她走到窗前。

        那里放了一張梨花木的桌子,他抽出支狼毫小管,卻放到她手里,下巴壓在她肩頭:“好久沒寫了,手都生了?!闭f著,他把住漸漸的手,帶著她在紙上慢慢寫。

        筆尖拖出溫軟的筆鋒,漸漸臉色更紅,他卻笑了:“漸漸見苔青,疏疏遍地生。這里面,有你的名字?!?/p>

        2

        漸漸十六歲時,榮長沛去了美國。他膽量最大,又有種孤高的脾氣,嫌棄國內(nèi)做生意束手束腳,索性去國外開辟一番事業(yè)。

        離開前,榮老爺子問他:“你是真的想好了嗎?”

        他一笑,坦然道:“起手無悔,總要闖蕩了,才知道值不值得?!?/p>

        “要帶著隨從一起嗎?去了外國,衣食住行都沒有那樣方便?!?/p>

        “不了?!彼S口回道,“我又不是去享福的。”

        話是這樣說,榮老爺子仍為他在花旗銀行開了戶頭,往里存了不知多少大洋。

        走的那天,榮老爺子親自將他送到碼頭,他拎著個手提箱,戴一頂軟呢禮帽,顧盼間皆是一往無前的鋒利。船快要開了,他踏著甲板往里走,身后,卻忽然跑出個人來,叫他:“少爺?!?/p>

        果然是漸漸。

        她穿了條鵝黃的裙子,上面飛著雪白的小花,盈盈如雪。不過十六歲,她便出落得這樣好看。榮長沛視線在她臉上定格一瞬,問她:“你來做什么?”

        “我來送您?!彼牧擞職?,小心地問道,“我能陪您一起去美國嗎?”

        “胡鬧?!彼χf,很縱容地敲了她一下,“乖乖在榮家等我,回來給你帶西洋的裙子?!?/p>

        漸漸聞言停下步子,有些難過地低下頭。

        見她這樣垂首,榮長沛心下一動,安撫她說:“聽話。”

        她戀戀不舍地望著他,終于走下船去。

        榮長沛看到了,可并不當(dāng)作一回事兒。他擁有的太多,什么樣絕代風(fēng)華的女子沒有見過,一個小丫頭罷了,又哪里值得放在心上。

        剛到美國時,他不大適應(yīng),牛排刀叉哪里有清粥碗筷來得熨帖?況且創(chuàng)業(yè)也那樣艱難,銀行里的錢流水樣花出去,工廠卻建得緩慢。在榮家時他是大少爺,出入都不必費(fèi)心,早有榮家的威名替他打點(diǎn)妥當(dāng)。可到了這里,一切都要靠他自己。

        榮長沛迅速地瘦下去,腮上的肉再也不見了,留下清癯的面孔,便果然有了成年人的樣子。他吃不慣西餐,廚藝又頂差,有一頓沒一頓地將就,有一日下了酒席,竟然倒在了酒店門前。

        醒來是在醫(yī)院,一片雪白間,有個鵝黃的身影坐在床頭低聲啜泣。他皺起眉,緩緩問道:“你哭什么?”

        漸漸抬起頭來,一張小臉哭得花亂,握住他的手說:“您真是嚇?biāo)牢伊恕趺淳桶炎约鹤髹`得胃出血呢?”

        “一點(diǎn)小病……”他忽然反應(yīng)過來,“你自己來的美國?”

        她總算止住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擔(dān)心您……拿攢的錢買了船票,偷偷跑來……去了您的住處??赡偛换貋恚冶忝髦鴨?,這才知道您在醫(yī)院?!?/p>

        榮長沛簡直想象不出她這樣嬌嫩的小姑娘,坐了這樣久的船,又在這語言不通的異國如何問到了他的下落。她眼圈泛著紅,癡癡地望著他,像是要將心掏給他看。

        他反過來同她十指交扣:“下次不準(zhǔn)這樣了?!?/p>

        她點(diǎn)點(diǎn)頭,他便笑了:“你來了也好,漸漸,你不曉得我多想念你的廚藝。”

        漸漸來了美國,因著語言不通,外加她性子天生寡淡,整日待在家中替榮長沛洗衣做飯。榮長沛嘴刁,她便每日清晨去碼頭買新鮮海貨。

        那些水手看她是東方面孔,又這樣嬌嫩,總是在她身邊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她聽不懂,可讀得出神情里的下流,夜里縮在被子里悄悄地哭,白天在榮長沛面前卻只字不提。

        還是榮長沛那一晚回來,胃里不舒服,來尋她替自己熬粥,推開門卻瞧見她蜷縮在被子中,整個人只剩了小小的一團(tuán)。大概是怕他聽到,她連哭都幾近無聲,還是他輕輕掀開被子,才瞧見她滿臉都是淚。

        榮長沛替她擦去眼淚,問她:“這是在哪里受了委屈?”

        她大概是嚇壞了,瞪大眼看著他,半晌,才嗚咽著說:“沒有什么委屈?!?/p>

        她慣會粉飾太平,哪里會跟他講實(shí)話。他也不多問,坐在她身邊輕輕拍著她的背:“睡吧,我陪著你呢。”

        漸漸終于在他的陪伴里慢慢睡去,他望著遠(yuǎn)處的天空,一顆星又亮又冷,忽得心底生出一些柔情。

        “別怕,”他低聲說,“我陪著你呢?!?/p>

        過了幾天,漸漸去碼頭,便看不到那些污言穢語的水手了。有穿著得體的女人走來,一口地道的吳儂軟語:“你就是徐姑娘吧?”

        她點(diǎn)點(diǎn)頭,那人便將一提籃的魚蝦遞到她手中:“榮先生的吩咐,最新鮮的海貨,特意挑好了等你來拿。”

        漸漸猜到是榮長沛做了什么,回去給他做了海鮮大餐。他坐在桌前讀報紙,看她始終不問,自己心癢難耐主動說:“下次遇到這種事就來找我,自己忍著算怎么回事兒呀。”

        “我怕給您添麻煩?!?/p>

        “別怕,你家少爺走通了市長的路子,往后再沒人敢欺負(fù)你了。”

        晨曦里,他如浴圣光,英俊得讓人移不開視線。漸漸看著他,卻又紅了臉,低下頭去再不肯說話了。

        3

        做生意這種事講究個時機(jī),大概是時來運(yùn)轉(zhuǎn),榮長沛的工廠順順利利開起來,又搭上了市長的路子,錢像當(dāng)初一樣流水般回到銀行。

        他坐在桌前看報表,瞧著那數(shù)據(jù)十分好看,心情大好地同漸漸許諾說:“過兩天帶你去看新來的馬戲團(tuán)表演?!?/p>

        “我怎么好去那種地方?!?/p>

        “漸漸,”他無奈,“這里是美國,你怎么還那樣放不開?”

        他總是這樣想一出是一出,漸漸應(yīng)了下來,心底喜悅又期待。

        可過了半個月,待到報紙上說,那馬戲團(tuán)已經(jīng)去了別處,榮長沛仍未帶她去看。漸漸有些失望,趁著他吃早餐時小心翼翼地問他:“您上次說的馬戲表演……”

        “看我這記性?!彼贿吅戎啵贿呑x報紙,聞言抬起頭一笑,“我上次買了兩張票,本說要帶你去,可被芬妮瞧見了,定要和我一起?!?/p>

        “芬妮是誰?”

        榮長沛沒料到她會問這個,頓了頓才說:“她是市長的千金,我便是憑著她,才走通了市長這條線?!?/p>

        漸漸得了答案,便不說話了,那張寫著馬戲團(tuán)的報紙也被她收了起來。

        還是榮長沛不大過意得去,抽時間帶她去逛了公園。

        正是春暖花開,護(hù)城河冰消雪融,不少人坐在草坪上野餐嬉戲。榮長沛牽著她的手,漸漸不好意思,又不舍得放開,只能垂著頭跟在身后。櫻草如翠,日光映出金色的影,榮長沛自枝頭摘了朵小花插入她鬢邊,贊許說:“真是越長越漂亮了。”

        聞言,她面色更紅,羞得眼睫都垂下,遮住了一雙曼麗的眼睛。榮長沛望著她,忽然忘了自己要說什么,挑起她的下巴說:“漸漸……”

        漸漸順從地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睛。四目相對,她眼底云霧繚繞,濕潤如鹿,咬住唇不肯說話。這一瞬間,春來草長,有什么在心底瘋長生根,榮長沛低下頭來,被蠱惑般湊她越來越近。

        可下一刻,身后有人笑了一聲,落落大方叫他:“長沛,怎么這樣巧,就在這里遇到了你?!?/p>

        榮長沛如夢初醒,放開漸漸,漫不經(jīng)心地轉(zhuǎn)過身去,沖著她一笑:“大小姐,你怎么也在?”

        芬妮是混血兒,父親來自某個歐洲古老的家族,母親則是日本人。她有雙碧綠的眼睛,烏發(fā)如墨,美得凜冽,如有殺氣。

        聞言,她走來,看了漸漸一眼,挑眉道:“若不是來了,怎么看得到你金屋藏的嬌?”

        “胡扯?!睒s長沛同她很熟,似笑非笑道,“這是從小跟著我的,怎么就成了金屋藏嬌?!?/p>

        芬妮不語,只是笑著同漸漸對視一眼。那一眼,漸漸看出了敵意,慌忙低下頭。另一邊榮長沛哪里看得出女人間的血雨腥風(fēng),只當(dāng)是巧合,問:“你也是來散步的?”

        “我來找你的?!狈夷菡f著,攬住他的手肘,笑盈盈地說,“第一大道開了家法國餐廳,聽說十分地道,我想約你一起去?!?/p>

        榮長沛答應(yīng)下來,又想到漸漸,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漸漸識得眉眼高低,明白芬妮并不喜歡她,低聲說:“我不去了……我吃不慣法國菜?!?

        “你一個人回去,知道路嗎?”榮長沛有些擔(dān)心

        聞言,芬妮笑了:“要我的司機(jī)送她回去不就成了,你開著車我們兩個一起去第一大道?!?/p>

        這分配簡直完美無缺,榮長沛想了想,走去給漸漸買了支棉花糖,叮囑道:“回去記得做飯,別我不在家就胡亂應(yīng)付。”

        她馴順地望著他,榮長沛心中柔軟,摸摸她的頭便同芬妮一道離開。她站在原地,望著他的影子被拉得又細(xì)又長,小口吃那棉花糖,只覺得甜進(jìn)了心底,也苦進(jìn)了肺腑。

        4

        漸漸十八歲時,榮長沛決定回國。那一年他已經(jīng)功成名就,工廠遍布全美,算是衣錦還鄉(xiāng)——最要緊的是,還帶回一個未婚妻。

        他同芬妮,說來也是水到渠成,家世、容貌都十分相配?;貋頃r,榮老爺子率眾來迎。他先走下船,風(fēng)塵仆仆,那張英俊的面孔上,亦無什么欣喜之色。身后的芬妮穿著旗袍,頭發(fā)梳作中式模樣,柔情萬種地挽著榮長沛的手,端的是伉儷情深。

        榮老爺子十分欣慰,問榮長沛:“一路回來,可是辛苦了?”

        “這新式的快船上應(yīng)有盡有,哪里就辛苦了?!?/p>

        “我瞧你臉色不大好……”

        “爺爺,”榮長沛忽然打斷他,“咱們先回去吧?!?/p>

        他一向孝順,對榮老爺子從無忤逆。榮老爺子有些訝異,還是芬妮上前打圓場:“爺爺,長沛路上辛苦了,回到家,我們再同您細(xì)說?!?/p>

        一路上皆是沉默,到了家后,榮長沛忽然道:“明日我還要出海?!?/p>

        “出海做什么?”

        “漸漸被海盜擄了……”榮長沛眼底仿佛有團(tuán)火在燒,又涼又絕望,“她是為了我才被抓去的,我得去救她?!?/p>

        榮老爺子頓了頓,看了看芬妮,只是道:“你總要跟爺爺說清楚,爺爺才好幫你?!?/p>

        卻原來回來的路上,為著躲避風(fēng)暴,他們的船駛上一條陌生的航道,拋錨在了遠(yuǎn)離人煙的野島。那里算是海盜的老巢,他們自投羅網(wǎng),若不是漸漸豁出性命,討好取悅了海盜頭領(lǐng),又在酒中下了迷藥,榮長沛和芬妮哪里能逃出來。

        榮長沛站在那里,滿腦子都記著漸漸將他推上船時的笑容。她要留下,一是為了給他們爭取時間,二則是慌亂中找來的船太小,容不下三人一起。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不肯松開,她本是笑著的,卻慢慢落下一串淚來,望著他低聲說:“少爺……求您了,您若不走,我這輩子都不會快樂的?!?/p>

        “你怎么辦?漸漸,你留下了,他們會怎樣對你?”那些海盜的手段誰不曉得,最是殘酷暴虐。

        漸漸吸了口氣,抬起眼睫,沖著他甜甜地笑起來:“我會活下來等著您的,您會來救我的,對嗎?”

        榮長沛心里難過得不成樣子,千言萬語,卻知道不該這種時候說,只說:“是,我會來救你。”

        “那我就滿足了,少爺,芬妮小姐……你們路上小心?!彼f著,重重推了一把船。她是那樣柔弱的姑娘,此刻卻有無窮的力量。

        船被海浪推著,離岸越來越遠(yuǎn),她赤著腳趟進(jìn)水里,望著他們,怕得渾身顫抖,卻還是不肯叫他一聲。她怕開了口,就不舍得他走了。

        海天一色,那顏色濃艷得仿佛自天幕流入水中。人如浮萍,而世事如刀,總在最猝不及防之時將那點(diǎn)渺茫的依系狠狠割裂。

        榮老爺子看著他,他到底是再也忍不住,坐在那里用手捂住了臉:“我得去救她……不管過了多久……我都要去救她?!?/p>

        “救她不一定非要你自己去,我同港督說一聲,請他派水師前去,不比你獨(dú)自一人要強(qiáng)得多?”

        “可我答應(yīng)了她?!?/p>

        “胡鬧!你答應(yīng)了,你有這個本事嗎?!”榮老爺子氣得說不出話,抬手要給他一耳光,看到他憔悴的樣子,卻又放下手來,“長沛,榮家只你一個孩子,你若出了事,要爺爺怎么辦?”

        榮長沛還要多言,芬妮卻猛地抱住他,嗚咽著說:“長沛,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給你偷偷打了麻醉劑,要你一路都昏迷不醒,我只是怕你會一意孤行。就算你不在乎我,也要在乎我腹中的孩子呀!”

        回國前,芬妮確實(shí)已經(jīng)懷孕。榮長沛被她抱著,只覺得身心都是倦的。她哭了半晌,晃了晃就要跌倒,他將她抱起,沉默著送入房中。

        當(dāng)夜,榮長沛取了榮老爺子的印信前去港督家中,卻在門口就被榮老爺子的人逮到。榮老爺子拄著拐杖走出來,到底給了他一耳光:“把他帶回去,不經(jīng)我允許,不準(zhǔn)放出來?!?/p>

        “爺爺!”榮長沛不敢置信。

        榮老爺子面色冷硬:“真是孽障,她母親迷了你父親的心竅,她又來纏著你!你若回去,我便讓港督出兵救她;你若一定要親自去,我便直接派了船炮,將那小島轟平,要她葬身大海!”

        5

        榮長沛這人,說是英俊瀟灑,文韜武略無一不精,又因是榮家唯一的子嗣,走到哪里都有人捧著,可到了如今他才明白,一切都并非他自己的。

        他在家中被囚禁了近半年,尋了許多的法子逃出去,最成功的一次,也不過是到了碼頭,便被榮家人抓了回來。榮老爺子氣得下了狠心,將他綁上太平山的別苑嚴(yán)加看管起來。

        還是芬妮看不下去,挺著肚子來勸他:“你總要服個軟,要爺爺曉得你不會一心尋死呀。”

        他不說話,沉著眉目擦槍。芬妮落下淚來,哀求說:“你若是真出了事,漸漸不是徹底沒了指望?”

        大概是這句話打動了他,立春時,榮老爺子來看他,他將自己收拾妥帖,系了領(lǐng)帶,又刮了胡須,認(rèn)錯說:“爺爺,我知錯了?!?/p>

        榮老爺子將他一手帶大,生怕他走了歧路,一時老淚縱橫。他望著遠(yuǎn)處,不知在想什么,眉眼都是冷的,似是心已經(jīng)不在此處。

        芬妮生下了一個男孩,榮老爺子為著慶祝,擺了三天的宴會,要榮長沛親自來應(yīng)酬。他從出來之后,又變回那個穩(wěn)重的榮家繼承人。

        宴會非常盛大,豪車自山頭擺到山尾。港督也到了,送了一套小孩子的首飾,又拍拍他的肩膀說:“一晃你也這樣大了,切莫再傷你爺爺?shù)男牧??!?/p>

        容老爺子對外只說他要休養(yǎng),只有少數(shù)幾人曉得內(nèi)情。榮長沛低一低頭算是回禮,港督走過他,若無其事地低聲說:“你那個小丫頭,我已經(jīng)送回來了,只是不知被你爺爺藏到了哪里……”

        “謝謝您……”

        “別謝我,就當(dāng)是我難得的善心。她被救回來的時候,慘得連我都看不下去了,傷痕累累,又懷了孕,昏迷的時候還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榮長沛猛地握緊手,顫抖著問:“她懷孕了?”

        “是呀,大概是那些海盜做的。我勸她將孩子打掉她又不肯,真是傻?!?/p>

        港督說著走遠(yuǎn)了,榮長沛站在那里,燈影閃爍間,他仿佛這世上最孤寂的存在,人人與他擦肩而過,卻無一人明白,他心中究竟是何等情緒。

        燈火散盡時,他緩緩?fù)崎_門,屋內(nèi),芬妮正抱著孩子親吻,見他來了,笑著說:“你總算回來了,替你熬了醒酒湯,要喝嗎?”

        “漸漸回來了?!?/p>

        他話音剛落,芬妮手中握著的玉如意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孩子受驚哭起來,她連忙哄著,又問他:“這是什么意思……爺爺不是說,一直沒尋到嗎?”

        榮長沛不再說話,想了想,將孩子接過來,淡淡地道:“我要你陪我演一出戲?!?/p>

        那年五月,榮長沛同芬妮舉行婚禮。一場婚禮,將全港所有豪門盡數(shù)請來,榮老爺子難得露出笑容,抱著曾孫子喜不自勝。

        一邊榮長沛陪著他,忽然說:“前些時候港督同我說了件小事,說是他的人已經(jīng)將漸漸交給你了?!?/p>

        榮老爺子一頓,語調(diào)平靜地問:“那又如何?”

        “我曉得你一直怕我重蹈父親的覆轍,他同漸漸母親私奔,兩個人一道死在了大海上?!彼f著,唇角微微揚(yáng)起一點(diǎn),像是笑了,可眼底仍是冰冷,“我不會。我比他有責(zé)任心,既然娶了芬妮,便不會再后悔。爺爺,把漸漸放了吧?!?/p>

        榮老爺子揮退下人,又將孩子放入推車,這才給了榮長沛一耳光。他唇角流出血來,卻只拿手背抹去。榮老爺子怒視著他,卻在他古井無波般的眼神里漸漸蒼老起來。

        “你大了,我管不住你了……”他說著,自懷中掏出一把鑰匙,“我把她安頓在海邊的漁村里,你想去的話,就去吧?!?/p>

        6

        榮長沛推開門時,屋內(nèi)的漸漸還在睡著。她瘦了許多,本就巴掌大的小臉如今更是一點(diǎn)肉都沒有。屋內(nèi)冷清,雖是五月,仍是冰涼。榮長沛慢慢走過去,剛要觸碰她,她卻猛地睜開眼,厲聲道:“是誰?!”

        “漸漸……”榮長沛聽到自己的聲音,帶著顫抖,仿佛透著絕望,“是我。”

        淡淡的月色下,漸漸的眼是毫無焦距的昏暗,她伸出手來在虛空中摸索,榮長沛連忙將她的手握入掌心。她的指是冰涼的,白玉一樣,唯獨(dú)缺了一些紅塵煙火氣。

        聽到他的聲音,她僵住,像是害怕,又像是傷心地笑了笑:“榮長沛?”

        “漸漸,你這是怎么了……你看不到了嗎?”

        “是啊,看不到了?!彼穆曇糨p輕的,“我哭瞎了一雙眼,也沒有等到你?!?/p>

        榮長沛如遭重?fù)簦笸艘徊?,放開了漸漸的手。她的手懸在空中,如垂死的白鴿,許久后,落了下去。

        “你現(xiàn)在來找我,是要做什么?”

        “我……我想補(bǔ)償你?!?/p>

        “補(bǔ)償?”漸漸笑起來,“你償還不了了。少爺,我有了一個孩子,可是生下來就是死胎。我只會洗衣做飯,可現(xiàn)在眼睛也瞎了。我遍體鱗傷,從身體到這顆心,都已經(jīng)碎得不成樣子了?!?/p>

        她說一句,榮長沛便絕望一分,到得最后,只能哀求她:“漸漸……”

        “聽不下去了是嗎?”

        榮長沛想要碰她,可她收回手去,垂下眼睫,終于下了最后的審判:“少爺,我們已經(jīng)回不去了。”

        “是我對不起你。”榮長沛說,“我會補(bǔ)償你的?!?/p>

        “你不要來打擾我,就是最好的補(bǔ)償。”她語調(diào)平靜,躺在床上,蜷縮如繭。

        世界安靜如花,她在其間,卻無半片容身之處。

        榮長沛只覺得眼底炙熱,有什么要噴薄而出,他跌跌撞撞地出門,又安靜地合上,方才緩緩地坐在門前,背靠在門上。夜空里星辰滿天,可人生卻已經(jīng)無路可走,榮長沛仰起頭,一顆淚順著眼角落下,沒入鬢邊,不見了蹤影。

        榮長沛明白,漸漸一定是恨了他的。他背棄了諾言,任由她一人漂泊在痛苦的海上,只拿一點(diǎn)微不足道的言語,就說要彌補(bǔ)她??稍趺磸浹a(bǔ)?

        他是真的拿出了十二萬分的誠意來彌補(bǔ),他帶著珠寶首飾、綾羅綢緞去找漸漸,卻被她關(guān)在門外。她眼不能視,他便坐在門外念童話故事,《胡桃夾子》《愛麗絲漫游仙境》……她過去愛聽,每次他念的時候都聚精會神,隨著故事而激動,可如今屋內(nèi)只有一片安靜。

        他將一顆愛他的心揉搓得不成樣子,如今又來祈求諒解。失去的東西總是最好的,他失去了漸漸,方才明白這么多年的陪伴,竟是這樣刻骨銘心。

        7

        門忽然開了,榮長沛本靠在上面小憩,背后猛地一空,差點(diǎn)跌在地上。

        屋內(nèi)沒有開燈,只有漸漸手中端著的一根小燭映出一點(diǎn)單薄的光。榮長沛每日都來,她不見,他便在門口等到天明。這是漸漸第一次替他開門,他心里高興,站起身問漸漸:“你怎么還沒睡?”

        “你不要再來了。”漸漸垂下眼,又要關(guān)門,“你既然已經(jīng)成親了,便回家好好過日子吧。”

        榮長沛皺了皺眉,卻還是溫柔地道:“漸漸,我來是我自己情愿的。你也曉得,芬妮她心里是有別人的,同我一道回來,也是因?yàn)橐馔狻覀儍蓚€承諾過,生下孩子她便還會回美國?!?/p>

        說來也是意外,一次酒后,他大概是真的昏了頭,竟將芬妮當(dāng)做漸漸拉入懷中……醒來時芬妮坐在床邊,就那樣望著他,看他一臉震驚,反過來安撫他說:“不過是一場意外,我們便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吧?!?/p>

        可怎么能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呢?芬妮懷了身孕,隱瞞不住,只能和他回國,卻又告訴他,自己是有心上人的,要他不必掛心,生下孩子便會離開他。

        榮長沛話音剛落,漸漸便笑了一聲。她半回過頭來,像是看了他一眼,可是眸底,空空如也:“女人的話你也會信……她是愛你的,我看得出來。你既然已經(jīng)辜負(fù)了我,那便別再辜負(fù)別人了。”

        榮長沛到家時,芬妮正站在客廳里,抱著孩子來回走動。榮長沛上前,才瞧見孩子面色潮紅,像是生病了。芬妮滿臉焦急,看到他勉強(qiáng)笑了笑:“寶寶發(fā)燒了睡不安穩(wěn),我抱著他走一走。”

        她亦瘦了不少,原本姣好的面容上也是一片倦色,榮長沛望著她,心中一時紛亂,握住她的手問:“你……芬妮,你是喜歡我的吧?”

        芬妮一愣,問:“長沛,你這是什么意思?”

        “說有心上人只是騙我,因?yàn)槟憧闯?,我喜歡的人是漸漸,對嗎?”

        客廳里安靜極了,半晌,懷中的孩子啜泣一聲,芬妮這才反應(yīng)過來,放開摟得太緊的手,說:“說這些做什么呢,總歸,你心里有別人的?!?/p>

        他這一生自負(fù)聰明,可原來,竟已經(jīng)傷了兩個人的心。榮長沛站立不住,跌坐在沙發(fā)上。

        芬妮將手搭在他的肩頭,柔聲道:“我不希望我的愛成為你的負(fù)擔(dān),長沛,過段時間我就回美國了……”

        “不,”榮長沛反手握住她的手,“芬妮,我們已經(jīng)成婚了,我就是你的丈夫。你還要離開我嗎?”

        “如果你愿意,我當(dāng)然想要陪在你身邊?!狈夷菀恍?,眼底隱隱有淚,“我雖然驕傲到不想自己的愛人心中還有別人,可我又卑微到,愿意他的心中不止我一人?!?/p>

        榮長沛長嘆,攬她入懷,她乖巧地倚在他懷中,那樣嬌弱??伤闹杏洅熘硪粋€女子,有如水的眸子,總那樣馴順而怯怯。漸漸……他在心中喚著她的名字,卻明知,她是再也不會回到他的身邊了。

        8

        榮長沛最后一次看到漸漸,是在碼頭上。

        那天的風(fēng)帶著槐花的香味,從如鏡的海上輕輕吹來。榮長沛幾乎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是要去做什么了,只是記得漸漸撲入他懷中時,身上也帶著盈盈的槐花香。她背后中了一槍,仍在向外滴著血,熱而粘稠的液體順著他的指縫淌下去。榮長沛腦子一瞬間空白起來,緊緊抱著她,半晌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邊顫抖著,一邊厲聲要人去請大夫。

        漸漸就那樣倚在他懷中,大概是冷,瑟瑟發(fā)抖地攥住他的衣角:“少爺……”她哀哀地說,“求你……救救我們的孩子……”

        “什么?”榮長沛有些恍惚。

        漸漸嗆咳一聲,痛苦而悲傷地說:“那一夜你抱住的人是我……可我怎么配同你在一起?芬妮小姐說她會幫我……可她騙你說懷了你的孩子……明明,懷了你的孩子的,是我呀。”她的眼底滲出淚來,那樣多,那樣絕望。

        榮長沛抱著她,祈求說:“別說了,漸漸,等著大夫來……”

        “我等不到了……芬妮小姐騙了我,她說只要你回到她身邊,她就將孩子還給我……可我去要,她卻翻了臉,給了我一槍……少爺,我好怕,怕她會傷到孩子……少爺,你救救我們的孩子呀……”說著,她哭起來,哭得像個不知愁滋味的天真少女。

        可世界已經(jīng)將她的一切奪走了——她的母親拋棄了她,同男人私奔卻死在了海上;她的父親借酒消愁,早逝而去;她被收養(yǎng),卻愛不得,求不到,連孩子都被人奪走。她這一生太苦太苦,苦到仿佛上蒼將全部的苦難都送給了她。

        榮長沛握住她的手,手指一根根咬死手指,像是他們再也不會分開。

        可她的面色一寸寸蒼白下去,她忽然說:“真香呀……是槐花的味道……少爺,那島上真冷,可我曉得,你一定會來救我的……我從沒怪過你,我知道你盡力了……可我只是想,若是我能勇敢一點(diǎn),早點(diǎn)告訴了你真相……是不是,結(jié)局便會不同了……”

        但她終究還是沒有等到不同的結(jié)局。

        殘陽如血,映得她面上似是有些虛幻的血色,榮長沛顫抖著撫上她的臉,只覺得觸手一片冰冷。有什么東西至死不休,可人死了,一切都化為了烏有。

        “漸漸,”他輕聲叫著,“漸漸,我?guī)慊丶摇!彼饾u漸,她的頭靠在他胸口,像是睡著了。

        遠(yuǎn)處有海鷗的悲鳴,似是一場大雨將至。一輛轎車猛地停下,卻是芬妮趕來,臉色蒼白地看著他,辯解說:“我沒想殺她……是她一定要搶走孩子……”

        看著榮長沛越走越近,卻又掠過她走向遠(yuǎn)處,芬妮心底升起恐懼,追上去問他:“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彼届o地回答,微微回過頭來,眼角一顆淚搖搖欲墜,便如這搖搖欲墜的一生一般可悲,“我只是想找個,再沒人能傷害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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