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自強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 辦公室，北京 100029)

打開官場見世情
——評王躍文的《國畫》

龔自強

(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 辦公室，北京 100029)

《國畫》向來被視為官場小說的代表作，但《國畫》絕非一般所理解的典型意義上的官場小說，它有著過于豐富駁雜的小說內(nèi)涵。以官場為題材、以官場生活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國畫》的訴求和心思卻遠在官場之外，浸透著對于人性、人情、世情等的深刻洞察和細致呈現(xiàn)，從而成為一部書寫官場“內(nèi)心”的力作。在這個意義上，《國畫》拓展了現(xiàn)實主義寫作的內(nèi)涵，成為官場小說輝煌的起點。在《人民的名義》風行之時，再思或重提《國畫》尤有必要。

《國畫》；官場小說；現(xiàn)實主義；世情

對于一部以官場為題材、以官場生活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的小說而言，《國畫》對卜未之老先生的處理十分耐人尋味，也自有深意存焉。卜未之老先生經(jīng)營著一個字畫裝裱的百年老店，店名即為雅致堂。在官場生活的繁文縟節(jié)之中，何以雅致？自然是一個問題，然而正是在這里，小說可能打開了官場另外的向度，從而揭示一個不一樣的官場。卜未之是一個樂善好施、心存高義、很有仙風道骨乃至有些脫離世事的超現(xiàn)實般的人物，與官場生活和官場所具有的那種氛圍可謂格格不入。但就是這樣一個人物，才真正得到浸淫官場日久的小說主人公朱懷鏡的贊賞和傾心。與之相應(yīng)，新聞記者曾俚的狷狂桀驁與畫家李明溪的癲狂瘋傻也不為現(xiàn)實社會所容，現(xiàn)實社會一步步將二者逼迫至“崩潰”的境地是很容易就能猜想的結(jié)局。但就是這樣兩個人，才真正算得上是朱懷鏡內(nèi)心深處真正的知音。不管曾俚、李明溪是否將身在官場中的朱懷鏡視為知音，朱懷鏡自己是將他們視為知音的。小說對此有多處表現(xiàn)。某種程度上，以上三人都非官場生活的法則所能限定，都在官場生活的法則之外，甚至都有拆解官場生活法則的內(nèi)在沖力。這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國畫》對于官場小說的顛覆意義?！秶嫛废騺肀灰暈楣賵鲂≌f的代表，但它的最終價值取向可能并不在于官場，而在于官場之外，在于卜未之、曾俚、李明溪等人所表征的一種具有超脫、批判、復歸本真品格的精神境界中。

懷鏡，我有時不明白，你是在權(quán)力場上走的，怎么同卜老、明溪這些人也交往得這么深？[1]392

曾俚的這一疑問可能是整部小說的關(guān)鍵一問。身在官場，朱懷鏡的心思其實早已經(jīng)游離開官場，停駐在官場之外的某個虛無縹緲的虛幻境界之中。卜老、李明溪都是官場生活乃至現(xiàn)實生活法則之外的人物，卜老的仙風道骨、李明溪的瘋癲傻癡幾乎讓人感到驚訝，并不禁發(fā)出疑問：這樣的人也能在現(xiàn)實中存在？是的，這兩個人物包括提問題的曾俚等三人乃是朱懷鏡心中最有分量的朋友，某種程度上表征了在官場之中的朱懷鏡內(nèi)心真正的歸宿。面對不合理、不合人情與人性的官場生活，卜未之、曾俚、李明溪這三人的不合時宜恰恰成為否定官場生活的犀利武器。盡管朱懷鏡每每嘲笑或哀嘆李明溪與曾俚的極端與夸張，也偶有對于卜未之老先生以身殉畫的詫異，但朱懷鏡對他們有著深深的敬意，視他們幾個為自己真正的朋友和知己。在小說后半部分，朱懷鏡不無感慨地對梅玉琴說出以下的話，正可謂掏心掏肺，某種程度也更為驚人地揭示出現(xiàn)實的一團污糟：

算上卜老先生，我真正的朋友就只有曾俚、李明溪、卜老這三個人。如今他們死的死了，瘋的瘋了，走的走了。[1]435

《國畫》名為官場小說，其實遠遠超出官場小說的框架，在這里縱然也有慣常所見的懲惡揚善的情節(jié)設(shè)置，但很多事件或人物已經(jīng)遠非官場邏輯所能限囿，而是要在一張更為宏大的人性之網(wǎng)上才能找到其準確的闡釋與釋義。比之于朱懷鏡官場上的起起落落(小說有十分精細的情節(jié)構(gòu)造來鋪演朱懷鏡如何從綜合處副處長升遷至財貿(mào)處處長，再從財貿(mào)處處長升遷至財政局副局長，最后則拯救性地再調(diào)往梅次任地委副書記)所帶給讀者的諸種沖擊，卜未之的死去、李明溪的瘋?cè)ァ⒃档碾x去才是最為牽動人心的故事，也最為內(nèi)在地揭示出《國畫》的深意所在。《國畫》因此有著十分超越性一面的訴求，表達了對于人性康健的美好訴求，同樣也表達了人性的康健在官場和現(xiàn)實生活中所必然遭遇的悲劇命運，在在令人不能自已。表達超越性的訴求絕非《國畫》的唯一專屬，但綜觀諸多官場小說，甚至跳出官場小說在一個更大的當代小說的范疇內(nèi)來看待《國畫》，我們也應(yīng)該為《國畫》表達超越性訴求的高超水平表示贊賞。卜未之、曾俚、李明溪三人占用的小說篇幅并不多，但他們卻是當之無愧的小說精神支點，正是借助他們，小說能夠在細細碎碎的官場瑣記的基礎(chǔ)上飛升飛揚，跳出官場小說的簡單限囿。

縱然如此，《國畫》的根基依然在官場，或者說《國畫》對于官場生活的呈現(xiàn)依然是頂尖級的，能讓人再三回味。在卜未之、曾俚、李明溪的對立面，站立著的是劉仲夏處長、柳子風秘書長、皮德求市長、司馬副市長、張?zhí)炱鏁浀裙賵鲋腥恕Ｖ鞈宴R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生活情狀以及他與情婦梅玉琴的“情欲世界”，小說都有十分精彩的表現(xiàn)。如果說一般的官場小說比較側(cè)重于對于官場法則的硬性呈現(xiàn)，注重敘事的快速推進、正義與邪惡之間的斗爭的話，《國畫》并不是此類典型意義上的官場小說，它對官場法則的呈現(xiàn)總是離不開對于法則背后人情因素與人性因子的考校，因此它的敘事是漫漶型的，并沒有一定要奔著一個目標而去的沖力，因此就有很多的“閑筆”來寫官場的種種生態(tài)；同樣，它也并不強調(diào)正義與邪惡之間的義正辭嚴的較量，它總是將此類較量“隱居”在幕后，呈現(xiàn)在幕前的無非是一些枝枝節(jié)節(jié)的官場小事?！拔⒚睢币虼耸恰秶嫛吩诠賵鰰鴮懼凶顬橥怀龅奶攸c。既然不采取直接剛烈的方式介入官場，《國畫》必有一種方式介入官場，它只能從細微處入手，這一劍走偏鋒式的寫法使得《國畫》對于官場的展現(xiàn)十分微妙，可謂道盡了官場曲折。官場處處皆微妙，處處皆學問，看看宋達清對于嚴尚明的“尊敬”，那是一種怎樣的微妙?。?/p>

他每次為嚴尚明斟酒都手下留情，不怎么斟滿。他那微妙的動作和表情，很難用語言描述，只是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巴結(jié)嚴尚明。[1]276

如此微妙的情景，自然“很難用語言描述”，但《國畫》還是勉為其難，將之表述出來，這就使我們得以看清宋達清們的逼真嘴臉?！秶嫛吠ㄆ际窃谶@種微妙之處見精神的內(nèi)容，在這樣的微妙之下，一個刻板的官場形象漸次崩塌，一個細致、逼真乃至真實的官場形象漸次建立。到此時，人們才知道《國畫》真正用心于官場的目的所在?！秶嫛诽貏e擅長從小事上做文章；它往往從小事中牽引出重大的線索，導致官場格局的劇烈變動，所謂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大抵是這種效果?！秶嫛范堵涑鲈S多小小的“包袱”，在敘事上因此有一種特別的縝密，也因此能夠避開對于重大場面的剛性書寫，從而輕易就避開對“庸俗”的官場競爭法則的書寫，轉(zhuǎn)而描寫人性的孱弱與卑鄙、困窘與悲哀，進而寫出官場的更為細致幽深的面相。如此回看小說開頭一段話，竟是十分耐人尋思的：

畫家李明溪看球賽的時候突然大笑起來，怎么也止不住。朱懷鏡以為他瘋了。平時李明溪在朱懷鏡眼里跟瘋子也沒什么兩樣。當時朱懷鏡并沒有想到，就是李明溪這狂放的笑聲，無意間改變了他的命運。[1]1

人們很容易將《國畫》視為一般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但《國畫》顯然在現(xiàn)實主義的內(nèi)涵上進行了深入的開發(fā)與勘探。這段引文中最后一句明顯脫胎于《百年孤獨》那句有名的、影響了中國當代文學整個進程的著名開頭。如果細心查看，當會發(fā)現(xiàn)在現(xiàn)實主義的基礎(chǔ)上，《國畫》對現(xiàn)實主義做了諸多豐富的開發(fā)，比如夢境與現(xiàn)實的混同，比如且坐亭牽引出的神秘主義敘事，比如官運與迷信思想的結(jié)合，比如舉凡時事、史實、掌故、笑話、報道等多種敘事材料的注入，比如對于心理描寫的廣泛運用，比如對于性愛過程的大膽描寫，等等?！秶嫛纺撤N程度上具備大百科全書的博雜與宏闊，是現(xiàn)實主義的典型作品，但它同時又對現(xiàn)實主義做了具體而微的改造，使之更加深入現(xiàn)實之中，深入到現(xiàn)實的魂魄之中，從而產(chǎn)生精神的震蕩力量?；氐竭@段引文的重點：李明溪的笑聲與朱懷鏡的命運之間的關(guān)系。這看似毫無關(guān)系的兩個事物在小說進展中逐漸發(fā)生關(guān)系，盡管這一關(guān)系的發(fā)生是緩慢的，如同草蛇灰線一樣，剛剛看到一些清晰的輪廓就被其他的敘事進程所中斷。大概的情形是這樣的：李明溪的笑聲引起在后排看球的劉仲夏處長的注意，由此牽引出劉仲夏向朱懷鏡索畫一事，繼而柳子風秘書長向朱懷鏡索畫……圍繞畫的故事就此漫漶，不知所終，但卻每每牽引出一些人和事，牽引出更為復雜的小說情節(jié)。這就是《國畫》的官場敘事，從細微處步步緊逼，直到一個緊要結(jié)果的到來。表面上《國畫》的敘述顯得冗余繁復，但其中自有條條通衢，直接伸向故事的中心腹地。朱懷鏡從龍文處得到的記載張?zhí)炱媸苜V細節(jié)的賬本也是一個重要線索，在關(guān)鍵時候朱懷鏡正是靠著這個賬本得到張?zhí)炱娴摹霸保晒μ用撚又谄渖淼摹皯土P”。小說這樣的小線頭有很多，乍看之下它們似乎不顯山不露水，一片平靜，并且常常為其他更為漫漶的敘事段落所沖擊，但緊要處拎起它們來看看，依然可以看到一幅緊湊細致的敘事網(wǎng)絡(luò)。由此，《國畫》對官場的書寫嚴絲合縫、合情合理，有著細致入微的動人之處。

生硬的官場生活法則并非沒有得到窮形盡相的揭示，在講到官場的等級制以及官場同僚之間、上下級之間的錯綜復雜的關(guān)系時，《國畫》始終不乏犀利的諷刺和戲謔；它從不單單出示一種僵硬的官場邏輯，而是每每嘗試從人情世情的角度、站在反諷的立場上對官場邏輯進行犀利解剖，從而在達到強烈反諷效果的同時讓人們更加深味官場的個中三味，生硬的官場生活法則在這里有了更為多樣化的呈現(xiàn)與表達：

真是有意思，官場上的很多事情，大家都知道很無聊，但都心照不宣，仍是認認真真的樣子。似乎上下級之間就靠這種心照不宣，維護著一種太平氣象。[1]15

這是朱懷鏡自己心中的想法，但何嘗又不是王躍文借助朱懷鏡之口在向官場生態(tài)和所謂官場邏輯發(fā)起的強烈質(zhì)疑與嘲諷呢?！秶嫛吠姴坏降豆鈩τ暗尼樹h相對式的情節(jié)設(shè)計，但這并不意味著官場是平靜的，所有的風平浪靜都意味著更大的暴風雨正在醞釀，小說因此時刻有一種蓄勢待發(fā)的敘事飽滿感，似乎隨時可能引發(fā)敘事的大爆發(fā)。同樣，這樣的風平浪靜適合開展一些人情世故方面的敘事，這樣小說就以偏離生硬的官場生活法則的方式反向且更加犀利地表達出生硬的官場生活法則。盡管與一般的官場小說相比，《國畫》并不見得是多么疾風暴雨式地展現(xiàn)官場生活法則的作品，但平心而論，《國畫》依然可能是對于官場生活法則揭示最為用心、最為細致、最為深入人心的一部作品。這主要是指小說對于官場中情與理的辯證關(guān)系的繁復呈現(xiàn)。朱懷鏡這個有些知識分子品格甚至有些優(yōu)柔寡斷的官場中人，好比一個潤滑劑，通過他的中介作用，使得小說的表現(xiàn)重心從對于官場生硬法則的直接呈現(xiàn)轉(zhuǎn)移至對于官場生硬法則對官場中人心的強有力沖擊之上。這樣，小說細細密密的官場故事就不只是枝干性的官場生活法則的邏輯鋪演，而是始終在人心上游走的心靈敘事，帶給讀者驚心動魄的感覺。在這樣的敘事中，我們得以見到一個個在官場中扭曲畸變或扭曲畸變而不自知的痛苦靈魂，從而得以深入到官場生活的中心地帶。

我們說《國畫》是精彩的官場小說，并不是指它對于官場多么客觀的外在表現(xiàn)，很多時候我們甚至不覺得這是一部官場小說，情與理的沖突一直都在激蕩、醞釀、打開或閉合，一直在牽引著情感波瀾和思想沖突，官場似乎在此聲勢下隱退了，或者說官場為一更廣大的生活場所裹挾吞沒了。《國畫》更精彩的還是在于其對于官場生活的“內(nèi)心”一面的開掘與用力。所謂“官道人心”，《國畫》之所以時隔多年之后依然耐人咀嚼，就在于其對于這“官道人心”的逼真揭示。王躍文有過多年的公務(wù)員經(jīng)歷，《國畫》自然得益于他的此番職場經(jīng)歷，但更重要的可能還在于王躍文找到了適合自己書寫氣質(zhì)的介入官場生活的支點，也就是情與理的辯證。他將這一情與理的辯證貫穿到小說始終，這才有了一些官場生活的閑筆類型的書寫，比如對于官場中微妙現(xiàn)象的反諷般的解讀，比如對于表面一套內(nèi)里一套官場哲學的近于人情的闡釋，比如對于領(lǐng)導藝術(shù)的諷刺調(diào)侃，等等，這些絕非枝干性的故事推延所必需，但無疑極大增加了官場生活的細膩程度和真正質(zhì)感，使得官場生活不再是刻板生硬的邏輯直陳，而變?yōu)樯ぐ蝗坏娜松鷥?nèi)在面的大揭示。照直說，如果沒有這一內(nèi)在面的大揭示，《國畫》并不是一部出彩的作品，而有了這一內(nèi)在面的大揭示，《國畫》就完全可以超出官場小說的框架，成為世情小說或人情小說的一大力作。在這一意義上，甚至可以說王躍文的《國畫》實際上在努力表現(xiàn)官場生活的同時，又瓦解了官場生活，在大力推進官場小說的同時，又瓦解了官場小說。

《國畫》絕非官場生活和官場小說所能限定，如今依然硬要在官場小說的意義上來界定此小說，不過是出于對“始作俑者”的一種追加記憶或懷念，畢竟它是中國當代較早被稱作官場小說的小說之一。是否所有以官場生活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的小說都可以稱為官場小說，這是一個應(yīng)該再思考的問題。從當代論者對于官場小說的名稱界定來說，我們已經(jīng)可以隱約嗅到學界對于所謂官場小說的歧視性對待。小說卻要以“官場”限定，似乎很明顯在表達一種否定性的態(tài)度，因為在一般的認識里，官場是最不可能有文學性滋生的場所，官場生活的法則與文學的本質(zhì)也差異甚大，將這兩者扭和在一起，其區(qū)別看待的意義甚為清晰。多年來，官場小說發(fā)展甚快，在主旋律文學、政治小說、網(wǎng)絡(luò)小說等的摻和之下，也漸漸被視為一種思想粗糙、情節(jié)模式化、內(nèi)涵單一的劣等小說，但這只能說是學界的偏見與傲慢所致。事實上，官場小說也是魚龍混雜、良莠不齊的，那些優(yōu)秀的官場小說無一不是因為對于人本身和人性本身的出色勘探而驚世駭俗，至于那些真正差勁的官場小說其所具有的缺陷也并不唯官場所賜，而是所有差勁小說的通病。在這個意義上，有必要扭轉(zhuǎn)人們對于官場小說的一般認識，走出那種區(qū)別性看待官場小說的立場。命名為官場小說或重新有一個其他命名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明白命名只是一個勉強的限定與闡釋，始終不能壓制蓬勃豐富的對象本身。官場正如戰(zhàn)場，是人性的試煉場，是精神與思想、情感與理智、偉大與渺小、崇高與卑賤等劇烈碰撞的大場，官場小說聚焦官場，實則依然是在聚焦人生這個大場。所謂世俗的官場或許讓人有很多齟齬之感，但文學的官場卻并不一定讓人感到粗糙，它完全可以是文學的飛揚之地?，F(xiàn)在我們回頭再看《國畫》，當官場的慣常法則由于熟稔而被自動過濾之后，世情的一面就漸次上升、升騰，俘獲我們的內(nèi)心。在官場的背后，《國畫》乃是一部精彩的世情小說，官場是其展開的背景，僅此而已，世情才是這個小說的主軸和血肉。

在當前《人民的名義》正以官場小說的名義風行于世的時候，《國畫》這種于官場中見世情的處理官場的方法再一次有了被重新提及的必要。我們讀《國畫》，很容易脫離開官場去看待它，覺得它不過是寫了人情與世情而已，所謂官場更多只是一個殼子、一個框架，殼子與框架里的血肉實乃是人情與世情。但我們讀《人民的名義》時，卻無法不在政治思考的角度上來看待它，那些正義與邪惡之間較量的故事因為有了對于打著“人民的名義”的權(quán)力的反思與批判而痛快淋漓、見針見血，很容易就激發(fā)起讀者一腔憤激之情。與《國畫》相比，《人民的名義》基本上沒有私人情感的書寫，對于身體或肉體關(guān)系的書寫也極為簡潔，它明顯的指向是引導讀者關(guān)注現(xiàn)實、關(guān)懷人民，關(guān)心政治權(quán)力對于人民利益的攫取、對于人民名義和實質(zhì)的侵害，這就很有社會小說的意味了。相比之下，《國畫》就很難說具有如此明確的政治意味和社會關(guān)切，我們在《國畫》那里體會到的更多是一種人性的困惑、一種人情的牽扯、一種世情的呈現(xiàn)，官場只是這些呈現(xiàn)的必要背景和舞臺，并不直接牽引人們?nèi)ニ伎颊?、思考人民、思考官場與現(xiàn)實的各種聯(lián)系與糾葛。在這個意義上，《國畫》是綿軟的，它沒有正邪分明的人物形象，沒有你死我活的政治斗爭(或起碼沒有對于這種政治斗爭的正面呈現(xiàn))，沒有曲折驚險的故事情節(jié)，它只是對于官場世情的綿密書寫，對于投身官場中人微妙心態(tài)的逼真呈現(xiàn)，它寫出的更多是生活流，是任憑官場不官場都會經(jīng)歷的人情糾葛、碰撞；但正因為其綿軟，它關(guān)于官場的書寫才能自然而然地滋潤讀者的心田，成為讀者時?；赝捏A站。某種程度上，《國畫》接通或延續(xù)的其實是中國世情小說的傳統(tǒng)，是《金瓶梅》《紅樓夢》的當代傳人，在其精神的根底，流淌著的是平民文學的血脈。朱懷鏡是一個官職不小的官員，但我們絲毫未曾感覺到他是一個背負等級意識的人，盡管官職上升是他的夙愿，但官職上升并沒有事實上帶給他多少區(qū)別，他的生活依然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有著真實的苦惱和困惑，仿佛就是有一天成為官員的我們自身，平凡，平易，平常。圍繞朱懷鏡所展開的官場生活因此有其平淡自然的格調(diào)，生活遠遠大于官場，在官場這個小小的舞臺上，上演的乃是生活的大戲，世態(tài)人情皆收眼底，大千世界都在其中。對于《國畫》來說，官場是一個過小的圓環(huán)，它無論如何也無法套住生活，它不過是生活展開的一個視角、一個背景、一種方式。

我們需要《人民的名義》這樣的作品來增加文學的現(xiàn)實效應(yīng)，但我們其實更需要《國畫》這樣的作品來堅守文學的本真品格。并非說文學增加現(xiàn)實效應(yīng)就是背離自身品格，而是說文學的現(xiàn)實效應(yīng)應(yīng)該建立在文學本身的維度上，這就需要文學作品將時代萬象糅合到自己之內(nèi)，在文學的維度上將之重塑，以文學的法則將之重置。在這個意義上，《國畫》建立起了一個十分豐富精彩的小說世界，這個世界不能脫離官場而展開，但也絕非官場所能限囿，而是有著廣泛的輻射向度，足可以撐起一個輝煌的文學品類。它對于現(xiàn)實的撬動更多體現(xiàn)在對于人心的撬動之上，這是一部入心的作品，它如此深入地進入到官場的內(nèi)心之中，打開了一個如此精彩的官場心靈世界。在這個意義上，是否叫官場小說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在于這種對于官場的處理方式能否得以延續(xù)，對于官場的書寫又能否在此啟發(fā)下不斷前行。官場是一個如此豐富的人性試煉場，理應(yīng)有精彩的官場小說乃至官場文學面世，但目前來看，形勢并不樂觀，大多數(shù)作者總是局限在官場去書寫官場，不能跳出官場的狹隘邏輯法則，因此所謂的官場小說不過是對于官場生活法則的變相重述而已，絲毫不能激起更有鋒芒的敘事力度?！秶嫛返膰L試并非沒有瑕疵，比如它過于漫漶無涯，很多線頭的收束有些突兀和突然，但不可否認，《國畫》具有很強的開拓意義，隨著歲月的流逝其價值在不斷凸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永遠需要《國畫》，并將時?；氐剿纳磉?。

[1] 王躍文.國畫[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

責任編輯：黃聲波

Opening the Door of Officialdom to See the Secular Reality:Comment on Wang Yuewen’s Traditional Chinese Painting

GONG Ziqiang

(Administration Office, Chinese National Academy of Arts, Beijing 100029, China)

Although it is generally believed thatTraditionalChinesePaintingis the representative of officialdom novel, it definitely is not a typical officialdom novel, since it has very rich and complex connotation. Far beyond officialdom,TraditionalChinesePaintingis indeed a novel focusing on the human nature, human feelings and secular reality and so on. In this sense,TraditionalChinesePaintingexpands the connotation of realistic writing and becomes the brilliant starting point of officialdom novels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With the prevailing ofIntheNameofPeople, to rethink or rementionTraditionalChinesePaintingis especially necessary.

TraditionalChinesePainting;officialdom novel; realism; secular reality

10.3969/j.issn.1674-117X.2017.03.006

2017-05-15

龔自強(1986-)，男，河南項城人，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助理研究員，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I207.42

A

1674-117X(2017)03-003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