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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卿為君嫁

        2017-02-24 18:27:53北奚
        飛魔幻B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邊關(guān)永安公主

        北奚

        他奉旨返京的那一日,永安城仿佛久別的故人,在雨中靜靜等待誰的歸來。

        初秋的第一場雨泠泠而落,像一曲繾綣無眠的調(diào)子,帶了一絲透骨的寒意。雨水落在青石板上,如同碎玉般的聲響,碎在了他的心頭。

        此行返京,便是因著皇帝的一道圣旨,命他與長公主成親。

        先帝駕崩時(shí),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太子華裕不過九歲,長公主華卿在幾位老臣的共同幫助下將太子扶上帝位,如今垂簾聽政,亦無人敢出言反對。曾有傳言,先帝去世后玉璽無故失蹤,有人猜測便是給了這位長公主。

        朝中眾人皆言,長公主雖年僅十九,卻明慧通禮,溫婉嫻靜,飽讀詩書,先帝在世時(shí)那獨(dú)一份的恩寵,也未將她嬌慣壞。一介女流,身處朝堂,卻波瀾不驚。

        他是平陽侯,封地更是遠(yuǎn)離皇城,與長公主成親這等好事,自然不會無緣無故落在他頭上。若不是朝中有他安排好的人在小皇帝身旁提起,恐怕這一世都無人記起他這個(gè)平陽侯的存在。

        細(xì)雨微濕衣衫,他獨(dú)自一人騎著馬在永安城中緩緩而行。蒙蒙細(xì)雨中一駕馬車駛來,輕車簡從,車角插著一面五爪金龍旗,在雨中微微飄搖。雨水打濕深紫色的帷幕,唯有馬車轆轆的聲響回蕩在空空的長街上,蕭索異常。

        馬車在他面前停下,駕車的侍從恭敬地喚他“平陽侯”。

        他勒馬,停在馬車一側(cè),厚重的帷幕密密實(shí)實(shí),但他知道那其中坐的是何人——也只有那個(gè)人,才可以在他面前不行禮,不問好。

        “平陽侯見過長公主?!彼曇舻统痢?/p>

        馬車中寂靜半晌,水蔥似的纖細(xì)玉手掀開深紫色的帷幕,朦朧的雨簾中隱約可見車中女子清冷絕美的臉龐。

        那是何等風(fēng)華絕代的容顏,仿若不帶一絲人間煙火。眉眼清冷,鼻梁挺直,額間一點(diǎn)玉墜如九天星辰。鬢邊的珠玉隨著馬車輕晃,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金鳳凰蟄伏在她華貴的裙裾、袖口處,卻有幾分黯然。

        車內(nèi)女子抬眸看著他,淡淡的目光帶了一絲漠然,久久未曾言語。

        “長公主可是要進(jìn)宮見陛下?”良久后,他打破沉默,“正巧,本侯也要進(jìn)宮叩見陛下領(lǐng)旨,殿下不如與本侯同行……”

        “溫晟?!迸雍鋈婚_口打斷了他的話,聲音清冷如秋雨,“本宮是不會嫁給你的?!?/p>

        他沒有言語,望著她。華卿已然長大了許多,如今他在她身上再也尋不著一絲當(dāng)年那個(gè)明朗活潑、天真笑靨的少女影子,所剩的只有冷漠與決斷。

        帷幕垂下,車內(nèi)響起女子波瀾不驚的淡淡聲音:“走?!?/p>

        馬車終究搖晃著漸行漸遠(yuǎn),仿佛沒有盡頭的長街在雨中朦朧起來。他在馬上望著消失在蒙蒙細(xì)雨深處的車影,勒緊韁繩,不自覺地微微抿起了唇。

        入夜,雨仍舊在下。永安城的夜色寂靜無聲,褪去了黃昏的顏色,沒有月亮,朦朧的霧靄籠罩四周,疏影斜斜,被雨水沾得沉重的衣衫也帶了秋夜的寒意。

        長公主府中,他立在回廊前,望著廊下盛開的秋海棠,抬手輕輕一碰,柔嫩的花枝搖曳,雨露沾落在指尖,涼涼的,輕輕的。

        府中下人回稟:“長公主在西暖閣習(xí)字,此時(shí)恐怕來不了,還請平陽侯稍坐片刻,待長公主習(xí)完字后下人便會立刻稟報(bào)。”

        他微微頷首,從廊下回到屋中,抿了一口熱茶,看到桌案上放著一本簿冊,隨手便拿起來翻閱。

        薄冊中滿滿都是她的批注,騰飛的字跡沒有凌亂飄浮之感,運(yùn)籌帷幄之間皆是她的沉穩(wěn)筆觸。他猶記得小時(shí)候,她不甚愛讀書,那些鴻儒大典也常??床幌氯ァV挥性谒呐惆橄?,她才能安心習(xí)字,久而久之,她便離不開他了。

        可如今,她獨(dú)自一人在搖曳的燈燭下讀書的場景,又會是如何呢?

        腦海中不自覺地映出她纖細(xì)單薄的身影,在燈影下愈發(fā)頎長。她清冷的眉眼或許也會變得朦朧溫潤,多了一分嫻靜溫婉,少了一分冷冽決斷。月光映照在書頁間,仿佛時(shí)光停滯。

        “溫晟,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正當(dāng)他出神之際,身后傳來清冷淡漠的聲音。

        他回過身,看見她穿著一身素色常服立在他身后,依然是淡淡的神色,眸中卻隱隱帶了一絲慍怒。暖閣中的幽香仍舊淺淺彌漫在她的周身,青絲半綰,眉若遠(yuǎn)黛。

        “華卿……”

        他上前一步,還未開口,卻被冷冷地打斷:“我今日去見了裕兒,”她微微揚(yáng)起下巴,“我同他說,若他不收回讓我嫁給你的詔令,從今往后便再也別認(rèn)我這個(gè)皇姐。”

        “陛下才十三歲,你何苦為難他?”他嘆了一口氣。

        “裕兒是我的皇弟,只要我在一日,便可以管教他一日。”她的話語間是毫不留情的冷淡與決絕,“此事容不得外人插手,你也更別妄想成為駙馬?!?/p>

        他沒有言語,凝視著她。以這樣的高度,立在她身前,是過去,到此刻,到將來,他離她最近的一次。彼此間吐息可聞,伸手便可以將她擁進(jìn)懷中的溫柔距離,唇正好可以吻上她的眉心。

        “華卿,你還記得,那曲永安調(diào)嗎?”良久后,他開了口,聲音低沉卻沙啞。

        “本宮不記得了?!彼碎_一步,眸中閃過一絲隱忍的痛色,“本宮只知道,華卿不再是過去的華卿,溫晟也不再是過去的溫晟,而且……永遠(yuǎn)回不去了。”微微一頓,她轉(zhuǎn)過身去,“本宮倦了,平陽侯且回吧。”

        離開府邸時(shí),淋漓的秋雨落在衣衫上,慢慢滲入他冷了一半的心。永安城中則燈火輝煌,閃爍不滅。

        日后回想,這一夜,這一場雨,竟是他們此生涼薄的寫照。

        鎮(zhèn)國大將軍魏成封返京的那一日,聽說文武百官都來迎接。

        雖然他官階不高,其父卻是先帝在世時(shí)一手提拔重用的將軍,亦曾兼任長公主的太傅。而魏成封,便是與長公主一同長大的玩伴。他年紀(jì)輕輕便立下赫赫戰(zhàn)功,西征戎狄大獲全勝,后來被封了個(gè)鎮(zhèn)國大將軍的職位,派去鎮(zhèn)守邊關(guān),這幾年邊關(guān)也因此才得以安然無事。

        有人傳言,魏將軍至今未娶,是因?yàn)閺男∨c長公主一同長大,心中傾慕長公主的緣故。

        “長公主在何處?”那日進(jìn)宮,溫晟并未在宮中見到她的身影。

        “回侯爺,殿下在御花園中?!眱?nèi)侍恭敬地回答。

        御花園中百花似錦,秋海棠開得繁盛,嬌美柔弱,還未有凋零的跡象。幽香陣陣,黃葉滿地。那樣云霧淺淡的時(shí)節(jié),天空一片晴朗,他幾乎是有些期待地將袖中長笛撫了又撫,想要吹奏那曲久未觸碰的永安調(diào)給她聽。

        他還未走近,便聽得御花園中傳來華卿輕輕的聲音。透過花墻,他看見她漫步在盛開的秋海棠中,似有意似無意地拂過花瓣。正是清秋,蜜色的陽光落在她身上柔和絕美,朝暉自天邊落下一層金輝,所有的海棠剎那間黯然失色。

        眉目俊朗的青年立在她身旁,戎裝佩劍,身影筆挺,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竟帶著難以掩飾的熾熱情愫。年輕將軍向她講述著邊關(guān)趣事,講述著那個(gè)她從未去過的地方,目光仿佛凝住了一般不曾移動半分,近乎癡情地望著她。

        似是不知談到了什么,年輕將軍緊緊盯著她,眸中的情感愈發(fā)灼熱。華卿卻低下頭,抿唇一笑,仿若耀耀生輝的星辰。那是他早已忘卻了的笑靨,也是他渴求卻得不到的記憶。

        “成封?!瘪v足原地半晌,他微笑著從花墻后走出,在年輕將軍面前站定,“好久不見。邊關(guān)風(fēng)沙大,你倒是清瘦了不少?!?/p>

        年輕將軍一怔,頓時(shí)有些驚喜地喚:“晟哥……”話音未落,忽然又意識到什么,他垂首低聲道,“末將見過平陽侯?!?/p>

        “你與本侯一起長大,不必如此生分?!彼麥\淡地一笑,目光移向一旁不曾言語的華卿,聲音多了幾分溫柔,“成封,你難得回京一趟,不如便等到來年春天,待我與華卿成親之后,再走也不遲。”微微一頓,他將深紫色的外衫披在華卿肩上,眉眼愈發(fā)柔和。

        “入秋了,天氣涼,長公主要保重貴體,不如與本侯先行回宮吧。”

        他隱約記得,此生最快樂不過的瞬間,便是在看見年輕將軍忽然僵硬而蒼白的臉色剎那。

        深夜孤燈下,他倦怠似的坐在窗邊暗影中,想起自己遠(yuǎn)離京城,遠(yuǎn)離華卿的那些歲月里,都是魏成封陪伴著她,沒有一絲一毫他留下的痕跡。

        她大約是把他從心上抹得一干二凈了。

        金秋十月,小皇帝在眾臣的陪同下前往西部平原狩獵,宮中唯獨(dú)留下他與長公主二人把持朝政。

        入夜,滴漏聲聲,永遠(yuǎn)不知停歇。近來秋雨連綿,夜里愈發(fā)寒瑟。他在宮中慢慢地翻動書頁,感到些許困倦。

        過了一會兒卻聽得外頭傳來驚慌之聲,隨后門被推開,她抬步走了進(jìn)來,身邊沒有侍女,獨(dú)自一人帶著怒氣而來,開口便如冷澀弦轉(zhuǎn):“溫晟,是你派人做的?”

        “華卿?!彼氲〉匾恍Γ嗔巳囝~角,“你說什么?”

        她慍怒地將書信扔在他面前:“裕兒去秋獵,遇到刺客襲擊,眾臣皆保護(hù)不力,唯獨(dú)鎮(zhèn)國大將軍魏成封挺身而出,如今裕兒無事,成封卻受了重傷!”

        “你為何如此肯定便是我派人做的?”他合上書本,望著她,“華卿,本侯是那樣的人嗎?本侯至于為了一個(gè)不值一提的邊關(guān)守將,耗費(fèi)心血與時(shí)間嗎?”微微一頓,他又說,“無論如何,你都將會是本侯的人,本侯還在乎一個(gè)兩個(gè)魏成封嗎?”

        她猝然不語,緊抿著唇望著他。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發(fā)怒,眼底的恨意清晰可見。她一步步走上前來,停在他身前。

        “溫晟?!绷季煤?,她終于開了口,聲音涼薄,“將宮中所有的上等御醫(yī)都派過去,帶上各種解藥,成封中的是毒箭?!?/p>

        “不行?!彼衅届o如水,“陛下此行狩獵,本就帶了御醫(yī)。更何況將宮里的所有御醫(yī)都派走,若是出了什么事,那我與你又怎么辦?”

        “我的命不重要!”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失了尊貴,“我只要成封活著。裕兒身旁的御醫(yī)沒有解毒的藥,或許他們也不懂,把御醫(yī)都派過去,宮里不需要御醫(yī)!”

        “華卿?!彼鹕?,“你是大魏長公主,不要任性。”

        她沒有言語,咬緊下唇,緊緊盯著他。半晌后,她忽然轉(zhuǎn)身。

        “你去哪兒?”他低聲叫住她,心底涌起不祥的預(yù)感。

        “我去找成封?!彼D住腳步,卻沒有回身,“溫晟,你說是因?yàn)槲以趯m里,所以不能把御醫(yī)全部派走,那好,我走,我去成封那里。這樣你就會把御醫(yī)全部派過去了,是嗎?”

        “華卿,你瘋了!”他低沉的聲音帶了怒意,“魏成封是誰?你為何要如此對他?不過是一個(gè)小小將軍罷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沒有回答,抬步便走。

        “華卿!”他猛然一拍楠木桌,茶杯翻倒,溫涼的茶水瞬間濺灑了一地,“你若是走了,那這大魏的朝堂便是本侯的天下了,你當(dāng)真無所謂嗎?!”

        女子驀地頓住腳步,僵硬在原地。背影纖弱單薄,緊攥在袖中的手微微顫抖。

        “溫晟,你不要逼我?!?/p>

        “本侯沒有逼你,本侯說的只是實(shí)話?!?/p>

        她終究還是走了,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有時(shí)候,她的身影與聲音如同一場轉(zhuǎn)瞬即逝的夢,出現(xiàn)在本不該出現(xiàn)的地方,比如他的心底,他的夢里。她給他燃起那一點(diǎn)希冀的星火光芒,又親手將那簇星火掐滅。他多么期待她夜里的到來,不是來將莫須有的罪名壓在他頭上,而是來告訴他,她回心轉(zhuǎn)意了。

        華卿沒有離開永安城,也沒有去找魏成封。只是,那一夜,下了一場淋漓的秋雨,凋零的秋海棠如同碎玉般散落一地。

        他最終也沒有派遣御醫(yī)前往救治。

        魏成封在西部平原替皇帝擋下了刺客,本該立即被送回永安療傷,卻因?yàn)閭麆葸^重,經(jīng)不起返京的長途顛簸,中毒不治而亡。

        一代年輕將軍就此殞沒,圣上念其護(hù)駕有功,追封了二品爵位,只可惜魏將軍并無所出,爵位只能留給他的母族。

        那天,聽聞長公主在魏將軍的靈柩前跪了一夜,連皇帝都不免心疼。最后,平陽侯在朝堂上請命親自掛帥,前往邊關(guān),替已逝的魏成封守衛(wèi)疆土。

        他走的那天,碧空千里。深秋已過,初冬新雪落在城頭白白的一層,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同白羽飄落,細(xì)細(xì)碎碎的小雪紛紛從天而降,寒意卻不如秋雨之夜那般蕭索凄清,只是愈發(fā)凜冽了些。

        年幼的皇帝親自將虎符交到他手中,他沒有下馬,接了虎符,微微低頭凝視。千軍萬馬跪了一地,唯獨(dú)他高高坐在馬上,站在小皇帝身旁的,是華卿。

        女子抬起下巴,望著他,清冷絕美的面龐被冬日蜜色的陽光柔和,那眸中仿佛帶了一絲不舍,一絲留戀。但他知道,那不過是他的自作多情罷了,她巴不得他走,走得越遠(yuǎn)越好。

        “華卿。”良久后,他終于開了口,聲音低沉,“成封的事情……”

        “你無需多言。”他的話被毫不留情地打斷,“我不怪你,也怪不得你?!彼ы缟系您Q氅白絨多羽,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微微飄搖,“成封會永遠(yuǎn)念著你這個(gè)好兄長的?!?/p>

        “華卿。”他沉下眉眼,聲音冷了幾分。

        “裕兒。”女子卻若無其事般轉(zhuǎn)過頭,攬過身旁小皇帝的肩,“外頭風(fēng)大,我們先回宮吧?!?/p>

        “是,皇姐?!鄙倌陸?yīng)了一聲,又抬眸看了他一眼,似乎不解他與她的關(guān)系為何會變得如此,明明是將要成親的人。

        “華卿。”看她轉(zhuǎn)過身去,他忽而開口,叫住了她。

        她聞言頓住腳步。

        “待我守關(guān)回來,便娶你為妻。”他望著她的背影,深幽的眸中閃過的溫柔與情愫,還有那一份落寞,一份懇求,全都無人看得見。

        他想,這約莫算是,求她的原諒吧。

        只要娶她為妻,他不會再做任何事情,不會再讓她難過。他會好好做他的平陽侯,做她的駙馬,他會好好愛她,保護(hù)她,直到死。

        他心中總存著那一份卑微的念想,卑微的祈求——只想留在她身旁,只想她不要再這樣對他,還像從前那樣,喚他一聲溫哥哥。

        女子沒有回身,像是不為所動,卻又像是輕輕笑了笑:“你不要回來了?!?/p>

        當(dāng)她與小皇帝的身影隱沒在隨風(fēng)而落的飄雪中,他終于勒緊韁繩,掉轉(zhuǎn)馬頭,永安城在身后漸漸遠(yuǎn)去。

        好,他聽她的,不會再回來了。

        溫晟,不會再回來了。

        半年后,他率軍返京,沿途攻下的數(shù)十個(gè)郡縣,都已歸入他平陽侯的治下?;蛟S在外人眼中,他已不再是平陽侯,而是造反之徒。

        他在永安城外扎營,不出三日,便攻入了皇城,率兵圍了皇宮,朝中早已被他收買籠絡(luò)的眾臣與他齊心協(xié)力一同逼小皇帝退位。

        永安城里,再也沒有值得他留戀的東西。除了那個(gè)位子,那些權(quán)勢,是他傾盡一生心血也要奪回的。

        禁衛(wèi)軍將長公主府密密匝匝圍了個(gè)結(jié)實(shí),半點(diǎn)風(fēng)聲都無法走漏出去,更別說援兵到來。皇宮那邊,也被他派去的軍隊(duì)圍住,而小皇帝,約莫是沒有絲毫抵抗之力。

        他提劍緩步走進(jìn)府中,空蕩蕩的長公主府蕭索凄清,連個(gè)下人的影子都看不到。

        然后,他在西暖閣里尋到了華卿。她一如平常般坐在桌案前習(xí)字看書,眸中沒有一絲波瀾與恐懼,墨發(fā)如瀑般垂落下來,柔軟悠長。她水蔥似的纖白指尖翻動書頁,在燈火下微微泛起一層光芒。

        他不言語,不出聲,立在身后望著她。

        良久后,她終于合上書,慢慢起身,望著他時(shí)眸中像是沒有半點(diǎn)詫異,仿佛早已料到了一切。

        “溫晟,你回來了。”也不知是不是錯(cuò)覺,她的聲音竟有一分柔和。以至于那一瞬,他想丟下得來的一切,將她擁進(jìn)懷中,將在邊關(guān)夜夜夢到的場景重演在她面前,告訴她,他回來了,他回來娶她了。

        “華卿,平陽侯早已死在邊關(guān),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溫氏后裔溫晟?!?/p>

        長劍出鞘,橫在女子白皙纖細(xì)的脖頸上,他步步緊逼。直到淡淡的血痕現(xiàn)出,他依然不為所動。

        “溫晟……”她的眸子平靜如水,“你在干什么?逼宮嗎?”

        “我知道玉璽在你手里?!彼鏌o表情,“交出玉璽,本侯便放過你?!?/p>

        “我不需要你的放過。”她上前一步,有殷紅的血珠順著白皙的脖頸滑落,“我只要你告訴我,為什么?!?/p>

        “百年前,你華族奪了我族的天下,還稱了帝,卻在暗地里將我族滿門誅殺。”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黑眸如同止水般映出她的輪廓,“幸得我祖父逃出,流落江湖。二十年前,我父親為了奪回本屬于溫族的江山,在與母親生下我后甘愿成為先帝身旁的內(nèi)侍,在朝中安插眼線。過去,他時(shí)常帶本侯入宮,只說是朋友的孩子。先帝對本侯亦是喜愛至極,才讓本侯留在宮中,成為了你幼年的玩伴——與魏成封一起,成了你長公主的玩伴?!?/p>

        “本侯苦心策劃良久,只為了得到兵權(quán),奪回溫氏一族的江山。”

        “這天下,本就是我溫晟的天下。”

        他靜靜望著她,第一次,在這個(gè)沉靜女子的眸中看到了一絲絲怔然,看到了不敢置信,看到了得以令他欣慰的絕望與茫然。

        然后,她慢慢跪了下去。

        “溫晟,你要對我干什么,都隨你?!彼銎鹉?,絕美的眉眼一如既往清冷淡然,“我只求你一件事,放過裕兒,讓他走。玉璽在我手里,我交給你?!?/p>

        “好。”他凝視她良久,終于在唇角彎起一抹溫柔的笑意,看起來卻有些觸目驚心的意味。反手將長劍收入鞘中,他輕輕將她從地上扶起,“我答應(yīng)你,放華裕走,所有人都可以走,你留下。”

        那夜的永安城,沒有雨,沒有雪,深深的宮燈映出她單薄纖弱的身影,可她最后卻在他面前笑了,笑得那樣涼?。骸皽仃?,這么多年,你終究還是走到最后一步了。”

        深宮仿佛將要吞沒誰的身影,塵埃落定。連同他的心,他的情,一并死在了那個(gè)夜晚。

        時(shí)光荏苒,驀然回首往事已成煙云消散。

        他終于如愿以償坐上了那個(gè)高高的皇位,俯視群臣,沒有太多的感覺,唯有冰冷與孤獨(dú)相繼而來。

        華卿被他鎖在深宮之中,困在那個(gè)寂寞無邊的地方,出不去,也不愿再出去。

        他圣恩浩蕩,綾羅珠玉如流水般日日送入她宮中,南海的鮫珠也制成了耳環(huán)送給她,燕窩等補(bǔ)品源源不斷,御膳房有最好的飲食,最新鮮的點(diǎn)心,都是送到她宮中的。

        她從未拒絕,甚至從未有所表示。他只當(dāng)她是喜歡的,喜歡這些東西,也喜歡他往她宮里送這些東西。

        那年,西戎犯境,聲勢浩大,一連攻下了邊關(guān)數(shù)個(gè)鎮(zhèn)縣。他一怒之下要親自掛帥前往邊關(guān),卻被華卿攔住。她說,她愿以前朝皇帝之女,罪臣之身,遠(yuǎn)嫁和親。

        他不允。她冷冷一笑,道:“身為一國之君,卻被私情所困,實(shí)不應(yīng)當(dāng)。我若去了,便能拯救萬人性命。你若不許,那日后這天下萬萬人的性命,都會葬送在你手中。那你根本不配做一個(gè)好皇帝?!?/p>

        華卿出嫁的那一天,他沒有出城去送,靜靜地在宮中審批奏章。一直批到深夜,滴漏聲聲,百里皇城不滅的宮燈恍若繁華浮世,卻蕭索無聲。

        只有一盞孤燈的殿里,他坐在暗影中,終是覺得有些許倦怠,揉了揉眉心,抬起眼,一名宮女無聲地端著茶水奉上前來。

        那宮女跪在地上,低著頭不敢看他,雙手捧著茶盤高過頭頂,微微有些顫抖。他卻沒有接,唇角彎起一抹意興闌珊的笑,淡淡打量著她。

        乍一看有些相似,可細(xì)看卻一點(diǎn)也不像。她清冷絕美的面龐上,何曾出現(xiàn)過這般畏畏縮縮的神情?

        他不言語,接過茶杯,還未擱到桌案上,御前內(nèi)侍卻悄無聲息地走了進(jìn)來,跪下稟報(bào):“陛下,外頭有……有人求見?!?/p>

        他淡淡一瞥,問:“何人?”

        “是……是華裕?!眱?nèi)侍面色緊張,垂首低聲道,“是廢帝華裕?!?/p>

        他微微瞇起眼,還未開口言語,便見大殿外已然立著一個(gè)人影,身形瘦削,逆著光站在門口,看不清容顏。

        “那日,張侍郎前來拜見,他與我提起皇姐的親事,說皇姐終究是女流之輩,垂簾聽政恐怕于朝中風(fēng)紀(jì)不妥,希望我能夠親政,再給皇姐找一個(gè)好駙馬,讓她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完一生?!鄙倌曷邅?,沒有明黃龍服的襯托,他的臉色愈發(fā)蒼白,聲音也沙啞,但他并沒有絲毫畏懼。

        “當(dāng)時(shí),我第一個(gè)想到的人就是平陽侯你。”頓了頓,少年又道,“小時(shí)候,皇姐最依賴的人便是你。她常與我說起你,只是那時(shí)我還小,不懂得太多東西。”

        “朕已下了赦令,讓你離開京城?!彼恍?,“你不顧生死,回過頭來就是想要與朕說這些?”

        “祖輩的仇,你早已報(bào)了?!鄙倌觎o靜地望著他,可臉龐上卻血色盡褪,蒼白一片,“皇姐把整個(gè)大魏江山都給了你,你還求什么?為什么不能對皇姐好一點(diǎn)?為什么不能讓她過一個(gè)平凡人的一生?”他微微一頓,忽然聲音中帶了哽咽的哭腔,“你把皇姐嫁去西戎,到底是有多恨她?”

        華宮太大,太安靜,少年的聲音便如同錐子一般將他的心錐得血肉模糊。

        他想過的,想要與她一同離開永安。他不是平陽侯,她也不是長公主,他只是溫晟,她只是華卿。他何曾在乎過這江山,何曾想過要這天下,他不過是想要如夢中一般,牽著她的手,柔聲對她說:“我替你好好守著這江山,你便好好守在我身旁?!?/p>

        想到此,他終于抬眸,唇角掛著一抹淡薄的笑意,卻似寒霜一般:“我與你皇姐,也不過如此了?!鳖D了頓,又笑道,“華裕,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呢,替你皇姐報(bào)仇嗎?”

        “溫晟,你錯(cuò)了?!鄙倌瓯瘺龅赝?,慢慢地,一字一句說得平靜如水,蒼白如霜,“這天下,最不可能恨你的人,便是皇姐了?!?/p>

        “皇姐曾經(jīng)那么愛你,可最終卻再也不愿見你,你可知是為何?”

        他并未答話。

        “先帝在世時(shí)多疑,他遣人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了你是溫氏后人,便要派人暗中處理掉你??墒沁@一席話,卻被皇姐聽到了?!?/p>

        那是華裕唯一的一次,看見皇姐哭。她哭的時(shí)候是沒有任何聲音的,淚水就那樣無聲無息地滑落臉龐,她跪在先帝的寢宮外,跪了一夜,只求先帝放過溫晟。不要?dú)⒘怂?,哪怕是趕走、放逐,都好。

        她說,只要她在一日,便會守著大魏的江山,不會讓任何人篡奪。

        “先帝命令她,從今往后,再也不許與你有任何來往。先帝封你為平陽侯,將你趕出京城,遠(yuǎn)離永安,便是希望你們永生永世不要再相見。”

        “我如今才懂得,皇姐是大魏長公主,不是平凡女子,她背負(fù)的大魏江山,不是一個(gè)情字能了卻的。她舍棄了對你的情,可你卻終究負(fù)了她?!?/p>

        “這就是你的愛,溫晟。你所謂的愛,便是將皇姐嫁去西戎。你根本不愛她,她的心里只有你,可你的心里卻只有這權(quán)謀與天下。”

        少年話畢,轉(zhuǎn)身離去,留下一抹清瘦無助的背影,肩膀微微顫抖,像是哭了。

        殿中寂靜無聲,落針可聞。內(nèi)侍跪在冰冷的大理石上,緊張得不敢吭聲,只是拼命低垂著頭。

        他忽然就笑了。

        他心魔叢生,得不到的終要親手毀掉,毀掉她最珍視的那些東西,比如魏成封,比如她的江山。他以為,當(dāng)她失去所有的一切,便會選擇留在他身邊。曾經(jīng)她一步步地想要阻止他,拯救他,可到頭來,他終究是一步步地走進(jìn)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沉寂良久,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殿中慢慢響起,仿佛喃喃自語般,最后竟笑了:“現(xiàn)在追……還來得及嗎?”

        不久,便聽聞西戎兵盡數(shù)退去的消息,連攻下的郡縣也悉數(shù)返還。 宮中設(shè)宴,朝臣慶賀。

        那夜,他喝了很多酒,喝得酩酊大醉,獨(dú)自一人,跌跌撞撞地來到她曾住過的宮殿,走過每一個(gè)地方,躺在她的榻上,鼻尖幽香繚繞。

        蒼穹中的明星閃閃爍爍,如霜般凝結(jié)一地,又是一場秋雨泠泠落下。

        他似乎做了一個(gè)夢。

        夢中,他與華卿都還是年少的模樣。那時(shí)的他,還在華卿身旁充當(dāng)伴讀,那時(shí)的華卿,還總愛扯著他的袖子喚他“溫哥哥”。

        他、華卿、魏成封,三人幾乎是一同長大,成封的父親是太傅,于身份、于地位上來說,華卿都不得不與成封走得更近些。但她說過,溫哥哥是她最喜歡的人,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

        他還夢到在她十七歲生辰宴的那一天,魏成封為她舞劍,贏得滿座喝彩,他為她吹笛,一曲永安調(diào)讓滿座皆無聲。

        凄落的,無人可訴說的情愫,隨著嗚咽的笛聲漸漸散去。一份卑微,一份迷茫,還有一份深藏心底的戀慕。

        她笑著告訴他,那曲笛聲,是她此生聽過的最好聽的曲子。她還問他,那是什么曲子?為何如此好聽?

        他揉了揉她的頭發(fā),告訴她,那是永安調(diào)。

        她不解,他輕輕笑了,解釋道:“永安調(diào),永安永安,便是希望自己所愛之人永遠(yuǎn)安好?!?/p>

        她聞言,拉過他的手,笑道:“那我希望溫哥哥要永遠(yuǎn)安好,然后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p>

        ……

        “陛下!陛下!”內(nèi)侍匆匆忙忙地跑進(jìn)宮來,慌忙想要扶起他,“您怎么到這兒來……”話音未落,內(nèi)侍卻猝然不語,愣愣地望著榻上之人。

        他醉了,醉得安然,眼角像是凝了一抹晶瑩的秋霜,轉(zhuǎn)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萬籟俱寂。

        ……

        在那場夢中,他又吹起了那曲纏綿的永安調(diào),她倚在他身旁,唇角始終掛著一抹淺淡的微笑。

        在那場夢中,他們執(zhí)彼之手,相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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