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乾義
三月,我們跳下車又爬上車
黃昏,火車停在一個
沒有站臺的小站。我們背著行李
跳下悶罐車。風很涼。我們擠在路基下
一大片陰影里。幾個現(xiàn)役軍人
輪流跑上沙堆,沖著手里的本夾子
大聲點名。當我正在發(fā)育的喉嚨
喊出了那一個“到”字,我發(fā)覺那一刻,
我兩條腿正扎入大地而頭部
已接近天空。我難以置信,我居然喊出了
一個男人的聲音而且斬釘截鐵。
我們分別爬上由幾輛拖拉機
牽引的大掛車。我們被分配到相鄰的
不同連隊。馬達持續(xù)轟鳴,
像幾十里外邊境線上的炮聲那么響。
夜色蒼涼而陌生。
日 出
我們起大早,坐在馬車上
到十幾里外收割蘆葦。也許因為寒冷,
加幾分好奇,我們與頭頂上的星星
反差巨大。
它們蜷縮著并一個個躲躲閃閃,
顯得離我們更遠而我們精神抖擻。
有人站起來唱起進行曲,自己
給自己打拍子。
有些人跟著附和。而我喜歡
傾聽我們空曠的回聲。東方漸白時
我們沉默了。堅硬的積雪
在車輪下呻吟。
我們第一次,親眼目睹了,
太陽像一灘血,像大地瘀結(jié)的內(nèi)傷,
慢慢涌出地平線,再慢慢
凝固的過程。
記一次急行軍
我們反復從雪窩爬起。
我們把所有的力氣
都貢獻給了積雪覆蓋的道路。
有個天津男生終于掉了隊,
嘴巴雖然張到不能再大,
但即使整個天空也無法滿足
他缺氧的需求。很不巧,
那個上海女生趕上了特殊情況,
在我鄰鋪戰(zhàn)友強壯而柔軟的
后背上急行了兩個小時。
而我,扎傷了左腳,
但是還好,那根鋼釘般的
紅蒿桿兒,用它最鋒利的部分
從我兩個腳趾中間穿過。
指導員時而從隊伍里站出來,
用響亮口號刺激我們
已經(jīng)由緊張變成慌張的神經(jīng)。
我們一邊呼喊,一邊
在胸膛里時刻準備呼喊
下一個口號的力氣。而我們未知,
在蒼茫原野盡頭,是否仍然
有太陽光輝的照耀,
是否還仍然有雪,甚至更深。
我們把旗幟高高舉在頭上,
步伐比大地遼闊。
回憶老連長講過的幾句話
我們列隊,
在積雪的籃球場上
聽老連長講話。拉練結(jié)束后
我們將陸續(xù)開始探親。
老連長是個老兵。即使
我的記憶落滿塵埃,
他那經(jīng)過炮火洗禮的聲音
也有足夠的力量
穿透它——
“大家說,北大荒苦不苦?”
“不苦!”我們回答。
“錯!北大荒苦啊!
正因為苦,所以才需要你們!”
我們鼓掌。
“大家說,北大荒難不難?”
“不難!”我們回答。
“錯!北大荒難??!
正因為難,才能煅煉你們意志!”
我們鼓掌。
“大家說,你們想不想家?”
“不想!”我們回答。
“錯!不想?七十歲有個家,
八十歲有個媽。家是啥?
家是根據(jù)地??!”
講到最后一句,他把拳頭
停在胸口。
我們熱烈鼓掌。
搭馬棚
有人挖坑
埋木樁。有人搬梯子。
有人扛葦簾
和油氈紙。有人釘釘子。
我們要自力更生,
自己動手
建一座簡易馬棚。上凍前,
它們的房子將住進我們。
我們將搬出帳篷。
一個上午,就看見了
馬棚的雛形。
去吃午飯路上,
我們得意地開著玩笑,
相互吹捧。我們甚至不敢相信
它是真的。
而當下午,當我們走向它,
我們驚呆于怎么可能
看不見了它矗立于地面上的形象。
用一個中午,它
成功地實現(xiàn)了倒塌。
把一片廢墟呈現(xiàn)在光芒下
給我們看。
那個晚上
我記得那個晚上。
我記得那個晚上窗外是藍色的
而且那種藍很深邃。
我記得那個晚上老班長把我們幾個知青
找到家里吃餃子。還有油炸花生米
和北大荒小燒。
我記得那個晚上他一邊點顆煙,
招呼大家上桌,一邊指著我說,怎么丟個扣兒?
而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
我記得那個晚上在他話音落地之前,
他妻子(我們都叫嫂子)立刻轉(zhuǎn)過身背對我,
剪下自己身上的鈕扣兒給我釘上。
當我們舉起酒杯——
那個晚上,那間小土房里顯得很擁擠。
那片草原天高地厚。
想 念
他在河這邊吹口琴。
她在河那邊洗衣服。
與知青中傳唱的其他歌曲相比,
他更喜歡《喀秋莎》和
《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那一整個春天傍晚,
他吹不完他的曲子,她洗不完
她的衣服。每天,幾乎很巧,
他在河這邊把口琴吹響,
她隨后坐在河那邊,
離他最近的那個位置。
而等他離開河邊,她也端著
臉盆,朝帳篷走去。他不確定
但他感覺她在跟著哼唱。
有一天他琴聲結(jié)束,她很意外
她朝他喊話。她用兩只手
做成喇叭。他聽見她說:謝謝你。
對岸的帳篷第二天撤了,
她不知去向。暮色突然沉重。
在接下來的夏天,在他心情里
多出一種莫名的想念。
探親假
整個冬天,
我們把一個又一個戰(zhàn)友
送到八里外
那個只能看見兩盞燈的
小站。南去列車
每天一趟,在下半夜到來。
等我們送走戰(zhàn)友,
返回到連隊時天快亮了。
冰天雪地,大多在春節(jié)前,
我們十幾個人,有時
二十幾個,一同進入蒼茫夜色。
有人帶路有人斷后。
女生和回家探親的戰(zhàn)友
夾在中間。鄉(xiāng)間路
還算平坦。我們唱《三套車》,
唱《卡秋莎》,
唱《兵團戰(zhàn)士胸有朝陽》。
在空曠的回聲中
我們一邊傾聽遙遠的自己。
最初,每送一次,我們都是
那么快樂和充滿期待。
不像后來返城,送走一個
就永遠少一個,
墓 地
我們幾個老知青
回老連隊看她們。副業(yè)班
五個女生,埋在離白樺林不遠的
一塊菜地附近。三個
哈爾濱籍,兩個二十歲,
一個十九歲;一個北京籍,
十七歲;一個天津籍,
十七歲。船沉時,岸上有人聽見
她們中有個聲音嘶喊著
“下定決心”。有個舉起的拳頭
奮力向上,曾在波濤上做過
非常短暫的停留?;貞浿?/p>
我們有時以為她們與我們一同
經(jīng)歷過后來的返城、
找工作、上電大,以及下崗,
而且并未把這當成幻覺。
我們給她們墳上添土,和她們
面對面坐著,相互對視,
相互沉默。頭上,天空晴朗。
我們內(nèi)心風雨交加。
等 待
她在邊境線上巡邏。
一場暴風雪突如其來把她吞沒,
還有一群準備遷徙的鳥。
而她寄出的匯款單還在途中。
每個月她都如此,從她
三十二元收入中郵給家里十五元。
在那張匯款單留言欄里,
她填寫的春節(jié)前準備探親的計劃
看來無論如何也實現(xiàn)不了了。
從此沒人再見到她,從田野到天空。
經(jīng)常,在她北京家里她的母親
打開床頭上那個柳條箱,
把她下鄉(xiāng)前用過的課本、黃書包、
文具盒、手抄歌片、紅領巾、
三道杠、紅衛(wèi)兵袖標,還有大串聯(lián)
穿過的褪了色的黃膠鞋,一件
一件拿出來,像閱讀那樣慢。
然后,再一件一件放回去,
直至臨終。
風中的谷粒
秋天,
我們在打谷場上干活兒。
有時我們不約而同,朝太陽的方向
望一眼——當我不再年輕,
在嘈雜的建筑工地上搭腳手架
或推三輪車,我仍然保留著
這個動作。風在云層聚集,
偶爾從干燥的地面上旋起一陣渦流
并且越刮越急,越旋越大,
也越高。我們目睹著身邊
那些谷粒,被沒有準備地卷起。
它們不由自主,瞬間隱沒在虛幻的
沒有任何抓手的半空。即使
我們從打谷場陸續(xù)離開,穿梭于
城市大街小巷,我們?nèi)匀?/p>
還是那些谷粒。我們?nèi)匀?/p>
還在打谷場上。眼睛被塵土覆蓋
也被塵土擦亮。
飛機在深夜里飛
得很慢 (外七首)
伊 甸
嚴 寒
我們恨不得把頭縮進胸膛
把整個身子縮進母親的子宮
而遠山紋絲不動,天空的白云
仍然像十八世紀的英國紳士那么優(yōu)雅
如果兩個人緊靠在一起
兩個人,就成了兩堆火焰
這座山拉著另一座山的手
這片白云摟著另一片白云
而人類——這個人推開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提防所有的人
我為你們羞愧,也為自己羞愧
什么時候,我們?nèi)拥羯眢w里所有的冰?
飛機在深夜里飛得很慢
飛機在深夜里飛得很慢
那么久了
它還未能穿過一片小小的黑暗
它是否在和漂泊中的星星交談?
如果是,可否允許幾名乘客加入?
他們的靈魂在過久的漂泊中
早已停止呼喊
如果飛機停在空中,每一個人
都是一顆星星!
一剎那間
我對人世間所有的恨
全都轉(zhuǎn)變?yōu)楹蜋C艙外的夜色一樣
無邊無際的柔情
它時刻準備著
大海在奔跑,激動時
它還會飛起來
大陸不會奔跑,更不會
飛起來,但它時刻準備著
把跑累了、飛不動了的大海
緊緊抱在懷里
它時刻準備著
但它
一聲不吭
四十五年前的一封信
它正在死去。它那么多年潛伏在箱子底部
像一個始終等不到接頭者的間諜
它最后的呼吸聲
哪一只蠹蟲會聽見,并留給它
最后一個親吻?
當它年輕力壯時,也曾想跳出箱子
去天地間攪動一場風云
壓在它身上的狂熱、癡迷、輕浮
焦躁、沮喪、虛幻、冷漠……
是一場場洪水
它是被洪水壓得透不過氣來的
一粒泥沙
假如它復活,那是一只壁虎的
復活……有人嚇一跳然后
疾速逃離
無 題
黑夜小心翼翼地擁抱著
星光,燈火,螢火蟲一閃一閃的柔情
大陸小心翼翼地擁抱著
嬌弱的湖泊,任性的江河
脾氣暴躁的海洋
一首詩小心翼翼地擁抱著
一個不可重復的吻,一滴最后的淚
一句此生再也聽不到的誓言。
一滴水
在沒有水的地方,你會拼命去尋找
一滴水,辨認它清晰的面貌
你發(fā)現(xiàn)它長著天使的臉
你把它當作
不可須臾離分的親人
在水聚集的地方,你從來不曾發(fā)現(xiàn)
一滴水的存在
你心甘情愿做江河湖海的奴隸
卻把這一滴水和那一滴水
輕佻而又殘忍地踏進泥土
你的手撫摸過多少秘密
你的手撫摸過多少秘密
多少柔軟、灼熱、慌亂
溫順或者抗拒……
一只橘子嫉妒著另一只橘子
一個辣椒悄悄地把它的辣
注射進你的手指
疾行在河流和樹林之上的夏天
帶走了一頭又一頭怪獸
你撫摸過秘密的火焰,撫摸過
它一瞬間的瘋狂燃燒
和迅速熄滅
你繼承著人類最羞恥同時又最崇高的遺產(chǎn)
在最洶涌的海浪上
你突然感覺到死亡的親昵
你的全部幸福濃縮在
一滴淚水中
你撫摸過秘密的冰塊,撫摸過
被暫時凍結(jié)的罪孽和兇險
飛蛾撲火和斯科特闖蕩南極
你無法分辨誰更偉大
撫摸是撫摸的理想,撫摸是
大地上崛起的峰巒
多少秘密因你的撫摸而成為一首詩
一支綿綿無盡的樂曲
一塊被遺棄的稻田默默無語
一塊被遺棄的稻田默默無語
沒有一粒米會回來看望它
除了荒草過分的殷勤,沒有一棵樹
一只鳥嘆息一聲
大地的心臟病久久未愈
祖父在泥土底下急出一身冷汗
生銹的農(nóng)具像舊時代的寡婦
永遠不允許再嫁
水車被喬裝打扮之后送進了博物館
天氣和季節(jié)是兩片枯萎的落葉
一頭無聊的水牛把它們踩在了腳下
村莊如此遙遠,仿佛久久斷絕音訊的
昔日情人。黃狗和公雞紛紛跑進電視機
綿羊和兔子跑到天上
屋檐下的紅辣椒和紅玉米
跑進了流浪詩人的憂傷
一塊被遺棄的稻田披頭散發(fā)
像一個道士在墳墓前作法
要喚回失蹤的魂魄
一個叫水的女兒讓我心疼
一個叫水的女兒讓我心疼!
水舞動一條小河
像舞動江南的絲綢和柳永的詞
迎春花在三月的墜落和飄零
使她警惕春天的無情
兩岸的淚滴凝結(jié)成果實
一個個砸痛她的靈魂
水用一個又一個湖泊
把天空洗得干凈又明亮
她要去洗大地的時候
堤岸舉起骯臟的手阻止了她
她乞求了一萬年。七月的火焰
一朵朵灼烤著她的靈魂
水創(chuàng)造了大海,就像但丁
用詩歌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異的世界
水的靈魂就是大海的靈魂
遼闊,深邃,融化地球上所有的苦
一萬座山峰
都是她腹中的胎兒
一個叫水的女兒讓我心疼!